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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音作品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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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音作品精選

林海音作品精選

導語:林海音作爲臺灣老一代的作家,對臺灣文學事業的貢獻集中表現在小說創作、培育新人和興辦刊物三個方面。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林海音作品精選,希望你們喜歡。

林海音作品精選

一、《我的童玩》

撾子兒

北方的天氣,四季分明。孩子們的遊戲,也略有季節的和室內外的分別。當然大部分動態的在室外,靜態的在室內。女孩子以女紅兼遊戲是在室內多,但也有動作的遊戲,是在室內舉行的,那就是“撾子兒”。

撾子兒的用具有多種,白果、桃核、布袋、玻璃球,都可以。但玩起來,他們的感覺不一樣。白果和桃核,其硬度、彈性差不多。布袋裏裝的是綠豆,不是圓形固體,不能滾動,所以玩法也略有不同。玻璃球又硬、又滑,還可以跳起來,所以可以多一種玩法。

單數(五或七粒)的子兒,一把撒在桌上,桌上鋪了一層織得平整的寬圍巾,柔軟適度。然後拿出一粒,扔上空,手隨着就趕快揀上一顆,再扔一次,再揀一顆,把七顆都揀完,再撒一次,這次是同時揀兩顆,再揀三顆的,最後揀全部的。這個全套做完是一個單元,做不完就輸了。

女性的手比較巧於運用,當然是和幼年的遊戲動作很有關係。記得讀外國雜誌說,有的外科醫生學女人用兩根針織毛線,就是爲了練習手指運用的靈巧。

撾子兒,冬日玩得多,因爲是在室內桌上。記得冬日在小學讀書時,到了下課十分鐘,男生搶着跑出教室外面野,女生趕快拿出毛線圍巾鋪在課桌上,撾起子兒來。

爲了收集這些玩具給《漢聲》,我買來一些白果,試着玩玩。結果是扔上一顆白果,老花眼和略有顫抖的手,不能很準確的同時去揀桌上的和接住空中落下來的了。很悲哀呢!

除了撾子兒,在桌上玩的,還有“彈鐵蠶豆兒”。顧名思義,蠶豆名鐵,是極幹極硬的一種。沒吃以前,先用它玩一陣吧,一把撒在桌上,在兩粒之中用小指立着划過去,然後捏住大拇指和食指,大拇指放出,以其中的一粒彈另外一粒,不許碰到別的。彈好,就可以揀起一粒算勝的,再接着做下去,看看能不能把全有的都彈光算贏了。

跳繩和踢毽子

這兩項遊戲雖是至今存在,不分地方和季節的,但是玩具就有不同。跳繩,當然基本是麻繩,後來有童子軍繩和臺灣的橡皮筋。我最喜歡的,卻是小時候用竹筆管穿的跳繩。放了學到玻璃廠西門一家制筆作坊,去買做筆切下約寸長的剩餘竹管,其粗細是我們用寫中楷字的筆。很便宜的買一大包回來,用白線繩一個個穿成一條丈長的繩。這種繩子,無論打在硬土地上、磚地上,都會發出清脆的竹管聲,在遊戲中也兼聽悅耳的聲音。

跳雙繩頗不易,有韻律,快速。但是在跳繩中揀銅子兒,也不簡單。把一疊銅子兒放在地上(繩子落地碰不到的地方),每跳一下,低頭彎腰下去揀起一個銅子兒,看你趕不趕得上又要跳第二下?又跳,又彎腰,又伸手搶錢,雖不是激烈運動,卻是全身都動的運動呢!

