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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雨經典散文全文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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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雨經典散文全文賞析

餘秋雨經典散文全文賞析

導語:餘秋雨散文作品中始終貫穿着一條鮮明的主線,那就是對中國歷史、中國文化的追溯,思索和反問,與其他一些所謂文化散文家相似,餘秋雨的作品更透着幾絲靈性與活潑,儘管表達的內容是濃重的。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餘秋雨經典散文全文賞析,希望你們喜歡。

餘秋雨經典散文全文賞析

一、《都江堰》

我以爲,中國歷史上最激動人心的工程不是長城,而是都江堰。

長城當然也非常偉大,不管孟姜女們如何痛哭流涕,站遠了看,這個苦難的民族竟用人力在野山荒漠間修了一條萬里屏障,爲我們生存的星球留下了一種人類意志力的驕傲。長城到了八達嶺一帶已經沒有什麼味道,而在甘肅、陝西、山西、內蒙一帶,勁厲的寒風在時斷時續的頹壁殘垣間呼嘯,淡淡的夕照、荒涼的曠野溶成一氣,讓人全身心地投入對歷史、對歲月、對民族的巨大驚悸,感覺就深厚得多了。

但是,就在秦始皇下令修長城的數十年前,四川平原上已經完成了一個了不起的工程。它的規模從表面上看遠不如長城宏大,卻註定要穩穩當當地造福千年。如果說,長城佔據了遼闊的空間,那麼,它卻實實在在地佔據了邈遠的時間。長城的社會功用早已廢弛,而它至今還在爲無數民衆輸送汩汩清流。有了它,旱澇無常的四川平原成了天府之國,每當我們民族有了重大災難,天府之國總是沉着地提供庇護和濡養。因此,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它永久性地灌溉了中華民族。

有了它,纔有諸葛亮、劉備的雄才大略,纔有李白、杜甫、陸游的川行華章。說得近一點,有了它,抗日戰爭中的中國纔有一個比較安定的後方。

它的水流不像萬里長城那樣突兀在外,而是細細浸潤、節節延伸,延伸的距離並不比長城短。長城的文明是一種僵硬的雕塑,它的文明是一種靈動的生活。長城擺出一副老資格等待人們的修繕,它卻卑處一隅,像一位絕不炫耀、毫無所求的鄉間母親,只知貢獻。一查履歷,長城還只是它的後輩。

它,就是都江堰。

我去都江堰之前,以爲它只是一個水利工程罷了,不會有太大的遊觀價值。連葛洲壩都看過了,它還能怎麼樣?只是要去青城山玩,得路過灌縣縣城,它就在近旁,就乘便看一眼吧。因此,在灌縣下車,心緒懶懶的,腳步散散的,在街上胡逛,一心只想看青城山。

七轉八彎,從簡樸的街市走進了一個草木茂盛的所在。臉面漸覺滋潤,眼前愈顯清朗,也沒有誰指路,只向更滋潤、更清朗的去處走。忽然,天地間開始有些異常,一種隱隱然的騷動,一種還不太響卻一定是非常響的聲音,充斥周際。如地震前兆,如海嘯將臨,如山崩即至,渾身起一種莫名的緊張,又緊張得急於趨附。不知是自己走去的還是被它吸去的,終於陡然一驚,我已站在伏龍館前,眼前,急流浩蕩,大地震顫。

即便是站在海邊礁石上,也沒有像這裏這樣強烈地領受到水的魅力。海水是雍容大度的聚會,聚會得太多太深,茫茫一片,讓人忘記它是切切實實的水,可掬可捧的水。這裏的水卻不同,要說多也不算太多,但股股疊疊都精神煥發,合在一起比賽着飛奔的力量,踊躍着喧囂的生命。這種比賽又極有規矩,奔着奔着,遇到江心的分水堤,刷地一下裁割爲二,直竄出去,兩股水分別撞到了一道堅壩,立即乖乖地轉身改向,再在另一道堅壩上撞一下,於是又根據築壩者的指令來一番調整……也許水流對自己的馴順有點惱怒了,突然撤起野來,猛地翻卷咆哮,但越是這樣越是顯現出一種更壯麗的馴順。已經咆哮到讓人心魄俱奪,也沒有一滴水濺錯了方位。陰氣森森間,延續着一場千年的收伏戰。水在這裏,吃夠了苦頭也出足了風頭,就像一大撥翻越各種障礙的馬拉松健兒,把最強悍的生命付之於規整,付之於企盼,付之於衆目睽睽。看雲看霧看日出各有勝地,要看水,萬不可忘了都江堰。

