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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文章美文摘抄高中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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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文章美文摘抄高中精選

名人文章美文摘抄高中精選

導語:人生是一次單程旅行,只有慢慢地欣賞、品位,才能發掘旅途中的獨特的迷人風景。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制作三篇名人文章美文摘抄高中精選,希望你們喜歡。

名人文章美文摘抄高中精選

一、《城隍廟的書市》阿英

熟悉上海掌故的人,大概都知道城隍廟是中國的城隍,外國的資本。城隍廟是外國人拿出錢來建築,而讓中國人去燒香敬佛。到那裏去的人,每天總是很多很多,目的也各自不同。有的帶了子女,買了香燭,到菩薩面前求財乞福。有的卻因爲那裏是一個百貨雜陳,價錢特別公道的地方,去買便宜貨。還有的,可說是閒得無聊,跑去散散心,喝喝茶,抽抽菸,吃吃瓜子。至於外國人,當然也要去,特別是初到中國來的;他們要在這裏考察中國老百姓的風俗習慣,也是要看看他們在中國所施與的成果。所以,當芥川龍之介描寫“城隍廟”的時候,特別的注意了九曲橋的烏龜,和中國人到處撒尿的神韻,很藝術的寫了出來,我也常常的到城隍廟,可是我卻另有一種不同於他們的目的,說典雅一點,就是到舊書鋪裏和舊書攤上去“訪書”。

我說到城隍廟裏去“訪書”,這多少會引起一部分人奇怪的,城隍廟那裏,有什麼書可訪呢?這疑問,是極其有理。你從“小世界”間壁街道上走將進去,就是打九曲橋兜個圈子再進廟,然後從廟的正殿一直走出大門,除開一爿賣善書的翼化善書局,你實在一個書角也尋不到。可是,事實沒有這樣簡單,要是你把城隍廟的拐拐角角都找到,玩得幽深一點,你就會相信不僅是百貨雜陳的商場,也是一個文化的中心區域,有很大的古董鋪,書畫碑帖店,書局,書攤,說書場,畫像店,書畫展覽會,以至於圖書館,不僅有,而且很多,而且另具一番風趣。對於這一方面,我是當然熟習的,就讓我來引你們暢遊一番吧。

我們從小世界說起。當你走進間壁的街道,你就得留意,那兒是第—個“橫路”,第一個“灣”。遇到“灣”了,不要向前,你首先向左邊轉去,這就到了—條“鳥市”;“鳥市”是以賣鳥爲主,賣金魚,賣狗,以至於賣烏龜爲副業的街。你閒閒的走去,聽聽美麗的鳥的歌聲,鸚哥的學舌,北方口音和上海口音的論價還錢,同時留意兩旁,那麼,你穩會發現一家東倒西歪的,叫做飽墨齋的舊書鋪。走進店,左壁堆的是一直抵到樓板的經史子集;右壁是東西洋的典籍,以至於廣告簿;靠後面,則是些中國舊雜書:二十年來的雜誌書報,和許多重要不重要的文獻,是全放在店堂中的長臺子上,這臺子一直伸到門口;在門口,有一個大木箱,也放了不少的書,上面插着紙籤─—“每冊五分”。你要蒐集—點材料嗎?那麼,你可以耐下性子,先在這裏面翻;經過相當的時間,也許可以翻到你中意的,定價很高的,甚至訪求了許多年而得不着的,自然,有時你也會化了若干時間,弄得一手髒,而毫無結果。可是,你不會吃虧。在這“翻”的過程中,可以看到不曾見到聽到過的許多圖書雜誌,會像過眼煙雲似的溫習現代史的許多斷片。翻書本已是—種樂趣,而況還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穫呢?中意的書已經拿起了,你別忙付錢,再去找臺子上的,那裏多的是整套頭的書,《創造月刊》合訂本啦,第一卷的《東方雜誌》全年啦,《俄國戲曲集》啦,只要你機會好,有價值的總可以碰到,或者把你殘缺的雜誌配全。以後你再向各地方,書架上,角落裏,桌肚裏,一切你認爲有注意必要的所在,去翻檢一回,掌櫃的決不會有多麼誤會和不高興。最後耗費在這裏的時間,就是講價錢了,城隍廟的定價是靠不住的,他“漫天開價”,你一定要“就地還錢”,慢慢的和他們“推敲”。要是你沒有中意的,雖然在這裏翻了很久,一點不礙的,你儘可撲撲身上的灰,很自然的走開,掌櫃有時還會笑嘻嘻的送你到大門口。