踢毽子是自古以來的中國遊戲,這玩具羽毛是基礎,但是底下的托子卻因時代而不同了。在我幼年時,雖然幣制已經用鋼板爲硬幣,但是遺留下來的制錢,還有很多用處,做毽子的底託,就是最好的。方孔洞,穿過一根皮帶,把羽毛捆起來,就是毽子了。

自己做毽子,也是有趣的事。用色紙剪了當羽毛,秋天的大朵菊花當羽毛,都是毽子。而記憶中有一種爲兒童初步學踢毽子的,叫“踢制錢兒”,兩枚制錢用紅頭繩穿起來,剛好是小孩子的手持到腳的長度即可。小孩子提着它,一踢一踢的,制錢打着布鞋幫子,倒也很順利。

踢毽子到學習花樣兒的時候,有一個歌可以念、踢,照歌詞動作:“一個毽兒,踢兩瓣兒。打花鼓,繞花線兒。裏踢,外拐。八仙,過海。九十九,一百。”

唸完,剛好踢十下,但是踢到第五下以後,就都是“特技”了!

二、《蔡家老屋》

夏天的晚上,坐在院子裏的大樹下,聽叔叔、嬸嬸、舅媽們講故事,是我們最高興的事了。

在各式各樣的故事裏,鬼故事最好聽,無論重複多少次,我們都不嫌多。

我知道,你也喜歡聽鬼故事。

有一個最好聽的鬼故事,是發生在蔡公公的家裏。

在鎮的盡頭,通到田裏的路上,有一棟紅磚的樓房,據說那是蔡公公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蓋的。樣式雖然古老而陳舊,但是院子裏有幾棵老榕樹,一個絲瓜架和一口古井,房子四周用竹籬笆圍着,倒是一個乾乾淨淨的小田莊。

事情就發生在去年春天。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的,蔡家的人常常在半夜裏,聽見有人在這棟房子裏走來走去;聲音很清楚,像是穿着皮鞋,又像是木展。有時走得很快,有時又很慢。

最初蔡公公以爲是蔡伯伯,蔡伯伯以爲是蔡姑姑,蔡姑姑以爲是蔡伯母。到後來知道誰都不是,大家才害怕起來。

這走路的聲音,鬧了很久,最後大家認定是——鬧鬼。

蔡家用了許多方法來驅鬼,但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

鬼還是在每天半夜裏,穿了不知什麼鞋子,來到蔡家,就毫不客氣地在樓上、樓下、樓前、樓後走動。害得蔡家的人,每聽到走路聲,就躲在各人房裏不敢出來。

蔡家鬧的鬼只有一個,但是卻有幾個不同的傳說。

叔叔是這樣說的:

蔡公公年輕的時候,一個人到省城去讀書,在那裏認識一個美麗而溫柔的蘭姑娘,蔡公公偷偷地和她結了婚,沒有告訴父母。過了幾年,蔡公公的父母叫他回來,原來是要給他娶一房媳婦。

蔡公公不敢違背父母的命令,也不敢說出他已經娶了一個蘭姑娘。

幾年以後,聽說蘭姑娘因爲憂鬱而病死了。

蔡公公每天晚上都要讀書到深夜,這是他幾十年來的習慣。他讀書的時候,還喜歡一邊讀一邊剝着花生吃,所以常常留在書桌上一堆花生殼。

那些日子雖然在鬧鬼,蔡公公照樣讀他的書。

有一天,他很疲倦,竟坐在書桌前朦朧地睡了一覺。醒來時,桌上的花生殼忽然不見了,而他所坐的椅子後面,響起了大家所傳說的走路聲!他不敢回頭去看是什麼人,但是那“咯噔咯噔”的皮鞋聲,使他想起了一個女人。

他終於忍不住地對那走路聲說:

“蘭姑娘,謝謝你把花生殼收拾乾淨。這些日子鬧得我們一家人不安寧的,原來就是你啊?我知道當初我很對不起你,但是你也一定知道我的苦衷。現在我明白你的來意了。”

第二天,蔡公公就給蘭姑娘立了一個牌位,供在祠堂裏,算是正式把蘭姑娘迎進來,做了蔡家的人。

所以叔叔說,這個鬼,就是省城來的蘭姑娘。

嬸嬸說的不一樣,她這樣說:

從蔡家往前走幾十步,不就是種菜的慶妹家嗎?

