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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短篇散文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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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短篇散文三篇

豐子愷短篇散文三篇

導語:豐子愷的繪畫,文章在幾十年滄桑風雨中保持一貫的風格:雍容恬靜,其漫畫更是膾炙人口。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豐子愷短篇散文,希望你們喜歡。

豐子愷短篇散文三篇

一、《舊上海》

所謂舊上海,是指抗日戰爭以前的上海。那時上海除閘北和南市之外,都是租界。洋涇浜(愛多亞路,即今延安路)以北是英租界,以南是法租界,虹口一帶是日租界。租界上有好幾路電車,都是外國人辦的。中國人辦的只有南市一路,繞城牆走,叫做華商電車。租界上乘電車,要懂得竅門,否則就被弄得莫名其妙。賣票人要揩油,其方法是這樣:

譬如你要乘五站路,上車時給賣票人五分錢,他收了錢,暫時不給你票。等到過了兩站,纔給你一張三分的票,關照你:“第三站上車!”初次乘電車的人就莫名其妙,心想:我明明是第一站上車的,你怎麼說我第三站上車?原來他已經揩了兩分錢的油。如果你向他論理,他就堂皇地說:“大家是中國人,不要讓利權外溢呀!”他用此法揩油,眼睛不絕地望着車窗外,看有無查票人上來。因爲一經查出,一分錢要罰一百分。他們稱查票人爲“赤佬”。赤佬也是中國人,但是忠於洋商的。他查出一賣票人揩油,立刻記錄了他帽子上的號碼,回廠去扣他的工資。有一鄉親初次到上海,有一天我陪她乘電車,買五分錢票子,只給兩分錢的。正好一個赤佬上車,問這鄉親哪裏上車的,她直說出來,賣票人向她眨眼睛。她又說:“你在眨眼睛!”赤佬聽見了,就抄了賣票人帽上的號碼。

那時候上海沒有三輪車,只有黃包車。黃包車只能坐一人,由車伕拉着步行,和從前的擡轎相似。黃包車有“大英照會”和“小照會”兩種。小照會的只能在中國地界行走,不得進租界。大英照會的則可在全上海自由通行。這種工人實在是最苦的。因爲略犯交通規則,就要吃路警毆打。英租界的路警都是印度人,紅布包頭,人都喊他們“紅頭阿三”。法租界的都是安南人,頭戴笠子。這些都是黃包車伕的對頭,常常給黃包車伕吃“外國火腿”和“五枝雪茄煙”,就是踢一腳,一個耳光。外國人喝醉了酒開汽車,橫衝直撞,不顧一切。最吃苦的是黃包車伕。因爲他負擔重,不易趨避,往往被汽車撞倒。我曾親眼看見過外國人汽車撞殺黃包車伕,從此不敢在租界上坐黃包車。

舊上海社會生活之險惡,是到處聞名的。我沒有到過上海之前,就聽人說:上海“打呵欠割舌頭”。就是說,你張開嘴巴來打個呵欠,舌頭就被人割去。這是極言社會上壞人之多,非萬分提高警惕不可。我曾經聽人說:有一人在馬路上走,看見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跌了一交,沒人照管,哇哇地哭。此人良心很好,連忙扶他起來,替他揩眼淚,問他家在哪裏,想送他回去。忽然一個女人走來,摟住孩子,在他手上一摸,說:“你的金百鎖哪裏去了!”就拉住那人,咬定是他偷的,定要他賠償。……是否真有此事,不得而知。總之,人心之險惡可想而知。

扒手是上海的名產。電車中,馬路上,到處可以看到“謹防扒手”的標語。住在鄉下的人大意慣了,初到上海,往往被扒。我也有一次幾乎被扒:我帶了兩個孩子,在霞飛路阿爾培路口(即今淮海中路陝西南路口)等電車,先向菸紙店兌一塊錢,錢包裏有一疊鈔票露了白。電車到了,我把兩個孩子先推上車,自己跟着上去,忽覺一隻手伸入了我的衣袋裏。我用手臂夾住這隻手,那人就被我拖上車子。我連忙向車子裏面走,坐了下來,不敢回頭去看。電車一到站,此人立刻下車,我偷眼一看,但見其人滿臉橫肉,迅速地擠入人叢中,不見了。我這種對付辦法,是老上海的人教我的:你碰到扒手,但求避免損失,切不可注意看他。否則,他以爲你要捉他,定要請你“吃生活”,即跟住你,把你打一頓,或請你吃一刀。

