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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優秀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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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優秀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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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季先生的散文有着濃厚的底蘊。“真”與“樸”是季先生散文的兩大特點,也是其散文的獨特風格。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季羨林優秀散文,希望對你們有幫助。

季羨林優秀散文

散文一:《夾竹桃》

夾竹桃不是名貴的花,也不是最美麗的花;但是,對我說來,她卻是最值得留戀最值得回憶的花。

不知道由於什麼緣故,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在我故鄉的那個城市裏,幾乎家家都種上幾盆夾竹桃,而且都擺在大門內影壁牆下,正對着大門口。客人一走進大門,撲鼻的是一陣幽香,入目的是綠蠟似的葉子和紅霞或白雪似的花朵,立刻就感覺到彷彿走進自己的家門口,大有賓至如歸之感了。

我們家大門內也有兩盆,一盆是紅色的,一盆是白色的。我小的時候,天天都要從這下面走出走進。紅色的花朵讓我想到火,白色的花朵讓我想到雪。火與雪是不相容的;但是,這兩盆花卻融洽地開在一起,宛如火上有雪,或雪上有火。我顧而樂之,小小的心靈裏覺得十分奇妙,十分有趣。

只有一牆之隔,轉過影壁,就是院子。我們家裏一向是喜歡花的;雖然沒有什麼非常名貴的花,但是常見的花卻是應有盡有。每年春天,迎春花首先開出黃色的小花,報告春的消息。以後接着來的是桃花、杏花、海棠、榆葉梅、丁香等等,院子裏開得花團錦簇。到了夏天,更是滿院葳蕤。鳳仙花、石竹花、雞冠花、五色梅、江西臘等等,五彩繽紛,美不勝收。夜來香的香氣薰透了整個的夏夜的庭院,是我什麼時候也不會忘記的。一到秋天,玉簪花帶來悽清的寒意,菊花報告花事的結束。總之,一年三季,花開花落,沒有間歇;情景雖美,變化亦多。

然而,在一牆之隔的大門內,夾竹桃卻在那裏靜悄悄地一聲不響,一朵花敗了,又開出一朵;一嘟嚕花黃了,又長出一嘟嚕;在和煦的春風裏,在盛夏的暴雨裏,在深秋的清冷裏,看不出什麼特別茂盛的時候,也看不出什麼特別衰敗的時候,無日不迎風弄姿,從春天一直到秋天,從迎春花一直到玉簪花和菊花,無不奉陪。這一點韌性,同院子裏那些花比起來,不是形成一個強烈的對照嗎?

但是夾竹桃的妙處還不止於此。我特別喜歡月光下的夾竹桃。你站在它下面,花朵是一團模糊;但是香氣卻毫不含糊,濃濃烈烈地從花枝上襲了下來。它把影子投到牆上,葉影參差,花影迷離,可以引起我許多幻想。我幻想它是地圖,它居然就是地圖了。這一堆影子是亞洲,那一堆影子是非洲,中間空白的地方是大海。碰巧有幾隻小蟲子爬過,這就是遠渡重洋的海輪。我幻想它是水中的荇藻,我眼前就真的展現出一個小池塘。夜蛾飛過映在牆上的影子就是游魚。我幻想它是一幅墨竹,我就真看到一幅畫。微風乍起,葉影吹動,這一幅畫竟變成活畫了。有這樣的韌性,能這樣引起我的幻想,我愛上了夾竹桃。

好多好多年,我就在這樣的夾竹桃下面走出走進。最初我的個兒矮,必須仰頭才能看到花朵。後來,我逐漸長高了,夾竹桃在我眼中也就逐漸矮了起來。等到我眼睛平視就可以看到花的時候,我離開了家。

