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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優美散文摘抄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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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優美散文摘抄五篇

沈從文優美散文摘抄五篇

導語:總會有些日子裏,風有點大,雨有點急,天有點黑,人有點累,而腳下的砂石有點多。或許不知道怎麼讓自己安然走過這一段路,但我想,只要還想走下去,經歷的一切,最終都只不過過眼雲煙。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五篇沈從文優美散文摘抄,希望你們喜歡。

沈從文優美散文摘抄五篇

一、《時間》

一切存在嚴格地說都需要“時間”。時間證實一切,因爲它改變一切。氣候寒暑,草木榮枯,人從生到死,都不能缺少時間,都從時間上發生作用。

常說到“生命的意義”或“生命的價值”。其實一個人活下去真正的意義和價值,不過佔有幾十個年頭的時間罷了。生前世界沒有他,他無意義和價值可言的;活到不能再活死掉了,他沒有生命,他自然更無意義和價值可言。

正彷彿多數人的愚昧與少數人的聰明,對生命下的結論差不多都以爲是“生命的意義同價值是活個幾十年”,因此都肯定生活,那麼吃,喝,睡覺,吵架,戀愛,……活下去等待死,死後讓棺木來裝殮他,黃土來掩埋他,蛆蟲來收拾他。

生命的意義解釋的即如此單純,“活下去,活着,倒下,死了”,未免太可怕了。因此次一等的聰明人,同次一等的愚人,對生命的意義同價值找出第二種結論,就是“怎麼樣來耗費這幾十個年頭”。雖更肯定生活,那麼吃,喝,睡覺,吵架,戀愛,……然而生活得失取捨之間,到底也就有了分歧。

這分歧一看就明白的。大別言之,聰明人要理解生活,愚蠢人要習慣生活。聰明人以爲目前並不完全好,一切應比目前更好,且竭力追求那個理想。愚蠢人對習慣完全滿意,安於現狀,保證習慣。(在世俗觀察上,這兩種人稱呼常常相反,安於習慣的被呼爲聰明人,懷抱理想的人卻成愚蠢傢伙。)兩種人即同樣有個“怎麼來耗費這幾十個年頭”的打算,要從人與人之間尋找生存的意義和價值,即或擇業相同,成就卻不相同。同樣想征服顏色線條作畫家,同樣想征服樂器音聲作音樂家,同樣想征服木石銅牙及其他材料作雕刻家,甚至於同樣想征服人身行爲作帝王,同樣想征服人心信仰作思想家或教主,一切結果都不會相同。因此世界上有大詩人,同時也就有蹩腳詩人,有偉大革命家,同時也有虛僞革命家。至於兩種人目的不同,擇業不同,那就更容易一目瞭然了。

看出生命的意義同價值,原來如此如此,卻想在生前死後使生命發生一點特殊意義和永久價值,心性絕頂聰明,爲人卻好象傻頭傻腦,歷史上的釋迦,孔子,耶穌,就是這種人。這種人或出世,或入世,或革命,或復古,活下來都顯得很愚蠢,死過後卻顯得很偉大。屈原算得這種人另外一格,歷史上這種人可並不多。可是每一時代間或產生一個兩個,就很象樣子了。這種人自然也只能活個幾十年,可是他的觀念,他的意見,他的風度,他的文章,卻可以活在人類的記憶中幾千年。一切人生命都有時間的限制,這種人的生命又似乎不大受這種限制。

話說回來,事事物物要時時證明,可是時間本身卻又象是個極其抽象的東西,從無一個人說得明白時間是個什麼樣子。時間並不單獨存在。時間無形,無聲,無色,無臭。要說明時間的存在,還得回過頭來從事事物物去取證。從日月來去,從草木榮枯,從生命存亡找證據。正因爲事事物物都可爲時間作註解,時間本身反而被人疏忽了。所以多數人提問到生命的意義同價值時,沒有一個人敢說“生命意義同價值,只是一堆時間”。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是一個真正明白生命意義同價值的人所說的話。老先生說這話時心中的寂寞可知!能說這話的是個偉人,能理解這話的也不是個凡人。目前的活人,大家都記得這兩句話,卻只有那些從日光下牽入牢獄,或從牢獄中牽上刑場的傾心理想的人,最瞭解這兩句話的意義。