我住在上海多年,只受過這一次虛驚,不曾損失。有一次,和一朋友坐黃包車在南京路上走,忽然弄堂裏走出一個人來,把這朋友的銅盆帽搶走。這朋友喊停車捉賊,那賊早已不知去向了。這頂帽子是新買的,值好幾塊錢呢。又有一次,冬天,一個朋友從鄉下出來,寄住在我們學校裏。有一天晚上,他看戲回來,身上的皮袍子和絲綿襖都沒有了,凍得要死。這叫做“剝豬玀”。那搶帽子叫做“拋頂宮”。

妓女是上海的又一名產。我不曾嫖過妓女,詳情全然不知,但聽說妓女有“長三”、“幺二”、“野雞”等類。長三是高等的,野雞是下等的。她們都集中在四馬路一帶。門口掛着玻璃燈,上面寫着“林黛玉”、“薛寶釵”等字。野雞則由鴇母伴着,到馬路上來拉客。

四馬路西藏路一帶,傍晚時光,野雞成羣而出,站在馬路旁邊,物色行人。她們拉住了一個客人,拉進門去,定要他住宿;如果客人不肯住,只要摸出一塊錢來送她,她就放你。這叫做“兩腳進門,一塊出袋”。

我想見識見識,有一天傍晚約了三四個朋友,成羣結隊,走到西藏路口,但見那些野雞,油頭粉面,奇裝異服,向人撒嬌賣俏,竟是一羣魑魅魍魎,教人害怕。然而竟有那些逐臭之夫,願意被拉進去度夜。這叫做“打野雞”。有一次,我在四馬路上走,耳邊聽見輕輕的聲音:“阿拉姑娘自家身體,自家房子……”回頭一看,是一個男子。我快步逃避,他也不追趕。據說這種男子叫做“王八”,是替妓女服務的,但不知是哪一種妓女。總之,四馬路是妓女的世界。潔身自好的人,最好不要去。但到四馬路青蓮閣去吃茶看妓女,倒是安全的。

她們都有老鴇伴着,走上樓來,看見有女客陪着吃茶的,白她一眼,表示醋意;看見單身男子坐着吃茶,就去奉陪,同他說長道短,目的是拉生意。

上海的遊戲場,又是一種烏煙瘴氣的地方。當時上海有四個遊戲場,大的兩個:大世界、新世界;小的兩個:花世界、小世界。大世界最爲着名。出兩角錢買一張門票,就可從正午玩到夜半。一進門就是“哈哈鏡”,許多凹凸不平的鏡子,照見人的身體,有時長得象絲瓜,有時扁得象螃蟹,有時頭腳顛倒,有時左右分裂……沒有一人不哈哈大笑。裏面花樣繁多:有京劇場、越劇場、滬劇場、評彈場……有放電影,變戲法,轉大輪盤,坐飛船,摸彩,猜謎,還有各種飲食店,還有屋頂花園。總之,應有盡有。鄉下出來的人,把遊戲場看作桃源仙境。我曾經進去玩過幾次,但是後來不敢再去了。爲的是怕熱手巾。這裏面到處有拴着白圍裙的人,手裏託着一個大盤子,盤子裏盛着許多絞緊的熱手巾,逢人送一個,硬要他揩,揩過之後,收他一個銅板。有的人拿了這熱手巾,先擤一下鼻涕,然後揩面孔,揩項頸,揩上身,然後挖開褲帶來揩腰部,恨不得連屁股也揩到。他儘量地利用了這一個銅板。那人收回揩過的手巾,丟在一隻桶裏,用熱水一衝,再絞起來,盛在盤子裏,再去到處分送,換取銅板。

這些熱手巾裏含有衆人的鼻涕、眼污、唾沫和汗水,彷彿複合維生素。我努力避免熱手巾,然而不行。因爲到處都有,走廊裏也有,屋頂花園裏也有。不得已時,我就送他一個銅板,快步逃開。這熱手巾使我不敢再進遊戲場去。我由此聯想到西湖上莊子裏的茶盤:坐西湖船遊玩,船家一定引導你去玩莊子。劉莊、宋莊、高莊、蔣莊、唐莊,裏面樓臺亭閣,各盡其美。然而你一進莊子,就有人拿茶盤來要你請坐喝茶。茶錢起碼兩角。如果你坐下來喝,他又端出糕果盤來,請用點心。如果你吃了他一粒花生米,就起碼得送他四角。每個莊子如此,遊客實在吃不消。如果每處吃茶,這茶錢要比船錢貴得多。於是只得看見茶盤就逃。

