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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的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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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會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晚上,當時我十七歲。站臺上,全家人給我送行。我面前是一個大旅行包,還有一個碩大的行囊,用揹包帶捆得很緊,裏面是我的衣物和一牀新被子。
  
  我媽站在一旁,又遞過來一個書包,裝得鼓鼓囊囊的。天氣很熱,我一面示意他們回去,一面把裝滿食物的書包遞還給我媽,說:“北京什麼吃的都有,用不着這些。”
  
  事實上,我媽的擔心,從我填報高考志願時就開始了。我想讀北京的學校,這讓她隱隱感到不安。“爲什麼不報考南方的學校呢?”她總是輕聲嘟囔,“聽說北京的糧食供應裏,還有四分之一的雜糧呢。”母親是中學教師,對學生說的是艱苦奮鬥、建設“四化”的大道理,但回到自己家裏,她還是希望兒子能有更好的生活條件。
  
  我母親出生在江淮之間的六安,大學畢業時,爲了愛情,和父親一起來到皖東北的小縣城教書。在我童年的記憶裏,她從來沒有停止過對皖北的吐槽,其中最多的是衛生習慣和飲食習慣。
  
  她總會用很長的篇幅,懷念大別山區我外公外婆家的小山村,風景有多秀麗,臘肉有多解饞,餈粑有多香甜,蔬菜的種類有多豐富,甚至連簡單地用糯米麪製作的餅子——糯米粑粑,都被她形容得神乎其神。要用什麼樣的米和糯米搭配,泡多久,怎麼磨,怎麼蒸,怎麼放到石碓裏面舂,最後要放到冬水裏保存……說起這些來,她如數家珍。
  
  其實我去過外婆家,小村子並不像母親描述的那樣山清水秀,外公家的房子也非常低矮,家中飯食的種類更是少得可憐。
  
  童年的我認爲,淮北平原無論從地形上、氣候上,還是物產上、食物上,都比大別山區好。我小學的鄉土教材裏,有這樣一首詩:“有人說它是南方,有人說它是北方,南方和北方手拉手,坐在淮河的岸上。”看看,南北適中,不冷不熱,多好的地方啊。
  
  不過,外婆的山村也以另一種形式,存在於我們位於淮北平原的家裏。每年冬、夏兩季,父親都會拿着包裹單去郵電局,在高高的綠色櫃檯後面,有外婆定期寄來的包裹。
  
  夏天寄來的是一種茶葉,叫瓜片,味道奇苦,但非常耐泡。冬天寄的更多,鹹肉、鹹魚、臘鴨、臘鵝,還有被我母親稱作傳奇的糯米粑粑。
  
  外婆家的糯米粑粑是一個個實心兒的、呆頭呆腦的圓坨坨。將粑粑簡單蒸一蒸,立刻會變得軟糯,蘸上白砂糖,可以直接吃。我媽還喜歡將粑粑切成塊,放在菜湯或肉湯裏煮,口感也不錯。即便是用火鉗夾着它,在竈膛裏輕輕地烤一烤,也會散發出奇異的穀物的香氣。
  
  每次看到孩子們吃粑粑時,流露出對食物的渴望,我媽都會特別得意,併爲她是一個“南方人”而深深自豪。南方富庶,北方貧瘠,這是我媽的邏輯。
  
  當然,這並沒有影響一個十七歲的高中畢業生的選擇。這一年的九月,我到了北京,在嶄新的環境裏開始了大學生活。
  
  然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便開始感到哪裏不對,刨除想家的因素,最主要的就是食慾不振。按說,北京廣播學院的食堂在北京高校裏算做得不錯的,我和同學也偶爾湊份子“進城”去吃北京的館子,但這些都沒有辦法平復我對家中食物的思念。
  
  一個人只有離開自己熟悉的生活環境,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纔會理解,所謂的故鄉不僅僅意味着熟悉的人羣和熟悉的景物,熟悉的味覺習慣顯然也是故鄉重要的組成部分。
  
  我有一個科普作家朋友,叫土摩托,他對美食家筆下所謂的“故鄉滋味”,或者“媽媽的味道”這樣解釋:除了人在童年時代養成的味覺習慣,每個人消化系統的菌羣都像自己的指紋一樣,有着獨特的組織方式。長時間吃慣了一種或幾種食物,腸道的菌羣就會相對固定下來,只要遇到類似的食物,就能熟練地進行各種分解,而遇到陌生的食物,它們就會手足無措,甚至會鬧情緒。
  
  在北京讀大學的第一個學期,我的腸胃一直在鬧情緒,直到我寒假回到家,報復性地吃喝了一整天,世界才逐漸安靜下來。
  
  等再次踏上去往北京的列車,我的包裏已經塞滿各種故鄉的食物:燒雞、酥糖、臘鵝,還有我媽特地裝的糯米粑粑。
  
  說到這糯米粑粑,還有一個小故事。大學同宿舍有一個維吾爾族同學,看到我掛在牀頭網兜裏的粑粑,幾次欲言又止。後來,他終於說:“這個東西,我聽說是大油做的……”其實,外婆家的粑粑是純素的,除了米,沒有添加任何別的東西。不過爲了維護我們的友誼,我決定改變每天消滅一塊粑粑的節奏。
  
  與別的同學分享吧,一來捨不得,二來別人也很難理解其中的美妙。那天晚上,我買了點大白菜,和着方便麪的調料,煮了一飯盆湯,把剩下的五塊粑粑全部放進去,並且全部吃完,撐得我直翻白眼。
  
  至今想來,十七歲那年的離家,是我成長過程中非常重要的時間節點。
  
  它讓我切實感受到一個叫故鄉的東西,不僅從心理層面,也從生理的層面。與此同時,我開始主動嘗試和接納更加豐富的食物,要知道在讀大學之前,我甚至不能吃辣椒。
  
  假如沒有十七歲的遠行,我現在是否也會像我媽一樣,成爲一個口味界線非常清晰的人呢?我真的說不準。
  
  後來,我成了一名紀錄片導演,這一職業需要我不停地與人打交道,而食物恰好是人與人交流最便捷的媒介。爲此,我不得不帶着好奇心,品味各種匪夷所思的吃食,漸漸地,我變成了一個“世界胃”,可以出國十幾天不吃一頓中餐,心安理得地享用幾乎所有的當地食物。
  
  更難得的是,我開始從餐桌上發現,食物不再是一種簡單的、慰藉腸胃的物質。它身上富集的信息既有鮮明的個性,又有非常強烈的生活氣息。
  
  即便是同一種食物,在地球不同的地方出現,它既會有同一性,又會有差異性;有時異曲同工,有時又大相徑庭。
  
  所以,我總結說,吃百家飯,行千里路,等同於讀萬卷書。
  
  食物與其所在地區氣質的某種勾連,以及食物自身流變的祕密一直深深地吸引着我。
  
  就拿粑粑來說,這種稻米制品,通過不同的加工手段,居然能演變出那麼多美食:粉、圓、糉、糕、餈、丸、糟、糜、堆……遊走在故鄉和世界之間,尋找風味,尋找人和食物之間的關聯,這一切,都始於我十七歲那年的遠行。
  
  回顧這些年吃過的飯、走過的路,《風味人間》裏有句旁白很能代表我的感受:“人的口味就是這樣,有時像岩石一般頑固,有時又像流水一樣豁達。”

十七歲的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