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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評論散文摘抄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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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評論散文摘抄三篇

梁實秋評論散文摘抄三篇

導語:梁實秋主張“文學無階級”,不主張把文學當作政治的工具,反對思想統一,要求思想自由。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梁實秋評論散文摘抄,希望你們喜歡。

梁實秋評論散文摘抄三篇

一、《談話的藝術》

一個人在談話中可以採取三種不同的方式,一種是獨白,一是靜聽,一是互話。

談話不是演說,更不是訓話,所以一個人不可以霸佔所有的時間,不可以長篇大論地絮聒不休,旁若無人。有些人大概是口部筋肉特別發達,一開口便不能自休,絕不容許別人插嘴,話如連珠,音容並茂。他進一件事能從盤古開天地講起,慢慢地進入本題,亦能枝節橫生,終於忘記本題是什麼。這樣霸道的談話者,如果他言談之中確有內容,所謂“吐佳言如鋸木屑,霏霏不絕”亦不難覓取聽衆。在英國文人中,約翰遜博士是一個着名的例子。在咖啡店裏,他一開口,老鼠都不敢叫。那個結結巴巴的高爾斯密一插嘴便觸黴頭。Sir Oracic在說話,誰敢出聲?約翰遜之所以被稱爲當時文藝界的獨裁者,良有以也。學問風趣不及約翰遜者,必定是比較的語言無味,如果喋喋不已,如何令人耐得。

有人也許是以爲嘴只管吃飯而不作別用,對人乃鉗口結舌,一言不發。這樣的人也是談話中所不可或缺的,因爲談話,和演戲一樣,是需要聽衆的,這樣的人正是理想的聽衆。歐洲中古代的一個嚴肅的教派Carthusian monks以不說話爲苦修精進的法門之一,整年的不說一句話,實在不易。那究竟是方外人,另當別論,我們平常人中卻也有人真能寡言。他效法金人之三緘其口,他的背上應有銘曰:“今之慎言人也。”你對他講話,他洗耳恭聽,你問他一句話,他能用最經濟的辭句把你打發掉。如果你恰好也是“毋多言,多言多敗”的信仰者,相對不交一言,那便只好共聽壁上掛鐘之滴答滴答了。鍾會之與嵇康,則由打鐵的叮噹聲來破除兩人間之岑寂。這樣的人現代也有,相對無言,莫逆於心,巴答巴答的抽完一包香菸,興盡而散。無論如何,老於世故的人總是勸人多聽少說,以耳代口,凡是不大開口的人總是令人莫測高深;口邊若無遮攔,則容易令人一眼望到底。

談話,和作文一樣,有主題,有腹稿,有層次,有頭尾,不可語無倫次。寫文章肯用心的人就不太多,談話而知道剪裁的就更少了。寫文章講究開門見山,起筆最要緊,要來得挺拔而突兀,或是非常爽朗,總之要引人入勝,不同凡響。談話亦然。開口便談天氣好壞,當然亦不失爲一種寒暄之道,究竟缺乏風趣。常見有客來訪,賓主落座,客人徐徐開言:“您沒有出門啊?”主人除了重申“我沒有出門”這一事實之外沒有法子再作其他的答話。談公事,講生意,只求其明白清楚,沒有什麼可說的。一般的談話往往是屬於“無題”、“偶成”之類,沒有固定的題材,信手拈來,自有情致。情人們喁喁私語,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談到無可再談,則“此時無聲勝有聲”了。老朋友們剪燭西窗,班荊道故,上下古今無不可談,其間並無定則,只要對方不打哈欠。禪師們在談吐間好逞機鋒,不落跡象,那又是一種境界,不是我們凡夫俗子所能企望得到的。善談和健談不同。健談者能使四座生春,但多少有點霸道,善談者儘管舌燦蓮花,但總還要給別人留些說話的機會。

話的內容總不能不牽涉到人,而所謂人,則不是別人便是自己。談論別人則東家長西家短全成了上好的資料,專門隱惡揚善則內容枯燥聽來乏味,揭人陰私則又有傷口德,這其間頗費斟酌。英文gossip一字原義是“教父母”,尤指教母,引申而爲任何中年以上之婦女,再引申而爲閒談,再引申而爲飛短流長,而爲長舌婦,可見這種毛病由來有自,“造謠學校”之緣起亦在於是,而且是中外皆然。不過現在時代進步,這種現象已與年紀無關。談話而專談自己當然不會傷人,並且缺德之事經自己宴揚之後往往變成爲值得誇耀之事。不過這又顯得“我執”太深,而且最關心自己的事的人,往往只是自己。英文的“我”字,是大寫字母的I,有人已嫌其誇張,如果談起話來每句話都用“我”字開頭不更顯着是自我本位了麼?

