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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赴瑞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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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赴瑞士

季羨林:赴瑞士

我於1945年10月6日離開哥廷根,乘吉普車奔赴瑞士。

哪裏來的車呢?我在這裏要追溯一下這一段故事。我在上面幾次提到德國的交通已經完全被破壞,想到瑞士去,必須自己找車。我同張維於是又想到“盟軍”。此時美國駐軍還有一部分留在哥廷根,但是市政管理已經移交給英國。我們就去找所謂軍政府,見到英軍上尉沃特金斯(Watkins),他非常客氣,答應幫忙。我們定好10月6日啓程。到了這一天,來了一輛車,司機是一個法國人,一位美軍少校陪我們去。據他自己說,他是想借這個機會去遊一遊瑞士。美國官兵只有在服役一定期間以後,纔有權利到瑞士去逛,機會是並不很容易得到的。這位少校不想放棄這個機會,於是就同我們同行了。

離開哥廷根的共有六個中國人:張維一家三人,劉先志一家二人,加上我一人。

我們經過了一些緊張激動的場面,在車上安頓好,車子立即開動,駛上了舉世聞名的國家高速公路。我回頭看了哥廷根一眼,一句現成的唐詩立即從我嘴裏流出:“客樹回看成故鄉。”哥廷根的煙樹入目清新。但是汽車越開越快,終於變成了一團模糊的陰影,完全消逝不見了。

我此時心裏面已經完全沒有餘裕來醞釀離情別緒,公路兩旁的青山綠水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德國全國樹木茂密,此時正是金秋天氣。雖經過六年的戰火,但山林樹木並沒有受到損失,依然蓊鬱茂盛。我以前在哥廷根每年都看到的斑斕繁複的秋林景色,如今依然呈現在我眼前,只不過隨着汽車的行進而時時變換,讓人看了怡情悅目。然而一旦進入一個比較大一點的城市,則又是一片斷壁頹垣,讓人看了傷心慘目。這種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又傷心的心情,如大海波濤,騰涌不定。我又信口吟出了兩句詩:

無情最是原上樹

依舊紅霞染霜天

從中可見我的心情之一斑。

因爲我們離開哥廷根時已經快到中午了。我們的車子開到法蘭克福時,天已經晚下來了,我們只能在這裏住宿。也許陪我們的那位美軍少校一開始就打算在這裏過夜的,因爲這裏是全德美軍總部所在地,食宿條件都非常有利。我們住在一家專門爲美國軍官預備的旅館裏,名字叫四季旅館。旅館裏管事的美國人非常和氣,給我們安排了一頓多少年來沒有吃過的豐盛的晚餐,大快朵頤。要知道,此時我們都是無錢階級,美國鈔票我們沒有,德國鈔票好像已經作廢,我們是身無分文,而竟受到如此的優待,真不能不由衷地感激,美國人好動成性,活潑有餘,沉穩不足。這旅館裏也並不安靜。然而我們的心情是愉快的,過了一個非常舒適的夜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上車出發。我現在把1945年10月7日的日記抄在下面:

8點多開車,順着Reichsautobahn(國家公路)向南開。路上沒經過多少城市,連鄉村都很少。因爲這條汽車路大半取直線。在Mannheim(曼海姆)城裏走迷了路,繞了半天彎子,才又開出城去。這座大城也只剩了斷瓦殘垣。從Heidelberg(海德堡)旁邊繞過,只看到遠處一片青山。走進法國佔領區,第一個令人注意的地方就是汽車漸漸少了。法國兵裏面的真正法國人很少,大半是黑人,也有黃人。黃昏時候,到了德瑞邊境。通過法國檢查處,以爲一帆風順。到了瑞士邊境,因爲入境證成問題,交涉了半天,又回到德國Lnach(勒納赫),在一個專爲法國軍官預備的旅館裏住下。

這就是我在德國境內最後一天的情況。滿以爲“一帆風順”,實際上卻是一帆不順,在邊境上擱了淺,進退兩難,我們心裏之焦急,可以想見。

第二天早晨,我們又回到瑞士邊境,同中國駐瑞士使館以及我的初中同學張天麟通了電話。反正我們已經來到這裏,義無反顧,想反顧也是不可能的。我們雖無釜可破,無舟可沉,也只能以破釜沉舟的精神,背水一戰,再沒有第二條出路了。我們總算走運,瑞士方面來了通知,放我們入境。我們這一羣中國人當然興高采烈。但是陪我們來的美國少校和給我們開車的法國司機,卻無法進入瑞士。我們真覺得十分抱歉,覺得非常對不起他們。但又無能爲力,只有把我們隨身攜帶的一些中國小玩意兒送給他們,作爲紀念,希望今後能長相思、不相忘。我們自知這也不過是欺人之談。人生相逢,有時真像是浮萍與流水,稍縱即逝。我們同這一位美國朋友和法國朋友,相聚不過兩天,分手時頗有依依難捨之感,他們的面影會常留在我們的記憶中。

我們終於告別了德國,進入了瑞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