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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散文摘抄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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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散文摘抄精選

巴金散文摘抄精選

導語:巴金是中國香港中文大學榮譽文學博士,中國作家、社會活動家、無黨派愛國民主人士,被譽爲“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良心”。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巴金散文摘抄,希望你們喜歡。

巴金散文摘抄精選

一、《桂林的受難》

在桂林我住在灕江的東岸。這是那位年長朋友的寄寓。我受到他的好心的款待。他使我住在這裏不像一個客人。於是我漸漸地愛起這個小小的“家”來。我愛木板的小房間,我愛鏤花的糊紙窗戶,我愛生滿青苔的天井,我愛後面那個可以做馬廄的院子。我常常打開後門走出去,跨進菜園,只看見一片綠色,七星巖屏障似地立在前面。七星巖是最好的防空洞,最安全的避難所。每次要聽見了緊急警報,我們才從後門走出菜園向七星巖走去。我們常常在中途田野間停下來,坐在樹下,聽見轟炸機發出“孔隆”、“孔隆”的聲音在我們的頭上飛過,也聽見炸彈爆炸時的巨響。於是我們看見塵土或者黑煙同黃煙一股一股地冒上來。

我們躲警報,有時去月牙山,有時去七星巖。站在那兩個地方的洞口,我們看得更清楚,而且覺得更安全。去年十一月三十日桂林市區第一次被敵機大轟炸(在這以前還被炸過一次,省政府圖書館門前落下一顆彈,然而並無損失),那時我們許多人在月牙山上,第二次大轟炸時我和另外幾個人又在月牙山,這次還吃了素面。但以後月牙山就作了縣政府辦公的地方,禁止閒人遊覽了。

七星巖洞裏據說可以容一兩萬人。山頂即使落一百顆炸彈,洞內也不會有什麼損傷。所以避難者都喜歡到這個洞躲警報。但是人一進洞,常常會讓警察趕到裏面去,不許久站在洞口妨礙別人進出。人進到裏面,會覺得快要透不過氣,而且非等警報解除休想走出洞去。其實縱使警報解除,洞口也會被人山人海堵塞。要搶先出去,也得費力費時。所以我們不喜歡常去七星巖。

在桂林人不大喜歡看見晴天。晴天的一青無際的藍空和溫暖明亮的陽光雖然使人想笑,想唱歌,想活動。但是淒厲的警報聲會給人帶走一切。在桂林人比在廣州更害怕警報。

我看見同住在這個大院裏的幾份人家,像做日課似地每天躲警報,覺得奇怪。他們在天剛剛發白時就起身洗臉做飯。吃過飯大家收拾衣物,把被褥箱籠配上兩擔,挑在肩上,從容地到山洞裏去。他們會在洞裏坐到下午一點鐘。

倘使這天沒有警報,他們挑着擔子或者抱着包袱負着小孩回來時,便會發出怨言,責怪自己膽小。有一次我們那個中年女傭在廚房裏嘆息地對我說:“躲警報也很苦。”我便問她:爲什麼不等發警報時再去躲。她說,她聽見警報,腿就軟了,跑都跑不動。的確有一兩次在陰天她沒有早去山洞,後來聽見發警報,她那種狼狽的樣子,叫人看見覺得可憐又可笑。

我初到桂林時,這個城市還是十分完整的。傍晚我常常在那幾條整齊的馬路上散步。過一些日子,我聽見了警報,後來我聽見了緊急警報。又過一些日子我聽見了炸彈爆炸的聲音。以後我看見大火。我親眼看見桂林市區的房屋有一半變成了廢墟。幾條整齊馬路的兩旁大都剩下斷壁頹垣。人在那些牆壁上繪着反對轟炸的圖畫,寫着抵抗侵略的標語。

我帶着一顆憎恨的心目擊了桂林的每一次受難。我看見炸彈怎樣毀壞房屋,我看見燒夷彈怎樣發火,我看見風怎樣助長火勢使兩三股濃煙合在一起。在月牙山上我看見半個天空的黑煙,火光籠罩了整個桂林城。黑煙中閃動着紅光,紅的風,紅的巨舌。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大火從下午一直燃燒到深夜。連城門都落下來木柴似地在燒燒。城牆邊不可計數的布匹燒透了,紅亮亮地映在我的眼裏像一束一束的草紙。那裏也許是什麼布廠的貨棧吧。