這一切,首先要歸功於遙遠得看不出面影的李冰。

四川有幸,中國有幸,公元前251年出現過一項毫不惹人注目的任命:孿冰任蜀郡守。

此後中國千年官場的慣例,是把一批批有所執持的學者遴選爲無所專攻的官僚,而李冰,卻因官位而成了一名實踐科學家。這裏明顯地出現了兩種判然不同的政治走向。在李冰看來,政治的含義是浚理,是消災,是滋潤,是濡養,它要實施的事兒,既具體又質樸。他領受了一個連孩童都能領悟的簡單道理:既然四川最大的困擾是旱澇,那麼四川的統治者必須成爲水利學家。

前不久我曾接到一位極有作爲的市長的名片,上面的頭銜只印了“土木工程師”,我立即追想到了李冰。

沒有證據可以說明李冰的政治才能,但因有過他,中國也就有過了一種冰清玉潔的政治綱領。

他是郡守,手握一把長鍤,站在滔滔的江邊,完成了一個“守”字的原始造型。那把長鍤,千年來始終與金杖玉璽、鐵戟鋼錘反覆辯論。他失敗了,終究又勝利了。

他開始叫人繪製水系圖譜。這圖譜,可與今天的裁軍數據、登月線路遙相呼應。

他當然沒有在哪裏學過水利。但是,以使命爲學校,死鑽幾載,他總結出治水三字經(“深淘灘,低作堰”)、八字真言(“遇灣截角,逢正抽心”),直到20世紀仍是水利工程的圭桌。他的這點學問,永遠水氣淋漓,而後於他不知多少年的厚厚典籍,卻早已風乾,鬆脆得無法翻閱。

他沒有料到,他治水的韜略很快被替代成治人的計謀;他沒有料到,他想灌溉的沃土將會時時成爲戰場,沃土上的稻穀將有大半充作軍糧。他只知道,這個人種要想不滅絕,就必須要有清泉和米糧。

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以田間老農的思維,進入了最澄徹的人類學的思考。

他未曾留下什麼生平資料,只留下硬扎扎的水壩一座,讓人們去猜詳。人們到這兒一次次納悶:這是誰呢?死於兩千年前,卻明明還在指揮水流。站在江心的崗亭前,“你走這邊,他走那邊”的吆喝聲、勸誡聲、慰撫聲,聲聲入耳。沒有一個人能活得這樣長壽。

秦始皇築長城的指令,雄壯、蠻嚇、殘忍;他築堰的指令,智慧、仁慈、透明。

有什麼樣的起點就會有什麼樣的延續。長城半是壯膽半是排場,世世代代,大體是這樣。直到今天,長城還常常成爲排場。

都江堰一開始就清朗可鑑,結果,它的歷史也總顯出超乎尋常的格調。李冰在世時已考慮事業的承續,命令自己的兒子作3個石人,鎮於江間,測量水位。李冰逝世400年後,也許3個石人已經損缺,漢代水官重造高及3米的“三神石人”測量水位。這“三神石人”其中一尊即是李冰雕像。這位漢代水官一定是承接了李冰的偉大精魂,竟敢於把自己尊敬的祖師,放在江中鎮水測量。他懂得李冰的心意,唯有那裏纔是他最合適的崗位。這個設計竟然沒有遭到反對而順利實施,只能說都江堰爲自己流瀉出了一個獨持的精神世界。

石像終於被歲月的淤泥掩埋,本世紀70年代出土時,有一尊石像頭部已經殘缺,手上還緊握着長鍤。有人說,這是李冰的兒子。即使不是,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的兒子。一位現代作家見到這尊塑像怦然心動,“沒淤泥而藹然含笑,斷頸項而長鍤在握”,作家由此而向現代官場袞袞諸公詰問:活着或死了應該站在哪裏?

