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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蓉散文摘抄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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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蓉散文摘抄精選

席慕蓉散文摘抄精選

導語:席慕蓉,蒙古族,全名穆倫·席連勃,出生於中國重慶市,原籍內蒙古察哈爾部。當代畫家、詩人、散文家。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五篇席慕蓉散文摘抄,希望你們喜歡。

席慕蓉散文摘抄精選

一、《花香》

那幾天天氣很熱,到了晚上,他們一定要打開窗戶才能入睡。

臥室是一間狹往的房間,兩端都有窗戶,一扇對着前院,一扇對着後院。窗戶打開了以後,自會有涼風習習吹拂進來,有月亮的晚上,也會透進一方如水的月光,晚上有時候醒來,用不着開燈,室內也有一種柔和的光暈。

剛好在那幾天裏,後院的三株曇花連續不斷地開了,每個晚上,他們都睡在花香裏。

有一次她半夜醒來,竟然無法再入睡,披衣靠在窗前,夜色裏,盛開的花朵在牆角帶着一種朦朧的白,她心中也掠過一陣朦朧的悲哀。

輕輕走出臥室,開了後門,院子裏花香襲人。那些花朵已經開到極致了,所有的花瓣所有的捲髮都在盡全力向着四周綻放,她用雙手輕輕合抱其中的一朵,覺得在那樣輕柔潤潔的花朵裏,卻有着一種狂野的力量,一種不顧一切要向外綻放的力量,令人暗暗心驚。

曇花原是屬於仙人掌科的植物,那麼,在古遠的年代,在一望無際的沙漠裏,在那些小小的綠洲上,它們必定也曾經瘋狂地盛開過吧?明明知道只有一夜的生命,明明知道千里方圓都沒有人煙,明明知道無論花開花落都只是一場寂寞的演出,卻仍然願意傾盡全力來演好這一生。

而今夜,在她小小的園中,曇花依然一樣,盡它的全力在綻放着,彷彿並不知道在頃刻之後,就是暮落花凋。

站在花前,覺得有點冷,心裏很明白,平凡如她,是不能夠也不捨得像曇花這樣孤注一擲的。

平凡如她,對任何事物,從來也不敢完全投入,不敢放進一種澎湃的激情,所以,她想,她也沒有權利要求一次全然的圓滿的綻放。生命對於她,應該只是一條平靜的河流,帶着許多瑣碎的愛戀與牽絆,緩緩流過,如此而已。

丈夫醒了,在窗內輕聲呼喚她,等她回到牀前,他卻又已經睡着了。悄悄地躺在丈夫身邊,緊靠着那強健的身體,她的心裏覺得平安和滿足,想起了那一首法文歌:

何必在意那餘年還有幾許?

何必在意那前路上有着什麼樣的安排?

只要我們能兩相廝守,

一起老去……

窗外,月明星稀,她在花香裏沉沉睡去。

二、《眠月戰》

有情所喜,是險所在,在情所怖,是苦所在,當行梵行,舍離於有。

——自說經難陀品世間經

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樣寂靜的山林。

從來也沒有相到,會有這樣寂靜這樣無所欲求的心情。

原來我們可以從流走的歲月裏學到這麼多的東西。

雖然時光不再!時光已不再!

是雨潤煙濃的一天,森林中空有這兩汪澄明如玉的潭水,空有這水深深淺淺的倒影,空有這溼潤沁涼的芳香。

而輕輕涌來的雲霧使近在咫尺的山林也只能有着模糊的面容,一如那模糊的背影曾經怎樣盤踞在我的心中。

小徑的兩旁漫生着野花,細緻的草本是一些細緻而又自足的靈魂 。

爲什麼只有我們要苦苦地在畫頁裏翻尋?爲什麼只有我們要在暗夜裏獨自思索,思索那永不可知的命運?

爲什麼我不能只是一株草本的花朵,隨意漫生在多霧多雨的山坡?

爲什麼一定要來印證那已經改變了心情?爲什麼一定要來探求那從來也沒能留下的結論?

霧在林間流動,整座山巒都靜臥在霧色之中,我在眠月站前停了下來。

蒼老的火車站也在霧裏,鐵軌依舊,月臺依舊,遠處隱隱有汽笛聲傳來,那天下車的時候,曾經有過怎樣慌亂的快樂啊!

