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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犁:訴苦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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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犁:訴苦翻心

孫犁:訴苦翻心

郭蘭瑞的母親訴苦說:“我帶着孩子們要了幾年飯,就在村裏借了這間房子住着。俺家冬學在村裏當了幹部,太積極,財主們恨他,告到炮樓上抓了去。把家裏的一點東西,娘們穿的衣裳全賣了,也沒贖回他來,運到關東煤窯上受苦去了。

唉,俺那孩子啊!家裏沒吃的,他爹會剃頭,就到安國去磨刀子。去了兩天,還不見回來,我不放心,拉着俺家蘭瑞,就打聽着找下去了。到了盧家營兒裏,街上有娘兒們坐着。我說:問問大嫂子,你看見剃頭的老郭過去了嗎?人家說,前兩天看見他過去了,穿着破黑袍子,帶着火車頭帽兒,可是不見他回來,再往前邊打聽打聽吧。我就又拉着蘭瑞往前走。

孩子餓的實在走不動了,那邊過來一個老頭子,手裏提着一大把胡蘿蔔兒;我就說:大哥,俺家這小姑娘,餓得慌了,給俺們個蘿蔔吃吧。那老頭兒就給了一大把。蘭瑞吃着,走着,就說:娘,爹到哪裏去了哩?我說:我們到安國去找他吧。一進東關,日本鬼子站着崗,查問兩個推小車的,我就拉着孩子混進去了。到了南關,我見人就問:大嫂子,那個磨刀子的老王住在哪裏呀?人家說:就在藥王廟那個南屋裏。我拉着蘭瑞進了藥王廟,南屋裏,坐着一個娘兒們。我就問:大嫂子,你是磨刀子老王的內掌櫃的吧?人家說:是。我說:前兩天,老郭來磨刀子,你們見他來嗎?人家說:來着,磨了刀子,他就說肚子痛。我叫他喝米湯,他也不喝,定要回去,他說家裏人還結記着哩,就走了。俺家掌櫃的勸他養一養再走,他說死在哪裏,就算哪裏吧!抱着肚子走了。

“沒法子,我就又拉着蘭瑞回來。在道上蘭瑞說:俺哥要是早些當了八路軍就好了,也叫鬼子抓不了去。我說:孩子,先別管他吧,先把你爹找着。走着走着,蘭瑞說:前面那不是俺大姐嗎,看走動是她。走近了,可不就是俺家大閨女,是我前些年把她賣了的。她先放聲大哭起來說:找着俺爹了,就在那條舊公路上。孃兒仨哭着跑到那裏,人死了好幾天,還穿着他那破袍子,抱着肚子。大閨女到她婆家叫來幾個鄉親,擡回家來。鄰舍們說:要不俺們就幫湊着給他買個棺材吧!我說:親人們,你們也都不富裕,趕上這個年月,就叫他這麼去吧。俺家當家的,苦了一輩子,臨死落個凍餓而死,箔卷席埋,連個薄皮子棺材也沒使上!”

老大娘訴着苦,就嗚嗚哭起來。別的老婆們也對着擦淚,有一個老婆就說:

“瑞她娘一輩子的苦處說不清。那年坐了月子,三天裏就繞家借糧食,自己去推碾子,風擺的她那臉剎白剎白的,我都替她害怕。”

“誰不是一樣,提起那些日子,唉!”老婆們全唉聲嘆氣。

老大娘又說:“他爹死了,我就一天家想念俺那冬學,咒罵那些漢奸爲什麼就沒有個死!有一天,快黑了,我端着一升高粱正要推碾子去,一轉眼,看見俺家冬學站在拐角那裏,啊!我那兒,你怎麼回來了?”唉,俺那兒啊,黑幹削瘦,腰都直不起來。到家裏,我說蘭瑞,快給你哥去借面烙餅。一升面的餅,俺那兒還沒有吃飽,蘭瑞說:‘怎麼俺哥就吃這麼多啊!’孩子,餓成什麼樣兒了啊!日本鬼子敗了,纔有了點吃的,又把他養活了。可還是窮啊,連個媳婦也娶不上。俺家冬學三十六了,和人家小鳳一天生日;人家財主,早連兒媳婦也娶了,俺家窮就耽誤了好幾輩子人啊!”