慶妹真是一個好孩子。她長得漂亮,又乖巧,又健康,嘴也甜,見了人總是叔叔、嬸嬸的叫。大家都很喜歡她。

蔡家姑姑可就是不同了。她很驕傲,不喜歡理睬人,誰要是比她強一點點,都會惹起她的嫉恨。

蔡家姑姑就是看不得慶妹對人這麼有禮貌;大家都對慶妹這麼好,她也生氣。她用不屑的眼光看慶妹,慶妹還是對她笑眯眯的。人家都說慶妹一定會嫁一個好丈夫,誰又知道她是這麼短命呢!

去年春天,水很缺乏,菜園的灌溉都成了問題,所以慶妹每天都挑兩個竹筒,到蔡家來打水。井水也很淺,每次慶妹都要彎下身子,向井裏探望探望。

那一天慶妹又來打水,她正向着井口探望的時候,蔡家姑姑忽然大聲地喊:

“又來我們家打水!”

不知道是喊得太突然,嚇着慶妹了,還是慶妹自己不小心,跟着蔡家姑姑的喊聲,她的身體失去了平衡,就掉到井裏去了。

蔡家姑姑住在樓上。有一天晚上,她的衣服放在牀邊的凳子上,竟隨着那奇怪的走路聲,拖到樓下的地板上去了。

蔡姑姑說那一定是慶妹,挑着那副打水的竹筒子來了;竹筒子打着樓梯,所以才發出了那種聲音。

她又說,慶妹一定是因爲浸在井裏太冷了,所以拿走她的衣服穿。

於是,蔡家爲慶妹糊了許多紙的冥衣,在井邊燒給她,並且請了道士來做法,說是可以把慶妹的鬼魂,引回她自己的家去。

所以嬸嬸說,那個鬼,就是來打水的慶妹。

舅媽說的跟他們都不一樣,她說:

蔡家伯母結婚時,從孃家帶來一個陪嫁的丫頭,叫杏花;但是蔡伯母並不喜歡杏花[]。

杏花整天站在蔡伯母的身邊捱罵,她沒有一件事能做得使女主人滿意的。

杏花炒的菜,不是太鹹,就是太淡;杏花鋪牀疊被,不是太早,就是太晚;蔡伯母嫌杏花太饞,認爲她到廚房去,就是偷東西吃;蔡伯母嫌杏花太笨,認爲她洗的衣服都不乾淨,已經晾到竹竿上,也要拿下來重洗。

十六歲的杏花,被折磨得生了病。誰又能伺候一個生病的丫頭呢?所以蔡伯母叫杏花家裏的人來把她接回去;可是杏花並不願意回她那貧苦的家裏去,那樣會增加父母的負擔。杏花走時哭哭啼啼的,回家不久就病死了。

自從蔡家鬧鬼以後,蔡伯母就心神不安。她說她聽得出來,那一定是杏花穿木屐走路的聲音。又說杏花做了鬼,還是和生前一樣笨手笨腳;到了廚房裏,就把碗櫥裏的碗碰到地上摔碎。又說杏花還是一個饞鬼,偷飯偷菜吃,撒得滿桌子的飯菜。

從前不肯讓杏花吃飽的蔡伯母,現在竟用滿桌的飯菜祭供杏花,說是請杏花吃飽了,趕快離開這裏,不要再來廚房搗亂了。

所以舅媽說,那個鬼,就是蔡伯母的丫頭杏花。

但是不管哪個人說得對,蔡家的鬼並沒有趕走,反而鬧得更兇了。最後,他們全家不得不搬離開這棟住了幾代的紅磚樓房。

本來就陳舊的樓房,現在變得更破爛了,它孤立在路邊上,顯得很荒涼。

籬笆吹倒了,野草長高了,滿地落葉沒人掃,井邊佈滿了鳥糞。

這樣一來,就更像是鬧鬼的房子了。

大表哥新從省城的大學畢業回來,也加入了聽鬼故事的隊伍

大表哥聽了幾次蔡家的鬼故事以後,有一天,他忽然對大家說,要到蔡家的空樓去看看鬼!

