當前位置

首頁 > 勵志說說 > 空間說說 > 梁實秋散文摘抄三篇

梁實秋散文摘抄三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3.56K 次

梁實秋散文摘抄三篇

梁實秋散文摘抄三篇

導語:梁實秋是中國著名的現當代散文家、學者、文學批評家、翻譯家,國內第一個研究莎士比亞的權威,曾與魯迅等左翼作家筆戰不斷。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梁實秋散文摘抄,希望你們喜歡。

梁實秋散文摘抄三篇

一、《雪》

李白句:“燕山雪華大如席”。這話靠不住,詩人誇張,猶“白髮三千丈”之類。據科學的報導,雪花的結成視當時當地的氣溫狀況而異,最大者直徑三至四時。大如席,豈不一片雪花就可以把整個人蓋住?雪,是越下得大越好,只要是不成災。雨雪霏霏,像空中撒鹽,像柳絮飛舞,緩緩然下,真是有趣,沒有人不喜歡。有人喜雨,有人苦雨,不曾聽說誰厭惡雪。就是在冰天雪地的地方,愛斯基摩人也還利用雪塊砌成圓頂小屋,住進去暖和得很。

賞雪,須先肚中不餓。否則雪虐風號之際,飢寒交迫,就許一口氣上不來,焉有閒情逸致去細數“一片一片又一片……飛入梅花都不見”?後漢有一位袁安,大雪塞門,無有行路,人謂已死,洛陽令令人除雪,發現他在屋裏僵臥,問他爲什麼不出來,他說:‘大雪人皆餓,不宜幹人。”此公戇得可愛,自己餓,料想別人也餓,我相信袁安僵臥的時候一定吟不出“風吹雪片似花落”之類的句子。晉王子猶居山陰,夜雪初霽,月色清朗,忽然想起遠在剡的朋友戴安道,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假如沒有那一場大雪,他固然不會發此奇興,假如他自己饘粥不繼,他也不會風雅到夜乘小船去空走一遭。至於謝安石一門風雅,寒雪之日與兒女吟詩,更是富貴人家事。

一片雪花含有無數的結晶,一粒結晶又有好多好多的面,每個面都反射着光,所以雪才顯着那樣的潔白。我年輕時候聽說從前有烹雪論茗的故事,一時好奇,便到院裏就新降的積雪掬起表面的一層,放在瓶裏融成水,煮沸,走七步,用小宜興壺,沏大紅袍,倒在小茶盅裏,細細品啜之,舉起喝乾了的杯子就鼻端猛嗅三兩下——我一點也不覺得兩腋生風,反而覺得舌本閒強。我再檢視那剩餘的雪水,好像有用礬打的必要!空氣污染,雪亦不能保持其清白。有一年,我在汴洛道上行役,途中車壞,時值大雪,前不巴村後不着店,飢腸轆轆,乃就路邊草棚買食,主人饗我以掛麪,我大喜過望。但是煮麪無水,主人取洗臉盆,舀路旁積雪,以混沌沌的雪水下面。雖說飢者易爲食,這樣的清湯掛麪也不是頂容易下嚥的。從此我對於雪,覺得只可遠觀,不可褻玩。蘇武飢吞氈渴飲雪,那另當別論。

雪的可愛處在於它的廣被大地,覆蓋一切,沒有差別。冬夜擁被而眠,覺寒氣襲人,蜷縮不敢動,凌晨張開眼皮,窗櫺窗簾隙處有強光閃映大異往日,起來推窗一看,——啊!白茫茫一片銀世界。竹枝松葉頂着一堆堆的白雪,杈芽老樹也都鑲了銀邊。朱門與蓬戶同樣的蒙受它的沾被,雕欄玉砌與甕牖桑樞沒有差別待遇。地面上的坑穴窪溜,冰面上的枯枝斷梗,路面上的殘芻敗屑,全都罩在天公拋下的一件鶴氅之下。雪就是這樣的大公無私,裝點了美好的事物,也遮掩了一切的蕪穢,雖然不能遮掩太久。