在技巧上,談話也有些個禁忌。“話到口邊留半句”,只是勸人慎言,卻有人認真施行,真個的只說半句,其餘半句要由你去揣摩,好像文法習題中的造句,半句話要由你去填充。有時候是光說前半句,要你猜後半句;有時候是光說後半句,要你想前半句。一段談話中若是破碎的句子太多,在聽的方面不加整理是難以理解的。費時費事,莫此爲甚。我看在談話時最好還是注意文法,多用完整的句子爲宜。另一極端是,唯恐聽者印象不深,每一句話重複一遍,這辦法對於聽者的忍耐力實在要求過奢。談話的腔調與嗓音因人而異,有的如破鑼,有的如公雞,有的行腔使氣有板有眼,有的迴腸蕩氣如怨如訴,有的於每一句尾加上一串格格的笑,有的於說完一段話之後像鯨魚一般噴一口大氣,這一切都無關宏旨,要緊的是說話的聲音之大小需要一點控制。一開口便血脈僨張,聲震屋瓦,不久便要力竭聲嘶,氣急敗壞,似可不必。另有一些人的談話別有公式,把每句中的名詞與動詞一律用低音,甚至變成耳語,令聽者頗爲吃力。有些人唾腺特別發達,三言兩句之後嘴角上便積有兩灘如奶油狀的泡沫,於發出重脣音的時候便不免星沫四濺,真像是痰唾珠璣。人與人相處,本來易生摩擦,談話時也要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罵人的藝術

古今中外沒有一個不罵人的人。罵人就是有道德觀念的意思,因爲在罵人的時候,至少在罵人者自己總覺得那個有該罵的地方。何者該罵,何者不該罵,這個抉擇的標準,是極道德的。所以根本不罵人,大可不必。罵人是一種發泄感情的方法,尤其是那一種怨怒的感情。想罵人的時候而不罵,時常在身體上弄出毛病,所以想罵人時,罵罵何妨?

但是,罵人是一種高深的學問,不是人人都可以隨便試的。有因爲罵人挨嘴巴的,有因爲罵人吃官司的,有因爲罵人反被人罵的,這都是不會罵人的緣故。今以研究所得,公諸同好,或可爲罵人時之一助乎?

(一)知己知彼

[HT]罵人是和動手打架一樣的,你如其敢打人一拳,你先要自己忖度一下,你吃得起別人的一拳否。這叫做知己知彼。罵人也是一樣。譬如你罵他是“屈死”,你先要反省,自己和“屈死”有無分別。你罵別人荒唐,你自己想曾否吃喝嫖賭。否則別人回敬你一兩句,你就受不了。所以別人若有某種短處,而足下也正有同病,那麼你在罵他的時候,只得割愛。

二、《談時間》

希臘有位偉大的哲學家Diogenes,有一天亞歷山大皇帝走去看他,以皇帝的慣用的口吻問他,“你對我有什麼請求嗎?”這位玩世不恭的哲人翻了翻白眼,答道:“我請求你走開一點,不要遮住我的陽光。”

這個家喻戶曉的小故事,空間涵義可估,恐怕見仁見智,各有不同的看法。我們通常總是覺得那們哲人視尊榮猶如敝屣,富貴如浮雲,雖然皇帝駕到,殊無異於等閒之輩,不但對他無所希冀,而且亦不必特別的假以顏色。可是約翰遜博士另有一種看法,他認爲應該注意的是那陽光,陽光不是皇帝所能賜予的,所以請求他不要把所不能賜予的奪了過去。這個請求不算奢,卻是用意深刻。因些約翰遜博士由“光陰”悟到“時間”,時間也是雖然極爲寶貴,而也是常常被人劫奪的。