我離開了家,過了許多年,走過許多地方。我曾在不同的地方看到過夾竹桃,但是都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兩年前,我訪問了緬甸。在仰光開過幾天會以後,緬甸的許多朋友們熱情地陪我們到緬甸北部古都蒲甘去遊覽。這地方以佛塔著名,有萬塔之城的稱號。據說,當年確有萬塔。到了今天,數目雖然沒有那樣多了,但是,縱目四望,嶙嶙峋峋,羣塔簇天,一個個從地裏涌出,宛如陽朔羣山,又像是雲南的石林,用雨後春筍這一句老話,差堪比擬。雖然花草樹木都還是綠的,但是時令究竟是冬天了,一片蕭瑟荒寒氣象。

然而就在這地方,在我們住的大樓前,我卻意外地發現了老朋友夾竹桃。一株株都跟一層樓差不多高,以至我最初竟沒有認出它們來。花色比國內的要多,除了紅色的和白色的以外,記得還有黃色的。葉子比我以前看到的更綠得像綠蠟,花朵開在高高的枝頭,更像片片的紅霞、團團的白雪、朵朵的黃雲。蒼鬱繁茂,濃翠逼人,同荒寒的古城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每天就在這樣的夾竹桃下走出走進。晚上同緬甸朋友們在樓上憑欄閒眺,暢談各種各樣的問題,談蒲甘的歷史,談中緬文化的交流。在這時候,遠處的古塔漸漸隱入暮靄中,近處的幾個古塔上卻給電燈照得通明,望之如靈山幻境。我伸手到欄外,就可以抓到夾竹桃的頂枝。花香也一陣一陣地從下面飄上樓來,彷彿把中緬友誼薰得更加芬芳。

就這樣,在對於夾竹桃的婉美動人的回憶裏,又塗上了一層絢爛奪目的中緬人民友誼的色彩。我從此更愛夾竹桃……

散文二:《緣分與命運》

緣分與命運本來是兩個詞兒,都是我們口中常說,文中常寫的。但是,仔細琢磨起來,這兩個詞兒涵義極爲接近,有時達到了難解難分的程度。

緣分和命運可信不可信呢?我認爲,不能全信,又不可不信,我決不是爲算卦相面的“張鐵嘴”、“王半仙”之流的騙子來張目。

算八字算命那一套騙人的鬼話,只要一個異常簡單的事實就能揭穿,試問普天之下――番邦暫且不算。

因爲老外那裏沒有這套玩意兒――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孩子有幾萬,幾十萬,他們一生的經歷難道都能夠絕對一樣嗎?

絕對地不一樣,倒近於事實,可你爲什麼又說,緣分和命運不可不信呢?我也舉一個異常簡單的事實。

只要你把你最親密的人,你的老伴――或者“小伴”,這是我創造的一個名詞兒,年輕的夫妻之謂也――同你自己相遇,一直到“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經過回想一下。

便立即會同意我的意見。你們可能是一個生在天南,一個生在海北,中間經過了不知道多少偶然的機遇,有的機遇簡直是間不容髮,稍縱即逝。

、可終究沒有錯過,你們到底走到一起來了。即使是青梅竹馬的關係,也同樣有個“機遇”的問題。

這種“機遇”是報紙上的詞,哲學上的術語是“偶然性”,老百姓嘴裏就叫做“緣分”或“命運”。

這種情況,誰能否認,又誰能解釋呢?沒有辦法,只好稱之爲緣分或命運。

北京西山深處有一座遼代古廟,名叫“大覺寺”。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流泉,有三百年的玉蘭樹,二百年的藤蘿花,是一個絕妙的地方。

將近二十年前,我騎自行車去過一次。當時古寺雖已破敗,但仍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憶念難忘。

去年春末,北大中文系的畢業生歐陽旭邀我們到大覺寺去剪綵。原來他下海成了頗有基礎的企業家。他畢竟是書生出身,念念不忘爲文化做貢獻。

他在大覺寺裏創辦了一個明慧茶院,以弘揚中國的茶文化。我大喜過望,準時到了大覺寺。

此時的大覺寺已完全煥然一新,雕樑畫棟,金碧輝煌,玉蘭已開過而紫藤尚開,品茗觀茶道表現,心曠神怡,渾然欲忘我矣。

將近一年以來,我腦海中始終有一個疑團:這個英年歧嶷的小夥子怎麼會到深山裏來搞這麼一個茶院呢?