在舊書店裏,徒徒的在翻書上用工夫,是不夠的,因爲他們的書不一定放在外面。你要問:“老闆,你們某一種書有嗎?”掌櫃的是記得自己書的,如果有,他會去尋出來給你看。要是沒有,你也可以委託他尋訪,留個通信處給他。不過,我說的是指的新書,要是好的版本,甚至於少見的舊木版書,那就要勸你大可不必。因爲藏在他們架上的木版書雖也不少,好的卻百不得一。收進的時候,並不是沒有好書,這些好書,一進門就全被三四馬路和他們有關係的舊書店老闆挑選了去,標上極大的價錢賣出,很少有你的份。這沒有什麼奇怪,正和內地的經濟集中上海一樣,是必然的。但偶爾也有例外。說一件往事吧,有一回,我在四馬路受古書店看到了六冊殘本的《古學彙刊》,裏面有一部分我很想看看,開價竟是實價十四元,原定價只有三元,當然我不會買。到了飽墨齋,我問店夥,“《古學彙刊》有嗎?”他想了半天,起似乎有這部書的意念,跑進去找,竟從竈角落裏找了二十多冊來,差不多是全部的了。他笑嘻嘻的說:“本來是全的,我們以爲沒有用,扔在地下,爛掉幾本,給丟了。”最後講價,是兩毛錢—本。這兩毛一本的書;到了三四馬路,馬上就會變成兩塊半以上,真是有些惡氣。不過這種機會,是畢竟不多的。

帶住閒話吧。從飽墨齋出來,你可以回到那個“灣”的所在,向右邊轉。這似乎是條“死路”,—面是牆,只有一面有幾家小店,巷子也不過兩尺來寬。你別看不起,這其間竟有兩家是書鋪,叫做葆光的一家,還是城隍廟書店的老祖宗,有十幾年悠長的歷史呢。第一家是菊(ling)書店,主要的是賣舊西書,和舊的新文化書,木版書偶而也有幾部。這書店很小,只有一個兼充店夥的掌櫃,書是散亂不整。但是,你得尊重這個掌櫃的,在我的經歷中,在城隍廟書市內,只有他是最典型,最有學術修養的。這也是說,你在他手裏,不容易買到賤價書,他識貨。這個人很喜歡發議論,只要引起他的話頭,他會滔滔不絕的發表他的意見。譬如有一回,我拿起一部合訂本的《新潮》一卷,“老闆,賣幾多錢?”他翻翻書,“一隻洋。”我說,“舊雜誌也要賣這大價錢嗎?”於是他發議論了:“舊雜誌,都是絕版的了,應該比新書的價錢賣得更高呢。這些書,老實說,要買的人,我就要三塊錢,他也得挺着胸脯來買;不要的,我就要兩隻角子,他也不會要,一塊錢,還能說貴麼?你別當我不懂,只有那些墨者黑也的人,纔會把有價值的書當報紙買。”爭執了很久,還是一塊錢買了。在包書的時候,他又忍不住的開起口來:”肯跑舊書店的人,總是有希望的,那些沒有希望的,只會跑大光明,那裏想到什麼舊書鋪。”近來他的論調卻轉換了,他似乎有些傷感。這個中年人,你去買一回書,他至少會重複向你說兩回:“唉!隔壁的葆光關了,這真是可惜!有這樣長曆史的書店,掌櫃的又勤勤懇懇,還是支持不下去。這個年頭,真是百業凋零,什麼生意都不能做!不景氣,可惜,可惜!”言下總是不勝感傷之至,一臉的憂鬱,聲調也很悽楚。當我聽到“不景氣”的時候,我真有點吃驚,但馬上就明白了,因爲在他的賬桌上,翻開了的,是一本社會科學書,他不僅是一個會做生意的掌櫃,而且還是一個孜孜不倦的學者呢!於是,我感到這位掌櫃,真彷彿是現代《儒林外史》裏的異人了。