每次解除警報以後,我便跨過浮橋從水東門進城去看災區。第一次在中山公園內拾到幾塊小的彈片;第二次去得晚了,是被炸後的第二天,我只看見一片焦土。自然還有幾堵搖搖欲墜的斷牆勉強立在瓦礫堆中。然而它們說不出被殘害的經過來。在某一處我看見幾輛燒燬了的汽車:紅色的車皮大部分變成了黑黃色,而且凹下去,失掉了本來的形態。這些可憐的殘廢者在受夠了侮辱以後,也不會發出一聲訴冤的哀號。忽然在一輛汽車的旁邊,我遠遠地看見一個人躺在地上。我走近了那個地方,纔看清楚那不是人,也不是影子。那是衣服,是皮,是血肉,還有頭髮粘在地上和衣服上。我聽見了那個可憐的人的故事。他是一個修理汽車的工人,警報來了,他沒有走開,仍舊做他的工作。炸彈落下來,房屋焚燬,他也給燒死在地上。後來救護隊搬開他的屍體,但是衣服和血肉粘在地上,一層皮和屍體分離,揭不走了。

第三次大轟炸發生在下午一點多鐘。這是出人意外的事。以前發警報的時間總是在上午。警報發出,淒厲的汽笛聲震驚了全市,市民狼狽逃難的情形,可想而知。我們仍舊等着聽見緊急警報纔出門。我們走進菜園,看見人們挑着行李、抱着包袱、揹負小孩向七星巖那面張惶地跑去。我們剛走出菜園,打算從木橋到七星巖去。突然聽見人們驚恐地叫起來,“飛機!”飛機!”一些人拋下擔子往矮樹叢中亂跑,一些人屏住呼吸伏在地上。我覺得奇怪。我仔細一聽,果然有機聲。但這不是轟炸機的聲音。我仰頭去看,一架飛機從後面飛來,掠過我們的頭上,往七星巖那面飛走了。這是我們自己的飛機。騷動平息了。人們繼續往七星巖前進。我這時不想去山洞了,就往左邊的斜坡走,打算在樹下揀一個地方坐着休息。地方還沒有選好,飛機聲又響了。這次來的是轟炸機,而且不是我們的。人們散開來,躲在各處的樹下。他們來不及走到山洞了。十八架飛機在空小盤旋一轉,於是擲下一批炸彈,匆匆忙忙地飛走了。這次敵機來得快,也去得快。文昌門內起了大火。炸死了一些人,其中有一位是我們大家都知道的青年音樂家。

第四次的大轟炸應該是最厲害的一次了,我要另寫一篇《桂林的微雨》來說明。在那天我看見了一個城市的大火。火頭七八處,從下午燃燒到深夜,也許還到第二天早晨。警報解除後,我有兩個朋友,爲了搶救自己的衣物,被包圍在濃焰中,幾乎迷了路燒死在火堆裏。這一天風特別大,風把火頭吹過馬路。桂西路崇德書店的火便是從對面來的。那三個年輕的職員已經把書搬到了馬路中間。但是風偏偏把火先吹到這批書上。最初做了燃料的還是搬出來的書。不過另一部分書搬到了較遠的地方,便沒有受到損害。

就在這一天(我永不能忘記的十二月二十九日!),警報解除後將近一小時,我站在桂西路口,看見人們忽然因爲一個無根的謠言瘋狂地跑起來。人們說警報來了。我沒有聽見汽笛聲。人們又說電廠被炸燬了,發不出警報。我不大相信這時會再來飛機。但是在這種情形裏誰也沒有停腳的餘裕。我也跟着人亂跑,打算跑出城去。我們快到水東門時,前面的人讓一個穿制服的軍官攔住了,那個人拿着手槍站在路中間,厲聲責斥那些驚呼警報張惶奔跑的人,說這時並沒有警報,叫大家不要驚惶。衆人才停止腳步。倘使沒有這個人來攔阻一下,那天的情形恐將是不堪設想的了。後來在另一條街上當場槍決了一個造謠和趁火打劫的人。

