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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經典散文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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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經典散文三篇

季羨林經典散文三篇

導語:很多人認識季羨林應該是從他的散文開始的,因爲他寫的《春滿燕園》《荷塘清韻》《聽雨》等多篇散文曾被選入中學教材。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季羨林經典散文,希望你們喜歡。

季羨林經典散文三篇

散文一:《春滿燕園》

燕園花事漸衰。桃花,杏花早已開謝。一度繁花滿枝的榆葉梅現在已經長出了綠油油的葉子。連幾天前還開得像一團錦繡一樣的西府海棠也已落英繽紛,殘紅滿地了。丁香雖然還在盛開,燦爛滿圓,香飄十里;便已顯出疲憊的樣子。北京的春天本來就是短的,“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看來春天就要歸去了。

但是人們心頭的春天卻方在繁榮滋長。這個春天,同在大自然裏的春天一樣,也是萬紫千紅、風光旖旎的。但它卻比大自然裏的春天更美、更可愛、更真實、更持久。鄭板橋有兩句詩:“閉門只是栽蘭竹,留得春光過四時。”我們不栽蘭,不種竹:我們就把春天栽在心中,它不但能過今年的四時,而且能過明年、後年不知道多少年的四時,它要常駐我們心中,成爲永恆的春天了。

昨天晚上,我走過校園。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遠處的蛙鳴劃破深夜的沉寂,黑暗彷彿凝結了起來,能摸得着,捉得住。我走着走着,驀地看到遠處有了燈光,是從一些宿舍的窗子裏流出來的。我心裏一愣,我的眼睛彷彿有了佛經上叫做天眼通的那種神力,透過牆壁,就看了進去。我看到一位年老的教師在那裏伏案苦讀。他彷彿正在寫文章,想把幾十年的研究心得寫了下來,豐富我們文化知識的寶庫。他又彷彿是在備課,想把第二天要講的東西整理得更深刻、更生動,讓青年學生獲得更多的滋養。他也可能是在看青年教師的論文,想給他們提些意見,共同切磋琢磨。他時而低頭沉思,時而擡頭微笑。對他說來,這時候,除了他自己和眼前的工作以外,宇宙萬物都似乎不存在,他完完全全陶醉於自己的工作中了。

今天早晨,我又走過校園。這時候,晨光初露,曉風未起。濃綠的松柏,淡綠的楊柳,大葉的楊樹,小葉的槐樹,成行並列,相映成趣。未名湖綠水滿盈,不見一條皺紋,宛如一面明鏡。還看不到多少人走路,但從綠草湖畔,丁香叢中,楊柳樹下,土山高頭卻傳來一陣陣朗誦外語的聲音。傾耳細聽,俄語、英語、梵語、阿拉伯語等等,依稀可辨。在很多地方,我只是聞聲而不見人。但是僅僅從聲音裏也可以聽出那種如飢如渴迫切吸收知識、學習技巧的熾熱心情。這一羣男女大孩子彷彿想把知識像清晨的空氣和芬芳的花香那樣一口氣吸了下去。我走進大圖書館,又看到一羣男女青年擠坐在裏面,低頭做數學或物理化學的習題。也都是全神貫注,鴉雀無聲。

我很自然地就把昨天夜裏的情景同眼前的情景聯繫了起來。年老的一代是那樣,年輕的一代又是這樣。還能有比這更動人的情景嗎?我心裏陡然充滿了說不出的喜悅。我彷彿看到春天又回到園中:繁花滿枝,一片錦繡。不但已經開過花的桃樹和杏樹又開出了粉紅色的花朵,連根本不開花的榆樹和楊柳也滿樹紅花。未名湖中長出了車輪般的蓮花。正在開花的藤蘿顏色顯得格外鮮豔。丁香也是精神抖擻,一點也不顯得疲憊。總之是萬紫千紅,春色滿園。

這難道僅僅是我一個人的幻象嗎?不是的,這是我心中那個春天的反映。我相信,住在這個園子裏的絕大多數的教師和同學心中都有這樣一個春天,眼前也都看到這樣一個春天。這個春天是不怕時間的。即使到了金風送爽、霜林染醉的時候,到了大雪漫天、一片瓊瑤的時候,它也會永留心中,永留園內,它是一個永恆的春天。