而時光不再!時光不再!

火車站寂寞地佇立在霧裏,站旁被大火燒燬的廢墟中有人又重新在起高樓,可是,那被時光所焚盡了的日子,也能重新回來嗎?

在深夜的旅舍裏,我一張又一張地檢視着白日裏寫生的成績,彷彿在一段冷酷而又安全的距離裏省察着我深心處的思想,省察着那不斷從霧裏雲裏山林裏重新向奔回的少年時光。

從來沒有想到我能畫出這樣寂靜的山林。從來沒有想到,我終於能夠得到這樣一種寂靜而又無所欲求的心情。

古老的奧義書上是這樣說的——顯現與隱沒都是從自我涌現出來的。所以,正好如那希望與記憶一樣,在我終於明白了的時刻,才發現,多你隱沒的背影裏顯現出來的所有詩句,原來都是我自己心靈的言語。所有的一切都來自領悟了的自我。

於是時光不再!時光終於不再!

三、《高吉》

想起高吉,就想起那些水姜花。

在北師藝術科讀書的時候,高吉是我同屆普通科的同學。

我們是在三年級的時候纔開始熟識起來的,每天在上晚自習之前,坐在二樓教室走廊的窗前,不知道怎麼有那麼多話可以說,一面說一面笑,非要等到老師來干涉了,才肯乖乖地回到各自的教室裏去做功課。

那個時候,有些同學已經在交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了,然而,在我和高吉之間,卻是一種很清朗的友情。大概是一起編過校刊之類的,我們彼此之間有着一種共事的感覺,談話的內容也是極爲海闊天空。

日子過得好快,畢業旅行、畢業考,然後就畢業了。整個七月,我都待在木柵鄉間的家裏,每天都喜歡一個有在山上亂跑。

有一天上午,高吉忽然和另外一個同學來到我家找我。在我家門前,兩個高大的男孩子竟然害羞起來,站在院牆外不敢進來,隔着一大塊草坪遠遠地向我招呼。

父親那天正好在家裏,坐在客廳落地窗內的他似乎很吃驚,不知該怎樣應付這件對他來說是很意外的事情。對他來說,我似乎還應該是那個傻傻的一直象個小男孩的“蓉兒”;怎麼冷不提防地就長大了,並且竟然是個有男孩子找上門來的少女了呢?

我想,父親在吃驚之餘,似乎有點惱怒了,所以,他衝口而出的反應是:

“不行,不許出去。”

可是,那一天,剛好德姐也在家,她馬上替我向父親求情了:

“讓蓉蓉去吧,都是她的同學嘛!”

我一直不知道是因爲德姐的求情還是因爲父親逐漸冷靜下來的結果,但是在當時,快樂的我是來不及去深究的,在父親點過了頭之後,我就連忙穿上鞋子跑出去和他們會合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高吉。

那天我們三個人跑到指南宮的後山去,山上的溪水邊長滿了水姜花,滿山都充滿着那種香氣。高吉說他要回金門去教書了,我說我也許可以保送上師大,那天天上有很多朵雲,在我們年輕的心胸裏,也有着許多縹緲的憧憬,我們相互祝福,並且約好要常常寫信。

但是,兩個人分別了之後,並沒有交換過任何的訊息,我終於知道了他的訊息是在二十多年之後,在報上看到金門的飛機失事,他在失事的名單裏,據說是要到臺灣來開會,已經是小學校長了。

在報上初初看到他的名字,並沒有會過意來,然後,在剎那之間,我整個人都僵住了。對我來說,一直還是那樣年輕美好的一個生命啊!這樣的結局如何能令人置信呢?

“高吉,高吉,”我在心裏不斷地輕輕呼喚着這個名字。在這個時候,那一年所有的水姜花彷彿都重新開放,在恍惚的芳香裏,我聽任熱淚奔流而下。

我是真正疼惜着我年輕時的一位好朋友啊!