然而那人在後面喊:“客人,茶泡好了!”你逃得快,他就在後面罵人。真是大殺風景!所以我們遊慣西湖的人,都怕進莊子去。最好是在白堤、蘇堤上的長椅子上閒坐,看看湖光山色,或者到平湖秋月等處吃碗茶,倒很太平安樂。

且說上海的遊戲場中,扒手和拐騙別開生面,與衆不同。

有一個冬天晚上,我偶然陪朋友到大世界遊覽,曾親眼看到一幕。有一個場子裏變戲法,許多人打着圈子觀看。戲法變完,大家走散的時候,有一個人驚喊起來,原來他的花緞面子灰鼠皮袍子,後面已被剪去一大塊。此人身軀高大,袍子又長又寬,被剪去的一塊足有二三尺見方,花緞和毛皮都很值錢。這個人屁股頭空蕩蕩地走出遊戲場去,後面一片笑聲送他。這景象至今還能出現在我眼前。

我的母親從鄉下來。有一天我陪她到遊戲場去玩。看見有一個摸彩的攤子,前面有一長凳,我們就在凳上坐着休息一下。看見有一個人走來摸彩,出一角錢,向筒子裏摸出一張牌子來:“熱水瓶一個。”此人就捧着一個嶄新的熱水瓶,笑嘻嘻地走了。隨後又有一個人來,也出一角錢,摸得一隻搪瓷面盆,也笑嘻嘻地走了。我母親看得眼熱,也去摸彩。第一摸,一粒糖;第二摸,一塊餅乾;第三摸,又是一粒糖。三角錢換得了兩粒糖和一塊餅乾,我們就走了。後來,我們兜了一個圈子,又從這攤子面前走過。我看見剛纔摸得熱水瓶和麪盆的那兩個人,坐在裏面談笑呢。

當年的上海,外國人稱之爲“冒險家的樂園”,其內容可想而知。以上我所記述,真不過是皮毛的皮毛而已。我又想起了一個巧妙的騙局,用以結束我這篇記事吧:三馬路廣西路附近,有兩家專賣梨膏的店,貼鄰而居,店名都叫做“天曉得”。裏面各掛着一軸大畫,畫着一隻大烏龜。這兩爿店是兄弟兩人所開。他們的父親發明梨膏,說是化痰止咳的良藥,銷售甚廣,獲利頗豐。父親死後,兄弟兩人爭奪這爿老店,都說父親的祕方是傳授給我的。爭執不休,向上海縣告狀。官不能斷。兄弟二人就到城隍廟發誓:“誰說謊誰是烏龜!是真是假天曉得!”於是各人各開一爿店,店名“天曉得”,裏面各掛一幅烏龜[]。上海各報都登載此事,鬧得遠近聞名。全國各埠都來批發這梨膏。

外路人到上海,一定要買兩瓶梨膏回去。兄弟二人的生意興旺,財源茂盛,都變成富翁了。這兄弟二人打官司,跪城隍廟,表面看來是仇敵,但實際上非常和睦。他們巧妙地想出這騙局來,推銷他們的商品,果然大家發財。

1972年

二、《懷李舒同先生》

他出身於富裕之家,他的父親是天津有名的銀行家。他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他父親生他時,年已七十二歲。他墜地後就遭父喪,又逢家庭之變,青年時就陪着他的生母南遷上海。在上海南洋公學讀書奉母時,他是一個翩翩公子。當時上海文壇有着名的滬學會,李先生應滬學會徵文,名字屢列第一。從此他就爲滬上名人所器重,而交遊日廣,終以才子馳名於當時的上海。後來他母親死了,他赴日本留學的時候,作一首《金縷曲》,詞曰:“披髮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株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年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悽風眠不得,度羣生哪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讀這首詞,可想見他當時豪氣滿胸,愛國熱情熾盛。他出家時把過去的照片統統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見過當時在上海的他:絲絨碗帽,正中綴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緞袍子,後面掛着胖辮子,底下緞帶紮腳管,雙樑厚底鞋子,頭擡得很高,英俊之氣,流露於眉目間。真是當時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這是最初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徹底地做一個翩翩公子。