雪最有益於人之處是在農事方面,我們靠天吃飯,自古以來就看上天的臉色,“天上同雲,雨雪雰雰。……既沾既足,生我百般。”俗語所說“瑞雪兆豐年”,即今冬積雪,明年將豐之謂。不必“天大雪,至於牛目”,盈尺就可成爲足夠的宿澤。還有人說雪宜麥而闢蝗,因爲蝗遺子於地,雪深一尺則入地一丈,連蟲害都包治了。我自己也有過一點類似的經驗,堂前有芍藥兩欄,書房檐下有玉簪一畦,冬日幾場大雪掃積起來,堆在花欄花圃上面,不但可以使花根保暖,而且來春雪融成了天然的潤溉,大地回蘇的時候果然新苗怒發,長得十分茁壯,花團錦簇。我當時覺得比堆雪人更有意義。

據說有一位梟雄吟過一首詠雪的詩:“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出門一啊喝,天下大一統。”俗話說“官大好吟詩”,何況一位梟雄在夤緣際會躊躇滿志的時候?這首詩不是沒有一點巧思,只是趣味粗獷得可笑,這大概和出身與氣質有關。相傳法國皇帝路易十四寫了一首三節聊韻詩,自鳴得意,徵求詩人批評家布窪婁的意見,布窪婁說:“陛下無所不能,陛下欲做一首歪詩,果然做成功了。”我們這位梟雄的詠雪,也應該算是很出色的一首歪詩。

二、《憶青島》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天堂我尚未去過。《啓示錄》所描寫的“從天上上帝那裏降下來的聖城耶路撒冷,那城充滿着上帝的榮光,閃爍像碧玉寶石,光潔像水晶”。城牆是碧玉造的,城門是珍珠造的,街道是純金的。珠光寶氣,未能免俗。真不想去。新的耶路撒冷是這樣的,天堂本身如何,可想而知。至於蘇杭,餘生也晚,沒趕上當年的旖旎風光。我知道蘇州有一個頑石點頭的地方,有亭臺樓閣之勝,綱師漁隱,拙政灌園,均足令人嚮往。可是想到一條河裏同時有人淘米洗鍋刷馬桶,不禁膽寒。杭州是白傅留詩蘇公判牘的地方,荷花十里,桂子三秋,曾經一度被人當做汴州。如今只見紅男綠女遊人如織,誰有心情看濃汝淡抹的山色空濛。所以蘇杭對我也沒有多少號召力。

我曾夢想,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安然退休,總要找一個比較舒適安逸的地點去居住。我不是不知道隨遇而安的道理。

樹下一卷詩,

一壺酒,一條麪包——

荒漠中還有你在我身邊歌唱——

啊,荒漠也就是天堂!

這只是說說罷了。荒漠不可能長久的變成天堂。我不存幻想,只想尋找一個比較能長久的居之安的所在。我是北平人,從不以北平爲理想的地方。北平從繁華而破落,從高雅而庸俗、而惡劣,幾經滄桑,早已無復舊觀。我雖然足跡不廣,但北自遼東,南至百粵,也走過了十幾省,竊以爲真正令人流連不忍去的地方應推青島。

青島位於東海之濱,在膠州灣之入口處,背山面海,形勢天成。光緒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德國強租膠州灣,闢青島爲市場,大事建設。直到如今,青島的外貌仍有德國人的痕跡。例如房屋建築,屋頂一律使用紅瓦片,山坡起伏綠樹蔥蘢之間,紅綠掩映,饒有情趣。民國三年青島又被日本奪佔,民國十一年才得收回。邇後雖然被幾個軍閥盤據,表面上沒有遭到什麼破壞。當初建設的根柢牢固,就是要糟蹋一時也糟蹋不了。青島的整齊清潔的市容一直維持了下來。我想在全國各都市裏,青島是最乾淨的一個。“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北平不能比。

