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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音短篇小說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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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音短篇小說三篇

林海音短篇小說三篇

導語:如同一切有成就的作家那樣,林海音的小說是以小見大,從《城南舊事》可以窺見時代風雲。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林海音短篇小說,希望你們喜歡。

林海音短篇小說三篇

一、《賣凍兒》

如果說北平樣樣我都喜歡,並不盡然。在這冬寒天氣,不由得想起了很早便進入我的記憶中的一種人物,因爲這種人物並非偶然見到的,而是很久以來就有的,便是北平的一些乞丐。

回憶應當是些美好的事情,乞丐未免令人掃興,然而它畢竟是在我生活中所常見到的人物,也因爲那些人物,曾給了我某些想法。

記得有一篇西洋小說,描寫一個貧苦的小孩子,因爲母親害病不能工作,他便出來乞討,當他向過路人講出原委的時候,路人不信,他便帶着人到他家裏去看看,路人一見果然母病在牀,便慷慨解囊了。小孩子的母親從此便“弄真成假”,天天假病在牀,叫小孩子到路上去帶人回來一參觀”。這是以小孩和病來騙取人類同情心的故事。這種事情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可以發生的,像在臺北街頭,婦人教小孩纏住路人買獎券,便是類似的作風。這些使我想起北平一種名爲“賣凍兒”的乞丐。

冬寒臘月,天氣冷得潑水成冰,“賣凍兒”的(都是男乞丐)出世了,蓬着頭髮,一臉一身的滋泥兒,光着兩條腿,在膝蓋的地方,捆上一圈戲報子紙。身上也一樣,光着脊樑,裹着一層戲報子紙,外面再披上一兩塊破麻包。然後,縮着脖子,哆哩哆嗦的,牙打着戰兒,逢人伸出手來乞討。以寒冷天衣來博取人的同情與施捨。然而在記憶中,我從小便害怕看那樣子,不但不能引起我的同情,反而是憎惡。這種乞丐便名爲“賣凍兒”。

最討厭的是宋媽,我如果愛美不肯多穿衣服,她便要諷刺我:

“你這是幹嗎?賣凍兒呀?還不穿衣服去!”

“賣凍兒”由於一種乞丐的類型,而成了一句北平通用的俏皮話兒了。

賣凍兒的身上裹的戲報子紙,都是從公共廣告牌上揭下來的,各戲院子的戲報子,通常都是用白紙紅綠墨寫成的,每天貼上一張,過些日子,也相當厚了,揭下來,裹在腿上身上,據說也有保溫作用。

至於拿着一把破布撣子在人身上亂撣一陣的乞婦,名“撣孫兒”;以磚擊胸行乞的,名爲“擂磚”,這等等類型乞丐,我記憶雖清晰,可也是屬於陳穀子爛芝麻,說多了未免令人掃興,還是不去回憶他們吧!

1961年12月9日

二、《擠老米》

讀了朱介凡先生的“曬暖”,說到北方話的“曬老爺兒”“擠老米”,又使我回了一次冬日北方的童年。

冬天在北方,並不一定是冷得讓人就想在屋裏烤火爐。天晴,早上的太陽光曬到牆邊,再普照大地,不由得就想離開火爐,還是去接受大自然所給予的溫暖吧!

通常是牆角邊擺着幾個小板凳,坐着弟弟妹妹們,穿着外罩藍布大褂的棉袍,打着皮包頭的毛窩,宋媽在哄他們玩兒[]。她手裏不閒着,不是搓麻繩納鞋底(想起她那針錐子要扎進鞋底子以前,先在頭髮裏劃兩下的姿態來了),就是縫駱駝鞍兒的鞋幫子。不知怎麼,在北方,婦女有做不完的針線活兒,無分冬夏。

