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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長篇散文摘抄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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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長篇散文摘抄三篇

沈從文長篇散文摘抄三篇

導語:沈從文的創作風格趨向浪漫主義,他要求小說的詩意效果,融寫實、紀夢、象徵於一體,語言格調古樸,句式簡峭、主幹突出,單純而又厚實,樸訥而又傳神,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凸現出鄉村人性特有的風韻與神采。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沈從文長篇散文摘抄,希望你們喜歡。

沈從文長篇散文摘抄三篇

一、《一天》

有時我常覺得自己爲人行事,有許多地方太不長進了。每當什麼佳節或自己生辰快要來臨時,總像小孩子遇到過年一般,不免有許多期待,等得日子一到,又毫無意思的讓它過去了,過去之後,則又對這已逝去的一切追戀,悵惘。這回候了許久的中秋,終於被我在山上候來了。我預備這天用沙果葡萄代替糧食。我預備夾三瓶啤酒到半山亭,把啤酒朝肚子裏一灌,再把酒瓶子擲到石牆上去,好使亭邊正在高興狂吟的蟈蟈兒大驚一下。這些事,到時又不高興去做了。我預備到那無人居住的森玉笏去大哭一陣,我預備買一點禮物去送給六間房那可憐鄉下女人,雖然我還記到她那可憐樣子,心中悲哀怫鬱無處可泄,然而我只在昏昏濛濛的黃色燈光下,把頭埋到兩個手掌上,消磨了上半夜。聽到別院中簫鼓競奏,繁音越過牆來,繼之以掌聲,笑語嘈雜,癡癡的想起些往事,記出些過去與中秋相關連的人來,覺得都不過一個當時受用而事一過去即難追尋的幻夢罷了!四年前這夜,洪江船上,把腦袋鑽進一個三十斤的大西瓜中演笑話的小孩,怎麼就變成滿頭白髮的感傷憔悴人了?過去的若果是夢,則后土坡之墳墓,其中縱確曾葬了一人,所葬的也不是那個當年活躍豪爽的漪舅媽了。……中秋過了,我第二個所期待之雙十節又到了。

聽大家說,今年北京城真有太平景象。執政府門前的燈,不但比去年冷落的總統府門前熱鬧了許多,就是往年無論哪一次慶祝盛會,也不能比此次的闊綽。今年據說不比往時窮,有許多待執政解決的國際賬,帳上找出很多盈餘來,熱鬧自是當然的事。街上呢,諒來慶賀那麼多回的商人,掛旗子加電燈總不必再勞動警察廳的傳令人了!且這也可以說是一些綢緞鋪、洋貨店、糧食店一個賺錢的好機會,哪個又願輕易放過?各鋪子除了電燈紅綠其色外,門前瓦斯燈總由一盞增加到二或三盞。小點的鋪子呢,那日帳上支出項下,必還有一筆:“慶祝雙十節付話匣子租金洋一元二角”

街上喊老爺喊太太討錢的窮女人,靠求乞爲生的窮朋友,今夜必也要叨了點革命紀念日的光。平時讓你卑躬屈求置之不理的老爺太太們,會因佳節而慷慨了許多,在第三聲請求哀矜以前,即摸個把銅子擲到地上了。……我若能進城去,到馬路旁不怕汽車恐嚇的路段上去閒踱,把西單牌樓踱完時,再搭電車到東單,兩處都有燈可看。亮亮煌煌的燈光下,必還可見到許多生長得好看的年青女人們,花花綠綠,出進於稻香村豐祥益一類鋪號中。雖說天氣已到了深秋,我這單菲菲的羽紗衫子,到大街上飄飄乎風中,即不怕人笑,但爲風一歡,自己也會不大受用,也許立時就咳起嗽來,鼻子不通,見寒作熱。然而我所以不進城者,倒另是一個原因。倘若進城,我是先有一種很周到的計劃的。我想大白天裏,有太陽能幫助我肩背暖和,在太陽下走動,也許穿單衫倒比較適宜一點,熱時不致於出汗,走路也輕便得多。一至夜裏,鋪子上電燈發光時,我就專朝到人多的地方撞去,用力氣去擠別人,也盡別人用氣力來擠我,相互擠挨,這樣會生出多量的熱來,寒氣侵襲,就無恐懼之必需了。西單東單實在都到了無可擠時,我再搭乘二等電車到前門,跑向大柵欄一帶去發汗,大柵欄不到深夜是萬不會無人可擠的。並且二等電車中,就是一個頂好避寒的地方。譬如我在西單一家饅頭鋪聽話匣子,死矗矗站了半個鐘頭之後,業已受了點微寒,打了幾個冷戰,待一上電車,那寒氣馬上會跑去無餘。

要說是留戀山上吧,山上又無可足戀。看到山上的一切,都如同大廚房的大師傅一樣,膩人而已。也不是無錢,我荷包還剩兩塊錢。就算把那張懋業銀行的票子做來往車費,也還有一張一元交通票夠我城中花費:坐電車,買賓來香的可可糖,吃一天春的鮑魚雞絲麪,隨便抓三兩堆兩個子兒一堆的新落花生,塞到衣袋裏去,慢慢的盡我到馬路上一顆一顆去剝,也做得到。

說來似乎可笑!我一面覺得北京城的今夜燈光實在亮得可以,有去玩玩,吃可可糖,吃鮑魚面,剝落花生的需要,但另一方面不去的原因,卻只是憊懶。

“好,不用進城了,我就是這麼到這裏廝混一天吧。”牆壁上,映着從房門上頭那小窗口射進來的一片紅燈光。朝外面這個窗口,已經成灰白色了。我醒來第一個思想,既自己不否認這思想是無聊,所以我重新將薄棉被蒙起我的頭,一直到外面敲打集會鍾時才起身。這時已到了八點鐘。我縱想再勉強睡下去,做渺茫空虛半夢迷的遐想,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太陽已從窗口爬到我牀上了。在那一片狹狹的光帶中,見到有無數本身有光的小微塵很活潑的在遊行着。

大樓屋頂上那個檢瓦的小泥水匠,每日上上下下的那架木梯,還很寂寞地擱到我窗前不遠的牆上,本身曬着太陽,全身灰色,表明它的老成。昨天前天,那黑小身個兒的泥水匠,還時時刻刻在屋頂角上發現,聽到他的甜蜜哨子時,我一擡頭就看到他。因爲提取灰泥,不能時上時下,到下面一個小工拌合灰泥完成時,他就站近檐口邊來,一隻腳踹到接近白鐵溜水筒的旁邊,一隻腳還時常移動。大樓離地約三四丈高,一不小心,從上面掉到地上,就得跌壞,豈是當真鬧着玩兒?他竟能從容不迫,在上面若無其事似的,且有餘裕用嘴巴來打哨子,噓出反二簧的起板來,使我佩服他遠勝過我所尊重的文人還甚。這時只有梯子在太陽下取暖,卻不見他一頭吹哨子一頭用繩子放到地下,拉取那掛在繩鉤上的水泥袋子了!大概他也叨了點國慶日的光,取得一天休息到別處玩去了。

這時會場的巴掌,時起時落。且於極莊嚴的國歌后,有許多歡呼繼起。這小身個兒泥水匠,也許正在會場外窗了旁邊看別人熱鬧吧!也許於情不自禁時,亦搭到別人熱鬧着,拍了兩下巴掌吧!若是窗子邊沿間找不到這位朋友,我想他必定在陶工廠那窯室前了。我有許多次晚飯後散步從陶工廠過身時,都見到他跨坐在一個石碌碡上磨東西,磨冶的大致是些蕩刀之類鐵器。他大概還是一個學徒,所以除一般工作外,隨時隨地總還有些零碎活應做。但這人,隨時仍找得出打哨子的餘裕來,聽他哨子,就知道工作的繁瑣枯燥,還不能給這朋友多少煩惱。……幸福同這人一塊兒,所以不必問他此時是在會場窗子邊露出牙齒打哈哈,或是仍然跨據着那個石碌碡上磨鐵器。今天午飯時,照例小工有一頓白饅頭,幸福的人,總會比往常分外高興了!