前幾天,歐陽旭又邀我們到大覺寺去吃飯。坐在汽車上,我不禁向他提出了我的問題。

他莞爾一笑,輕聲說:“緣分!”原來在這之前他攜夥伴郊遊,黃昏迷路,撞到大覺寺裏來。愛此地之清幽,便租了下來,加以裝修,創辦了明慧茶院。

此事雖小,可以見大。信緣分與不信緣分,對人的心情影響是不一樣的。信者勝可以做到不驕,敗可以做到不餒,決不至勝則忘乎所以,敗則怨天尤人。

中國古話說:“盡人事而聽天命。”首先必須“盡人事”,否則餡兒餅決不會自己從天上落到你嘴裏來。但又必須“聽天命”[]。

人世間,波詭雲譎,因果錯綜。只有能做到“盡人事而聽天命”,一個人才能永遠保持心情的平衡。

散文三:《八十述懷》

我從來沒有想到,我能活到八十歲;如今竟然活到了八十歲,然而又一點也沒有八十歲的感覺。豈非咄咄怪事!

我向無大志,包括自己活的年齡在內。我的父母都沒有活過五十;因此,我自己的原定計劃是活到五十。這樣已經超過了父母,很不錯了。不知怎麼一來,宛如一場春夢,我活到了五十歲。

那裏正值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我流年不利,頗捱了一陣子餓。但是,我是"曾經滄海難爲水",在二次世界大戰時,我正在德國,我經受了而今難以想像的飢餓的考驗,以致失去了飽的感覺。我們那一點災害,同德國比起來,真如小巫見大巫;我從而順利地渡過了那一場災害,而且我當時的精神面貌是我一生最好的時期,一點苦也沒有感覺到,於不知不覺中衝破了我原定的年齡計劃,渡過了五十歲大關。

五十一過,又彷彿一場春夢似地,一下子就到了古稀之年,不容我反思,不容我踟躕。其間跨越了一個十年浩劫。我當然是在劫難逃,被送進牛棚。我現在不知道應當感謝哪一路神靈:佛祖、上帝、安拉;由於一個萬分偶然的機緣,我沒有走上絕路,活下來了。活下來了,我不但沒有感到特別高興,反而時有悔愧之感在咬我的心。活下來了,也許還是有點好處的。我一生寫作翻譯的高潮,恰恰出現在這個期間。原因並不神祕:我獲得了餘裕和時間。在浩劫期間,我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後來不打不罵了,我卻變成了"不可接觸者"。

在很長時間內,我被分配挖大糞,看門房,守電話,發信件。沒有以前的會議,沒有以前的發言。沒有人敢來找我,很少人有勇氣同我談上幾句話。一兩年內,沒收到一封信。我服從任何人的調遣與指揮,只敢規規矩矩,不敢亂說亂動。然而我的腦筋還在,我的思想還在,我的感情還在,我的理智還在。我不甘心成爲行屍走肉,我必須乾點事情。二百多萬字的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就是在這時候譯完的。"雪夜閉門寫禁文",自謂此樂不減羲皇上人。

又彷彿是一場縹緲的春夢,一下子就活到了今天,行年八十矣,是古人稱之爲耄耋之年了。倒退二三十年,我這個在壽命上胸無大志的人,偶爾也想到耄耋之年的情況:手拄柺杖,白鬚飄胸,步履維艱,老態龍鍾。自謂這種事情與自己無關,所以想得不深也不多。哪裏知道,自己今天就到了這個年齡了。今天是新年元旦,從夜裏零時起,自己已是不折不扣的八十老翁了。然而這老景卻真如古人詩中所說的"青靄入看無",我看不到什麼老景。