二、《廢園外》

晚飯後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又到了這裏來了[]。

從牆的缺口望見園內的景物,還是一大片欣欣向榮的綠葉。在一個角落裏,一簇深紅色的花盛開,旁邊是一座毀了的樓房的空架子。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樓前一排綠欄杆還搖搖晃晃地懸在架子上。

我看看花,花開得正好,大的花瓣,長的綠葉。這些花原先一定是種在窗前的。我想,一個星期前,有人從精緻的屋子裏推開小窗眺望園景,讚美的眼光便會落在這一簇花上。也許還有人整天倚窗望着園中的花樹,把年輕人的渴望從眼裏傾注在紅花綠葉上面。

但是現在窗沒有了,樓房快要倒塌了。只有園子裏還蓋滿綠色。花還在盛開。倘使花能夠講話,它們會告訴我,它們所看見的窗內的面顏,年輕的,中年的。是的,年輕的面顏,可是,如今永遠消失了。因爲花要告訴我的不止這個,它們一定要說出八月十四日的慘劇。精緻的樓房就是在那天毀了的。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一座花園便成了廢墟了。

我望着園子,綠色使我的眼睛舒暢。廢墟麼?不,園子已經從敵人的炸彈下復活了。在那些帶着旺盛生命的綠葉紅花上,我看不出一點被人踐踏的痕跡。但是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陳家三小姐,剛纔挖出來。”我回頭看,沒有人。這句話還是幾天前,就是在慘劇發生後的第二天聽到的。

那天中午我也走過這個園子,不過不是在這裏,是在另一面,就是在樓房的後邊。在那個中了彈的防空洞旁邊,在地上或者在土坡上,我記不起了,躺着三具屍首,是用草蓆蓋着的。中間一張草蓆下面露出一隻瘦小的腿,腿上全是泥土,隨便一看,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人腿。人們還在那裏挖掘。遠遠地在一個新堆成的土坡上,也是從炸塌了的圍牆缺口看進去,七八個人帶着悲慼的面容,對着那具屍體發楞。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識的吧。那個中年婦人指着露腿的死屍說:“陳家三小姐,剛纔挖出來。”以後從另一個人的口裏我知道了這個防空洞的悲慘故事。

一隻帶泥的腿,一個少女的生命。我不認識這位小姐,我甚至沒有見過她的面顏。但是望着一園花樹,想到關閉在這個園子裏的寂寞的青春,我覺得心裏被什麼東西搔着似地痛起來。連這個安靜的地方,連這個渺小的生命,也不爲那些太陽旗的空中武士所寬容。兩三顆炸彈帶走了年輕人的渴望。炸彈毀壞了一切,甚至這個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這樣地逃出囚籠,這個少女是永遠見不到園外的廣大世界了。

花隨着風搖頭,好像在嘆息。它們看不見那個熟習的窗前的面龐,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慼吧。

但是一座樓隔在它們和防空洞的中間,使它們看不見一個少女被窒息的慘劇,使它們看不見帶泥的腿。這我卻是看見了的。關於這我將怎樣向人們訴說呢?

夜色降下來,園子漸漸地隱沒在黑暗裏。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是花搖頭的姿態還是看得見的。周圍沒有別的人,寂寞的感覺突然侵襲到我的身上來。爲什麼這樣靜?爲什麼不出現一個人來聽我憤慨地講述那個少女的故事?難道我是在夢裏?