這是我到院來第二次見到的熱鬧事。

這次是露天會場。凡是辦事人,各在左襟上掛一朵紅紙花,紙花下面,掛一個小別針將紅綾子寫有職分的條子。人人長袍馬褂,面有春色,初初看來,恰似辦喜事娶新娘子的儐相一般。場上有不少的男男女女,打扮的乾淨整齊。女的身上特別香;男的衣衫和通常多不同,但是大家要看的還只是跳舞,賽跑,丟皮球玩,學繞圈子等等。

我不曾見過什麼大熱鬧的運動會,如像遠東運動會,或小點如華北運動會,不知那是怎樣一些熱鬧場面,怎樣一種情況。但我想,這會場同那些會場,大概也不差許多:大家看哪個賽跑腳步踹得快點,大家比賽看誰有力氣丟鉛球遠點,大家看誰能像機械般堅定整齊團體操時受支配點,大家學貓兒戲看誰跳加官跳得好一點……比賽之中,旁人拍巴掌來增加疲倦欲死的運動員以新的力氣,以後發獎。

拍巴掌對於表演者,確是一種精神鼓勵,只要聽見噼噼拍拍,表演者無有不給大家更賣力氣的。至於拍手的人,則除了自己覺得好玩好笑時,不由自已的表現出看傀儡的遊戲或緊張心情,更無其他意味了。

我的兩個手掌,似乎也狠狠接觸了幾陣,也不過是覺得好玩好笑罷了。我見到五十碼決賽時,六個賽跑的姑娘家,聽槍聲一向,鴨子就食似的把十二個小腳板翻來翻去,一直向終點流過去。對於她們的跑,我看用“流”字來形容是再好沒有了。她們正如同一堆碎散的潮頭,魚肚白的上衣散亂飄動如浪花,下面襯着深藍。不過是一堆來得不猛的慢潮,見不到洶洶然氣勢。看,怎不叫人好笑呢?六個人竟一嶄齊排一字的“流”!雖然我同大家一樣,都相信這不是哪一個本可上前卻故意延挨下來候她的乾姐姐,但我卻能肯定,那兩個胖點的,爲怕羞下蠻勁趕着的。你看,一共六個人,兩個瘦而伶精的,兩個不肥不瘦的,兩個胖敦敦的,身個兒原一樣,流過那頭去時一共有五十碼遠,竟一嶄齊到地,像她們身上絆了一根索子,又如同上了夾板,看起來怎不好笑呢?

於是我就拍手,別人當然拍。他們拍夠了我一個人還在拍。本來這太有意思了。若是無論什麼一種競爭,都能這樣同時進行所希望到達的地方。誰也不感到落伍的難堪,看來競爭兩字的意義,就不見得像一般人所謂的危險吧。

第二次我又拍掌,那是因另一羣中一個女運動員,不幸爲自己過多的脂肪所累,在急於追趕前面的乾妹妹時,竟摔倒在地打了一個滾。但她爬起身,略略拍拍灰土,前面五個已快到終點了,她卻仍用操體操時那種好看姿勢,兩臂曲肱,在脅下前後擺動,腳板很勻調的翻轉,一直走到終點。我佩服她那種毅力,佩服她那種從容不迫的神態。在別人不顧命的奮進中,她既落了伍,不因失望而中途退場,已很難了!她竟能在繼續進行中記得到衣服髒了不好看,記得到平時體育教員教給那跑步走時正確姿勢,於是我又拍手了。

——假若要老老實實去談戀愛,便應找這種人做伴侶。能有這種不屈不撓求達目的的決心,又能在別人勝利後從從容容不餒其向前的銳氣,才真算是可以共同生活的愛侶!……——若她是我的女人,若我有這樣一個女人來爲我將生活改善鞭策我向前猛進,我何嘗不可在這世界上做一番事業?我們相互廝守着窮困,來消磨這行將毀滅無餘的青春。我們各人用力去做工作事,用我們的手爲伴侶揩抹眼淚。……若不願在這些蟲豸們喧囂的世界中同人掠奪食物時,我們就一同逃到革命恩惠憲法恩惠所未及的苗鄉中去,做個村塾師廝守一生。我雖無能力使你像那種頸脖上掛珠串的有福太太的享用,但我相互得了另一個的心,也很可以安慰了……我怎麼還要生這些妄想?這樣想下去,我會當在大庭廣衆中,又要自傷自怨起來。看這個女人不過十七八歲,一個略無花樣樸樸實實的頭,證明她是孤兒寡女一般命運。本色壯健的皮膚,臉上不擦胭脂也有點微紅。這是一個平常女子,在相貌上除了忠厚外沒有什麼出色處。身段雖不很活潑嬌媚,但有種成熟的少女風味,像三月間清晨田野中的空氣,新鮮甜淨。從命運上說來,或者也是個苦命女子。然而別人再不遇,將來總還能尋一個年齡相仿足以養活她的丈夫,爲甚要來同我這樣窮無聊賴的上年紀的人來相愛呢?自己餓死不爲奇,難道還要再邀一個女人來伴到捱餓嗎?

關於女人的事,我不敢再想了。

接着一隊肉紅衣褂的幼稚生打圈子的,又是一件令人發笑的事情。大家看那些裝扮得像新娘子似的女先生們,提裙理鬢的做提燈競走,鴨子就食似的樣子,還偏三倒四的將燈籠避到風吹,到後錦標卻爲會長老先生所得,惹得蒙幼園的一羣小東小西也活躍起來。衆人使勁鼓掌。我手不動,我臉還剩有適才爲幽怨情懷而自傷的餘寒,只從有慶祝“百年長壽”“生意興隆”意思的掌聲中留心隔座談話。

“……喔!令尊大人也到長沙了!去年我見到他老人家仙健異常,八十多的人——會上了八十吧?”

“是,他哪八十二了。五月子誕日。託福近來還好,每天聽說總要走到八角亭去玩玩,酒也離不得:他那脾氣是這樣。”“那怎們不到這來爲他老人家做個九秩大慶呢?”“明年子我這樣想,好是蠻好的,不過……”

這是兩個長沙伢俐很客氣的“寒暄”,若甚親熱。平時一聽到應酬話就頭痛的我,此時卻感激它爲我鬆弛一下感情了。“今天——”聽到這不甚陌生的聲音,我把頭掉轉去,一個圓圓兒的笑臉出現在我眼前了。這是熟人,同桌吃過飯的熟人,但我因爲不會去請教人貴姓臺甫,所以至今還不知如何稱呼。這人則常喊我爲沈先生,有時候又把先生兩字削掉,在我姓上加“密司特”三字。他的笑臉,與其說對我特別表示親善,不如說是生成的。笑時不能令人喜也不會給人以大不懌,因此這個臉在我看來,還算是一個好臉。

“閣下又很可做一篇記錄了。”

“噢,涼棚差一點兒吹去,柱子倒下來,可不把我們一起打死了!”我故意把話扯過一邊去,謬誤處使他聽來簡直非打一個哈哈不可。

他把我膀子輕的拍了一下,做個勝利符號,微笑中融和了點自己聰明而他人愚村的滿足興頭,就跑過別一個坐位後去找快活去了。

當我眼睛停在一個青背心小丑似的來賓身上時,耳朵同時就接收了許多有趣味的談話。隔坐一個很肯定的說,“跑趟子縱讓你跑得再快,也終不能跑出這個世界!”附和這話,並由此證明賽跑是無味的竟有五人以上之多。他們對一些小孩子爭繞圈兒跑步走玩意事,竟提出那麼大、那麼高深一個問題來,真是哲學家的口吻了。這位先生必未曾想到:人生終局是死亡,若能想到這死亡是必然事實,則每天必不再吃大米飯泡好味道的冬菜肉片湯了。

我的怪脾味,凡是到什麼公共熱商店場中,我所留意的不是大衆注意的種種,卻只注意那些別人不注意的看客。我喜歡看別人演劇式的應酬,很頑固的爭論,以至於各不相下相打相罵。這些解除我無聊抑鬱,比之花五角錢入電影場還更有效力。見別人因應付環境,對意見不相同的對手,特別裝一副臉嘴談笑,對方也裝着注意,瞭解,同情,親密,熱心……以圖達到誆騙目的。我以爲在人生的劇場演劇的人,比臺上背劇本的玩意事,不單是徹底許多,也藝術化許多了!