青島的天氣屬於大陸氣候,但是有海灣的潮流調劑,四季的變化相當溫和。稱得上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的好地方。冬天也有過雪,但是很少見,屋裏面無需升火不會結冰。夏天的涼風習習,秋季的天高氣爽,都是令人喜的,而春季的百花齊放,更是美不勝收。櫻花我並不喜歡,雖然第一公園裏整條街的兩邊都是櫻花樹,繁花如簇,一片花海,遊人摩肩接踵,蜜蜂嗡嗡之聲震耳,可是花沒有香氣,沒有姿態。櫻花是日本的國花,日本和我們有血海深仇,花樹無辜,但是我不能不連帶着對它有幾分憎惡!我喜歡的是公園裏培養的那一大片嬌豔欲滴的西府海棠。杜甫詩裏沒有提起過它,歷代詩人詞人歌詠贊嘆它的不在少數。上清宮的牡丹高與檐齊,別處沒有見過,山野有此麗質,沒有人嫌它有富貴氣。

推開北窗,有一層層的青山在望。不遠的一個小丘有一座樓閣矗立,像堡壘似的,有俯瞰全市傲視羣山之勢,人稱總督府,是從前德國總督的官邸,平民是不敢近的,青島收回之後作爲冠蓋往來的飲宴之地,平民還是不能進去的(聽說後來有時候也偶爾開放)。裏面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還有人說裏面鬧鬼。反正這座建築物,儘管相當雄偉,不給人以愉快的印象,因爲它帶給我們恥辱的回憶。其實青島本身沒有高山峻嶺,鄰近的勞山,亦作嶗山,又稱牢山,卻是峻崢巉險,爲海濱一大名勝。讀《聊齋志異》勞山道士,早已心嚮往之,以爲至少那是一些奇人異士棲息之所。由青島驅車至九水,就是山麓,清流汩汩,到此塵慮全消。舍車扶策步行上山,仰視峯嶝,但見參嵯翳日,大塊的青石陡峭如削,絕似山水畫中之大斧劈的皴法,而且牛山濯濯,沒有什麼迎客鬆五老鬆之類的點綴,所以顯得十分荒野。有人說這樣的名山而沒有古蹟豈不可惜,我說請看隨便哪一塊巍巍的巨巖不是大自然千百萬年錘鍊而成,怎能說沒有古蹟?幾小時的登陟,到了黑龍潭觀瀑亭,已經疲不能興。其他勝境如清風嶺碧落巖,則只好留俟異日。遊山逛水,非徒乘興,也須有濟勝之具才成。

青島之美不在山而在水。匯泉的海灘寬廣而水淺,坡度緩,作爲浴場據說是東亞第一。每當夏季,遊客蜂涌而至,一個個一雙雙的玉體橫陳,在陽光下幹曬,曬得兩面焦,撲通一聲下水,沖涼了再曬。其中有佳麗,也有老醜。玩得最盡興的莫過於夫妻倆攜帶着小兒女闔第光臨。小孩子攜帶着小鏟子小耙子小水桶,在沙灘上玩沙土,好像沒個夠。在這萬頭攢動的沙灘上玩膩了,緩步踱到水族館,水族固有可觀,更妙的是下面岩石縫裏有潮水沖積的小水坑,其中小動物很多。如寄生蟹,英文叫hermitcrab,頂着螺螄殼亂跑,煞是好玩。又如小型水母,像一把傘似的一張一闔,全身透明。孩子們利用他們的小工具可以羅掘一小桶,帶回家去倒在玻璃缸裏玩,比大人玩熱帶魚還興致高。如果還有餘勇可買,不妨到棧橋上走一遭。橋盡頭處有一個八角亭,額曰回瀾閣。在那裏觀壯闊之波瀾,當大王之雄風,也是一大快事。