聽了菊(ling)書店掌櫃的話,你多少有些悵惘吧!至少,經過間壁葆光的時候,你會稍稍的停留,對着上了板門而招牌仍在的這慘敗者,發出一些靜默的同情。由此向前,就到了九曲橋邊。這裏,有大批的劣貨在叫賣,有業“西洋景”的山東老鄉,把****女人放出一半,搖着手裏的板鈴,高聲的叫“看活的”,來招誘觀衆。你可以一路看,一路聽,走過那有名的九曲橋,折向左,跑過六個銅子一看的怪人把戲場,一直向前,碰壁轉灣─—如果你不碰壁就轉灣,你會走到廟裏去的。轉過灣,你就會有“柳暗花明”之感了。先呈現到你眼簾裏的,會是幾家鏡框店,最末一家,是發賣字畫古董書籍的夢月齋。你想碰碰古書,不妨走進去一看,不然,是不必停留的。沿路向右轉,再通過一家規模宏大的舊書店,一樣的沒有什麼好版本稀有的書的店,跑到護龍橋再停下來。護龍橋,提起這個名字,會使你想到蘇州的護龍街。在護龍街,我們可以看到一街的舊書店,存古齋啦,藝芸閣啦,欣賞齋啦,來青閣啦,適存齋啦,文學山房啦,以及其他的書店,刻字店。護龍橋,也是一樣,無論是橋上橋下,橋左橋右,橋前橋後,也都是些書店,古玩店,刻字店。所不同於護龍街者,就是在護龍街,多的是“店”,而護龍橋多的是“攤”,護龍街多的是“古籍”,護龍橋多的是新書;護龍街來往的,大都是些“達官貴人”,在護龍橋搜書的,不免是“平民小子”;護龍街是貴族的,護龍橋卻是平民的。

現在,就以護龍橋爲中心,從橋上的書攤說下去吧。這座橋的建築形式,和一般的石橋一樣,是弓形的,橋下面流着污濁的水。橋上賣書的大“地攤”,因此,也就成了弓形。一個個盛洋燭火油的箱子,一個靠一個,貼着橋的石欄放着,裏面滿滿的塞着新的書籍和雜誌,放不下的就散亂的堆鋪在地下。每到吃午飯的時候,這類的攤子就擺出了,三個銅子一本,兩毛小洋一紮,貴重成套的有時也會賣到一元二元。在這裏,你一樣的要耐着性子,如果你穿着長袍,可以將它兜到腰際,蹲下來,一本一本的翻。這種攤子,有時也頗多新書,同一種可以有十冊以上。以前,有一個時期,充滿着真美善的出版物,最近去的一次,卻看到大批的《地泉》和《最後的一天》了,這些書都是嶄新的,你可以用最低的價錢買了下來。比“地攤”高一級的,是“板攤”,用兩塊門板,上面放書,底下襯兩張小矮凳,買書的人只要彎下腰就能檢書。這樣的“板攤”,你打護龍橋走過去,可以看到三四處;這些“攤”,一樣的以賣新雜誌爲主,也還有些日文書。一部日本的一元書,兩毛線可以買到,或一部《未名》的合訂本,也只要兩毛錢;《小說月報》,三五分錢可以買到一本;這裏面,也有很好的社會科學書,歷史的資料。我曾經用十個銅子在這裏買了兩部絕版的書籍:《五四》和《天津事變》,文學書是更多的。這裏不像“地攤”,沒有多少價錢好還。和這樣的攤對立的,是測字攤,緊接着測字攤,就有五家的“小書鋪”,所謂“小書鋪”,是並沒有正式門面,只是用木板就河欄釘隔起來的五六尺見方,高約一丈的“隔間”。這幾家,有的有招牌,有的根本沒有,裏面有書架,有貴重的書,主要的是賣西書。不過這種人家,無論西書抑是中籍,開價總是很高,商務、中華、開明等大書店的出版物,照定價打上四折,是頂道地,你想再公道,是辦不到的;雜誌都移到“板攤”上賣,這裏很難見到。我每次也要跑進去看看,但除非是絕對不可少的書籍,在這裏買的時候是很少的。這樣書鋪的對面,是兩三家的碑帖鋪,我與碑帖無緣,可說是很少來往。在護龍橋以至於城隍廟的書區裏,這一帶是最平民的了。他們一點也不像三四馬路的有些舊書鋪,注意你的衣冠是否齊楚,而且你只要腰裏有一毛錢,就可以帶三兩本書回去,做一回“顧客”;不知道只曉得上海繁華的文人學士,也曾想到在這裏有適應於窮小子的知識欲的書市否?無錢買書,而常常在書店裏背手對着書籍封面神往,遭店夥輕蔑的冷眼的青年們,需要看書麼?若沒有圖書館可去,或者需要最近出版的,就請多跑點路,在星期休假的時候,到這裏來走走吧。