後來他到日本,看見明治維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立刻放棄了翩翩公子的態度,改做一個留學生。他入東京美術學校,同時又入音樂學校。這些學校都是模仿西洋的,所教的都是西洋畫和西洋音樂。李先生在南洋公學時英文學得很好;到了日本,就買了許多西洋文學書。他出家時曾送我一部殘缺的原本《莎士比亞全集》,他對我說:這書我從前細讀過,有許多筆記在上面,雖然不全,也是紀念物。由此可想見他在日本時,對於西洋藝術全面進攻,繪畫、音樂、文學、戲劇都研究。後來他在日本創辦春柳劇社,糾集留學同志,並演當時西洋着名的悲劇《茶花女》(小仲馬着)。他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墨登場。這照片,他出家時也送給我,一向歸我保藏;直到抗戰時爲兵火所毀。現在我還記得這照片:捲髮,白的上衣,白的長裙拖着地面,腰身小到一把,兩手舉起託着後頭,頭向右歪側,眉峯緊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傷命薄的神情。另外還有許多演劇的照片,不可勝記。這春柳劇社後來遷回中國,李先生就脫身而出,由另一班人去辦,便是中國最初的話劇社。由此可以想見,李先生在日本時,是徹頭徹尾的一個留學生。我見過他當時的照片:高帽子、硬領、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頭皮鞋,加之長身、高鼻,沒有腳的眼鏡夾在鼻樑上,竟活像一個西洋人。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學一樣,像一樣。要做留學生,就徹底地做一個留學生。

他回國後,在上海太平洋報社當編輯。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師範請去教圖畫、音樂。後來又應杭州師範之聘,同時兼任兩個學校的課,每月中半個月住南京,半個月住杭州。兩校都請助教,他不在時由助教代課。我就是杭州師範的學生。這時候,李先生已由留學生變爲教師。這一變,變得真徹底:漂亮的洋裝不穿了,卻換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馬褂、布底鞋子。金絲邊眼鏡也換了黑的鋼絲邊眼鏡。他是一個修養很深的美術家,所以對於儀表很講究。雖然布衣,卻很合身,常常整潔。他穿布衣,全無窮相,而另具一種樸素的美。你可想見,他是扮過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一個美男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詩句原是描寫西子的,但拿來形容我們的李先生的儀表,也很適用。今人侈談生活藝術化,大都好奇立異,非藝術的。李先生的服裝,才真可稱爲生活的藝術化。他一時代的服裝,表出着一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各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判然不同,各時代的服裝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與洋裝時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時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認真。

我二年級時,圖畫歸李先生教。他教我們木炭石膏模型寫生。同學一向描慣臨畫,起初無從着手。四十餘人中,竟沒有一個人描得像樣的。後來他範畫給我們看。畫畢把範畫貼在黑板上。同學們大都看着黑板臨摹。只有我和少數同學,依他的方法從石膏模型寫生。我對於寫生,從這時候開始發生興味。我到此時,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別人看了實物而寫生出來的。我們也應該直接從實物寫生入手,何必臨摹他人,依樣畫葫蘆呢?於是我的畫進步起來。此後李先生與我接近的機會更多。因爲我常去請他教畫,又教日本文,以後的李先生的生活,我所知道的較爲詳細。他本來常讀性理的書,後來忽然信了道教,案頭常常放着道藏。那時我還是一個毛頭青年,談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繪事外,並不對我談道。但我發見他的生活日漸收斂起來,彷彿一個人就要動身赴遠方時的模樣。他常把自己不用的東西送給我。他的朋友日本畫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來寫生時,他帶了我去請他們吃一次飯,以後就把這些日本人交給我,叫我陪伴他們(我當時已能講普通應酬的日本話)。他自己就關起房門來研究道學。有一天,他決定入大慈山去斷食,我有課事,不能陪去,由校工聞玉陪去。數日之後,我去望他。見他躺在牀上,面容消瘦,但精神很好,對我講話,同平時差不多。

三、《雲霓》

這是去年夏天的事。

兩個月不下雨。太陽每天曬十五小時。寒暑表中的水銀每天爬到百度之上。河底處處向天。池塘成爲窪地。野草變作黃色而矗立在灰白色的乾土中。大熱的苦悶和大旱的恐慌充塞了人間。