出土的石像現正在伏龍館裏展覽。人們在轟鳴如雷的水聲中向他們默默祭奠。在這裏,我突然產生了對中國歷史的某種樂觀。只要都江堰不坍,李冰的精魂就不會消散,李冰的兒子會代代繁衍。轟鳴的江水便是至聖至善的遺言。

繼續往前走,看到了一條橫江索橋。橋很高,橋索由麻繩、竹篾編成。跨上去,橋身就猛烈擺動,越猶豫進退,擺動就越大。在這樣高的地方偷看橋下會神志慌亂,但這是索橋,到處漏空,由不得你不看。一看之下,先是驚嚇,後是驚歎。腳下的江流,從那麼遙遠的地方奔來,一派義無返顧的決絕勢頭,挾着寒風,吐着白沫、凌厲銳進。我站得這麼高還感覺到了它的砭膚冷氣,估計它是從雪山趕來的罷。但是,再看橋的另一邊,它硬是化作許多亮閃閃的河渠,改惡從善。人對自然力的馴服,幹得多麼爽利。如果人類幹什麼事都這麼爽利,地球早已是另一副模樣。

但是,人類總是缺乏自信,進進退退,走走停停,不停地自我耗損,又不斷地爲耗損而再耗損。結果,僅僅多了一點自信的李冰,倒成了人們心中的神。離索橋東端不遠的玉壘山麓,建有一座二王廟,祭祀李冰父子。人們在虔誠膜拜,膜拜自己同類中更像一點人的人。鐘鼓鈸磐,朝朝暮暮,重一聲,輕一聲,伴和着江濤轟鳴。

李冰這樣的人,是應該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紀念一下的,造個二王廟,也合民衆心意。

實實在在爲民造福的人升格爲神,神的世界也就會變得通情達理、平適可親。中國宗教頗多世俗氣息,因此,世俗人情也會染上宗教式的光斑。一來二去,都江堰倒成了連接兩界的橋墩。

我到邊遠地區看儺戲,對許多內容不感興趣,特別使我愉快的是,儺戲中的水神河伯,換成了灌縣李冰。儺戲中的水神李冰比二王廟中的李冰活躍得多,民衆圍着他狂舞吶喊,祈求有無數個都江堰帶來全國的風調雨順,水土滋潤。攤戲本來都以神話開頭的,有了一個李冰,神話走向實際,幽深的精神天國一下子貼近了大地,貼近了蒼生。

二、《三峽》

在國外,曾有一個外國朋友問我:“中國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你能告訴我最值得去的一個地方嗎?一個,請只說一個。”

這樣的提問我遇到過許多次了,常常隨口吐出的回答是:“三峽!”

順長江而下,三峽的起點是白帝城。這個頭開得真漂亮。

對稍有文化的中國人來說,知道三峽也大多以白帝城開頭的。李白那首名詩,在小學課本里就能讀到。

我讀此詩不到10歲,上來第一句就誤解。“朝辭白帝彩雲間”,“白帝”當然是一個人,李白一大清早與他告別。這位帝王着一身縞白的銀袍,高高地站立在山石之上。他既然穿着白衣,年齡就不會很大,高個,瘦削,神情憂鬱而安詳,清晨的寒風舞弄着他的飄飄衣帶,絢麗的朝霞燒紅了天際,與他的銀袍互相輝映,讓人滿眼都是光色流蕩。他沒有隨從和侍衛,獨個兒起了一個大早,詩人遠行的小船即將解纜,他還在握着手細細叮嚀。他的聲音也像純銀一般,在這寂靜的山河間飄蕩迴響。但他的話語很難聽得清楚,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就住在山頭的小城裏,管轄着這裏的叢山和碧江。