“人生不滿百”,大致是不錯的[]。當然,老而不死的人,不是沒過,不過期頤以上不是一般人所敢奢望的,數十寒暑當中,睡眠卻了很大一部分。蘇東坡所謂“睡眠去其半”,稍嫌有一點誇張,大約三分之一左右總是有的。童蒙一段時期,說它是天真未鑿也好,說它是昏昧無知也好,反正是渾渾噩噩,不知不覺;及到壽登耄耋,比死人多一口氣,也沒有多少生趣可言。掐頭去尾,人生所餘無幾。就是這短暫的一生,時間亦不見得能由我們自己支配。約翰遜博士所抱怨的那些不速之客,動輒登門拜訪,不管你正在怎樣忙碌,他覺得賓至如歸,這種情形固然令人啼笑皆非,我覺得空間不能算是怎樣嚴重的“時間之賊”。他只是在我們的有限的資本上抽取一點捐稅而已。我們的時間之大宗的消耗,怕還是要由我們自己負責。

有人說:“時間即生命。”也有人說:“時間即金錢。”二說均是,因爲有人人爲金銀即生命。不過細想一下,有命斯有財,命之不存,財於何有?有錢不要命者,固然實繁有徒,但是舍財不捨命,仍然是較聰明的辦法。所以淮南子說:“聖人不貴尺之璧而重寸之陰,時難得而易失也。”我們幼時,誰沒有作過“惜陰說”之類的課藝?可是誰又能趁早體會到時間之“難得而易失”?我小的時候,家裏請了一位教師,書房舊上有一座鐘,我和我的姊妹常乘教師不注意的時候把時鐘往前撥快半個鐘頭,以便提早放學,後來被老師覺察了,他用硃筆在窗戶紙上的太陽陰影劃一痕記,作爲放學的時刻,這才息了逃學的念頭。

時光不斷在流轉,任誰也不能攀住它停留片刻。“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我們每天撕一張日曆,日曆越來越薄,快要撕完的時候便不免矍然以驚,驚的是又臨歲晚,假使我們把幾十冊日曆裝爲合訂本,那便象徵我們全部的生命,我們一頁一頁的往下扯,該是什麼樣的滋味呢!“冬天一到,春天還會遠嗎?”可是你一共能看見幾次冬盡春來呢?

不可挽住的就讓它去罷!問題在,我們所能掌握的尚未逝去的時間,如何去打發它,梁任公先生最惡聞“消遣”二字,只有活得不耐煩的人才忍心去“殺時間”。他認爲一個人要作的事情多,時間根本不夠用,哪裏還有時間可供消遣?不過打發時間的方法,亦人各有不同,士各有志。乾隆皇帝下江南,看見運河上舟揮往來,熙熙攘攘,顧問左右:“他們都在忙些什麼?”和坤侍衛在側,脫口而出:“無非名利二字。”這答案相當正確,我們不可以人廢言。不過三代以下唯恐其不好名,大概名利二字當中利的成分大些。“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時間即金錢之說仍屬不誣。詩人華茲華斯有句:

塵世耗用我們的時間太多了,夙興夜寐。

賺錢揮霍,把我們的精力都浪費掉了。

所以有人寧可循跡山林,享受那清風明月,“侶魚蝦而友麋鹿”,過那高蹈隱逸的生活。詩人濟慈寧願長時間地守着一株花,看那恭敬花苞徐徐展瓣,以爲那是人間至樂。嵇康在大樹底下揚槌打鐵,“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劉伶“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提壺”,一生中無思無慮其樂陶陶。這又是一種頗不尋常的方式。最徹底的超然例子是《傳燈錄》所記載的“南泉和尚問陸亙曰:“大夫十二時中作麼生?”陸雲:“寸絲不掛!”寸絲不掛就是了無掛礙之謂,“原本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境界高超極了,可以說是“以天地爲一朝,萬期爲須臾”根本不發生什麼時間問題。

人,誠如波斯詩人莪漠伽耶瑪所說,來不知從何處來,去不知向何處去,來時並非本願,去時亦未徵得同意,糊里糊塗地在世間逗留一段時間。在此期間內,我們是以心爲形役呢,還是立德立言以求不朽,還是參究生死直超三界呢?這大主意需要自己拿。