因爲說這話的人生命的耗費,同懂這話的人生命的耗費,異途同歸,完全是爲事實皺眉,卻膽敢對理想傾心。

他們的方法不同,他們的時代不同,他們的環境不同,他們的遭遇也不相同;相同的是他們的心,同樣爲人類向上向前而跳躍。

一九三五年十月

二、《月下》

“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我念誦着雅歌來希望你,我的好人。

你的眼睛還沒掉轉來望我,只起了一個勢,我早驚亂得同一只聽到彈弓弦子響中的小雀了。我是這樣怕與你靈魂接觸,因爲你太美麗了的緣故。

但這隻小雀它願意常常在弓弦響聲下驚驚惶惶亂竄,從驚亂中它已找到更多的舒適快活了。

在青玉色的中天裏,那些閃閃爍爍底星羣,有你底眼睛存在:因你底眼睛也正是這樣閃爍不定,且不要風吹。

在山谷中的溪澗裏,那些清瑩透明底出山泉,也有你底眼睛存在:你眼睛我記着比這水還清瑩透明,流動不止。

我僥倖又見到你一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風爲散放的盆蓮旁邊。這笑裏有清香,我一點都不奇怪,本來你笑時是有種比清香還能沁人心脾的東西!

我見到你笑了,還找不出你的淚來。當我從一面籬笆前過身,見到那些嫩紫色牽牛花上負着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麼不快事纏上了心,淚珠不是正同這露珠一樣美麗,在涼月下會起虹彩嗎?

我是那麼想着,最後便把那朵牽牛花上的露珠用舌子舔幹了。

怎麼這人哪,不將我淚珠穿起?你必不會這樣來怪我,我實在沒有這種本領。我頭髮白的太多了,縱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東西!

病渴的人,每日裏身上疼痛,心中悲哀,你當真願意不願給渴了的人一點甘露喝?

這如像做好事的善人一樣,可憐路人的渴涸,濟以茶湯。

恩惠將附在這路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將蒙福至於永遠。

我日裏要做工,沒有空閒。在夜裏得了休息時,便沿着山澗去找你。我不怕虎狼,也不怕伸着兩把鉗子來嚇我的蠍子,只想在月下見你一面。

碰到許多打起小小火把夜遊的螢火,問它,“朋友朋友,你曾見過一個人嗎?”它說,“你找那個人是個什麼樣子呢?”

我指那些閃閃爍爍的羣星,“哪,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飄忽白雲,“哪,這是衣裳。”

我要它靜心去聽那些澗泉和音,“哪,她聲音同這一樣。”

我末了把剛從花園內摘來那朵粉紅玫瑰在它眼前晃了一下,“哪,這是臉。”

這些小東西,雖不知道什麼叫做驕傲,還老老實實聽我所說的話。但當我問它聽清白沒有,只把頭搖了搖就想跑。

“怎麼,究竟見不見到呢?”——我趕着它追問。“我這燈籠照我自己全身還不夠!先生,放我吧,不然,我會又要絆倒在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設就的圈套裏……雖然它也不能奈何我,但我不願意同它麻煩。先生,你還是問別個吧,再扯着我會趕不上她們了”——它跑去了。

我行步遲鈍,不能同它們一起遍山遍野去找你——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注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見你底蹤跡。

回過頭去,聽那邊山下有歌聲飄揚過來,這歌聲出於日光只能在牆外徘徊的獄中。我跑去爲他們祝福:你那些強健無知的公綿羊啊!

神給了你強健卻吝了知識: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你們的窩窩頭,疾病與憂愁永不憑附於身;你們是有福了——阿們!

你那些懦弱無知的母綿羊啊!

神給了你溫柔卻吝了知識: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你們的窩窩頭,失望與憂愁永不憑附於身;你們也是有福了——阿們!

世界之黴一時侵不到你們身上,你們但和平守分的生息在圈牢裏:能證明你主人底恩惠——同時證明了你主人底富有;你們都是有福了——阿們!

當我起身時,有兩行眼淚掛在臉上。爲別人流還是爲自己流呢?我自己還要問他人。但這時除了中天那輪涼月外,沒有能做證明的人。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

倘若你的眼睛真是這樣冷,在你鑑照下,有個人的心會結成冰。

一九二五年作

三、《雲南看雲》

雲南是因雲而得名的,可是外省人到了雲南一年半載後,一定會和本地人差不多,對於雲南的雲,除了只能從它變化上得到一點晴雨知識,就再也不會單純的來欣賞它的美麗了。

看過盧錫麟先生的攝影后,必有許多人方儼然重新覺醒,明白自己是生在雲南,或住在雲南。雲南特點之一,就是天上的雲變化得出奇。尤其是傍晚時候,雲的顏色,雲的形狀,雲的風度,實在動人。