多少年後,我早已知道童年的誤解是多麼可笑,但當我真的坐船經過白帝城的時候,依然虔誠地擡着頭,尋找着銀袍與彩霞。船上的廣播員正在吟誦着這首詩,口氣激動地介紹幾句,又放出了《白帝託孤》的樂曲。猛地,山水、歷史、童年的幻想、生命的潛藏,全都涌成一團,把人震傻。

《白帝託孤》是京劇,說的是戰敗的劉備退到白帝城鬱悶而死,把兒子和政事全都託付給諸葛亮。抑揚有致的聲腔飄浮在迴旋的江面上,撞在溼漉漉的山岩間,悲忿而蒼涼。純銀般的聲音找不到了,一時也忘卻了李白的輕捷與瀟灑。

我想,白帝城本來就熔鑄着兩種聲音、兩番神貌:李白與劉備,詩情與戰火,豪邁與沉鬱,對自然美的朝覲與對山河主宰權的爭逐。它高高地矗立在羣山之上,它腳下,是爲這兩個主題日夜爭辯着的滔滔江流。

華夏河山,可以是屍橫遍野的疆場,也可以是車來船往的樂土;可以一任封建權勢者們把生命之火燃亮和熄滅,也可以庇佑詩人們的生命偉力縱橫馳騁。可憐的白帝城多麼勞累,清晨,剛剛送走了李白們的輕舟,夜晚,還得迎接劉備們的馬蹄。只是,時間一長,這片山河對詩人們的庇佑力日漸減弱,他們的船楫時時擱淺,他們的衣帶經常薰焦,他們由高邁走向苦吟,由苦吟走向無聲。中國,還留下幾個詩人?

幸好還留存了一些詩句,留存了一些記憶。幸好有那麼多中國人還記得,有那麼一個早晨,有那麼一位詩人,在白帝城下悄然登舟。也說不清有多大的事由,也沒有舉行過歡送儀式,卻終於被記住千年,而且還要被記下去,直至地老天荒。這裏透露了一個民族的飢渴:他們本來應該擁有更多這樣平靜的早晨。

在李白的時代,中華民族還不太沉悶,這麼些詩人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並不像今天那樣覺得是件怪事。他們的身上並不帶有政務和商情,只帶着一雙銳眼、一腔詩情,在山水間周旋,與大地結親。寫出了一排排毫無實用價值的詩句,在朋友間傳觀吟唱,已是心滿意足。他們很把這種行端當作一件正事,爲之而不怕風餐露宿,長途苦旅。結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貴妃,不是將軍,而是這些詩人。余光中《尋李白》詩云: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這幾句,我一直看成是當代中國詩壇的罕見絕唱。

李白時代的詩人,既摯戀着四川的風土文物,又嚮往着下江的開闊文明,長江於是就成了他們生命的便道,不必下太大的決心就解纜問槳。腳在何處,故鄉就在何處,水在哪裏,道路就在哪裏。他們知道,長江行途的最險處無疑是三峽,但更知道,那裏又是最湍急的詩的河牀。他們的船太小,不能不時行時歇,一到白帝城,便振一振精神,準備着一次生命對自然的強力衝撞。只能請那些在黃卷青燈間搔首苦吟的人們不要寫詩了,那模樣本不屬於詩人。詩人在三峽的小木船上,剛剛告別白帝城。

告別白帝城,便進入了長約200公里的三峽。在水路上,200公里可不算一個短距離。但是,你絕不會覺得造物主在作過於冗長的文章。這裏所匯聚的力度和美色,鋪排開去2000公里,也不會讓人厭倦。

翟塘峽、巫峽、西陵峽,每一個峽谷都濃縮得密密層層,再緩慢的行速也無法將它們化解開來[]。連臨照萬里的太陽和月亮,在這裏也擠捱不上。對此,1500年前的酈道元說得最好:

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

(《水經注》)

