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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精選三篇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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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精選三篇摘抄

林清玄散文精選三篇摘抄

導語:林清玄他是臺灣地區作家中最高產的一位,也是獲得各類文學獎最多的一位,也被譽爲“當代散文八大作家”之一。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他的散文,希望對你們有幫助。

林清玄散文精選三篇摘抄

散文一:《斷愛近涅拿》

有人說過年是“年關”,年紀愈長,愈覺得過年是一個關卡;它彷彿是兩岸峭壁,中間只有一條小小的縫,下面則水流湍急,順着那歲月的河流往前推移,舊的一年就在那湍急的水勢中沒頂了。

當年節一到,我就會憶起幼年過年的種種情景。幾乎在二十歲以前,每到冬至一過,便懷着亢奮的心情期待過年,好像一棵嫩綠的青草等待着開花,然後是放假了,一顆心野到天邊去,接着是圍爐的溫暖,鞭炮的響亮,厚厚的一疊壓歲錢,和兄弟們吆喝聚賭的喧譁。然而最快樂的是,眼明明的看見自己長大了一歲,那種心情像眼看着自己是就要出巢的乳燕。   過了二十歲以後,過年顯着的不同了。會在圍爐過後的守夜裏,一個人悶悶地飲着燒酒,想起一年來的種種,開始有了人世的挫折,開始面臨情感的變異,開始知道了除去快樂,年間還有憂心。有時看到父母趕在除夕前還到處去張羅過年的花用,或者眼看收成不好,農人們還強笑着準備過一個新年,都使我開始知道年也有難過的時候。

過了二十五,過了三十,年歲真是連再重的壓歲錢也壓不住,過年時節恰正是前塵往事卻上心頭的時節,開始知道了命運,好像命運已經鋪設了許多陷階,我們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有許多喜愛的事時機一到必須割捨,有許多痛恨的事也會自然消失,走快走慢都無妨,年還是一個接一個來,生命還是一點一滴的在消失。

有時候我會想,爲什麼在二十歲以前那麼期待新的一年到臨,而二十歲以後則憂心着舊的歲月一年年的消失呢?最後我得到一個結論,在冠禮以前,我們是“去日苦短,來日方長”。成年以後則變成“來日方短,去日苦多”,這是多麼不一樣的心情呀! 最難消受的還是,不管我的心情如何,掛在牆上的壁鐘總是在除夕夜的十二點猛力地搖着鐘擺,敲出清亮或者低沉的十二個響聲,那樣無情,又那樣絕然,每到過年,我總也想起和鍾臂角力的事,希望讓它向後轉,可是辦不到,於是我醉酒,然後痛下決心:一定要把一年當兩年用,把二十四小時當四十八小時來用。

想起去年的過年,我吃過年夜飯,在書房裏走來走去,想找一本書看,不知道爲什麼隨手拿起一本佛經,讀到了有情生死流轉的過程,其中有一段講到“渴愛”的,竟與過年的心情冥然相合。它說渴愛有三,一是欲愛,是感官享受的渴求;二是有愛,是生與存的渴求;三是無有愛,是不再存在的渴求。我覺得二十歲以前過年是前兩者,二十歲以後是第三者。

那本佛經裏當然也講到“涅盤”,它不用吉祥,善良、安全、清淨、皈依、彼岸、和平、寧靜來正面說涅盤,而說了一句“斷愛近涅盤”。這是何等的境界,一個人能隨時隨地斷絕自己的渴愛,絕處逢生,涅盤自然就在眼前,舊年換新恐怕也是一種斷愛吧。

釋迦牟尼說法時,曾舉了一個譬喻來講“斷愛”,他說:“有人在旅行時遇到一片大水,這邊岸上充滿危機,水的對岸則安全無險,他想:‘此水甚大,此岸危機重重,彼岸則無險,無船可渡,無橋可行,我不免採集草木枝葉,自做一筏,當得安登彼岸。’於是那人採集草木枝葉做了一隻木筏,靠着木筏,他安然抵達對岸,他就想:‘此筏對我大有助益,我不妨將它頂在頭上,或負於背上,隨我所之。’”