四、《明月夜》

很晚了,她才和母親從臺北回來。車子開上了鄉間那條小路的時候,月亮正從木麻黃的樹梢後升了起來,路很暗,一輛車也沒有,路兩旁的木麻黃因而顯得更加高大茂密[]。

一直沉默着的母親忽然問她:

“你大概不會記得了吧?那時候,你還太小,我們住在四川鄉下,家在一個山坡上,種着很多松樹,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就像今天晚上這樣……”

那麼,媽媽,那多年來的幻象竟然是真實的了!

她怎麼會不記得呢?心裏總有着一輪滿月冉冉升起,映着坡前的樹影又黑又濃密,記得很清楚的是一個山坡,有月亮,有樹,卻一直想不起來會在哪裏見過,一直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你大概不會記得的了,你那時候應該只有兩三歲,還老是要我抱的年紀。”

那麼,媽媽,那必定是在一個滿月的夜晚了,在家門前的山坡上,年輕的婦人抱着幼兒,靜靜地站立着。

那夜,一輪皓月正從松樹後面冉冉升起,山風拂過樹林,拂過婦人清涼圓潤的臂膀。在她懷中,孩子正睜大着眼睛注視着夜空,在小小漆黑的雙眸裏,反映着如水的月光。

原來,就是那樣的一種月色,從此深植過她的心中,每個月圓的晚上,總會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給她一種恍惚的鄉愁。在她的畫裏,也因此而反覆出現一輪極圓極滿的皓月,高高地掛在天上,在畫面下方,總是會添上一叢又一叢濃密的樹影。

媽媽,生命應該就是這樣了吧?在每一個時刻裏都會有一種埋伏,卻要等待幾十年之後才能夠得到答案,要在不經意的回顧裏纔會恍然,恍然於生命中種種曲折的路途,種種美麗的牽絆。

到家了,她把車門打開,母親吃力地支着柺杖走出車外,月光下,母親滿頭的白髮特別耀眼。

月色卻依然如水,晚風依舊清涼。

五、《池畔》

我又來到這個荷池的前面了。

揹着畫具,想畫盡這千株的荷。我一個人慢慢地在小路上行走着,觀察和搜尋着,想從最美麗的一朵來開始。

仍然是當年那樣的天氣,仍然是當年那種芳香,有些事情明明好像已經忘了,卻能在忽然之間,排山倒海地洶涌而來,在一種非常熟悉又非常溫柔的氣味裏重新顯現、復甦,然後緊緊地抓住我的心懷,竟然使我覺得疼痛起來。

原來,生命就是這個樣子的啊!原來,所有已經過去的時日其實並不會真正地過去和消夫。原來,如果我曾經怎樣地活過,我就曾怎樣地活下去,就好像一張油畫在完成之前,不管是畫錯了或者畫對了,每一筆都是必須和不可缺少的。我有過怎樣的日子,我就將會是怎樣的人。

那麼,現在的我,是一種什麼樣的人呢?面對着一如當年那樣的千株的荷,我在心裏輕輕地問你。

如果再相逢,你還會認得我嗎?

如果再相逢,你還會認得我嗎?

如果在我畫荷的時策,你正好走過我的身後,你會停下來,還是會走過去呢。

我想,你一定會停下來的,因爲,你和我都知道,在這一生裏面,你是不可能在走過一個畫荷的女孩子的身後,而不用稍做停留的了。

因爲,你曾經怎樣地活過,你就會怎樣地活下去。

當你轉過一叢叢的熱帶林,當你在一個黃昏的時刻來到這荷池的旁邊,當你突然發現一個穿得很素淡的女孩正坐在池邊寫生,你是不可能不停步的了。

當然,在外表上,你不過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而已,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是不會有人知道你心裏起伏的波濤。

可是,一切是怎樣令人震驚的相象啊!這傍晚柔弱的陽光,這荷池裏淡淡的芳香,這寂靜的周圍,甚至這個女孩所畫的色調和筆觸都不很流暢的水彩,這一切是怎樣讓人心懷疼痛的相象啊!