他還用最省儉的字句刻劃過三峽春冬之時的“清榮峻茂”,晴初霜旦的“林寒澗肅”,使後人再難調動描述的詞章。

過三峽本是尋找不得詞彙的。只能老老實實,讓嗖嗖陰風吹着,讓滔滔江流濺着,讓迷亂的眼睛呆着,讓一再要狂呼的嗓子啞着。什麼也甭想,什麼也甭說,讓生命重重實實地受一次驚嚇。千萬別從驚嚇中醒過神來,清醒的人都消受不住這三峽。

僵寂的身邊突然響起了一些“依哦”聲,那是巫山的神女峯到了。神女在連峯間側身而立,給驚嚇住了的人類帶來了一點寬慰。好像上天在鋪排這個儀式時突然想到要補上一個代表,讓蠕動于山川間的渺小生靈佔據一角觀禮。被選上的當然是女性,正當妙齡,風姿綽約,人類的真正傑作只能是她們。

人們在她身上傾注了最瑰麗的傳說,好像下決心讓她汲足世間的至美,好與自然精靈們爭勝。說她幫助大禹治過水,說她夜夜與楚襄王幽會,說她在行走時有環佩鳴響,說她雲雨歸來時渾身異香。但是,傳說歸傳說,她畢竟只是巨石一柱,險峯一座,只是自然力對人類的一個幽默安慰。

當李白們早已順江而下,留下的人們只能把萎弱的生命企求交付給她。“神女”一詞終於由瑰麗走向淫邪,無論哪一種都與健全的個體生命相去遙遙。溫熱的肌體,無羈的暢笑,情愛的芳香,全都雕塑成一座遠古的造型,留在這羣山之間。一個人口億衆的民族,長久享用着幾個殘缺的神話。

又是詩人首先看破。兒年前,江船上仰望神女峯的無數旅客中,有一位女子突然掉淚。她悲哀,是因爲她不經意地成了李白們的後裔。她終於走向船艙,寫下了這些詩行:

在向你揮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誰的手突然收回

緊緊捂住自己的眼睛

當人們四散離去,誰

還站在船尾

衣裙漫飛,如翻涌不息的雲

江濤

高一聲

低一聲

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

人間天上,代代相傳

但是,心

真能變成石頭嗎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

正煽動新的背叛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峯》)

終於,人們看累了,回艙休息。

艙內聚集着一羣早有先見之明的人,從一開始就沒有出過艙門,寧靜端坐,自足而又安詳。讓山川在外面張牙舞爪吧,這兒有四壁,有艙頂,有臥牀。據說三峽要造水庫,最好,省得滿耳喧鬧。把廣播關掉,別又讓李白來煩吵。

歷史在這兒終結,山川在這兒避退,詩人在這兒萎謝。不久,船舷上只剩下一些外國遊客還在聲聲驚叫。

船外,王昭君的家鄉過去了。也許是這裏的激流把這位女子的心扉衝開了,顧盼生風,絕世豔麗,卻放着宮女不做,甘心遠嫁給草原匈奴,終逝他鄉。她的驚人行動,使中國歷史也疏通了一條三峽般的險峻通道。

船外,屈原故里過去了。也許是這裏的奇峯交給他一副傲骨,這位比李白還老的瘋詩人太不安分,長劍佩腰,滿腦奇想,縱橫中原,問天索地,最終投身汨羅江,一時把那裏的江水,也攪起了三峽的波濤。

看來,從三峽出發的人,無論是男是女,都是怪異的。都會捲起一點旋渦,發起一些衝撞。他們都有點叛逆性,而且都叛逆得瑰麗而驚人。他們都不以家鄉爲終點,就像三峽的水拼着全力流注四方。

三峽,註定是一個不安寧的淵藪。憑它的力度,誰知道還會把承載它的土地奔瀉成什麼模樣?