1962年5月11日

散文二:《春歸燕園》

凌晨,在熹微的晨光中,我走到大圖書館前草坪附近去散步。我看到許多男女大孩子,有的耳朵上戴着耳機,手裏拿着收音機和一本什麼書;有的只在手裏拿着一本書,都是凝神潛慮,目不斜視,嘴裏喃喃地朗誦什麼外語。初升的太陽在長滿黃葉的銀杏樹頂上抹上了一縷淡紅。我們這些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面對着那一輪真正的太陽。我只感覺到滿眼金光,卻分不清這金光究竟是從哪裏來的了。

黃昏時分,在夕陽的殘照中,我又走到大圖書館前草坪附近去散步。我看到的仍然是那一些男女大孩子。他們仍然戴着耳機,手裏拿着收音機和書,嘴裏喃喃地跟着念。夕陽的餘暉從另外一個方向在銀杏樹頂上的黃葉上抹上了一縷淡紅。此時,我們這些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同西山落日比起來,反而顯得光芒萬丈。

眼前的情景對我是多麼熟悉然而又是多麼陌生啊!

十多年以前,我曾在這風景如畫的燕園裏看到過類似的情景。當時我曾滿懷激情地歌頌過春滿燕園。雖然時序已經是春末夏初時節;但是在我的感覺中卻仍然是三春盛時,繁花似錦。我曾幻想把這春天永遠留在燕園內,“留得春光過四時”,讓它成爲一個永恆的春天。

然而我的幻想卻落了空。跟着來的不是永恆的春天,而是三九嚴冬的天氣。雖然大自然仍然巋然不動,星換鬥移,每年一度,在冬天之後一定來一個春天,燕園仍然是一年一度百花爭妍,萬紫千紅。然而對我們住在燕園裏的人來說,卻是“鎮日尋春不見春”,宛如處在一片荒漠之中。不但沒有什麼永恆的春天,連剎那間春天的感覺也消逝得無影無蹤了。當時我惟一的慰藉就是英國浪漫詩人雪萊的兩句詩:

既然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我堅決相信,春天還會來臨的。

雪萊的話終於應驗了,春天終於來臨了。美麗的燕園又煥發出青春的光輝。我在這裏終於又聽到了琅琅的書聲。而且在這琅琅的書聲中我還聽到了十多年前沒有聽到的東西,聽到了一些嶄新的東西。在這平凡的書聲中我聽到的難道不就是千軍萬馬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腳步聲嗎?我聽到的難道不就是向科學技術高峯艱苦而又樂觀的攀登聲嗎?我聽到的難道不就是那美好的理想的社會向前行進的開路聲嗎?我聽到的難道不就是我們的青年一代內心 深處的聲音嗎?不就是春天的聲音嗎?

眼前,就物候來說,不但已經不是春天,而且也已經不是夏天;眼前是西風勁吹、落葉辭樹的深秋天氣。“悲哉秋之爲氣也”,眼前是古代詩人高呼“悲哉”的時候。然而在這春之聲大合唱中,在我們燕園裏大圖書館前的草坪上,在黃葉叢中,在紅樹枝下,我看到的卻是陽春豔景,奼紫嫣紅。這些男女大孩子一下子就成了巨大的花朵,一霎時開滿了校園。連黃葉樹頂上似乎也開出了碗口大的山茶花和木棉花。紅紅的一片,把碧空都映得通紅。至於那些“霜葉紅於二月花”的霜葉,真地變成了紅豔的鮮花。整個的燕園變成了一座花山,一片花海。

春天又回到燕園來了啊!