鬥爭了,冬學參加了村裏的民兵,蘭瑞當選了貧農代表,老大娘鬥爭訴苦全很積極。這一家成了全村貧農的骨幹,怨氣出了,仇也算報了,後來分了寬堂大屋的房子、大水車井和好園子地,立時就有媒人找上門來給冬學說親。

村裏的鬥爭還在進行,暴風暴雨並沒過去,這個喜訊,不怎樣引人注意。到冬學參軍那天,老大娘忽然頑固起來,坐在會場上,不離兒子的身邊左右。她說:“我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你不能走,你走到哪裏,我跟到哪裏。”

冬學跟着大隊走了,老大娘哭哭啼啼。工作團的同志們也生氣了。村裏閒話更多,有的說:“鬥爭東西你積極,兒子當兵你這麼落後。”說這些話的人,多是在鬥爭的時候消極觀望,在參軍的時候,把兒子藏了起來的人家。也有很多人這麼說:“老大娘落後,可是她到底在鬥爭地主的時候積極過,冬學也到底參了軍,這就比那些只會說風涼話的人強勝萬倍!”

隨後,又傳說冬學沒走到博野就跑了。夜裏下了透雨,人們起得早,村邊上、街裏頭全有人談論這事。

“他還是鬥爭骨幹哩,他先跑了行嗎?”

“把分的東西,全得給退出來!”

“他妹子的代表我看也得罷免了!”

老大娘這幾天來,心裏煩攪得要命。從家裏走出來,要到地裏去。看看街上的人三三兩兩站在一起,用那樣的眼光看她,她就臉紅起來,身子也好像一下矮了半截。人們的態度和幾天以前,大不一樣。那時人們對這老大娘,是多麼尊敬和羨慕!她帶着滿對不起人的神色,急急忙忙奔着地裏走去,用袖口擦一擦這幾天哭紅腫了的眼。

地是新分給她的一塊好水澆谷地。獨根紅的大支谷,挺着大穗子,迎風推動,又豐足,又美麗。

她們繩子放在地下,正要動手收割。忽然看見地主老欠在地那頭轉游,頭上斜包着一塊白布,遮着他那早已平復的傷口,眼裏放射着仇恨毒眼的光芒,從壟溝上走過來了。這時四外沒有別人,老大娘心裏微微一顫,就聽老欠說:

“這地是我種的,你不能白收!”

“你種的?在鬥爭大會上你爲什麼不說是你種的?”老大娘鼓着氣說。

“鬥爭大會,”老欠冷聲一笑,“你兒子當兵去又跑了回來,這地你得退給我!”

大娘忽然覺得氣短起來。她一坐就坐在地頭上,有聲沒力地說:“你說了個好聽,咱們得到村裏說理!”

老欠看看那邊,有人過來了,才轉身說:“你兒子開小差,你還有什麼理,代表會就得叫你把東西吐出來!”

歇息了好一會,大娘才站起來開始割谷。她有生以來沒有這麼一塊地,也沒有這麼一塊谷,穀穗沉重地打着她的胸脯。大娘想起了過去要有這麼塊地,丈夫就不會餓死在公路上,死了就會有個棺材。也想起那新分的三間大磚北屋和屋裏的紅漆放亮的傢俱,有這個,兒子就會娶上媳婦,女兒就會尋上婆家。

就說這一切的全不算什麼,只要冬學兒守在身邊吧。可是地主就在那邊,工作團剛剛走,鬥爭剛剛過後,人家就來報仇,也能夠借屍還魂哩!看來封建勢力不像人們說的那樣好消滅,它可像死灰一樣,見火就着。如果冬學不參軍保家,以後天長日久,日子的黑紅,誰能保險?還拉着孩子們要飯去?還住在人家那低矮黑暗的小屋裏?還吃糠咽菜?就說生活不成問題吧,可是鄉親們從此瞧不起咱!人除了吃穿,還要臉面。被人小看,就是吃好穿好,也沒有意思。

老大娘左思右想,心裏明亮起來,身上也有了力氣,背上穀子往家裏走。街上的人還不住暗暗撇嘴,老大娘卻滿臉披笑地走進家門。

放下穀子,老大娘就到冬學藏着的地方去,叫他歸隊。冬學回來一天一夜,也覺得不是滋味,真是夠受。老孃一說,正和他想的一樣,就抖抖衣裳上的塵土草葉子,歸隊去了。

經過這麼一回鬥爭,老大娘才真正翻了心。

194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