匯泉在冬天是被遺棄的,卻也別有風致。在一個隆冬裏,我有一回偕友在匯泉閒步,在沙灘上走着走着累了,便倒在沙上曬太陽,和風吹着我們的臉。整個沙灘屬於我們,沒有旁人,最後來了一個老人向我們兜售他舉着的冰糖葫蘆[]。我們在近處一家餐廳用膳,還喝了兩杯古拉索(柑香酒)。盡一日歡,永不能忘。

匯泉冬夜漲潮時,潮水衝上沙灘又急遽的消退,轟隆嗚咽,往復不已。我有一個朋友賃居匯泉盡頭,出戶不數步就是沙灘,夜聞濤聲不能入眠,匆匆移去。我想他也許沒有想到,那就是觀音說教的海潮音,乃覿面失之。

說來慚愧,“飲食之人”無論到了什麼地方總是不能忘情口腹之慾。青島好吃的東西很多。牛肉最好,銷行國內外。德國人佛勞塞爾在中山路開一餐館,所制牛排我認爲是國內第一。厚厚大大的一塊牛排,煎得外焦裏嫩,切開之後裏面微有血絲。牛排上面覆以一枚嫩嫩的荷包蛋,外加幾根炸番薯。這樣的一分牛排,要兩元錢,佐以生啤酒一大杯,依稀可以領略樊噲飲酒切肉之豪興。內行人說,食牛肉要在星期三四,因爲週末屠宰,牛肉筋脈尚生硬,冷藏數日則軟硬恰到好處。佛勞塞爾店主善飲,我在一餐之間看他在酒桶之前走來走去,每經酒桶即取飲一杯,不下七八杯之數,無怪他大腹便便,如酒桶然。這是五十年前舊話,如今這個餐館原址聞已變成郵局,佛勞塞爾如果尚在人間當在百齡以上。

青島的海鮮也很齊備。像蚶、蛤、牡蠣、蝦、蟹以及各種魚類應有盡有。西施舌不但味鮮,名字也起得妙,不過一定要不惜工本,除去不大雅觀的部分,專取其潔白細嫩的一塊小肉,加以烹製,才無負於其美名,否則就近於唐突西施了。以清湯氽煮爲上,不宜油煎爆炒。順興樓最善烹製此味,遠在閩浙一帶的餐館以上。我曾在大雅溝菜市場以六元市得鰣魚一尾,長二尺半有奇,小口細鱗,似纔出水不久,歸而斬成幾段,闔家飽食數餐,其味之腴美,從未曾有。菜蔬方面雋品亦多。蒲菜是自古以來的美味,詩經所說“其蔌維何,維筍及蒲”,蒲的嫩芽極細緻清脆。青島的蒲菜好像特別粗壯,以做羹湯最爲爽口。再就是附近濰縣的大蔥,粗壯如甘蔗,細嫩多汁。一日,有客從遠道來,止於寒舍,惟索烙餅大蔥,他非所欲。乃如命以大蔥進,切成段段,如甘蔗狀,堆滿大大一盤。客食之盡,謂乃平生未有之滿足。青島一帶的白菜遠銷上海,短粗肥壯而質地細嫩。一般人稱之爲山東白菜。古人所稱道的“春韭秋菘”,菘就是這大白菜。白菜各地皆有,種類不一,以山東白菜爲最佳。

青島不產水果,但是山東半島許多名產以青島爲集散地。例如萊陽梨。此梨產在萊陽的五龍河畔,因沙地肥沃,故品質特佳。外表不好看。皮又粗糙,但其細嫩酥脆甜而多漿,絕無渣滓,美得令人難以相信。大的每個重十臺兩以上。再如肥城桃,皮破則汁流,真正是所謂水蜜桃,海內無其匹,吃一個抵得半飽。今之人多喜懷鄉,動輒曰吾鄉之梨如何,吾鄉之桃如何,其誇張心理可以理解。但如食之以萊陽梨、肥城桃,兩相比較,恐將啞然失笑。他如煙臺之香蕉蘋果玫瑰葡萄,也是青島市面上常見的上品。