臉頰上一點冷,—滴溼。我仰頭看,落雨了。這不是夢。我不能長久立在大雨中。我應該回家了。那是剛剛被震壞的家,屋裏到處都漏雨。

1941年8月16日在昆明

三、《鳥的天堂》

我們在陳的小學校裏吃了晚飯。熱氣已經退了。太陽落下了山坡,只留下一段燦爛的紅霞在天邊,在山頭,在樹梢。

“我們划船去!”陳提議說。我們正站在學校門前池子旁邊看山景。

“好,”別的朋友高興地接口說。

我們走過一段石子路,很快地就到了河邊。那裏有—個茅草搭的水閣。穿過水閣,在河邊兩棵大樹下我們找到了幾隻小船。

我們陸續跳在一隻船上。一個朋友解開繩子,拿起竹竿一撥,船緩緩地動了,向河中間流去。

三個朋友划着船,我和葉坐在船中望四周的景緻。

遠遠地一座塔聳立在山坡上,許多綠樹擁抱着它。在這附近很少有那樣的塔,那裏就是朋友葉的家鄉。

河面很寬,白茫茫的水上沒有波浪。船平靜地在水面流動。三隻槳有規律地在水裏撥動。

在一個地方河面變窄了。一簇簇的綠葉伸到水面來。樹葉綠得可愛。這是許多棵茂盛的榕樹,但是我看不出樹幹在什麼地方。

我說許多棵榕樹的時候,我的錯誤馬上就給朋友們糾正了,一個朋友說那裏只有一棵榕樹,另一個朋友說那裏的榕樹是兩棵。我見過不少的大榕樹,但是像這樣大的榕樹我卻是第一次看見。

我們的船漸漸地逼近榕樹了。我有了機會看見它的真面目:是一棵大樹,有着數不清的椏枝,枝上又生根,有許多根一直垂到地上,進了泥土裏。一部分的樹枝垂到水面,從遠處看,就像一棵大樹躺在水上一樣。

現在正是枝葉繁茂的時節(樹上已經結了小小的果子,而且有許多落下來了。)這棵榕樹好像在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覽給我們看。那麼多的綠葉,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點縫隙。翠綠的顏色明亮地在我們的眼前閃耀,似乎每一片樹葉上都有一個新的生命在顫動,這美麗的南國的樹!

船在樹下泊了片刻,岸上很溼,我們沒有上去。朋友說這裏是“鳥的天堂”,有許多隻鳥在這棵樹上做窩,農民不許人捉它們。我彷彿聽見幾只鳥撲翅的聲音,但是等到我的眼睛注意地看那裏時,我卻看不見一隻鳥的影子。只有無數的樹根立在地上,像許多根木樁。地是溼的,大概漲潮時河水常常衝上岸去。“鳥的天堂”裏沒有一隻鳥,我這樣想道。船開了。一個朋友撥着船,緩緩地流到河中間去。

在河邊田畔的小徑裏有幾棵荔枝樹。綠葉叢中垂着累累的紅色果子。我們的船就往那裏流去。一個朋友拿起槳把船撥進一條小溝。在小徑旁邊,船停住了,我們都跳上了岸。

兩個朋友很快地爬到樹上去,從樹上拋下幾枝帶葉的荔枝,我同陳和葉三個人站在樹下接。等到他們下地以後,我們大家一面吃荔枝,一面走回船上去。

第二天我們划着船到葉的家鄉去,就是那個有山有塔的地方。從陳的小學校出發,我們又經過那個“鳥的天堂”。

這一次是在早晨,陽光照在水面上,也照在樹梢。一切都顯得非常明亮。我們的船也在樹下泊了片刻。

起初四周非常清靜。後來忽然起了一聲鳥叫。朋友陳把手一拍,我們便看見一隻大鳥飛起來,接着又看見第二隻,第三隻。我們繼續拍掌。很快地這個樹林變得很熱鬧了。到處都是鳥聲,到處都是鳥影。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有的站在枝上叫,有的飛起來,有的在撲翅膀。

我注意地看。我的眼睛真是應接不暇,看清楚這隻,又看漏了那隻,看見了那隻,第三隻又飛走了。一隻畫眉飛了出來,給我們的拍掌聲一驚,又飛進樹林,站在一根小枝上興奮地唱着,它的歌聲真好聽。

“走吧,”葉催我道。

小船向着高塔下面的鄉村流去的時候,我還回過頭去看留在後面的茂盛的榕樹。我有一點的留戀的心情。昨天我的眼睛騙了我。“鳥的天堂”的確是鳥的天堂啊!

1933的6月在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