而且這個春天還不限於燕園,也不限於北京,不限於中國。它伸向四海,通向五洲,瀰漫全球,輝映大千。我站在這個小小的燕園裏,彷彿能與全世界呼吸相通。我彷彿能夠看到富士山的雪峯,聽到恆河裏的濤聲,聞到牛津的花香,摸到紐約的摩天高樓。書聲動大地,春色滿寰中。這一個無所不在的春天把我們聯到一起來了。它還將不是一個短暫的春天。它將存在於繁花綻開的枝頭,它將存在於映日接天的荷花上,它將存在於遼闊的萬里霜天,它將存在於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嚴冬。一年四季,季季皆春。它是比春天更加春天的春天[]。它的蹤跡將印在湖光塔影裏,印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它將是一個真正的永恆的春天。

1979年1月1日

散文三:《清塘荷韻》

樓前有清塘數畝。記得三十多年前初搬來時,池塘裏好像是有荷花的,我的記憶裏還殘留着一些綠葉紅花的碎影。後來時移事遷,歲月流逝,池塘裏卻變得"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再也不見什麼荷花了。

我腦袋裏保留的舊的思想意識頗多,每一次望到空蕩蕩的池塘,總覺得好像缺點什麼。這不符合我的審美觀念。有池塘就應當有點綠的東西,哪怕是蘆葦呢,也比什麼都沒有強。最好的最理想的當然是荷花。中國舊的詩文中,描寫荷花的簡直是太多太多了。周敦頤的《愛蓮說》讀書人不知道的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他那一句有名的"香遠益清"是膾炙人口的。幾乎可以說,中國沒有人不愛荷花的。可我們樓前池塘中獨獨缺少荷花。每次看到或想到,總覺得是一塊心病。

有人從湖北來,帶來了洪湖的幾顆蓮子,外殼呈黑色,極硬。據說,如果埋在淤泥中,能夠千年不爛。因此,我用鐵錘在蓮子上砸開了一條縫,讓蓮芽能夠破殼而出,不至永遠埋在泥中。這都是一些主觀的願望,蓮芽能不能夠出,都是極大的未知數。反正我總算是盡了人事,把五六顆敲破的蓮子投入池塘中,下面就是聽天命了。

這樣一來,我每天就多了一件工作:到池塘邊上去看上幾次。心裏總是希望,忽然有一天,"小荷才露尖尖角",有翠綠的蓮葉長出水面。可是,事與願違,投下去的第一年,一直到秋涼落葉,水面上也沒有出現什麼東西。經過了寂寞的冬天,到了第二年,春水盈塘,綠柳垂絲,一片旖旎的風光。可是,我翹盼的水面上卻仍然沒有露出什麼荷葉。此時我已經完全灰了心,以爲那幾顆湖北帶來的硬殼蓮子,由於人力無法解釋的原因,大概不會再有長出荷花的希望了。我的目光無法把荷葉從淤泥中吸出。

但是,到了第三年,卻忽然出了奇蹟。有一天,我忽然發現,在我投蓮子的地方長出了幾個圓圓的綠葉,雖然顏色極惹人喜愛;但是卻細弱單薄,可憐兮兮地平臥在水面上,像水浮蓮的葉子一樣。而且最初只長出了五六個葉片。我總嫌這有點太少,總希望多長出幾片來。於是,我盼星星,盼月亮,天天到池塘邊上去觀望。有校外的農民來撈水草,我總請求他們手下留情,不要碰斷葉片。但是經過了漫漫的長夏,悽清的秋天又降臨人間,池塘裏浮動的仍然只是孤零零的那五六個葉片。對我來說,這又是一個雖微有希望但究竟仍令人灰心的一年。

真正的奇蹟出現在第四年上。嚴冬一過,池塘裏又溢滿了春水。到了一般荷花長葉的時候,在去年飄浮着五六個葉片的地方,一夜之間,突然長出了一大片綠葉,而且看來荷花在嚴冬的冰下並沒有停止行動,因爲在離開原有五六個葉片的那塊基地比較遠的池塘中心,也長出了葉片。葉片擴張的速度,擴張範圍的擴大,都是驚人地快。幾天之內,池塘內不小一部分,已經全爲綠葉所覆蓋。而且原來平臥在水面上的像是水浮蓮一樣的葉片,不知道是從哪裏聚集來了力量,有一些竟然躍出了水面,長成了亭亭的荷葉。原來我心中還遲遲疑疑,怕池中長的是水浮蓮,而不是真正的荷花。這樣一來,我心中的疑雲一掃而光:池塘中生長的真正是洪湖蓮花的子孫了。我心中狂喜,這幾年總算是沒有白等。