一般山東人的特性是外表倔強豪邁,內心敦厚溫和。宦場中人,大部分肉食者鄙,各地皆然,固無足論。觀風問俗,宜對庶民着眼。青島民風淳厚,每於細民中見之。我初到青島,看到人力車伕從不計較車資,乘客下車一律付與一角,路程遠則付二角,無爭論者。這是全國所沒有的現象。有人說這是德國人留下的無形的制度,無論如何這種作風能維持很久便是難能可貴。青島市面上絕少討價還價的惡習。雖然小事一端,代表意義很大。無怪乎有人感嘆,齊魯本是聖人之邦,青島焉能不紹其餘緒?

我家裏請了一位廚司老張,他是一位異人。他的手藝不錯,蒸饅頭,燒牛尾,都很擅長。每晚膳事完畢,沐浴更衣外出,夜深始返。我看他面色蒼白削瘦,疑其吸毒涉賭。我每日給他菜錢二元,有時候他只饗我以白菜豆腐之類,勉強可以果腹而已。我問他何以至此,他慘笑不答。過幾天忽然大魚大肉羅列滿桌,儼若筵席,我又問其所以,他仍微笑不語。我懂了,一定是昨晚賭場大贏。幾番釘問之後,他最後進出這樣的一句“這就是一點良心!”

我賃屋於魚山路七號,房主王君乃鐵路局職員,以其薄薪多年積蓄成此小築。我於租滿前三個月退租離去,仍依約付足全年租賃,王君堅不肯收,爭執不已,聲達戶外。有人嘆曰:“此君子國也。”

我在青島居住四年,往事如煙。如今隔了半個世紀,人事全非,山川有異。懸想可以久居之地,乃成爲縹緲之鄉!噫!

三、《窗外》

窗子就是一個畫框,只是中間加些櫺子,從窗子望出去,就可以看見一幅圖畫。那幅圖畫是妍是媸,是雅是俗,是鬧是靜,那就只好隨緣。我今奇居海外,棲身於“白屋”樓上一角,臨窗設幾,作息於是,沉思於是,只有在擡頭見窗的時候看到一幅幅的西洋景。現在寫出窗外所見,大概是近似北平天橋之大金牙的拉大篇吧?

“白屋”是地地道道的一座刷了白顏色油漆的房屋,既沒有白茅覆蓋,也沒有外露木材,說起來好像是韓詩外傳裏所謂的“窮巷白屋”,其實只是一座方方正正的見棱見角的美國初期形式的建築物。我拉開窗簾,首先看見的是一塊好大好大的天。天爲蓋,地爲輿,誰沒看見過天?但是,不,以前住在人煙稠密天下第一的都市裏,我看見的天僅是小小的一塊,像是坐井觀天,迎面是樓,左面是樓,右面是樓,後面還是樓,樓上不是水塔,就是天線,再不然就是五色繽紛的曬洗衣裳。井底蛙所見的天只有那麼一點點。“白屋”地勢荒僻,眼前沒有遮擋,尤其是東邊隔街是一個小學操場,綠草如茵,偶然有些孩子在那裏蹦蹦跳跳;北邊是一大塊空地,長滿了荒草,前些天還綻出一片星星點點的黃花,這些天都枯黃了,枯草裏有幾株參天的大樹,有樅有楓,都直挺挺的穩穩的矗立着;南邊隔街有兩家鄰居;西邊也有一家。有一天午後,小雨方住,驀然看見天空一道彩虹,是一百八十度完完整整的清清楚楚的一條綵帶,所謂虹飲江皋,大概就是這個樣子。虹銷雨霧的景緻,不知看過多少次,卻沒看過這樣規模壯闊的虹。窗外太空曠了,有時候零雨潸潸,竟不見雨腳,不聞雨聲,只見有人撐着傘,坡路上的水流成了渠。