這時,第三個位子上,來賓席一中年胖子先生說道:“我打許多電話,莫看見接,我想莫非電話壞了吧?以後又聽到你櫃上說,才知是早出來了。”

“是是,早就出門了。先本想早點來,看看運動會展覽會,誰知道一出門就碰到一位同學,才知今天學校須把應考的課業理清,自十點到十二點,幸而完了,忙動身來了——”

兩個的話,都有點長沙湘潭混合語氣。若非長沙伢俐,說來也不會如此親切吧。說話的態度,能幫助人的互相親近,真是至確之事。

大家對於學生們用一根竹篙子撐高跳的本領稱讚異常。有兩人很有把握似的,說如此本領,跳院門的高牆已綽綽有餘;可是另外兩人不知趣的又說還差得遠,院牆比那竹篙至少高三尺。幸好大家也不過於認真,不然,就會非得把學生喊來,要他扛一根竹竿試在院門前跳一下不可了。

說跳得過的就是那兩位主客,客又說前次華東運動會時,所見跳高的選手也不過如斯。客的話從氣派上看來雖保守了點長沙人誇大風味,然這似乎也無害於賓主間友情。這些話若是拿來爲體育教員說,還許能令喊口令的聲氣加壯。“老劉,老劉,你客來了吧?”不知是誰個在後排問了一句。

胖子姓劉是一定了。我見到笑了一忽兒,用手略指指客人,一面回過頭去說是哪哪這不是嗎?所謂客者,聽到那邊問詢胖子,才記起把帽子從頭上抓下來,同時將頭略扭,預備介紹時間貴姓臺甫。

老光的頭髮向後梳去,有陣微風過時,我那一排椅子坐的人,大概都能嗅到一點玫瑰油淡淡香氣。

實際上今天受恩惠的,是幾個賣柿子的鄉下人。他們比我們來的還早,八點鐘以前就從門頭村一帶擔柿子來做生意了。幾個用筐子裝柿的,比用青布包單提來的還多賣了點香蕉糖之類。賣落花生的,則分乾溼兩種。到晚上,他們的貨物,多變成雙銅元躲進身邊的麻布口袋裏去了,他們希望每年能遇到院中多有那麼幾次會,似乎比普通看熱鬧的人也來的更懇切一點。貨物賣完,就收拾擔回去了。

當落日沉到山後,日腳殘影很快的從大操坪爬過臥佛寺山頭了,天上已蒸出了些淡淡桃紅色雲彩。我隨到散亂的隊伍擠進大門時,見到一個幼稚生爲柿皮滑滾地上,爛起臉牽着保姆的手擠到我的前面去了。我腳下的花生殼,踹來也軟軟的。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日作

二、《芷江縣的熊公館》

“有子今人傑,宜年世女家”。

芷江縣的熊公館,三十年前街名作青雲街,門牌二號,是座三進三院的舊式一顆印老房子。進大門二門後,到一個院落,天井並不怎麼大,石板地整整齊齊。門廊上有一頂綠呢官轎,大約是爲熊老太太準備的,老太太一去北京,這轎子似乎就毫無用處,只間或親友辦婚喪大事時,偶爾借去接送內眷用用了。第二進除過廳外前後四間正房,有三間空着,原是在日本學獸醫秉三先生的四弟住房。四老爺口中雖期期艾艾,心胸俊邁不羣。生平歡喜騎怒馬,喝烈酒,尚氣任俠,不幸壯年早逝。四太太是鳳凰軍人世家田興恕軍門獨生女兒,湘西鎮守使田應詔妹妹,性情也瀟灑利落,兼有父兄夫三者風味。既不必侍奉姑嫜,就回鳳凰縣辦女學校作四姑太去了。所以住處就空着。走進那個房間時,還可看到一個新式馬鞍和一雙長統馬靴。四老爺摹擬拿破崙騎馬姿勢的大相,和四太太作約瑟芬裝扮的大相,也一同還掛在牆壁上。第二個天井寬一點,有四五盆蘭花和梅花擱在綠髹漆架子上。兩側長廊檐檻下,掛一些臘魚風雞鹹肉。當地規矩,佃戶每年照例都要按收成送給地主一些田中附產物,此外野雞、鵪鶉,時新瓜果,也會按時令送到,有三五百租的地主人家,吃來吃去可吃大半年的。老太太照老輩禮尚往來方式,凡遇佃戶來時,必回送一點糖食,一些舊衣舊料,以及一點應用藥茶。老太太離家鄉上北京後,七太太管家,還是凡事照例,還常得寫信到北京來買藥。第三進房子算正屋,敬神祭祖親友慶弔全在這裏。除堂屋外有大房五間,偏旁四間,歸秉三先生幼弟七老爺祝七老爺爲人忠恕純厚,樂天知命,爲侍奉老太太不肯離開身邊,竟辭去了第一屆國會議員。可是熊老太太和幾個孫兒女親戚,隨後都接過北京去了,七老爺就和體弱吃素的七太太,及兩個小兒女,在家中納福。在當地紳士中作領袖,專爲同鄉大小地主抵抗過路軍隊的額外攤派。(這個地方原來從民三以後,就成爲內戰部隊往來必經之路,直到抗戰時期才變一變地位,人民是在攤派捐款中活下來的。)遇年成饑荒時,即用老太太名分,捐出大量穀米拯飢。加之勤儉治生,自奉極薄,待下復忠厚寬和,所以人緣甚好。凡事用老太太名分,守老太太作風,尤爲地方稱道。第三院在後邊,空地相當大,是土地,有幾間堆柴炭用房屋,還有一箇中等倉庫。倉庫分成兩部分:一儲糧食,一貯雜物;雜物部分頂有趣味,其中關於外來禮物,似乎應有盡有,記得有一次參加清理時,曾發現過金華的火腿,廣東的鴨肝香腸,美國牛奶,山西汾酒,日本小泥人,雲南冬蟲草,……一共約百十種均不相同。還有毛毛胡胡的熊掌,幹不牢焦的什麼玩意兒。

芷江縣地主都歡喜酬醇,地當由湘入黔滇川西南孔道,且是掉換船隻轎馬一大站,來往官親必多,上下行過路人帶土儀上熊府送禮事自然也就格外多。七太太管家事,守老太太家風,本爲老太太許願吃長素,本地出產筍子菌子已夠一生吃用,要這些有什麼用?因此禮物推來送去勉強收下後,多原封不動,擱在那裏,另外一時卻用來回饋客人,因此壞掉的自然也不少。後院中有一株柚子樹,結實如安江品種,不知爲什麼總有點煤油味。

正屋大廳中,除了掛幅沈南蘋畫的仙猿蟠桃大幅,和四條墨竹,一堵壁上還高掛了一排二十支鳥羽銅鑲的長箭,箭中有一支還帶着個多孔骨垛的骻箭頭。這東西雖高懸壁上不動,卻讓人想起劃空而過時那種呼嘯聲。很顯然,這是熊老太爺作遊擊參將多年,熊府上遺留下來的唯一象徵了。