戰爭給了許多人一種有關生活的教育,走了許多路,過了許多橋,睡了許多牀,此外還必然吃了許多想象不到的苦頭。然而真正具有深刻教育意義的,說不定倒是明白許多地方各有各的天氣,天氣不同還多少影響到一點人事。雲有云的地方性:中國北部的雲厚重,人也同樣那麼厚重。南部的雲活潑,人也同樣那麼活潑。海邊的雲幻異,渤海和南海雲又各不相同,正如兩處海邊的人性情不同。河南河北的雲一片黃,抓一把下來似乎就可以作窩窩頭,雲粗中有細,人亦粗中有細。湖湘的雲一片灰,長年掛在天空一片灰,無性格可言,然而桔子辣子就在這種地方大量產生,在這種天氣下成熟,卻給湖南人增加了生命的發展性和進取精神。四川的雲與湖南雲雖相似而不盡相同,巫峽峨眉夾天聳立,高峯把雲分割又加濃,雲有了生命,人也有了生命。

論色彩豐富,青島海面的雲應當首屈一指。有時五色相渲,千變萬化,天空如展開一張張圖案新奇的錦毯。有時素淨純潔,天空只見一片綠玉,別無它物,看來令人起輕快感,溫柔感,音樂感。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圖畫,有青春的噓息,煽起人狂想和夢想,海市蜃樓即在這種天空下顯現。海市蜃樓雖並不常在人眼底,卻永遠在人心中。

秦皇漢武的事業,同樣結束在一個長生不死青春常住的美夢裏,不是毫無道理的。雲南的雲給人印象大不相同,它的特點是素樸,影響到人性情,也應當是摯厚而單純。

雲南的雲似乎是用西藏高山的冰雪,和南海長年的熱浪,兩種原料經過一種神奇的手續完成的。色調出奇的單純。惟其單純反而見出偉大。尤以天時晴明的黃昏前後,光景異常動人。完全是水墨畫,筆調超脫而大膽。天上一角有時黑得如一片漆,它的顏色雖然異樣黑,給人感覺竟十分輕。在任何地方“烏雲蔽天”照例是個沉重可怕的象徵,雲南傍晚的黑雲,越黑反而越不礙事,且表示第二天天氣必然頂好。幾年前中國古物運到倫敦展覽時,記得有一個趙鬆雪作的卷子,名《秋江疊嶂》,淨白的澄心堂紙上用濃墨重重塗抹,給人印象卻十分秀美。雲南的雲也恰恰如此,看來只覺得黑而秀。

可是我們若在黃昏前後,到城郊外一個小丘上去,或坐船在滇池中,看到這種雲彩時,低下頭來一定會輕輕的嘆一口氣。具體一點將發生“大好河山”感想,抽象一點將發生“逝者如斯”感想。心中可能會覺得有些痛苦,爲一片懸在天空中的沉靜黑雲而痛苦。因爲這東西給了我們一種無言之教,比目前政治家的文章,宣傳家的講演,雜感家的諷刺文都高明得多,深刻得多,同時還美麗得多。覺得痛苦原因或許也就在此。那麼好看的雲,教育了在這一片天底下討生活的人,究竟是些什麼?是一種精深博大的人生理想?還是一種單純美麗的詩的激情!若把它與地面所見、所聞、所有兩相對照,實在使人不能不痛苦!

在這美麗天空下,人事方面,我們每天所能看到的,除了官方報紙虛虛實實的消息,物價的變化,空洞的論文,小巧的雜感,此外似乎到處就只碰到“法幣”。大官小官商人和銀行辦事人直接爲法幣而忙,教授學生也間接爲法幣而忙。最可悲的現象,實無過於大學校的商學院,近年每到註冊上課時,照例人數必最多。這些人其所以熱中於習經濟、學會計,可說對於生命無任何高尚理想,目的只在畢業後能入銀行作事。“熙熙攘攘,皆爲利往,擠擠挨挨,皆爲利來。”教務處幾個熟人都不免感到無可奈何。教這一行的教授,也認爲風氣實不大好。社會研究的專家,機會一來即向銀行跑。習圖書館的,弄古典文學的,學外國文學的,工作皆因此而清閒下來,因親戚、朋友、同鄉……種種機會,不少人也象失去了對本業的信心。有子女升學的,都不反對子弟改業從實際出發,能擠進銀行或金融機關作辦事員,認爲比較穩妥。大部分優秀腦子,都給真正的法幣和抽象的法幣弄得昏昏的,失去了應有的靈敏與彈性,以及對於“生命”較深一層的認識。