室內沒有一處地方不熱。坐凳子好像坐在銅火爐上。按桌子好像按着了煙囪。洋蠟燭從臺上彎下來,彎成磁鐵的形狀,薄荷錠在桌子上放了一會,旋開來統統溶化而蒸發了。狗子伸着舌頭伏在桌子底下喘息,人們各佔住了一個門口而不息地揮扇。揮的手腕欲斷,汗水還是不絕地流。汗水雖多,飲水卻成問題。遠處挑來的要四角錢一擔,倒在水缸裏好像乳汁,近處挑來的也要十個銅板一擔,沉澱起來的有小半擔是泥。有錢買水的人家,大家省省地用水。洗過面的水留着洗衣服,洗過衣服的水留着洗褲。洗過褲的水再留着澆花。沒有錢買水的人家,小腳的母親和數歲的孩子帶了桶到遠處去扛。每天愁熱愁水,還要愁未來的旱荒。遲耕的地方還沒有種田,田土已硬得同石頭一般。早耕的地方苗秧已長,但都變成枯草了。盡驅全村的男子踏水。

先由大河踏進小河,再由小河踏進港汊,再由港汊踏進田裏。但一日工作十五小時,人們所踏進來的水,不夠一日照臨十五小時太陽的蒸發。今天來個消息,西南角上的田禾全變黃色了;明天又來個消息,運河岸上的水車增至八百幾十部了。人們相見時,最初徒喚奈何:“只管不下雨怎麼辦呢?”“天公竟把落雨這件事根本忘記了!”但後來得到一個結論,大家一見面就惶恐地相告:“再過十天不雨,大荒年來了!”

此後的十天內,大家不暇愁熱,眼巴巴的只望下雨。每天一早醒來,第一件事是問天氣。然而天氣只管是晴,晴,晴……一直晴了十天。第十天以後還是晴,晴,晴……晴到不計其數。有幾個人絕望地說:“即使現在馬上下雨,已經來不及了。”然而多數人並不絕望:農人依舊拚命踏水,連黃髮垂髫都出來參加。鎮上的人依舊天天仰首看天,希望它即刻下雨,或者還有萬一的補救。他們所以不絕望者,爲的是十餘日來東南角上天天掛着幾朵雲霓,它們忽浮忽沉,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忽聚忽散,向人們顯示種種欲雨的現象,維持着它們的一線希望,有時它們升起來,大起來, 黑起來, 似乎義勇地向踏水的和看天的人說:“不要失望!我們帶雨來了!”於是踏水的人增加了勇氣,愈加拼命地踏,看天的人得着了希望,欣欣然有喜色而相與歡呼:“落雨了!落雨了!”年老者搖着雙手阻止他們:“喊不得,喊不得,要嚇退的啊。”不久那些雲霓果然被嚇退了,它們在炎陽之下漸漸地下去,少起來,淡起來,散開去,終於隱伏在地平線下,人們空歡喜了一場,依舊回進大熱的苦悶和大旱的恐慌中。每天有一場空歡喜,但每天逃不出苦悶和恐怖。原來這些雲霓只是掛着給人看看,空空地給人安慰和勉勵而已。後來人們都看穿了,任它們五色燦爛地飄遊在天空,只管低着頭和熱與旱奮鬥,得過且過地度日子,不再上那些虛空的雲霓的當了。

這是去年夏天的事。後來天終於下雨,但已無補於事,大荒年終於出現。農人啖着糠粞,工人閒着工具,商人守着空櫃,都在那裏等候蠶熟和麥熟,不再回憶過去的舊事了。

我爲什麼在這裏重提舊事呢?因爲我在大旱時曾爲這雲霓描一幅畫。從大旱以來所作畫中選出民間生活描寫的六十幅來,結集爲一冊書,把這幅《雲霓》冠卷首,就名其書爲《雲霓》。這也不僅是模仿《關睢》,《葛覃》,取首句作篇名而已,因爲我覺得現代的民間,始終充塞着大熱似的苦悶和大旱似的恐慌,而且也有幾朵“雲霓”始終掛在我們的眼前,時時用美好的形態來安慰我們,勉勵我們,維持我們生活前途的一線希望,與去年夏天的狀況無異。就記述這狀況,當作該書的代序。

記述即畢,自己起了疑問:我這《雲霓》能不空空地給人玩賞麼?能滿足大旱時代的渴望麼?自己知道都不能。因爲這裏所描的雲霓太小了,太少了。似乎這幾朵怎能沛然下雨呢?恐怕也只能空空地給人玩賞一下,然後任其消沉到地平線底下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