這是老屋大略情形,秉三先生的童年,就是在這麼一個家中,三進院落和大小十餘個房間範圍裏消磨的。

老房子左側還有所三進兩院新房子,不另立門戶,門院相通。新屋房間已減少,且把前後二院併成一個大院,所以顯得格外敞朗。平整整方石板大空地,養了約三十盆素心蘭和魚子蘭,二十來盆茉莉。兩個固定花臺還栽有些山茶同月季。有一口大金魚缸,缸中擱了座二尺來高透瘦石山,上面長了株小小黃楊樹,一點秋海棠,一點虎耳草。七老爺有時在魚缸邊站站,一定也可得到點林泉之樂。(若真的要下鄉去享受享受田野林泉,就恐得用三十名保安隊護圍方能成行。照當時市價,若綁到七老爺的票,大約總得五十支槍纔可望贖票的。)正面是大花廳,壁上掛有明朝人畫的四幅墨龍,龍睛凸出,從雲中露爪作攫拿狀,墨氣淋漓,象帶着風雨溼人衣襟神氣。另一邊又掛有趙秉鈞書寫的大八尺屏條六幅,寫唐人詩,作黃涪翁體,相當挺拔瀟灑。院子另一端,臨街是一列半西式樓房,上下兩層,各三大間。上層分隔開用作書房和臥室,還留下幾大箱雜書。下面是客廳,三間打通合而爲一,有硬木炕榻,嵌大理石太師椅,半新式醉翁躺椅。空中既掛着蝕花玻璃的舊式宮燈,又懸着一個斗篷罩大煤油燈。一切如舊式人家,加上一點維新事物,所以既不摩登刺目,也不式微蕭索。炕後長條案上,還有一架二尺闊瓷器插屏,上面作壽比南山戲文。一對三尺高彩瓷花瓶,瓶中插了幾支孔雀長尾,翎眼彷彿睜得圓圓的,看着這室中一片寂寞一片灰,並預測着將來變化。還有一個衣帽架,是京式樣子,在北京熊家大客廳中時,或許曾有過督軍巡閱使之類要人的紫貂海龍裘帽擱在上面過。但一搬到這小地方來,顯然就無事可作,連裝點性也不多了。照當地風氣,十冬臘月老紳士多戴大風帽,罩着全個肩部,並不隨時脫下。普通壯年中年地主紳士,多戴青緞烏絨瓜皮小帽,到人家作客時,除非九九消寒遣有涯之生,要用它來拈閹射覆賭小酒食,也並不隨便脫下的。

這個客廳中也掛了些字畫,大多是秉三先生爲老太太在北京辦壽時收下的頌祝禮物。有章太炎和譚組庵的壽詩,還有其他幾個時下名人的繪畫。當時做壽大有全國性意味,象徵各方面對於這個人維新的期許和欽崇,禮物一定極隆重,但帶回家來的多時賢手筆,可知必經過秉三先生的選擇,示鄉梓以富不如示鄉梓以德。有一幅黎元洪的五言壽聯,是當時大總統的手筆,字大如鬥,氣派豪放,聯語僅十個字:有子今人傑宜年世女家將近三十年了,這十個字在我印象中還很鮮明。

這院中兩進新屋,大約是秉三先生回鄉省親掃墓前一年方建造。本人一離開,老太太和兒孫三四人都過了北方,家中房多人口少,那房子就閒下來了。客廳平時就常常關鎖着,只一年終始或其他過節做壽要請酒時,才收拾出來待客。這院子平日也異常清靜,金魚缸邊隨時可發現不知名小雀鳥低頭飲水。夏天素心蘭茉莉盛開,全院子香氣清馥,沁人心脾,花雖盛開卻無人賞鑑,只間或有小丫頭來剪一二支,作觀音像前供瓶中物。或自己悄悄摘一把魚子蘭和茉莉,放入胸前圍裙小口袋中。

這所現代相府,我曾經勾留過一年半左右。還在那個院子中享受了一個夏天的清寂和芳馥。並且從樓上那兩個大書箱中,發現了一大套林譯小說,迭更司的《賊史》、《冰雪姻緣》、《滑稽外史》、《塊肉餘生述》等等,就都是在那個寂靜大院中花架邊臺階上看完的。這些小說對我彷彿是良師而兼益友,給了我充分教育也給了我許多鼓勵,因爲故事上半部所敘人事一切艱難掙扎,和我自己生活情況就極相似,至於下半部是否如書中順利發展,就全看我自己如何了。書箱中還有十來本白棉紙印譜,且引誘了我認識了許多漢印古璽的款識。後來才聽黃大舅說,這些印譜都還是作遊擊參將熊老前輩的遺物,至於這是他自己治印的成就,還是他的收藏,已不能夠知道了。老前輩還會畫,在那時稱當行。這讓我想起書房中那幅洗馬圖,大約也是熊老太爺畫的。秉三先生年過五十後,也偶然畫點墨梅水仙,風味極好。

那房子離沅州府文廟只一條小甬道,兩堵高牆。事很湊巧,鳳凰縣的熊府老宅,離文廟也不多遠,舊式作傳記的或將引孟母三遷故事,以爲必系老太太覺得居鄰學宮,可使兒子習儒禮,因而也就影響到後來一生功名事業。但就我所知道的秉三先生一生行事說來,人格中實蘊蓄了儒墨各三分,加上四分民主維新思想,綜合而成。可以說是新時代一個偉大政治家,其一生政治活動,實作成了晚清渡過民初政治經濟的橋樑,然並非純儒。在政治上老太太影響似不如當時朱夫人來得大。所以朱夫人過世後,行爲性情轉變得也特別大。老太太身經甘苦,家居素樸,和易親人,恰恰如中國其他地方老輩典型賢母一樣,寓偉大於平凡中。秉三先生五十以後的生活,自奉儉薄,熱心於平民教育事業,盡捐家產於慈幼院,甚至每月反向董事會領取二三百元薪水。

熊公館右隔壁有個中級學校,名“務實學堂”。似從清末長沙那個務實書院取來。梁任公先生二十餘歲入湘至務實書院主講新學,與當時新黨人物譚嗣同、唐才常諸人主變法重新知活動,實一動人聽聞有歷史性故事。蔡松坡、範靜生時稱二優秀學生,到後來一主軍事,推翻帝制,功在民國爲不朽;一長教育,於國內大學制度、留學政策、科學研究,對全國學術思想發展貢獻更極遠大。任公先生之入湘,秉三先生實始贊其成,隨後出事,亦因分謗而受看管處分。這個學校雖爲紀念熊老太太設立,實尚隱寓舊事,校舍是兩層樓房若干所,照民初元時代新學堂共通式樣,約可容留到二百五十人寄宿。但當我到那裏時,學校早已停頓,只養蠶部分因有桑園十餘畝,還用了一個技師、六個學生、幾十個工人照料,進行採桑育蠶。學校烘繭設備完全,用的蠶種還是日本改良種,結繭作粉紅色,繅絲時共有十二部機車可用。諸事統由熊府一親戚胡四老爺管理。學校還有一房子化學藥品,一房子標本儀器,一房子圖書,一房子織布木機,都擱在那裏無從使用。秉三先生家中所有舊書也捐給了學院。學校停辦或和經費有關,一切產業都由熊府捐贈,當初辦時,或尚以爲可由學校職業科生產物資,自給自足,後來才發現勢不可能。這學校抗戰後改成爲香山慈幼院芷江分院女子初級中學,由慈幼院主持。時間過去已二十八年,學校中的樹木,大致都已高過屋檐頭,長大到快要合抱了。我還記住右首第二列樓房前面草地上,有幾株花木枝椏間還懸有小小木牌,寫的是秉三先生某某年手植。

我從這個學校的圖書室中,曾翻閱過《史記》、《漢書》,和一些其他雜書。記得還有一套印刷得極講究的《大陸月報》,用白道林紙印,封面印了個灰色雲龍,裏面有某先生譯的《天方夜譚》連載。漁人入洞見魚化石王子坐在那裏垂淚故事,把魚的敘述魚在鍋中說故事的故事,至今猶記得清清楚楚。

我到芷江縣,正是五四運動發生的民國八年,在團防局作個小小辦事員,主要職務是徵收四城屠宰捐。太史公《史記》敘遊俠刺客,職業多隱於屠酤之間,且說這些人照例慷慨而負氣,輕生而行義,拯人於患難之際而不求報施,比士大夫猶高一着。我當時的職業,倒容易去和那些專諸、要離後人廝混。如歡喜喝一杯,差不多每一張屠桌邊都可蹲下去,受他們歡迎。不過若想從這些屠戶中發現一個專諸或要離,可不會成功!想不到的是有一次,我正在那些臉上生有連鬢鬍子,手持明晃晃尖刀,作庖丁解牛工作的壯士身邊看街景時,忽然看到幾個在假期中回家,新剪過髮辮的桃源女師學生,正從街頭並肩走過。這都是芷江縣大小地主的女兒。這些地主女兒的行爲,從小市民看來其不切現實派頭,自然易成笑料;記得面前那位專諸後人,一看到她們,聯想起許多對於女學生傳說,竟放下屠刀哈哈大笑,我也就參加了一份。不意十年後,這些書讀不多熱情充沛的女孩子,卻大都很單純的接受了一個信念,很勇敢的投身入革命的漩渦中,領受了各自命運中混有血淚的苦樂。我卻用熊府那幾十本林譯小說作橋樑,走入一嶄新的世界,偉大烈士的功名,鄉村兒女的恩怨,都將從我筆下重現,得到更新的生命。這也就是歷史,是人生。使人溫習到這種似斷實續的歷史,似可把握實不易把握的人生時,真不免感慨系之!