其餘平常小職員、小市民的腦子,成天打算些什麼,就可想而知了。雲南的雲即或再美麗一點,對於那個真正的多數人,還似乎毫無意義可言的。

近兩個月來本市連續的警報,城中二十萬市民,無一不早早的就跑到郊外去,向天空把一個頸脖昂酸,無一人不看到過幾片天空飄動的浮雲,仰望結果,不過增加了許多人對於財富得失的憂心罷了。“我的越幣下落了”,“我的汽油上漲了”,“我的事業這一年發了五十萬財”,“我從公家賺了八萬三”,這還是就僅有十幾個熟人口裏說說的。此外說不定還有三五個教授之流,終日除玩牌外無其他娛樂,想到前一晚上玩麻雀牌輸贏事情,聊以解嘲似的自言自語:“我輸牌不輸理。”這種教授先生當然是不輸理的,在警報解除以後,不妨跑到老夥伴住處去,再玩個八圈,證明一下輸的究竟是什麼。

一個人若樂意在地下爬,以爲是活下來最好的姿勢,他人勸他不妨站起來試走走看,或更盼望他挺起脊樑來做個人,當然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就在這麼一個社會這麼一種精神狀態下,盧先生卻來昆明展覽他在雲南的攝影,告給我們雲南法幣以外還有些什麼值得注意。即以天空的雲彩言,色彩單純的雲有多健美,多飄逸,多溫柔,多崇高!觀衆人數多,批評好,正說明只要有人會看雲,就能從雲影中取得一種詩的感興和熱情,還可望將這種可貴的感情,轉給另外一種人。換言之,就是雲南的雲即或不能直接教育人,還可望由一個藝術家的心與手,間接來教育人。盧先生攝影的興趣,似乎就在介紹這種美麗感印給多數人,所以作品中對於雲物的題材,處理得特別好。每一幅雲都有一種不同的性情,流動的美。不纖巧,不做作,不過分修飾,一任自然,心手相印,表現得素樸而親切,作品取得的成功是必然的。可是我以爲得到“讚美”還不是藝術家最終的目的,應當還有一點更深的意義。我意思是如果一種可怕的庸俗的實際主義正在這個社會各組織各階層間普遍流行,腐蝕我們多數人做人的良心做人的理想,且在同時還象是正在把許多人有形無形市儈化,社會中優秀分子一部分所夢想所希望,也只是餬口混日子了事,毫無一種較高尚的情感,更缺少用這情感去追求一個美麗而偉大的道德原則的勇氣時,我們這個民族應當怎麼辦?大學生讀書目的,不是站在櫃檯邊作行員,就是坐在公事房作辦事員,腦子都不用,都不想,只要有一碗飯吃就算有了出路。甚至於做政論的,作講演的,寫不高明諷刺文的,習理工的,玩玩文學充文化人的,辦黨的,信教的,……特別是當權做官的,出路打算也都是隻顧眼前。大家眼前固然都有了出路,這個國家的明天,是不是還有希望可言?我們如真能夠象盧先生那麼靜觀默會天空的雲彩,雲物的美麗景象,也許會慢慢的陶冶我們,啓發我們,改造我們,使我們習慣於向遠景凝眸,不敢墮落,不甘心墮落,我以爲這才象是一個藝術家最後的目的。正因爲這個民族是在求發展,求生存,戰爭已經三年,戰爭雖敗北,雖死亡萬千人民,犧牲無數財富,可並不氣餒,相信堅持抗戰必然翻身[]。就爲的是這戰爭背後還有個壯嚴偉大的理想,使我們對於憂患之來,在任何情形下都能忍受。我們其所以能忍受,不特是我們要發展,要生存,還要爲後來者設想,使他們活在這片土地上更好一點,更象人一點!我們責任那麼重,那麼困難,所以不特多數知識分子必然要有一個較堅樸的人生觀,拉之向上,推之向前,就是作生意的,也少不了需要那麼一分知識,方能夠把企業的發展與國家的發展放在同一目標上,分途並進,異途同歸,抗戰到底!