舉這個例子以後,釋迦牟尼指出這人的行爲是錯誤的,因爲他不能斷受,那麼他應該如何處置呢?佛陀說:“應該將筏拖到沙灘,或停泊某處,由它浮着,然後繼續行程,不問何之。因爲筏是用來濟渡的,不是用來揹負的,世人呀!你們應該明白好的東西尚應捨棄,何況是不好的東西呢?”

由於讀了那本佛經,竟使我今年的整個想法部改變了,也使我在最有限的時間內,因爲敢於割捨,而有了一些比較可見的成績,過年何嘗不如此,年好年壞都無所謂,有所謂的是要勇於斷受,使我們有情的命身,在新的起始發散最大的光芒。 涅盤真的不遠,如果能在年節時候,少一點懷念,少一點憶舊,少一點追悔,少一點婆婆媽媽,那麼穿過峭壁、踩過水勢,開闊的天空就在眼前了。

散文二:《山谷的起點》

一位煩惱的婦人來找我,說她正爲孩子的功課煩惱。

我說:孩子的功課應該由孩子自己煩惱纔對呀!

她說:林先生,你不知道,我的孩子考試考第四十名,可是他們班上只有四十個學生。

我開玩笑地說: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很高興!

爲什麼呢?

因爲你想想看,從今天開始,你的孩子不會再退步了,他絕對不會落到第四十一名呀!我說。婦人聽了展顏而笑[]。

我繼續說:這就好像爬山一樣,你的孩子現在是山谷底部的人,惟一的路就是往上走,只要你停止煩惱,鼓勵他,陪他一起走,他一定會走出來。

過了不久,婦人打電話給我,向我道謝,她的孩子果然成績不斷往上爬。

我想到,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是,山谷的最低點正是山的起點,許多走進山谷的人所以走不出來,正是他們停住雙腳,蹲在山谷煩惱哭泣的緣故。

散文三:《歸彼大荒》

每年總要讀一次《紅樓夢》,最感動我的不是寶玉和衆美女間的風流韻事,而是寶玉出家後在雪地裏拜別父親賈政的一段: 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賈政打發衆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上只留一個小廝侍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打發人起岸到家,寫到寶玉事,便停筆,擡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裏面一個人,光着頭,赤着腳,身上披着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纔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只不言語,以喜似悲,賈政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裏來?”寶玉未及答言,只見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着,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哪裏趕得上,只聽得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哪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梗之峯;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讀到這一段,給我的感覺不是傷感,而是美,那種感覺就像是讀《史記》讀到荊柯着白衣度易水去刺秦王一樣,充滿了色彩。試想,一個富貴人家的公子看破了世情,光頭赤足着紅斗篷站在雪地上拜別父親,是何等的美!因此我常覺得《紅樓夢》的續作者高鶚,文采雖不及曹雪芹,但寫到林黛玉的死和賈寶玉的逃亡,文章之美,實不下於雪芹。

賈寶玉原是女蝸煉石補天時,在大荒山無稽崖煉成的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的頑石之一,沒想到女蝸只用三萬六千五百塊補天,餘下的一塊就丟在青梗峯下,後來降世爲人,就是賈寶玉。他在榮國府大觀園中看遍了現實世界的種種栓桔,最後丟下一切世俗生活,飄然而去。寶玉的出家是他走出八股科考會場的第二大,用考中的舉人做爲還報父母恩情的禮物,還留下一個腹中的孩子,走向了自我解脫之胳。