北平石駙馬大街熊府,和香山慈幼院幾個院落中,各處都有秉三先生手種的樹木,二十五年來或經移植,或留原地,一定有許多已長得高大堅實,足當急風猛雨,可以廕庇數畝。

又或不免遭受意外摧殘,凋落婁悴,難以自存。誦召伯甘棠之詩,懷慕恭敬桑梓之義,必有人和我同樣感覺,還有些事未作,還有責任待盡。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十九日作完

三、《爹爹》

在湖南保靖縣城沿河下游三里路遠近一個地方,河岸有座小小的墳。這墳小到同平常土堆一樣,若非這土堆旁矗立的一塊小碑,碑上有字,則人將無從認識這下面埋得有一個人了。說是碑,也只是一段刨光了的柏木罷了。木上用生漆寫得有字,字並不記這死者姓名籍貫,也不寫立這一段木頭的人姓名。

碑詞是這樣的——

朋友們,你們拉縴從這裏經過,

不拘是薄暮,是清晨,請你們

把歌聲放輕[]。

這土堆下面有一個年青朋友

的長眠,他死的是不很心甘的。

這地方,是正在那所謂拐角,有一小段辛苦吃的。爲使載重的貨船上前,拉船的人全體必需在這個地方把身子爬伏下來,手腳並用把一身繃得緊緊的,口上喊着“搖老和黑”“咦老和黑”才能使船前進的。

在一些船伕們吆喝中,在一些掌頭的和舵把子蹬腳到艙板上有節奏的聲音鼓勵中,船於是如一匹大象,慢慢的搖擺着它那龐大的身體,分開白的浪沫爬上這個急流了。

沒有任何人因這個木塊上的半湮滅的文字把歌聲稍稍放輕麼?不,辦不到的。歌聲早上有,晚上有,除了是河水過大,淹過了再下游數十里的纖路,船隻無從行動,平常每一個日子裏就都有這歌聲!因了這歌聲,住在上游一點的人,纔有各樣精緻的受用,纔有一切的文明。這些唱歌的人用他的力量,把一切新時代的文明輸入到這半開化的城鎮裏。住在城中的紳士以及紳士的太太小姐,能夠常常用絲綢包裹身體,能夠用香料敷到身上臉上,能夠吃新鮮鮑魚蜜柑的罐頭,能夠有精美的西式傢俱,便是這樣無用的,無價值的,爛賤的,永遠取用不竭的力量的供給拖拉來的。

這在河中萬千年前有船行走時,大致就已經是這樣了。這歌聲,只是一種用力過度的呻吟。是嘆息。是哀鳴。然而成了一種頂熟習的聲調,嚴冬與大熱天全可以聽到,太平常了。

在衆人中也不會爲這歌聲興起任何哀感了,不會的。把呻吟,把嘆息,把哀鳴,把疲乏與刀割樣的痛苦融化到這最簡單的反覆的三數個字裏,在別一方面,若說有意義,這意義總也不會超乎讀書人所熟習的“漁歌s烥乃勝過蛙鼓兩行”的意義吧。但在自己這方面,似乎反而成了一種有用的節拍,唱着喊着,在這些雖有着人的身體的朋友軀幹上就可以源源不絕的找出那牛馬一樣的力量,因此地方文化隨到着這一條唯一水路,交通也一天一天的變好了。

睡到這高岸上三尺土下的年青的人,顯然是非常安靜,靈魂已離開了這裏,不怕這些人在他頭上踏着沉重的腳步唱歌與喘氣了。這一段柏木似乎是空立的,死了的是把這世界上一切事拋開,生前的苦悶,生前的愛憎,全撒手不管,很和平的閉了眼睛用那黃土作枕長眠了。若果當日立那段柏木的是一個拉縴的人,或者他將把這碑語這樣來寫:地下年青人,吾不爲汝悲!

汝今已長臥,應忘餓與疲。

誰能斷定在這一條河上有那行船不用許多骯髒的漢子背纖的一天嗎?這裏有了這樣一條河,天生就的又是許多灘,就已經把這個地方的許多人的命運鑄定了。在這墳頭上,長年不斷來往的,全是在飢與疲中度過每一天的時光的,到消磨了骨裏最後的一點力量時,則這類人才能同王侯將相同樣得到這死亡的一份厚禮。早一點把這個得到,在自己還可說是一種不當的幸福慾望,不爲有餘憾罷。

但是,把一個健壯有爲的身體,毀滅到一件料想不到的意外事上,這對生命仍然可以說是一種奢侈浪費。這年青的夭亡的朋友,對於生命揮霍的結果,把另外一個活着的人生活全變了。

我想問:你們住在鳳凰縣城那時節,認識一個名叫儺壽先生的外科醫生麼?這人姓吳,名字是吳成傑,但別人都只喊他作儺壽先生。

認識那就好。我也想,在那地方呆過一年半載的人,當沒有不知道洞井坎上那個門前掛有“家傳神方”的醫生家的。

這又是一個藥鋪,儺壽先生便是這藥鋪的掌櫃,日常靠在那個舊的脫了漆的硬木長鋪櫃上,玩弄着他的花貓。那是不必買藥看病,只要有過一次打這兒過身,就可以瞻仰瞻仰這位先生的。

把一些起花的,微微返着亮光的,圓的長的,大小不等的藥壇作背景,儺壽先生常常是象一尊羅漢一樣坐在那鋪櫃裏頭。凡是這個樣子給了不拘誰一個粗心人,也不很容易把這一瞥而過的印象消失。

從藥鋪的招牌上看來,從那“家傳神方”的文字上看來,我們可以估定這個藥鋪的年齡,或許已比藥鋪掌櫃的年齡多了一倍,儺壽先生年紀是四十七,那至少這藥鋪已將到九十個週年了。本地凡是老藥鋪,生意總不會極其蕭條,只看另一家在東門開鋪子的益壽堂藥鋪,就可以完全明白了。何況藥鋪老闆又是全縣着名的外科醫生,那這鋪子的生意,不消說,是很發達的。

不過如今關門了,倒閉了。

不是賠本,也不是生意蕭條來歇業。只是店上的鋪櫃板子再不全下了。鋪板不下,則從那兒過身的,只能看到鋪板上因過年貼的紅紙金地的“開張駿發”四個字,這字代了儺壽先生的圓圓的和氣臉兒,給人看了悵惘。

那是這當家門面上的人死了吧,這也不是。死是死了一個人,可不是當家的儺壽先生。儺壽先生還活着,不過從前是“好好的活着”,如今可說“還是活着”吧,倒似乎並不“好好的”了。雖說到南門打從洞井坎上過身的人,已不會再見到這圓臉闊額雙下巴高身材的好醫生了。但聽人說若是要找他,到玉皇閣去,玉皇閣僧人打鐘的地方,可以很容易的遇到儺壽先生。初初看,臉子已全走了樣,但你仍然可以從那疏疏的眉與下巴認得這便是那個醫生。他是在這兒鎮天的隨便哭,如同一個小孩子。儺壽先生並不死,倒把他的唯一的兒子死了。