離開了北平,無論到什麼地方,都莫辨東西,因爲我習慣的是古老方正的北平城,她的方向正確,老爺兒(就是太陽)早上是正正地從每家的西牆照起,玻璃窗四邊,還有一圈窗戶格,糊的是東昌紙,太陽的光線和暖意都可以透進屋裏來。在滿窗朝日的方桌前,看着媽媽照鏡子梳頭,把刨花的膠液用小刷子抿到她的光潔的頭髮上。小几上的水仙花也被太陽照到了。它就要在年前年後開放的。長方形的水仙花盆裏,水中透出雨花臺的各色晶瑩的彩石來。或者,喜歡擺弄植物的爸爸,他在冬日,用一隻清潔的淺磁盆,鋪上一層棉花和水,撒上一些麥粒,每天在陽光照射下,看它漸漸發芽茁長,生出翠綠秀麗的青苗來,也是冬日屋中玩賞的樂趣。

孩子們的生活當然大部分是在學校。小學生很少烤火爐(中學女學生最愛烤火爐),下課休息十分鐘都跑到教室外,操場上。男孩子便成羣地涌到有太陽照着的牆邊去擠老米,他們擠來擠去,嘴裏大聲喊着:

擠呀!擠呀!

擠老米呀!

擠出屎來喂喂你呀!

這樣又粗又髒的話,女孩子是不肯隨便亂喊的。

直到上課鈴響了,大家才從牆邊撤退,他們已經是渾身暖和,不但一點寒意沒有了,摘下來毛線帽子,光頭上也許還冒着白色的熱氣兒呢!

1961年12月8日

三、《文津街》

常自誇說,在北平,我閉着眼都能走回家,其實,手邊沒有一張北平市區圖,有些原來熟悉的街道和衚衕,竟也連不起來了。只是走過那些街道所引起的情緒,卻是不容易忘記的。就說,冬日雪後初晴,路過駕在北海和中海的金鰲玉靚橋吧,看雪蓋滿在橋兩邊的冰面上,一片白,閃着太陽的微微的金光,漪瀾堂到五龍亭的冰面上,正有人穿着冰鞋滑過去,飄逸優美的姿態,年輕同伴的朝氣和快樂,覺得雖在冬日,也因這幅雪漫冰面的風景,不由得引發起我活躍的心情,趕快回家去,取了冰鞋也來滑一會兒!

在北平的市街裏,很喜歡傍着舊紫禁城一帶的地方,蔚藍晴朗的天空下,看硃紅的牆;因爲唯有在這一帶纔看得見。家住在南長街的幾年,出門時無論是要到東、西、南、北城去,都會看見這樣硃紅的牆。要到東北的方向去,洋車就會經過北長街轉向東去,到了文津街了,故宮的後門,對着景山的前門,是一條皇宮的街,總是靜靜的,沒有車馬喧譁,引發起的是思古之幽情。

景山俗稱煤山,是在神武門外舊宮城的背面,很少人到這裏來逛,人們都涌到附近的北海去了。就像在中山公園隔壁的太廟一樣,黃昏時,人們都擠進中山公園乘涼,太廟冷清清的;只有幾個不嫌寂寞的人,纔到太廟的參天古松下品茗,或者靜默的觀看那幾只灰鶴(人們都擠在中山公園裏看孔雀開屏了)。

景山也實在沒有什麼可“逛”的,山有五峯,峯各有亭,站在中峯上,可以看故宮平面圖,倒是有趣的,古建築很整齊莊嚴,四個角樓,靜靜的站在暮靄中,皇帝沒有了,他的臥室,他的書房,他的一切,憑塊兒八毛的門票就可以一覽無遺了。

做小學生的時候,高年級的旅行,可以遠到西山人大處,低年級的就在城裏轉,景山是目標之一,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年年一次排隊到景山去,站在剛上山坡的那棵不算高大的樹下,聽老師講解:一個明朝末年的皇帝——思宗,他殉國死在這棵樹上。怎麼死的?上吊。啊!一個皇帝上吊了!小學生把這件事緊緊地記在心中。後來每逢過文津街,便興起那思古的幽情,恐怕和幼小心靈中所刻印下來的那幾次歷史憑弔,很有關係吧!

1961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