四、《友情》

一九八○年十一月,我初次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一個小型的演講會講話後,就向一位教授打聽在哥大教中文多年的老友王際真先生的情況,很想去看看他。際真曾主持哥大中文系達二十年,那個系的基礎,原是由他奠定的。即以《紅樓夢》一書研究而言,他就是把這部十八世紀中國着名小說節譯本介紹給美國讀者的第一人。人家告訴我,他已退休二十年了,獨自一人住在大學附近一個退休教授公寓三樓中。後來又聽另外人說,他的妻不幸早逝,因此人很孤僻,長年把自己關在寓所樓上,既極少出門見人,也從不接受任何人的拜訪,是個古怪老人。

我和際真認識,是在一九二八年。那年他由美返國,將回山東探親,路過上海,由徐志摩先生介紹我們認識的。此後曾繼續通信。我每次出了新書,就給他寄一本去。我不識英語,當時寄信用的信封,全部是他寫好由美國寄我的。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一年間,我和一個朋友生活上遭到意外困難時,還前後得到他不少幫助。際真長我六七歲,我們一別五十餘年,真想看看這位老大哥,同他敘敘半世紀隔離彼此不同的情況。因此回到新港我姨妹家不久,就給他寫了個信,說我這次到美國,很希望見到幾個多年不見的舊友,如鄧嗣禹、房兆楹和他本人。準備去紐約專誠拜訪。

回信說,在報上已見到我來美消息。目前彼此都老了,醜了,爲保有過去年青時節印象,不見面還好些。果然有些古怪。但我想,際真長期過着極端孤寂的生活,是不是有一般人難於理解的隱衷?且一般人所謂“怪”,或許倒正是目下認爲活得“健康正常人”中業已消失無餘的稀有難得的品質。

雖然回信象並不樂意和我們見面,我們——兆和、充和、傅漢思和我,曾兩次電話相約兩度按時到他家拜訪。

第一次一到他家,兆和、充和即刻就在廚房忙起來了。儘管他連連聲稱廚房不許外人插手,還是爲他把一切洗得乾乾淨淨。到把我們帶來的午飯安排上桌時,他卻承認作得很好。

他已經八十五六歲了,身體精神看來還不錯。我們隨便談下去,談得很愉快。他仍然保有山東人那種爽直淳厚氣質。使我驚訝的是,他竟忽然從抽屜裏取出我的兩本舊作,《鴨子》和《神巫之愛》!那是我二十年代中早期習作,《鴨子》還是我出的第一個綜合性集子。這兩本早年舊作,不僅北京上海舊書店已多年絕跡,連香港翻印本也不曾見到。書已經破舊不堪,封面脫落了,由於年代過久,書頁變黃了,脆了,翻動時,碎片碎屑直往下掉。可是,能在萬里之外的美國,見到自己早年不成熟不象樣子的作品,還被一個古怪老人保存到現在,這是難以理解的,這感情是深刻動人的!

談了一會,他忽然又從什麼地方取出一束信來,那是我在一九二八到一九三一年寫給他的。翻閱這些五十年前的舊信,它們把我帶回到二十年代末期那段歲月裏,令人十分悵惘。其中一頁最最簡短的,便是這封我向他報告志摩遇難的信:際真:志摩十一月十九日十一點三十五分乘飛機撞死於濟南附近“開山”。飛機隨即焚燒,故二司機成焦炭。

志摩衣已盡焚去,全身顏色尚如生人,頭部一大洞,左臂折斷,左腿折碎,照情形看來,當系飛機墜地前人即已斃命。二十一此間接到電後,二十二我趕到濟南,見其破碎遺骸,停於一小廟中。時尚有樑思成等從北平趕來,張嘉鑄從上海趕來,郭有守從南京趕來。二十二晚棺木運南京轉上海,或者尚葬他家鄉。我現在剛從濟南迴來,時〔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早晨。

那是我從濟南剛剛回青島,即刻給他寫的。志摩先生是我們友誼的橋樑,縱然是痛剜人心的噩耗,我不能不及時告訴他。

如今這個才氣橫溢光芒四射的詩人辭世整整有了五十年。當時一切情形,保留在我印象中還極其清楚。

那時我正在青島大學中文系教點書。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文學院幾個比較相熟的朋友,正在校長楊振聲先生家吃茶談天,忽然接到北平一個急電。電中只說志摩在濟南不幸遇難,北平、南京、上海親友某某將於二十二日在濟南齊魯大學朱經農校長處會齊。電報來得過於突兀,人人無不感到驚愕。我當時表示,想搭夜車去濟南看看,大家認爲很好。第二天一早車抵濟南,我趕到齊魯大學,由北平趕來的張奚若、金嶽霖、樑思成諸先生也剛好到達。過不多久又見到上海來的張嘉鑄先生和穿了一身孝服的志摩先生的長子,以及從南京來的張慰慈、郭有守兩先生。