上了年紀的人,常常把眼淚來當飯,那算得是什麼生活呢?但是中年喪子的情形,使人哀毀終是免不了的事。這兒子,死的時間是太不合適,要死也不應當到這個時候死。早死點,則儺壽先生可以再找一個伴,看儺壽先生不是再能養兩個兒子的;遲到這老子歸土以後再死,那就更妙。死得不是時候,則簡直是同時死了兩個人了。儺壽先生因了兒子的一死,自己至少也死了一半。這算一件最不幸的事。然而是無法。人要死,就死了,那死了的人,在生前想不到要死,則死後也總不會再擔心到活着的父親了。

作父親的得到了兒子死去的信息以後,把大門前的匾牌摘下,把鋪板關上,就到玉皇閣這平素相熟的老和尚處,來鎮天悲泣,一些來得勢子太兇的憂愁,把這老頭子平空毀了。

人人可憐他。可是“可憐”這一件事哪裏能夠抵得一個兒子的好處?爲了兒女的一切,有些人是連別的什麼好處都不要的。儺壽先生他也不是想到要人憐憫來活下度着這下半世的每個日子的。就是恨他,虐待他,假若是這樣可以把那個兒子從死神的手上奪回來,他全願意。若是他一死,就可以使兒子活轉來,也願意。總之他認爲兒子是有着那活到這世界上的權利,要死也只有象自己老年人死的,如今兒子卻先死了,所以這是一種頂偉大的悲哀。

玉皇閣,是有着那所謂子午鍾,每天每夜有和尚在鐘下敲打,到子午二時則把鐘聲加密,在鐘樓的四面,全是那些本地人在異鄉死去魂魄無歸的靈牌子,地方算是爲孤魂野鬼預備的。儺壽先生把兒子一死,也成了與孤魂野鬼相近的一個人了,所以來到這裏覺得十分合適。來此則自己反而好過一點了。不期然而來的事,應歸於命運項下,儺壽先生命運是壞到這個樣子的。行善有“好報應”,那不過是鼓勵本不想行善而錢多的人,從“好報應”上去行善罷了,儺壽先生是曾經作着那真的善事多年,給了全縣城人以許多好處,又結果如此,卻並不怨天怨人的。

雖然藥鋪關了門,生意不作了,人是逃到玉皇閣與孤魂野鬼爲鄰,在長長的鐘聲下哭着過日子了,關於所謂好事,仍然推辭不來。一城中的人,知道儺壽先生的,家中兒子同人打架打傷了,或是玩茅馬,騎高蹺,無意摔傷了,扭了腰,破了皮,甚至於上樓梯碰傷膝蓋骨,還是來請他幫忙調理。白天家中無儺壽先生影子,則到玉皇閣來找他。這老人,見到小孩子的娘帶了鼻涕眼淚的孩子來到這個地方,就是在哀痛中也從不拒絕來人的請求。一面是瘋子一樣懷戀着已經埋到異地土裏了的兒子,一面又來爲人看病敷藥。本來在平常時節,就不一定責人以報酬的儺壽先生,到近來,設或有人因爲不好意思不得不設法將財禮備上,儺壽先生就嘆氣。他說,——“唉,不必要這個。這我是找不到用處的,把這東西拿回去,沒送鋪子錢的就退他們,有多的時候就拿送給窮人罷。”

禮物是決不要了。

知道儺壽先生具西河之痛,又因着家中病人非儺壽先生親來診視不成,這主人總每每具備許多禮物親自帶了僕從來到玉皇閣委婉的請他,同時且把禮物陳上去。結果當然是按時到來,禮物卻真無用處,全不要。

這老頭子在哀痛中並不忘了他的本事,處治別人的病痛,總能夠有很好的效果,只是對自己的心上的病就不會怎樣調理了。

因爲全不收受診病的禮物,於是在城裏知道他的人中才覺到他真是一個全好人,且所有同情也似乎比以前更多,這個我說及,更不是儺壽先生所要的!

人家的憐憫,雖不一定比送禮物來得不慷慨,卻實在比禮物還無用的一種東西。儺壽先生不是爲要人稱他做“好人”纔來爲人治病施藥,正象不要人爲憐憫他才讓這兒子死掉一樣。人是天然好性格,兒子卻意外的死去;這其間,不說有那命運存在,那在他是不行的。若說無命運,兒子決不會死。死是沒有理由的死,正因爲這樣,無法來抵抗這命運所加於其身的憂愁負荷,所以儺壽先生也只有儘自己悲痛下來了。

遇到不拘一個作母親的引帶了哭哭啼啼的兒子,來到玉皇閣那殿外,把一個頭伸進門隙探望儺壽先生時,即或是這老頭子正流着身世無望無助眼淚,也會即時站起來。

“儺壽伯伯,這孩子又把手割了,告他莫劈甘蔗又不信我的話,瞧,”於是說着這些話的母親,必定還裝作很惱這孩子頑皮,出了事又要來勞動儺壽先生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把孩子的身上輕輕的拍打了兩下。孩子這時本來要人安慰,還正哭喪着臉,經這一打當然又哭了。

“算了,算了,小孩子都是這樣的。在什麼地方?讓我來看。”於是儺壽先生就陪小孩坐到那殿前石凳子上,給小孩檢查傷口,到玉皇閣廚房去找水來爲洗創,再敷上一點藥末之類,再同小孩說兩句笑話。小孩子是打架打傷的,就同小孩討論一下打架時用腳去怎樣套別個腳的技術,劈甘蔗所傷則同小孩子研究用刀的方法,直到這小孩子嘻嘻笑笑說“儺壽伯是什麼都內行”的話以後,作母親的見時候已夠,把孩子就帶走了。儺壽先生就獨自一人站到這院子中出神。

“唉,老朋友,別這樣子了!”那老和尚知道在外面的儺壽先生,爲了見到別的小孩子,心上載不住悲哀,就在裏邊喊。“來,我們下盤棋吧。”

“我說,你是這樣,就別給他們孩子診病了。”

“辦不到。你瞧他們多可憐。作孃的,作孩子的,都要我這兩手來安慰,我好說我不幹嗎?”

說話要他不理病人的和尚,想起佛的慈悲爲懷,就覺得自己火性不退,恧恧的不說話,想棋式去了。儺壽先生見無話可說,無端的又把同那小孩子說笑的話搬到回想上來痛心。

打架頑皮作一件不當作的事,是他自己小時經過的。到兒子長大,則兒子又每天到外面同人打鬧給自己看。兒子在外面同人打架,管教實無辦法。或者兒子被人打流血,到家來,哭着要藥,到上好藥以後,又笑笑的說要爹爹教一兩手拳腳好報仇,這小孩的麻煩事情,這個時候哪裏會再有?把別人家孩子打傷了,回家來答答訕訕不好意思說,到爹爹說明被打傷的人爹爹已給了傷藥,又爲他調解講和了以後,兒子那種羞愧感激的樣子,這個時候也不能見了。在爹爹面前撒賴,不上學,也不再有了。在爹爹身邊走着,一面念自己作的詩給爹爹聽,也成了過去的很久的事了。在離開爹爹以後,從四川寄回野山七來,謊爹爹說是從峨嵋山上採來的,直到爲爹爹認識是假貨,才又說是撿得的,這天真的謊話這個時候也不能夠再聽到了。這以後,又有誰能寄這個藥來?兒子一死一切皆完了。什麼也不有。兒子把作爹爹的所有快樂,以及一點小小脾氣,也帶到土裏去了。

爲別的人的兒子治點病痛,在施行手術時節,在談笑話給這些頑皮孩子聽時逗得這類孩子歡喜的時節,儺壽先生似乎稍稍好了點。可是一到別的小孩成了哭臉,這作父親或作母親的,就全不體會到儺壽先生,趕忙把這孩子從儺壽先生身邊帶回家去了。