天地萌生萬物,對包括人在內的動植物等有生命的東西,總是賦予一種極其驚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極其驚人的擴展蔓延的力量,這種力量大到無法抗禦。只要你肯費力來觀摩一下,就必然會承認這一點。現在擺在我面前的就是我樓前池塘裏的荷花。自從幾個勇敢的葉片躍出水面以後,許多葉片接踵而至。一夜之間,就出來了幾十枝,而且迅速地擴散、蔓延。不到十幾天的工夫,荷葉已經蔓延得遮蔽了半個池塘。從我撒種的地方出發,向東西南北四面擴展。我無法知道,荷花是怎樣在深水中淤泥裏走動。反正從露出水面荷葉來看,每天至少要走半尺的距離,才能形成眼前這個局面。

光長荷葉,當然是不能滿足的。荷花接踵而至,而且據瞭解荷花的行家說,我門前池塘裏的荷花,同燕園其他池塘裏的,都不一樣。其他地方的荷花,顏色淺紅;而我這裏的荷花,不但紅色濃,而且花瓣多,每一朵花能開出十六個復瓣,看上去當然就與衆不同了。這些紅豔耀目的荷花,高高地凌駕於蓮葉之上,迎風弄姿,似乎在睥睨一切。幼時讀舊詩:"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愛其詩句之美,深恨沒有能親自到杭州西湖去欣賞一番。現在我門前池塘中呈現的就是那一派西湖景象。是我把西湖從杭州搬到燕園裏來了。豈不大快人意也哉!前幾年才搬到朗潤園來的週一良先生賜名爲"季荷"。我覺得很有趣,又非常感激。難道我這個人將以荷而傳嗎?

前年和去年,每當夏月塘荷盛開時,我每天至少有幾次徘徊在塘邊,坐在石頭上,靜靜地吸吮荷花和荷葉的清香。"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我確實覺得四周靜得很。我在一片寂靜中,默默地坐在那裏,水面上看到的是荷花綠肥、紅肥。倒影映入水中,風乍起,一片蓮瓣墮入水中,它從上面向下落,水中的倒影卻是從下邊向上落,最後一接觸到水面,二者合爲一,像小船似地漂在那裏。我曾在某一本詩話上讀到兩句詩:"池花對影落,沙鳥帶聲飛。"作者深惜第二句對仗不工。這也難怪,像"池花對影落"這樣的境界究竟有幾個人能參悟透呢?

晚上,我們一家人也常常坐在塘邊石頭上納涼。有一夜,天空中的月亮又明又亮,把一片銀光灑在荷花上。我忽聽卜通一聲。是我的小白波斯貓毛毛撲入水中,它大概是認爲水中有白玉盤,想撲上去抓住。它一入水,大概就覺得不對頭,連忙矯捷地回到岸上,把月亮的倒影打得支離破碎,好久才恢復了原形。

今年夏天,天氣異常悶熱,而荷花則開得特歡。綠蓋擎天,紅花映日,把一個不算小的池塘塞得滿而又滿,幾乎連水面都看不到了。一個喜愛荷花的鄰居,天天興致勃勃地數荷花的朵數。今天告訴我,有四五百朵;明天又告訴我,有六七百朵。但是,我雖然知道他爲人細緻,卻不相信他真能數出確實的朵數。在荷葉底下,石頭縫裏,旮旮旯旯,不知還隱藏着多少兒,都是在岸邊難以看到的。粗略估計,今年大概開了將近一千朵。真可以算是洋洋大觀了。

連日來,天氣突然變寒。好像是一下子從夏天轉入秋天。池塘裏的荷葉雖然仍然是綠油一片,但是看來變成殘荷之日也不會太遠了。再過一兩個月,池水一結冰,連殘荷也將消逝得無影無蹤。那時荷花大概會在冰下冬眠,做着春天的夢。它們的夢一定能夠圓的。"既然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我爲我的"季荷"祝福。

1997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