女孩在專心畫畫,沒有回頭,你站在她身後,注視着畫面,可是,看見的卻是多少年以前的那一幅。

你靜靜地來,又靜靜地離去,女孩始終沒有回頭。當你走遠了以後,再轉身遙望過去,隔着千朵百朵安靜的荷,那個女孩正慢慢站起身來,開始收拾着畫具了。天色已睛,她穿着淺色衣裳的身影非常模糊而又非常熟悉,就像這充塞在整個空間裏的荷香。

你心中也充滿了感激,感激她的剛好出現,感激她的始終沒有回頭。

就是因爲她沒有回頭,才使你知道,如果再相逢,你一定遠遠地就會認出我來。

每次到荷池前面的時候,都嫌太晚了一點。

盛開的荷是容不得強烈陽光的,除非剛好開在一大片的荷葉底下,不然的話,近午的陽光—來,開得再好的荷也會慢慢合攏起來,不肯再打開了。等到第二天清晨,重新再展開的花瓣,無論怎樣努力,也不能再象第一次開放時那樣的飽滿,那樣充滿了生命的活力,那樣地肆無忌憚了。

然後,到第三天,就是該落下來的時候了。一片一片粉白柔潤的花瓣落在浮萍上,卻不會馬上沉下去,翠綠的浮萍是花瓣變黃變暗前最後的一處舞臺,在這一處溫柔但是並不持久的舞臺上,荷花展露了它最後一次嫵媚的憂傷。

也不是沒想早起過,也不是沒有試過,可是,每一次都只能在近午的時候趕到,然後,面對着不肯再打開的花瓣,心裏嗒然若失。只好慢慢地沿着荷池搜尋,希望能找到一兩朵有荷葉的遮蔭,還能快樂地開放,還能沒有改變還能不受影響的那樣的一朵。

有一次,在我揹着沉重的畫具,一朵一朵地找過去的時候,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對我微笑,他說:

“真正好看的荷花是在早上,你現在是找不到那樣的一朵了。”

是的,老先生,謝謝你,你說的我也知道,可是,我如果不把這條長路走完,不把這千朵百朵荷花都看遍,我是不會甘心的。

如果,如果我剛好沒看到那一朵,那一朵從清晨就開始在等待着我的荷,如果我剛好錯過。

如果,只是因爲近午酷熱的陽光,只是因爲我背上沉重的負擔,只是因爲周圍的人羣不以爲然的注視,我就開始遲疑、停步,然後轉身離去,那麼,我心裏就永遠會留着一個遺憾了。我就會常常想到,也許,也許有一朵始終在等待着我的荷,就白白地盼望了一生,就終於在與我相隔咫尺的距離裏枯萎而死。到那個時候,我錯過的,將不只是一個清晨而已,我還錯過了一個長長的下午,錯過了一個溫柔而又無怨的靈魂整整的一生了。

所以,這樣的一條長路,我是一定要走完的,我寧願相信,有這樣的一朵。

而我也真的常會在奇蹟一般的時刻裏,與它相遇。在千層萬層的荷葉之間,在千朵百朵的荷花之中,它就在那裏,溫潤如玉、亭序而立。

對於這樣的相遇,我們只有微笑地互相凝視,所有的話語都將是不必要和多餘的了。

他們很喜歡用二分法來解釋這個世界。

他們說:如果你心裏有一種渴望,那必然是因爲你對現實的不滿意,如果你想要渡河到對岸,那必然是因爲河的這一邊不夠美麗;他們還說;如果兩人有緣,就必然不會分離。

他們把這個世界分成極端相反的兩類:所有糾結着的心事都必須要在他們很快就決定了的結論之下一分爲二,不是“是”就是“不是”,不是“有”就是“沒有”。

所以,他們是不能相信我們的世界的了。他們不會相信,在這個荷花盛開的季節,每一個在池畔寫生的女孩都可能是我,也可能不是我,每一個站在我身後的觀衆都可能是你,也可能不是你。

那個回了頭的我也許永遠不不再是我,而那個始轉沒回頭的女孩反而可能永遠是我,永遠在黃昏的池畔,畫着一朵生澀的荷。

所以,如果有緣再來相逢,我們反而沒有他們所猜想的那種快樂,反而要悲傷地回過頭去,沉默地再次分離,這樣的命運,是他們絕對無法想象和無法相信的了。

只有這千朵百朵的荷花知道,我們曾經怎樣地活過,我們就會怎樣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