儺壽先生在平常,就是常常爲人所笑爲那類近於“迂而且傻”的單身漢子,把妻死過後不續絃,這是給了一些人的談助的。失了妻,不再娶,就只抱養到這遺雛把日子延長下來,許多人都說這男子講的義道近於無稽。先是人勸他,說,醫生年紀既不老,家中無一個女人也寂寞,並且家事也得人料理,就找一個相近的女人填房,也不算罪過。他那時,總說這件事不必操心。一面很有禮貌的感謝這爲他設法的人,一面訥訥的說自己是行醫的人,單身漢子也凡事較方便。

“那你太太在時節,別人三更半夜來敲你的門要你起牀,也並不曾聽到過你女人抱到你不準起身。”這樣話一出,那忠厚人就給窘住了。

別人說:“醫生,你也隨便點,不要太固執好了。”聽人說到這類話,顯然是辯也無可辯的,醫生就只好說“慢慢的商議,忙個什麼”,把話岔開。

勸醫生續絃,其中不是無那貪醫生小康,想從自己親戚中選一相宜女人給醫生,來結這一門親,爲自己打算的自利人。但醫生,卻並不疑心到這些事上。其所以不在三十歲以前續娶,只是記到妻在臨歿時說好好待這四歲兒子的話。醫生見到許多許多後妻待前妻兒子的薄行,怕新的人一進門,這兒子就得受苦。到了後妻又產孩子時,則這小孩當更無人過問,爲了這件事,所以凡是人來說到續絃的利益,無論說得怎麼動聽,也只有全拒絕下來了。到三十歲以後,則又以爲倒不如再過幾年兒子討媳婦,所以更不願爲兒子找那後媽了。

到如今,醫生可成了正牌的單身漢子了。假如醫生還能記起往年在爲人勸他續娶時節拒人的話語,說是自己行醫單身漢子也較方便點的舊話,會只有更傷心!如今的醫生,把兒子一死,倒象凡事不方便。以前一顆心,象全寄存到兒子胸腔子裏,作什麼事都只爲兒子,多吃一碗是爲兒子歡喜,少吃一碗飯是爲兒儉積,如今兒子既不再到這世界上,這顆心,已不知要放到什麼地方去了。若說從前是春天,則如今已到了淒涼的深秋,以後也永遠只有這秋天吧。

這時節,是不是還想着再從一個婦人身上找尋一個小孩?

不。醫生自己覺得人已快到五十歲,不中用,遲早間就會平空死去,縱再有小孩子已不會見到這小孩子在自己面前來淘氣的情形了。

兒子在,醫生實以爲縱有了六十歲,也仍然是四十歲的心,就因爲兒子的成立使醫生忘卻時間在人身上的意義。如今一切完了。如今似乎已有七十歲,把兒子的年齡也增加到自己身上來了。

若能隨到兒子死,儺壽先生也願意。此時但是半死半活。

人家還說“老頭子雖傷心,過一陣兒自然就好了”,這話只使他更苦。過一陣兒便能夠好?永遠不會有的!

悲哀這東西,中於人,象中毒。血氣方剛的少年,亦有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者,這從許多許多例子上可以得到憑據。

縱也免不了有一時中毒,抵抗力量異常強,過一會,就復元了。有人說,發狂之事多半爲青年人所獨有,這發狂來源,則過分悲哀與過分憂鬱足以致之。然而年青人,因中毒而能發狂,高度的燒熱,血在管子裏奔竄,過一陣,人就恢復平常狀態了。老人到縱陽陽若平時,並不稍露中毒模樣,可是身體內部爲悲哀所蝕,精神爲刺激所予的沉重打擊,表面上即不露痕跡,中心全空了。老年人感情中毒,不發狂,不顯現病狀,卻從此哀頹萎靡下去,無藥可治。

醫生上了年紀,是已不能發狂的人了,所以雖初初得着兒子噩耗時,也正如那少年人罹憂患模樣,哭鬧叫號不已,但這是最初一個月的事。稍稍過了一陣以後,即如別人所說的話一樣,居然好了。

他不再去到玉皇閣大鐘下哭了。

他只呆坐到家中度着蕭條的每一個日子,幫工把飯開來就吃,在吃飯以外誰也不明白在這老頭子腦中有些什麼事情。

醫生的精神,就在這種潛伏着的痛心裏消磨着。每日讓一種從回想上得來的憂愁齧食着這顆衰敗的心,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爲止。他自己,則是這樣算定到,總有一天心爲這小蟲齧空,自己於是忽然就撒手歸天,一切完事。

到醫生重複回到家中時,業務上的事又忙起來了。人家正如懷着好意不讓醫生坐在家裏自悲自嘆一樣,請醫生幫忙的每一天總有多起。

到別人的家中去,無心無意的喝着蓋碗中的新泡雨前茶,不說話。或者說話就同小孩子說話,倒很好,至少暫時可以得到一點安慰。一到爲主人用那好象是極同情的話談到這個死在異鄉水裏的人時,儺壽先生可又要從眼中流淚了。他不願人提到這個,而人家卻總不瞭解偏又同他談這個。這以爲是一番好心的,只是增加醫生的悽惻,可是這增加儺壽先生痛苦的一切,在別人倒真以爲是和醫生要好咧。

儺壽先生又把鋪櫃門開了,是在三個月以後。

依然是那麼在一種罈子罐子的背景中,我們可以見到這個醫生的臉兒。來看病的人,凡是窮,或是裝做忘了帶藥錢來的,這藥總仍然得由醫生這方面舍給,醫生是全不在乎此。

醫生樣子似乎略略不同一點了。不是瘦,不是老,只是神氣變了。

在對待來照顧生意或勞駕診病的方面,這個醫生笑容可掬的臉兒,仍然是如往天一樣。可是這個笑,不是往天的笑了。若有一個人能稍稍注意到這臉上,就不忍心再看醫生如此的笑臉。不過人家都說是醫生已完全忘卻了兒子,認爲醫生再不會在兒子方面傷心了,且儼然這醫生就是爲他們這些小孩子治病送藥才活到這世界上的樣子。人類的自私當然是各處一樣的,他們實在已經就把“好人”的名聲給了儺壽先生,也可以算是難得的一種慷慨了!

某一天,天快斷黑了,街背後的坡上的樹林已經聽到有烏鴉喊着歸林的聲音了,儺壽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忽然又要走到玉皇閣去。

“先生,怕下雨罷。”這個作幫手有了七年的矮子,意思是要儺壽先生就在家裏得了。

“不要緊。不會的。”

說着,也就不再作聲,揚揚長長的走向玉皇閣去。

老和尚是正敲打着木魚念那消食經的。這時佛堂中的常明燈已慢慢的有了權勢。燈把一些碧綠色的光,給佛堂中照的如同一座墳墓。從這黯澹的燈光中看見的一切,全是幽沉沉的可怕。和尚是習慣這個事了,儺壽先生也不是怕鬼的人,他們倆就在這殿中同這無數尊佛爺作伴。

這個老和尚,本來把唸經看得並不比說話爲有用處的。唸經與其說修佑,不如說是無人談話消除寂寞吧。雖然出了家有二十年,但一個平常人的愛情在這老師傅身上也找得出一份兒,(然而一個方丈的好處他也並不缺少,)正因其如此,乃成了儺壽先生歡喜的朋友,也成了許多人都歡喜的師傅。儺壽先生能同老和尚合得來,是因這和尚並不全象一個和尚,不是一見到人就談因果,更不是一見人就勸人唸佛:這和尚最有道行的一點,只是不矯情,又沒有勢利眼睛。且這個和尚會作各種蔬菜,倒很可以說是一個懂味的高僧!

和尚一見醫生來到,木魚就停了。

“嗨,我老以爲你到鄉下去了!”

“我哪裏還有心思下鄉玩?”說話的儺壽先生,就坐在那個跪經的蒲團上面,抱了膝只是搖頭。

“還不能夠放下麼?”其實和尚自己也就有許多事放不下。

他就常常念及這個死到異鄉的人。他作了這年青人的寄父,是有過十一年了。這年青人在生時,和尚就教過他書,又教過他做詩,到後這年青人離開這個地方了,每一次給他爸爸寫信來時又總不忘問候到寄爹。這一來,真應說是“緣盡恩絕”!雖說相信死者憑了他念的三個月經,是已安然到了西天,但假若念一年經就可以復活,那這老和尚倒以爲暫時留在人間莫往西天爲合情合理!