叔叔、舅媽們聽說,都嚇壞了。他們警告大表哥說:去不得!去不得!那是個年輕的女鬼,會把英俊的大表哥的魂勾了去。

大表哥認爲不會的,因爲他們所說的鬼,在生前都是善良的女孩子。他預備去看看到底她是誰?是蘭姑娘?是慶妹?還是杏花?

大表哥問我們,誰願意跟他去捉美麗的女鬼?起初我們很害怕,誰也不肯去,但是後來還是被大表哥說動了心。

那天晚上,我們向各人的媽媽撒了一個小小的謊,說是到另一個同學家去做功課,並且要住在同學家。

其實,我們都跟着大表哥到蔡家的空樓房去了。

破舊的老屋,到處都是灰塵和蜘蛛網,地板定起來,咯吱咯吱地響,說話也有了回聲,好一個恐怖的地方!

大表哥提着燈走在前面,我們輕輕地跟在後面,一步一步地上了樓。

我們停留在原來蔡公公的書房裏。

大表哥把燈放在書桌上。他告訴我們說,如果聽見有走路聲音,不用害怕,也不要喊叫,一切都聽他的命令。

大家很緊張,很害怕,也很興奮。

過了很久很久,這棟樓房竟一點鬼的動靜也沒有。大家原來緊張害怕的心,也鬆了下來。我們竟覺得很失望,這裏並沒有鬼可看,還不如回家去睡覺呢!

可是就在這時候,那“咯噔咯噔”的走路聲,終於從樓下傳來了!

她一步一步地上了樓,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書房裏來!

門是開着的,我們都躲在門後面。

真害怕!我們擠成一團圍住大表哥。

這時候我們倒希望她不要進來,希望她到別的房子去!

可是,那走路聲越來越近了,她真的進來啦!

砰!

大表哥關上門了!

我們不敢看她是誰,閉上眼睛,胳臂緊抱着自己的頭和臉。

大表哥哈哈地大笑:

“快看哪!是誰來了?歡迎蘭姑娘!歡迎慶妹!歡迎杏花!”

原來是它!

它的尾巴被捕鼠器夾住了,所以它每天夜裏拖着這塊小木板到處走,弄出奇怪的走路聲來。

大表哥說:

“世界上實在並沒有鬼,只是因爲蔡家的每一個人都做了慚愧的事,心中時時不安,所以才疑心生暗鬼。但是鬼故事確實很好聽。走,咱們趕快回去,現在還趕得上給他們講一個更有趣的鬼故事!”

三、《虎坊橋》

常常想起虎坊大街上的那個老乞丐,也常想總有一天把他寫進我的小說裏。他很髒、很胖。髒,是當然的,可是胖子做了乞丐,卻是在他以前和以後,我都沒有見過的事;覺得和他的身份很不襯,所以纔有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吧!常在冬天的早上看見他,穿着空心大棉襖坐在我家的門前,曬着早晨的太陽在拿蝨子。他的唾沫比我們多一樣用處,就是食指放在舌頭上添一舔,沾了唾沫然後再去沾身上的蝨子,把蝨子夾在兩個大拇指的指甲蓋几上擠一下,“貼”的一聲,蝨子被擠破了。然後再沾唾沫,再拿蝨子。聽說蝨子都長了尾巴了,好不噁心!

他的身旁放着一個沒有蓋子的砂鍋,盛着乞討來的殘羹冷飯。不,飯是放在另一個地方,他還有一個黑髒油亮的帆布口袋,乾的東西像飯、饅頭、餃子皮什麼的,都裝進口袋裏。他抱着一砂鍋的剩湯水,仰起頭來連扒帶喝的,就全吃下了肚。我每看見他在吃東西,就往家裏跑,我實在想嘔吐了。

對了,他還有一個口袋。那裏面裝的是什麼?是白花花的大洋錢!他拿好了蝨子,吃飽了剩飯,抱着砂鍋要走了,一站起身來,破棉褲腰裏繫着的這個口袋,往下一墜,洋錢在裏面打滾兒的聲音丁當響。我好奇怪,拉着宋媽的衣襟,指着那發響的口袋問:

“宋奶,他還有好多洋錢,哪兒來的?”