隨即聽到受上海方面囑託爲志摩先生料理喪事的陳先生談遇難經過,才明白出事地點叫“開山”,本地人叫“白馬山”。山高不會過一百米。京浦車從山下經過,有個小站可不停車。飛機是每天飛行的郵航班機,平時不售客票,但後艙郵包間空處,有特別票仍可帶一人。那日由南京起飛時氣候正常,因濟南附近大霧迷途,無從下降,在市空盤旋移時,最後撞在白馬山半斜坡上起火焚燒。消息到達南京郵航總局,才知道志摩先生正在機上。靈柩暫停城裏一個小廟中。

早飯後,大家就去城裏偏街瞻看志摩先生遺容。那天正值落雨,雨漸落漸大,到達小廟時,附近地面已全是泥漿。原來這停靈小廟,已成爲個出售日用陶器的堆店。院坪中分門別類擱滿了大大小小的缸、罐、沙鍋和土碗,堆疊得高可齊人。廟裏面也滿是較小的罈罈罐罐。棺木停放在入門左側貼牆處,象是臨時騰出來的一點空間,只容三五人在棺邊周旋。

志摩先生已換上濟南市面所能得到的一套上等壽衣:戴了頂瓜皮小帽,穿了件淺藍色綢袍,外加個黑紗馬褂,腳下是一雙粉底黑色雲頭如意壽字鞋。遺容見不出痛苦痕跡,如平常熟睡時情形,十分安詳。致命傷顯然是飛機觸山那一剎那間促成的。從北京來的朋友,帶來個用鐵樹葉編成徑尺大小花圈,如古希臘雕刻中常見的式樣,一望而知必出於志摩先生生前好友思成夫婦之手。把花圈安置在棺蓋上,朋友們不禁想到,平時生龍活虎般、天真純厚、才華驚世的一代詩人,竟真如“爲天所忌”,和拜倫、雪萊命運相似,僅只在人世間活了三十多個年頭,就突然在一次偶然事故中與世長辭!

志摩穿了這麼一身與平時性情愛好全然不相稱的衣服,獨自靜悄悄躺在小廟一角,讓檐前點點滴滴愁人的雨聲相伴,看到這種悽清寂寞景象,在場親友忍不住人人熱淚盈眶。

五、《生》

北京城十剎海雜戲場南頭,煤灰土裏新墊就一片場坪,白日照着,有一圈沒事可作的閒人,皆爲一件小小的熱鬧粘合在那裏。

噝......

一個裂帛的聲音,這聲音又如一枚沖天小小爆仗,由地而騰起,五色紙作成翅膀的小玩具,便在一個螺旋形的鐵絲上,被賣玩具者打發了上天。於是這裏有各色各樣的臉子,皆嚮明藍作底的高空仰着。小玩具作飛機形制,上升與降落,同時還牽引了遠方的眼睛,因爲它顏色那麼鮮明,有北京城玩具特性的鮮明。

小小飛機達到一定高度後,便儼然如降落傘,盤旋而下,依然落在場中一角,可以重新拾起,且重新派它向上高升。或當發放時稍偏斜一點。它的歸宿處便改了地方,有時隨風飆起掛在柳梢上,有時落在各種白色幕頂上,有時又湊巧停頓在或一路人草帽上。它是那麼輕,什麼人草帽上有了這小東西時,先是一點兒不明白,依然揚長向在人叢中走去,於是一羣頑皮的小孩子,小狗般跟在身後嚷着笑着,直到這遊人把事弄明白,抓了頭上小東西摔去,小孩子方始爭着搶奪,忘了這或一遊人,不再理會。

小飛機每次放送值大子兒三枚,任何好事的出了錢,皆可自己當場來玩玩,親手打發這飛機“上天”,直到這飛機在“地面”失去爲止。

從腰邊口袋中掏銅子兒人一多,時間不久,賣玩具人便笑眯眯的一面數錢一面走過望海樓喝茶聽戲去了,閒人粘合性一失,即刻也散了。場坪中便只剩下些空蓮蓬,翠綠起襞的表皮,翻着白中微綠的軟瓤,還有棕色蓮子殼,綠色蓮子殼。

一個年紀已經過了六十的老人,抗了一對大傀儡從後海走來,到了場坪,四下望人,似乎很明白這不是玩傀儡的地方,但莫可奈何的卻停頓下來。

這老頭子把傀儡坐在場中烈日下,一面收着地面的蓮蓬,用手捏着,試探其中虛實,一面輕輕的咳着,調理他那副枯嗓子。他既無小鑼,又無小鼓,除了那對臉兒一黑一白簡陋呆板的傀儡以外,其餘什麼東西也沒有!看的人也沒有。