和尚見醫生不說話,知道是這悲痛在這個心上並不曾稍殺,就說:“應當要快樂一點纔好。”

“我是極力想找尋一點快樂的,辦不到!”

“我見你這多久不來,還以爲你爲什麼人請下鄉去了。這幾天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心神恍恍惚惚。人老了,真是難。”

“我想請你來爲他作一次道場,你看看選一個日子。”

“好,回頭翻翻曆書吧。”

他們兩人就在這些佛爺面前討論起各樣用項來。香,燭,黃表紙,以及鞭炮五供之類,和尚也不怕當到面前的佛爺發氣,就只從省儉上開出數目。醫生說這個未免太少,和尚就說決不會少。醫生的意思,是爲這死人熱鬧一場,則一切鋪派來得大一點也不爲過分,然而和尚對這個就否認。

和尚說,“親家,這個實在無益。用錢多是好了和尚,我這個和尚可並不想你這次法事上叨光!”

“那外面看來也太不象樣!”

“這事是爲給人看嗎?”和尚對這個話就未免不平。

醫生意思,就是給人看。從人的快活中以爲自己也可以安慰這無可奈何的心,纔是他作道場的本心。若說爲死者超度,那是爲有罪惡的死者而設,自己的兒子,並不是壞人,死了後,自然而然也就會到西天去!

結果順着醫生意見,只好加上一些花樣,如象水陸施食燃天蠟等等,假使是別一個和尚辦這件事,儺壽先生的胡椒,至少也會要用到五斤六斤,“一個姓黃的家大醮中,”和尚說,“那一次用胡椒末是二十斤,到最後還有一頓素面不下胡椒的。”

話正說到用胡椒的趣事,忽然聽到山門外有一個人喊着進來。轉過了韋陀殿,聲音是更明白了。

“儺壽先生,儺壽先生,……”一個婦人氣急敗壞的竄進殿中來。明明白白是儺壽先生剛站起身來在她面前,這奶媽樣子的婦人卻並不曾見到醫生似的,問和尚儺壽先生究竟在不在這裏。

“我問你,什麼事?”醫生見這婦人已快瘋,就擰着這婦人膀子問她。

“唉,天!彼膊輝偎凳裁矗乓繳某ば渥泳妥摺*“究竟是怎麼回事啦?”

“救命救命,快去快去!”

醫生踉踉蹌蹌便爲這個婦人拖出了玉皇閣。若不是許多人都認識這個是儺壽先生,則這樣一個年青婦人把這樣一箇中年漢子從廟裏拖出,匆匆忙忙的,且深怕他逃走的模樣,真有得是新聞笑話!

醫生在街上時也察覺到這個真不很好看了,就問明瞭是在什麼地方什麼病痛,且要這個婦人先跑到洞井坎上去拿刀與藥瓶之類。

“儺壽先生你快走!恐怕趕不及了!”婦人鼻涕眼淚橫流四溢的去了。醫生望到這個情形只是笑。他是常常就爲人那麼催促到了別人家中,到後又不過是鼻子流血一類小病的。

然而醫生依然照婦人所告的街名衕名走去,忙得象充軍。

別人的兒子,這樣的關心,自己的兒子卻見也不能見一面即爲水淹死。醫生的兒子死時,可有過一個本地方人這樣關心過?在醫生這一方面,本地方人所能給這好人唯一的好處,就只是麻煩。醫生在憂愁中也只得這個。正因爲太隨便不講究排場,象一縣城的當差的醫生。不拘何時都可以隨喊隨到,一般人把這個權利也就都不放鬆了。誰都不能說儺壽先生是他們有了兒子纔來在這地方行醫,可是誰一有了痛苦總就記起這個公差來了。並且,爲了儺壽先生的藥方,又神靈,又簡便,那些作父母的遇事疏忽,盡兒子去玩刀打架也有之。醫生在什麼時候能爲人忘記?除非每一個人都沒有病痛,這個我們可以從許多人處知道這話是很對。在醫生兒子死過後,來看醫生或說是悼慰醫生的人,全不是那類家中孩子無災無難的人!家中孩子沒有病,他們就知道不麻煩醫生了。

醫生這個時候已到了那婦人指定的家中了,一些人見了儺壽先生氣喘吁吁的走來,也不說請坐一坐,把那通常的裝煙倒茶禮數也簡略了去,只是即刻就引帶他到病人牀邊去。

作母親的見了醫生已來,就把一個哭過的已不成形了的焦急的眼睛望醫生。“唉,儺壽伯伯來了!”

“到什麼地方成了這個樣子?”

“他們到叫作什麼地方去玩……”那個作母親的也說不清楚。

還是另外一個女人來同醫生說,才知道是剛纔那位到玉皇閣去的奶媽,把這孩子在吃過飯後領到營堡上去玩,不知如何一失神,這孩子從奶媽的監視下逃出,走過到橋邊去,奶媽不久就聽到呱得一聲喊,回頭看小孩子已不見,再到橋邊去,則橋下的小孩正抽搐捲成一堆。人是已昏了。吮他擰他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哭出聲來。於是抱回家來了。於是就想起儺壽先生了。

孩子只四歲,這一跤還不知是傷了什麼。回到家來又不哭,又不喊,只把眼睛緊閉象一匹小貓兒的低低嘶着。醫生非常憐憫的到牀邊去按揣孩子的全身,不到一會兒那奶媽從醫生家拿來一切用具了,醫生就開始把袖子挽到肘上來灌小孩的藥。一面又安慰到那家中人說不要緊不要緊。

把藥灌下去以後,約有十分鐘,孩子忽然呱得哭出聲來了。且不止,哭得聲音非常長,醫生搭着他的兩隻肥手,說這是氣厥,既然喊得出聲來,從聲音中可以知道內臟還不傷,無妨了。

醫生看那奶媽,見到奶媽在一旁只是作揖。“以後小心點好了。小孩子是本來也難照扶的,眼一打岔就出事情。”那奶媽,因爲醫生對她的過錯,既在小孩子那裏補救,又來用言語在主人面前補救,說明這過失是免不了的,就非常感激的對醫生望着,且在眼睛中流出那感激的淚。

孩子在哭喊時也動彈了。醫生又去脫了孩子全身衣裳各處的檢視,見外面只腕上劃破了一點皮,臀部成了青色。

“不要緊,不要緊。孩子命大,幸好不是橫到跌下地,我看這樣子,還似乎是有意跳下去,因爲地方過高,才築壞了氣。”

奶媽在心中,可把醫生佩服的了不得。原是奶媽就眼望到這孩子跳下橋的!他們玩,先只以爲跳到第二級石段上面,誰知道孩子心太大,以爲奶媽鼓勵他從頂上那地方跳下,一面爲了給奶媽一驚,就在奶媽不防備的當兒踊身向下一躍。待到奶媽聽到一種鈍聲時,這孩子已如同那另外女人所說的蜷成一堆昏過去了。

主人見到孩子已無大危險,又見到醫生顏色很泰然,纔想起喊丫頭舀水給醫生洗手,又才記起拿煙茶出來。

醫生額上因走路匆促而出的汗,還大顆大顆貼在上面,洗手的水還不來,就用袖子去挨拭。這一家的人,只除了那下廚房去倒水的丫頭外,全望到儺壽先生的額上的大汗以及扯袖子拭汗水的情形好笑。

儺壽先生死了。這作爹爹的,就爲了不能讓兒子一人在地下寂寞,自己生着也寂寞,要兒子復活既不能,於是就終於死了。

死是忽然的,如一般人所說很沒理由的,然而當真死了。

以後是每當什麼人家的小孩子,磕破了頭或割破了皮,別人想起要止痛止血,作父母的就嘆氣說,“儺壽伯伯已經死了,若在就好了。”就是那麼來念到這個人的。

醫生一死給了許多人不方便倒是真的。

一九二八年初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