在船舷上驚叫的外國遊客,以及向我探詢中國第一名勝的外國朋友,你們終究不會真正瞭解三峽。

我們瞭解嗎?我們的船在安安穩穩地行駛,客艙內談笑從容,煙霧繚繞。

明早,它會抵達一個碼頭的,然後再緩緩啓航。沒有告別,沒有激動,沒有吟唱。

留下一個寧靜給三峽,李白去遠了。

還好,還有一位女詩人留下了金光菊和女貞子的許諾,讓你在沒有月光的夜晚,靜靜地做一個夢,殷殷地企盼着。

三、《沙原隱泉》

沙漠中也會有路的,但這兒沒有。遠遠看去,有幾行歪歪扭扭的腳印。順着腳印走罷,但不行,被人踩過了的地方,反而鬆得難走。只能用自己的腳,去走一條新路。回頭一看,爲自己長長的腳印高興。不知這行腳印,能保存多久?

擋眼是幾座巨大的沙山。只能翻過它們,別無他途。上沙山實在是一項無比辛勞的苦役。剛剛踩實一腳,稍一用力,腳底就鬆鬆地下滑。用力越大,陷得越深,下滑也越加厲害。才踩幾腳,已經氣喘,渾身惱怒。我在浙東山區長大,在幼童時已能歡快地翻越大山。累了,一使蠻勁,還能飛奔峯巔。這兒可萬萬使不得蠻勁。軟軟的細沙,也不硌腳,也不讓你碰撞,只是款款地抹去你的全部氣力。你越發瘋,它越溫柔,溫柔得可恨之極。無奈,只能暫息雷霆之怒,把腳底放輕,與它廝磨。

要騰騰騰地快步登山,那就不要到這兒來。有的是棧道,有的是石階,千萬人走過了的,還會有千萬人走。只是,那兒不給你留下腳印,屬於你自己的腳印。來了,那就認了罷,爲沙漠行走者的公規,爲這些美麗的腳印。

心氣平和了,慢慢地爬。沙山的頂越看越高,爬多少它就高多少,簡直像兒時追月。已經擔心今晚的棲宿。狠一狠心,不宿也罷,爬!再不理會那高遠的目標了,何必自己驚嚇自己。它總在的,不看也在。還是轉過頭來看看自己已經走過的路罷。我竟然走了那麼長,爬了那麼高。腳印已像一條長不可及的綢帶,平靜而飄逸地劃下了一條波動的曲線,曲線一端,緊繫腳下。完全是大手筆,不禁欽佩起自己來了。不爲那山頂,只爲這已經劃乾的曲線,爬。不管能抵達哪兒,只爲已耗下的生命,爬。無論怎麼說,我始終站在已走過的路的頂端。永久的頂端,不斷浮動的頂端,自我的頂端,未曾後退的頂端。沙山的頂端是次要的。爬,只管爬。

腳下突然平實,眼前突然空闊,怯怯地擡頭四顧,山頂還是被我爬到了。完全不必擔心棲宿,西天的夕陽還十分燦爛。夕陽下的綿綿沙山是無與倫比的天下美景。光與影以最暢直的線條流瀉着分割,金黃和黛赭都純淨得毫無斑駁,像用一面巨大的篩子篩過了。日夜的鳳,把山脊、山坡塑成波盪,那是極其款曼平適的波、不含一絲漣紋。於是,滿眼皆是暢快,一天一地都被鋪排得大大方方、明明淨淨。色彩單純到了聖潔,氣韻委和到了崇高。爲什麼歷代的僧人、俗民、藝術家要偏偏選中沙漠沙山來傾泄自己的信仰,建造了莫高窟、榆林窟和其他洞窟?站在這兒,我懂了。我把自身的頂端與山的頂端合在一起,心中鳴起了天樂般的梵唄。

剛剛登上山脊時,已發現山腳下尚有異相,捨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鳥瞰一過,此時纔敢仔細端詳。那分明是一彎清泉,橫臥山底。動用哪一個藻飾詞彙,都會是對它的褻瀆。只覺它來得莽撞,來得怪異,安安靜靜地躲坐在本不該有它的地方,讓人的眼睛看了很久還不大能夠適應。再年輕的旅行者,也會像一位年邁慈父責斥自己深深鍾愛的女兒一般,道一聲:你怎麼也跑到這裏!