他把那雙發紅的小眼睛四方瞟着,場坪地位既那麼不適宜,天氣又那麼熱,心裏明白,若無什麼花樣做出來,絕不能把遊海子的閒人牽引過來。老頭子便瞻望着坐在坪裏傀儡中白臉的一個,親暱的低聲打着招呼,也似乎正在用這種話安慰他自己。

“王九,不要着急,慢慢的會有人來的。你瞧,這蓮蓬,不是大爺們的路數?咱們耽一會兒,就給玩個什麼給爺們看看,玩得好,還愁爺們不賞三枚五枚?玩得好,大爺們回家去還會同家中學生說:‘嗨,王九趙四摔跤多紮實,六月天大日頭下扭着蹩着摟着,還不出汗!’(他又輕輕的說)可不是,你就從不出汗,天那麼熱,你不出汗也不累,好漢子!”

來了一個人,正在打量投水似的神氣,把花條子襯衣下角長長的拖着,作成京城大學生特有的醜樣子,在臉上,也正同樣有一派老去民族特有的憔悴顏色。

老頭子瞥了這學生一眼,便微笑着,以爲幫場的“福星”來了,全身作成年輕人伶便姿式,把膀子向上向下搖着。大學生正研究似的站在那裏欣賞傀儡的面目,老頭子就重複自言自語的說話,親暱得如同家人父子應對。

“王九,我說,你瞧,大爺大姑娘不來,先生可來了。好,咱們動手,先生不會走的。你小心別讓趙四扔倒。先生幫咱們繃個場面,看你摔趙四這小子,先生準不走。”

於是他把傀儡扶起,整理傀儡身上那件破舊長衫,又從衣下取出兩隻假腿來,把它縛在自己褲腿上,一切弄妥當後,就把傀儡舉起,彎着腰,鑽進傀儡所穿衣服裏面去,用衣服罩好了自己,且把兩隻手套在假腿裏,改正了兩隻假腿的位置,開始獨自來在灰土坪裏扮演兩個人毆打的樣子。他用各種方法,變換着傀儡的姿式,跳着,躥着,有時又用真腳去撈那雙用手套着的腳,裝作摜跤盤腳的動作。他自己既不能看清楚頭上的傀儡,又不能看清楚場面上的觀衆,表演得卻極有生氣

大學生憂鬱的笑了,而且,遠遠的另一方,有人注意到了這邊空地上的情形,被這情形引起了好奇興味,第二個人跑來了。

再不久,第三個以至於第十三個皆跑來了。

閒人爲了傀儡的毆鬥,聚集在四周的越來越多。

衆人嘻嘻的笑着,從衣角里,老頭子依稀看得出場面上一圈觀衆的腿腳,他便替王九用真腳絆倒了趙四的假腳,傀儡與藏在衣下玩傀儡的,一齊頹然倒在灰土裏,場面上起了鬨然的笑聲,玩意兒也就作了小小結束了。

老頭子滿滿的從一堆破舊衣服裏爬出來,露出一個白髮蒼蒼滿是熱汗的頭顱,發紅的小臉上寫着疲倦的微笑,離開了傀儡後,就把傀儡重新扶起,自言自語的說着:

“王九,好小子,你真能幹。你瞧,我說大爺會來,大爺不全來了嗎?你玩得好,把趙四這小子扔倒了,大爺會大把子銅子兒灑來,回頭咱們就有窩窩頭啃了。瞧,你那臉,大姑娘樣兒。你累了嗎?怕熱嗎?(他一面說一面用衣角揩抹他自己的額角。)來,再來一趟,好勁頭,咱們趕明兒還上南京國術會打擂臺,給北方掙個大面子!”