路上的汽車往來如梭,而行人絕少。清晨有兩個頭髮頒白的老者繞着操場跑步,跑得氣咻咻的,不跑完幾個圈不止,其中有一個還有一條大黑狗作伴。黑狗除了運動健身之外,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一根電線杆子而不留下一點記號,更不會不選一塊芳草鮮美的地方施上一點肥料。天氣晴和的時候常有十八九歲的大姑娘穿着斜紋布藍工褲,光着腳在路邊走,白皙的兩隻腳光光溜溜的,腳底板踩得髒兮兮,路上萬一有個圖釘或玻璃碴之類的東西,不知如何是好?日本的武者小路實篤曾經說起:“傳有久米仙人者,因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日騰雲遊經某地,見一浣紗女,足脛甚白,目眩神馳,凡念頓生,飄忽之間已自雲頭跌下。”(見周夢蝶詩《無題》附記)我不會從窗頭跌下,因爲我沒有目眩神馳。我只是想:裸足走路也算是年輕一代之反傳統反文明的表現之一,以後恐怕還許有人要手腳着地爬着走,或索興倒豎蜻蜓用兩隻手走路,豈不更爲徹底更爲前進?至於長頭髮大鬍子的男子現在已經到處皆是,甚至我們中國人也有沾染這種習氣的(包括一些學生與餐館侍者),習俗移人,一至於此!

星期四早晨清除垃圾,也算是一景。這地方清除垃圾的工作不由官辦,而是民營。各家的垃圾貯藏在幾個鉛鐵桶裏,上面有蓋,到了這一天則自動送到門前待取。垃圾車來,並沒有八音琴樂,也沒有叱吒吆喝之聲,只聞唏哩嘩啦的鐵桶響。車上一共兩個人,一律是彪形黑大漢,一個人搬鐵桶往車裏摜,另一個司機也不閒着,車一停他也下來幫着搬,而且兩個人都用跑步,一點也不從容。垃圾摜進車裏,機關開動,立即壓絞成爲碎碴,要想從垃圾裏檢出什麼瓶瓶罐罐的分門別類的放在竹籃裏掛在車廂上,殆無可能。每家月納清潔費二元七角錢,包商叫苦,要求各家把鐵桶送到路邊,節省一些勞力,否則要加價一元。

公共汽車的一個招呼站就在我的窗外。車裏沒有車掌,當然也就沒有晚娘面孔。所有開門,關門,收錢,掣給轉站票,全由司機一人兼理。幸虧坐車的人不多,司機還有閒情逸致和乘客說聲早安。二十分鐘左右過一班車,當然是虧本生意,但是貼本也要維持。每一班車都是疏疏落落的三五個客人,悽悽清清慘慘,許多乘客是老年人,目視昏花,手腳失靈,耳聽聾聵,反應遲緩,公共汽車是他們唯一交通工具。也有按時上班的年輕人搭乘,大概是怕城裏沒處停放汽車。有一位工人模樣的候車人,經常準時在我窗下出現,從容打開食盒,取出熱水瓶,喝一杯咖啡,然後登車而去。

我沒有看見過一隻過街鼠,更沒看見過老鼠肝腦塗地的陳屍街心。狸貓多得很,幾乎個個是肥頭胖腦的,毛也澤潤。貓有貓食,成瓶成罐的在超級食場的貨架上擺着。貓刷子,貓衣服,貓項鍊,貓清潔劑,百貨店裏都有。我幾乎每天看見黑貓白貓在北邊荒草地裏時而追逐,時而親暱,時而打滾。最有趣的是松鼠,弓着身子一竄一竄的到處亂跑,一聽到車響,倉卒的爬上樅枝。窗下放着一盤鳥食,黍米之類,麻雀羣來果腹,紅襟鳥則望望然去之,他茹葷,他要吃死的蛞蝓活的蚯蚓。

窗外所見的約略如是。王粲登樓,一則曰:“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再則曰:“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欣之嘆音。鍾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臨楮悽愴,吾懷吾土。

六一、九、廿二、壬子中秋於西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