是的,這無論如何不是它來的地方。要來,該來一道黃濁的激流,但它是這樣的清澈和寧謐。或者,乾脆來一個大一點的湖泊,但它是這樣的纖瘦和婉約。按它的品貌,該落腳在富春江畔,雁蕩山間,或是從虎跑到九溪的樹蔭下。漫天的飛沙,難道從未把它填塞?夜半的颶風,難道從未把它吸乾?這裏可曾出沒過強盜的足跡,借它的甘泉賴以爲生?這裏可曾蜂聚過匪幫的馬隊,在它身邊留下一片污濁?

我胡亂想着,隨即又愁雲滿面。怎麼走近它呢?我站立峯巔,它委身山底;向着它的峯坡,陡峭如削。此時此刻,剛纔的攀登,全化成了悲哀。嚮往峯巔,嚮往高度,結果峯巔只是一道剛能立足的狹地。不能橫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時俯視之樂,怎可長久駐足安坐?上已無路,下又艱難,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與惶恐。世間真正溫煦的美色,都熨帖着大地,潛伏在深谷。君臨萬物的高度,到頭來只構成自我嘲弄。我已看出了它的譏謔,於是急急地來試探下削的陡坡。人生真是艱難,不上高峯發現不了它,上了高峯又不能與它近乎。看來,註定要不斷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咬一咬牙,狠一狠心。總要出點事了,且把脖子縮緊,歪扭着臉上肌肉把腳伸下去。一腳,再一腳,整個骨骼都已準備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然而,奇了,什麼也沒有發生。才兩腳,已嗤溜下去好幾米,又站得十分穩當。不前摔,也不後仰,一時變作了高加索山頭上的普羅米修斯。再稍用力,如入慢鏡頭,跨步着舞蹈,只十來下就到了山底。實在驚呆了:那麼艱難地爬了幾個時辰,下來只是幾步!想想剛纔伸腳時的悲壯決心,啞然失笑。康德所說的滑稽,正恰是這種情景。

來不及多想康德了,急急向泉水奔去。一灣不算太小,長可三四百步,中間最寬處,相當一條中等河道。水面之下,飄動着叢叢水草,使水色綠得更濃。竟有三隻玄身水鴨,輕浮其上,帶出兩翼長長的波紋。真不知它們如何飛越萬里關山,找到這兒。水邊有樹,不少已虯根曲繞,該有數百歲高齡。總之,一切清泉靜池所應該有的,這兒都有了。至此,這灣泉水在我眼中又變成了獨行俠,在荒漠的天地中,全靠一己之力,張羅出了一個可人的世界。

樹後有一陋屋,正遲疑,步出一位老尼。手持懸項佛珠,滿臉皺紋布得細密而寧靜。她告訴我,這兒本來有寺,毀於20年前。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來源,訥訥動問,她指了指屋後一路,淡淡說:會有人送來。我想問她的事情自然很多,例如爲何孤身一人,長守此地?什麼年歲,初來這裏?終於覺得對於佛家,這種追問過於鈍拙,掩口作罷。眼光又轉向這脈靜池。答案應該都在這裏。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於世無奇。惟有大漠中如此一灣,風沙中如此一靜,荒涼中如此一景,高坡後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韻律,造化之機巧、讓人神醉情馳。以此推衍、人生、世界、歷史,莫不如此。給浮囂以寧靜,給躁急以清冽,給高蹈以平實,給粗獷以明麗。惟其這樣,人生才見靈動,世界才顯精緻,歷史纔有風韻。然而,人們日常見慣了的,都是各色各樣的單向誇張。連自然之神也粗粗糙糙,懶得細加調配,讓人世間大受其累。

因此,老尼的孤守不無道理。當她在陋室裏聽夠了一整夜驚心動魄的風沙呼嘯,明晨,即可借明靜的水色把耳根洗淨。當她看夠了泉水的湛綠,擡頭,即可望望粲然的沙壁。

——山,名爲鳴沙山;泉,名爲月牙泉。皆在敦煌縣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