三、《了生死》

信佛的人往往要出家。出家所爲何來?據說是爲了一大事因緣,那就是要“了生死”。在家修行,其終極目的也是爲了要“了生死”。生死是一件事,有生即有死,有死方有生,“了”即是“了斷”之意。生死流轉,循環不已,是爲輪迴,人在輪迴之中,縱不墮入惡趣,生老病死四苦煎熬亦無樂趣可言。所以信佛的人要了生死,超出輪迴,證無生法忍。出家不過是一個手段,習靜也不過是一個手段。

但是生死果然能夠了斷麼?我常想,生不知所從來,死不知何處去,生非甘心,死非情願,所謂人生只是生死之間短短的一橛。這種看法正是佛家所說“分段苦”。我們所能實際瞭解的也正是這樣。波斯詩人峨謨伽耶姆的四行詩恰好說出了我們的感覺:不知爲什麼,亦不知來自何方,

就來到這世界,像水之不自主地流;

而且離開了這世界,不知向哪裏去,

像風在原野,不自主地吹。

“我來如流水,去如風,”這是詩人對人生的體會。所謂生死,不了斷亦自然了斷,我們是無能爲力的。我們來到這世界,並未經我們同意,我們離開這世界,也將不經我們同意。我們是被動的。

人死了之後是不是萬事皆空呢?死了之後是不是還有生活呢?死了之後是不是還有輪迴呢?我只能說不知道。使哈姆雷特躊躇不決的也正是這一種懷疑。按照佛家的學說,“斷滅相”決非正知解。一切的宗教都強調死後的生活,佛教則特別強調輪迴。我看世間一切有情,是有一個新陳代謝的法則,是有遺傳嬗遞的跡象,人恐怕也不是例外,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代舊人,如是而已。又看佛書記載輪迴的故事,大抵荒誕不經,可供談助,兼資勸世,是否真有其事殆不可考。如果輪迴之說尚難證實,則所謂了生死之說也只是可望不可及的一個理想了。

我承認佛家了生死之說是一崇高理想。爲了希望達到這個理想,佛教徒制定許多戒律,所謂根本五戒,沙彌十戒,比丘二百五十戒,這還都是所謂“事戒”,菩薩十重四十八輕戒之“性戒”尚不在內。這些戒律都是要我們在此生此世來身體力行的。能徹底實行戒律的人方有希望達到“外息諸緣,內心無喘”的境界。只有切實地剋制情慾,方可逐漸地做到“情枯智訖”的功夫。所有的宗教無不強調克己的修養,斬斷情根,裂破俗網,然後才能湛然寂靜,明心見性。就是佛教所斥爲外道的種種苦行,也無非是戒的意思,不過作得過分了些。中古基督教也有許多不近人情的苦修方法。凡是宗教都是要人收斂內心截除慾念。就是倫理的哲學家,也無不倡導多多少少的克己的苦行。折磨肉體,以解放心靈,這道理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以愛根爲生死之源,而且自無始以來因積業而生死流轉,非斬斷愛根無以了生死,這一番道理便比較難以實證了。此生此世持戒,此生此世受福,死後如何,來世如何,便渺茫難言了。我對於在家修行的和出家修行的人們有無上的敬意。由於他們的參禪看教,福慧雙修,我不懷疑他們有在此生此世證無生法忍的可能,但是離開此生此世之後是否即能往生淨土,我很懷疑。這淨土,像其他的被人描寫過的天堂一樣,未必存在。如果它是存在,只是存在於我們的心裏。

西方斯多亞派哲學家所謂個人的靈魂於死後重複融合到宇宙的靈魂裏去,其種種信念也無非是要人於臨死之際不生恐懼,那說法雖然簡陋,卻是不落言筌。蒙田說,“學習哲學即是學習如何去死。”如果了生死即是瞭解生死之謎,從而獲致大智大勇,心地光明,無所恐懼,我相信那是可以辦到的。所以我的心目中,宗教家乃是最富理想而又最重實踐的哲學家。至於了斷生死之說,則我自慚劣鈍,目前只能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