“哼,你以爲是偷來的、搶來的嗎?人家自個兒攢的。”

“自個兒攢的?你說過,要飯的人當初都是有錢的多,好吃懶做才把家當花光了,只好要飯吃。”

“是呀!可是要了飯就知道學好了,知道攢錢啦!”宋媽擺出凡事皆在的樣子回答我。

“既然是學好,爲什麼他不肯洗臉洗澡,拿大洋錢去做套新棉襖穿哪?”

宋媽沒回答我,我還要問:

“他也還是不肯做事呀?”

“你沒聽說嗎?要了三年飯,給皇上都不當。”

他雖然不肯做皇上,我想起來了,他倒也在那出大殯的行列裏打執事賺錢呢!爛棉祆上面套着白喪褂子,從喪家走到墓地,不知道有多少里路,他又胖又老,還舉着旗呀傘呀的。而且,最要緊的是他腰裏還掛着一袋於洋錢哪!這一身披掛,走那麼遠的路,是多麼的吃力呢!這就是他蕩光了家產又從頭學好的緣故嗎?我不懂,便要發問,大人們好像也不能答覆得使我滿意,我就要在心裏琢磨了。

家住在虎坊橋,這是一條多姿多彩的大街,每天從早到晚所看見的事事物物,使我常常琢磨的人物和事情可太多了。我的心靈,在那小小的年紀裏,便充滿了對人世間現實生活的懷疑、同情、不平、感慨、興趣……種種的情緒。

如果說我後來在寫作上有怎樣的方向時,說不定是幼年在虎坊橋居住的幾年,給了我最初的對現實人生的觀察和體驗吧!

沒有一條街包含了人生世相有這麼多方面;在我幼年居住在虎坊橋的幾年中,是正值北伐前後的年代。有一天下午,照例的,我們姊弟們洗了澡換了乾淨的衣服,便跟着宋媽在大門口上看熱鬧了。這時來了兩個日本人,一個人拿着照像匣子,另一個拿着兩面小旗,是青天白日旗。紅黃藍白黑五色旗剛剛成了過去。小日本兒會說日本式中國話,拿旗子的走過來笑眯眯地對我說:

“小妹妹的照像的好不好?”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和妹妹直向後退縮。他又說:

“沒有關係,照了像的我要大大的送給你的。”然後他看着我家的門牌號數,嘴裏唸唸有詞。

我看看宋媽,宋媽說話了:

“您這二位先生是——?”

“噢,我們的是日本的報館的,沒有關係,我們大大的照了像。”

大概看那兩個人沒有惡意的樣子,宋媽便對我和妹妹說:“要給你們照就照吧!”

於是我和妹妹每人手上舉着一面青天白日旗,站在門前照了一張像,當時也不知道究竟是爲什麼要這樣照。等到爸爸回家時告訴了他,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玩笑着說:

“不好嘍,讓人照了像寄到日本去,不定是做什麼用哪,怎麼辦?”

爸爸雖然玩笑着說,我的心裏卻是很害怕,擔憂着。直到有一天,爸爸拿回來一本畫報,裏面全是日本字,翻開來有一頁裏面,我和妹妹舉着旗子的照片,赫然在焉!爸爸講給我們聽,那上面說,中國街頭的兒童都舉着他們的新旗子。這是一本日本人印行的記我國北伐成功經過的畫冊。

對於北伐這件事,小小年紀的我,本是什麼也不懂的,但是就因爲住在虎坊橋這個地方,竟也無意中在腦子裏印下了時代不同的感覺。北伐成功的前夕,好像曾有那麼一陣緊張的日子,黃昏的虎坊橋大街上,忽然騷動起來了,聽說在選學生,而好客的爸爸,也常把家裏多餘的房子借給年輕的學生住,像“德先叔叔”(《城南舊事》小說裏的人物)什麼的,一定和那個將要迎接來的新時代有什麼關係,他爲了風聲的關係,便在我家有了時隱時現的情形。