我每讀到寶玉出家這一段,就忍不住掩卷嘆息,這段故事也使我想起中國神話裏有名的頑童哪吒,他割肉還母,剖骨還父,然後化成一道精靈,身穿紅肚兜,腳踏風火輪,一程一程的向遠處飄去,那樣的畫面不僅是美,可以說是至莊至嚴了。《金剛經》裏最精彩的一段文字是“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我覺得這“色”乃是人的一副皮囊,這“音聲”則是日日的求告,都是有生滅的,是塵世裏的外觀,講到“見如來”,則非飄然而去了斷一切塵緣不能至。

何以故?《金剛經》自己給了註解:“如來,若來若去,若坐若臥。”“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我常想,來固非來,去也非去,是一種多麼高遠的境界呢?我也常想,賈寶玉光頭赤足披紅斗篷時,脫下他的斗篷,裏面一定是裸着身的,這塊充滿大氣的靈石,用紅斗篷把曾經陷溺的貪嗔癡愛隔在雪地之外,而跳出了污泥一般的塵網。

賈寶王的出家如果比較釋迦牟尼的出家,其中是有一些相同的。釋迦原是中印度迦毗羅國的王子,生長在皇室裏歌舞管絃之中,享受着人間普認的快樂,但是他在生了一子以後,選個夜深人靜的時候,私自出宮,乘馬車走向了從未去過的荒野,那年他只有十九歲(與賈寶玉的年紀相仿)。

想到釋迎着錦衣走向荒野,和賈寶玉立在雪地中的情景,套用《紅樓夢》的一句用語:“人在燈下不禁癡了。”

歷來談到寶玉出家的人,都論作他對現世的全歸幻滅,精神在人間崩解;而歷來論釋迦求道的人,都說是他看透了人間的生老病死,要求無上的解脫。我的看法不同,我覺得那是一種美,是以人的本真走向一個遙遠的、不可知的,千山萬疊的風景裏去。

賈寶玉是虛構的人物,釋迎是真有其人,但這都無妨他們的性靈之美,我想到今天我們不能全然的欣賞許多出家的人,並不是他們的心不誠,而是他們的姿勢不美;他們多是現實生活裏的失敗者,在挫折不能解決時出家,而不是成功的、斷然的斬掉人間的榮華富貴,在境界上大大的遜了一籌。

我是每到一個地方,都愛去看當地的寺廟,因爲一個寺廟的建築最能表現當地的精神面貌,有許多寺廟裏都有出家修道的人,這些人有時候讓我感動,有時候讓我厭煩,後來我思想起來,那純粹是一種感覺,是把修道者當成“人”的層次來看,確實有些人讓我想起釋迦,或者賈寶玉。

有一次,我到新加坡的印度廟去,那是下午五點的時候,他們正在祭拜太陽神,鼓和喇叭吹奏出纏綿悠長的印度音樂,裏面的每一位都是赤足赤身又圍一條白裙的苦行僧,上半身被炙熱的太陽烤成深褐色。

我看見,在滿布灰鴿的泥沙地上,有一位老者,全身烏黑、滿頭銀髮、骨瘦如柴,正面朝着陽光雙手合什,伏身拜倒在地上,當他擡起頭時,我看到他的兩眼射出鑽石一樣耀目的光芒,這時令我想起釋迦牟尼在大苦林的修行。

還有一次我住在大崗山超峯寺讀書,遇見一位眉目娟好的少年和尚,每個星期日,他的父母開着賓士轎車來看他,終日苦勸也不能挽回他出家的決心,當賓士汽車往山下開去,穿着米灰色袈裟的少年就站在林木掩映的山上唸經,目送汽車遠去。我一直問他爲何出家,他只是面露微笑,沉默不語,使我想起賈寶玉——原來在這世上,女蝸補天剩下的頑石還真是不少。

這荒野中的出家人,是一種人世裏難以見到的美,不管是在狂歡或者悲憫,我敬愛他們;使我深信,不管在多空茫的荒野裏,也有精緻的心靈。而我也深信,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顆靈石,差別只是,能不能讓它放光。

——一九八二年八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