看一看自己的身體,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看一看周圍的環境,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金色的朝陽從窗子裏流了進來,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樓前的白楊,確實粗了一點,但看上去也是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時令正是冬天葉子落盡了;但是我相信,它們正蜷縮在土裏,做着春天的夢。水塘裏的荷花只剩下殘葉,"留得殘荷聽雨聲",現在雨沒有了,上面只有白皚皚的殘雪。我相信,荷花們也蜷縮在淤泥中,做着春天的夢。總之,我還是我,依然故我;周圍的一切也依然是過去的一切……

我是不是也在做着春天的夢呢?我想,是的。我現在也處在嚴寒中,我也夢着春天的到來。我相信英國詩人雪萊的兩句話:"既然冬天已經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我夢着樓前的白楊重新長出了濃密的綠葉;我夢着池塘裏的荷花重新冒出了淡綠的大葉子;我夢着春天又回到了大地上。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八十"這個數目字竟有這樣大的威力,一種神祕的威力。"自己已經八十歲了!"我吃驚地暗自思忖。它逼迫着我向前看一看,又回頭看一看。向前看,灰濛濛的一團,路不清楚,但也不是很長。確實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不看也罷。

而回頭看呢,則在灰濛濛的一團中,清晰地看到了一條路,路極長,是我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這條路的頂端是在清平縣的官莊。我看到了一片灰黃的土房,中間閃着葦塘裏的水光,還有我大奶奶和母親的面影。這條路延伸出來,我看到了泉城的大明湖。這條路又延伸出去,我看到了水木清華,接着又看到德國小城哥廷根斑斕的秋色,上面飄動着我那母親似的女房東和祖父似的老教授的面影。路陡然又從萬里之外折回到神州大地,我看到了紅樓,看到了燕園的湖光塔影。令人泄氣而且大煞風景的是,我竟又看到了牛棚的牢頭禁子那一副牛頭馬面似的獰惡的面孔。再看下去,路就縮住了,一直縮到我的腳下。

在這一條十分漫長的路上,我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路旁有深山大澤,也有平坡宜人;有杏花春雨,也有塞北秋風;有山重水複,也有柳暗花明;有迷途知返,也有絕處逢生。路太長了,時間太長了,影子太多了,回憶太重了。我真正感覺到,我負擔不了,也忍受不了,我想擺脫掉這一切,還我一個自由自在身。

回頭看既然這樣沉重,能不能向前看呢?我上面已經說到,向前看,路不是很長,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我現在正像魯迅的散文詩《過客》中的一個過客。他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走來的,終於走到了老翁和小女孩的土屋前面,討了點水喝。老翁看他已經疲憊不堪,勸他休息一下。他說:"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裏了。接着就要走向那邊去……況且還有聲音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那邊,西邊是什麼地方呢?老人說:"前面,是墳。"小女孩說:"不,不,不的,那裏有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

我理解這個過客的心情,我自己也是一個過客,但是卻從來沒有什麼聲音催着我走,而是同世界上任何人一樣,我是非走不行的,不用催促,也是非走不行的。走到什麼地方去呢?走到西邊的墳那裏,這是一切人的歸宿。我記得屠格涅夫的一首散文詩裏,也講了這個意思。我並不怕墳,只是在走了這麼長的路以後,我真想停下來休息片刻。然而我不能,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反正是非走不行。聊以自慰的是,我同那個老翁還不一樣,有的地方頗像那個小女孩,我既看到了墳,也看到野百合和野薔薇。

我面前還有多少路呢?我說不出,也沒有仔細想過。馮友蘭先生說:"何止於米?相期以茶。""米"是八十八歲,"茶"是一百零八歲。我沒有這樣的雄心壯志,我是"相期以米"。這算不算是立大志呢?我是沒有大志的人,我覺得這已經算是大志了。

我從前對窮通壽夭也是頗有一些想法的。十年浩劫以後,我成了陶淵明的志同道合者。他的一首詩,我很欣賞:

縱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復獨多慮

我現在就是抱着這種精神,昂然走上前去。只要有可能,我一定做一些對別人有益的事,決不想成爲行屍走肉。我知道,未來的路也不會比過去的更筆直、更平坦。但是我並不恐懼。我眼前還閃動着野百合和野薔薇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