衆人又鬨然大笑。

正當他第二次鑽進傀儡衣服底裏時,一個麻着臉龐收小攤捐的巡警從人背後擠進來。

巡警因爲那種扮演古怪有趣,便不做聲,只站在最前線看這種單人摜跤角力。然剛一轉折,彎着腰身的老頭子,卻從巡警足部一雙黑色厚皮靴上認識了觀衆之一的身分和地位,故玩了一會兒,只裝作趙四力不能支,即刻又成一堆坍在地下了。

他趕忙把頭伸出,對着巡警作一種諂媚的微笑,意思像在說“大爺您好,大爺您好”,一面解除兩手所套的假腿一面輕輕的帶着幽默自諷的神氣,向傀儡說:

“瞧,大爺真來了,黃褂兒,拿個小本子抽取四大枚浮攤捐,明知道咱們嚼大餅還沒有辦法,他們是來看咱們摔跤的!天氣多熱!大爺們盡在這兒豎着,來,咱們等等再來。”

他記起浮攤捐來了,他手上還無一個大子。

過一陣,他看看圍在四方的幫場人已不少,便四向作揖打拱說:

“大爺們,大熱天委屈了各位。爺們身邊帶了銅子兒的,幫忙隨手撒幾個,荷包空了的,幫忙耽一會兒,不必走開。”

觀衆中有丟一枚兩枚的,與其他袖手的,皆各站定原來的位置不曾挪動,一個青年軍官,卻擲了一把銅子皺着眉毛走開了。老頭子爲拾取這一把散亂滿地的銅子,照例沿了場子走去,系在腰帶上那兩隻假腳,便很可笑的向左向右擺着。

收捐巡警已把那黃紙條畫上了個記號,預備交給老頭子,他見着時,趕忙數了手中銅子四大枚,送給巡警,這巡警就口水輕輕說着“王九王九”,含着笑走了。巡警走後,老頭子把那捐條搓成一根捻子,紮在耳朵邊,向傀儡說:

“四個大子不多,王九你說是不是?你不熱,不出汗!巡警各種跑,汗流得可多啦!”說到這裏他似乎方想起自己頭上的大汗,便蹲下去拉王九衣角揩着,同時意思想引起衆人發笑,觀衆卻無人發笑。

這老頭子也同社會上某種人差不多,扮戲給別人看,連唱帶做,並不因爲他做得特別好,就只因爲他在做,故多數人皆用希奇憐憫眼光瞧着,應出錢時,有錢的夜不吝惜錢,但不管任何地方,只要有了一件新鮮事情,這點粘合性就失去了,大家便會忘了這裏一切,各自跑開了。

柳樹陰下賣蓮子的小攤有人中了暑,倒在攤邊暈去了,大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見有人跑向那方面去,也跟着跑去,只一會兒玩傀儡的場坪觀衆就走去了大半。少數人也似乎方察覺了頭上的烈日,繼續漸漸散去了。

帶着等待投水神氣的大學生,似乎也記起了自己應當做的事情,不能盡在這烈日下捧場作呆二,沿着前海大路擠進遊人中不見了。

場中剩了七個人。

老頭子看看,微笑着,一句話不說,兩隻手互相捏了一會,又蹲下去把傀儡舉起,罩在自己的頭上,兩手套進假腿裏,開始劇烈的搖着肩背,玩着業已玩過的那一套。古怪的動作招來了四個人,但不久卻走了五個人。等到另外一個地方真的毆打發生後,其餘的人便全皆跑去了。

老頭子還依然玩着,依然常常故意把假腿舉起,作了其中一個全身均被舉起的姿式。又把肩背極力傾斜向左向右,便彷彿傀儡扭撲極烈。到後便依然在一種規矩中倒下,毫不苟且的倒下。自然的,王九又把趙四戰勝了。

等待他從那堆敝舊衣裏爬出時,場坪裏只有一個查驗浮攤捐的矮巡警,笑眯眯的站在那裏,因爲觀衆只他一個故顯得他身體特別大,樣子特別樂。

他走向巡警身邊去,彎下了腰,從耳朵邊抓取那根黃紙捻條,那東西卻不見了,就忙匆匆的去傀儡衣裏亂翻。到後從地下方發現了那捐條,趕忙拿着遞給巡警:巡警不驗看捐條,卻望着系在那老頭子腰邊的假腿癡笑,搖搖頭走了。

他於是同傀儡一個樣子坐在地下,計數身邊的銅子,一面向白臉傀儡王九笑着,說着前後相同既在博取觀者大笑,又在自作嘲笑的笑話。他把話說得那麼親暱,那麼柔和。他不讓人知道他死去了的兒子就是王九,兒子的死乃是由於同趙四相拼也不說明。他絕不提這些事。他只讓人眼見傀儡王九與傀儡趙四相毆相撲時,雖場面上王九常常不大順手,上風皆由趙四佔去,但每次最後的勝利,總仍然歸那王九。

王九死了十年,老頭子在北京城圈子裏外表演王九打到趙四也有了十年,那個真的趙四,則五年前在保定府早就害黃疸病死掉了。

廿二年九月三日在北平新窄而黴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