虎坊橋在北京政府時代,是一條通往最繁華區的街道,無論到前門,到城南遊藝園,到八大胡同,到天橋……都要經過這裏。因此,很晚很晚,這裏也還是不斷車馬行人。早上它也熱鬧,尤其到了要“出紅差”的日子,老早,街上就涌到各處來看“熱鬧”的人。出紅差就是要把犯人押到天橋那一帶去槍斃,槍斃人怎麼能叫做看熱鬧呢?但是那時人們確是把這件事當做“熱鬧”來看的。他們跟在載犯人的車後面,和車上的犯人互相呼應的叫喊着,不像是要去送死,卻像是一羣朋友歡送的行列。他們沒有悲憫這個將死的壯漢,反而是犯人喊一聲:“過了十八年又是一條好漢!”羣衆就跟着喊一聲:“好!”就像是舞臺上的演員唱一句,下面喊一聲好一樣。每逢早上街上涌來了人羣,我們就知道有什麼事了,好奇的心理也鼓動着我,躲在門洞的石墩上張望着。碰到這時侯,母親要極力不使我們去看這種“熱鬧”,但是一年到頭常常有,無論如何,我是看過不少了,心裏也存下了許多對人與人間的疑問:爲什麼臨死的人了,還能喊那些話?爲什麼大家要給他喊好?人羣中有他的親友嗎?他們也喊好嗎?

同樣的情形,大的出喪,這裏也幾乎是必經的街道,因爲有錢有勢的人家死了人要出大殯,是所謂“死後哀榮”吧,所以必須選擇一些大街來繞行,做一次最後的煊赫!沿街的商店有的在馬路沿擺上了祭桌,披麻帶孝的孝子步行到這裏,叩個頭道個謝,便使這家商店感到無上的光榮似的。而看出大殯的羣衆,並無哀悼的意思,也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情,流露出對死後有這樣哀榮,有無限羨慕的意思在。而在那長長數裏的行列中,有時會看見那胖子老乞丐的。他默默的走着,面部沒有表情,他的心中有沒有在想些什麼?如果他在年輕時不蕩盡了那些家產,他死後何嘗不可以有這份哀榮,他會不會這麼想?

欺騙的玩意兒,我也在這條街上看到了。穿着藍布大褂的那個瘦高個子,是賣假當票的。因爲常常停留在我家的門前,便和宋奶很熟,並不避諱他是幹什麼的。宋媽真奇怪,眼看着他在欺騙那些鄉下人,她也不當回事,好像是在看一場遊戲似的。當有一天我知道他是怎麼回事時,便忍不住了,我繃着臉瞪着眼,手插着腰,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賣假當票的竟說:

“大小姐,我們講生意的時候,您可別說什麼呀!”

“不可以!”我氣到極點,發出了不平之鳴,“欺騙人是不可以的!”

我的不平的性格,好像一直到今天都還一樣的存在着。其實,對所謂是非的看法,從前和現在,我也不盡相同。總之是人世相看多了,總不會不無所感。

也有最美麗的事情在虎坊橋,那便是春天的花事。常常我放學回來了,爸爸在買花,整擔的花挑到院子裏來,爸爸在和賣花的講價錢,爸原來只是要買一盆麥冬草或文竹什麼的,結果一擔子花都留下了。賣花的拿了錢並不掉頭走,他會留下來幫着爸爸往花池或花盆裏種植,也一面和爸爸談着花的故事。我受了勤勉的爸爸的影響,也幫着搬盆移土和澆水。

我早晨起來,喜歡看牆根下紫色的喇叭花展開了她的容顏,還有一排向日葵跟着日頭轉,黃昏的花池裏,玉簪花清幽地排在那裏,等着你去摘取。

虎坊橋的童年生活是豐富的,大黑門裏的這個小女孩是喜歡思索的,許是這些,無形中導致了她走上以寫作爲快樂的路吧!

196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