由此向前,沿着石欄向左兜轉過去,門對着另一面石欄的,有一家叫做學海書店的比“板攤”較高級的書鋪,裏面有木版舊書,有科學,有史學,哲學,社會科學,文學書;門外的石欄上,更放着大批的“鴛鴦蝴蝶派”的書。你也可以化一些時間,在這裏面瀏覽瀏覽,找找你要買的書。不過,他們的書,是不會像攤上那麼賤賣的。一部絕版的“新文學史料”,你得化五毛錢才能買到,一部《海濱故人》或是《天鵝》,也只能給你打個四折。在這些地方,你還有一點要注意,如果有一本書名字對你很生疏,着作人的名字很熟習,你不要放過它。這一類的書,大概是別有道理的。外面標着郭沫若着的《文學評論》(是印成的),裏面會是一本另一個人作的《新興文學概論》;外面是黃炎植的《文學傑作選》,裏面會是一部張若英的《現代文學讀本》;外面是蔣光慈的什麼《女性的日記》,裏面會是一冊絕不是蔣光慈着的戀愛小說;外面是一個很腐朽的名字,裏面會是一部要你“雪夜閉門”讀的書。至於那些脫落了封面的,你一樣的要一本一本的翻,也許那裏面就有你求之不得的典籍。離開這家書鋪,沿店鋪向右轉進去,在這凹子裏,又有一家叫做粹寶齋的店。這書店設立的不久,書也不多,有的是很少的木版舊籍,和辛亥革命初期的一些文獻[]。木板舊籍中,也有一兩部明版,但都是容易購求的;比較惹我注意的,只是一部古山房版的《兩當軒詩鈔》,然而,在數年前我早已購得了,且是棉料紙的。總之,這粹寶齋你得到要想買到新文學的文獻,或者社會科學書,是很難以如願的。看過這家書店,你可以重行過橋了,過橋向右折,是一個長闊的走廊,裏面有一個賣雜書的“書攤”,出了“廊”,仍就回到了夢月齋的所在。到這時,護龍橋的書市,算你逛完了,但是,此行你究竟買到幾冊書呢?

跟着潮水一般的遊客,你去逛逛城隍廟吧。各種各樣的店鋪,形形色色的人羣,你不妨順便的考察一番。隨着他們走進城隍廟的邊門,先看看最後一進的城隍娘娘的臥室,兩廊用布畫像代塑佛的二殿,香菸迷漫佛像高大的正殿,虔誠進香的信男信女,看中國婦女如何敬神的外國紳士,充滿了“海味”的和尚,在這裏認識認識封建勢力,是如何仍舊的在支配着中國的民衆,想一想我們還得走過怎樣艱苦的路程,才能走向我們的理想。然後,你可以走將出來,轉到殿外的右手,翻一翻城隍廟唯一的把雜誌書籍當報紙賣的“書攤”。這“書攤”,歷史也是很長的了,是一個曲尺的形式的板架,上面堆着很多的中外雜誌和書。我再勸你耐下性子,不要走馬看花似的,在這裏好好的翻一翻。而且在你翻的時候,你可以旁若無人的把看過的堆作一堆,要買的放在一起,馬馬虎虎的把檢剩的堆子攤勻一下。賣書的是一個很和氣的人,無論你怎麼翻,怎麼檢,他都沒有話說,只是在旁邊的茶桌上和幾個朋友談天說地,直到你喊“賣書的”,他才笑嘻嘻的走了過來。在還價上,你也是絕對的自由,他要拾個銅子,你還他一個,也沒有慍意,只是說太少。講定了價,等到你付錢,發現缺少幾個,他也沒有什麼,還會很客氣的向你說,“你帶去看好了,錢不夠有什麼關係,下次給我吧。”他有如此的慷慨。這裏的書價是很賤,一本剛出版的三四毛錢的雜誌,十個銅子就可以買了來,有時還有些手抄本,東西典籍之類。最使我不能忘的,是我曾經在這裏買到一部《黃愛龐人銓的遺集》。

城隍廟的書市並不這樣就完。再通過迎着正殿戲臺上的圖書館的下面,從右手的門走出去,你還會看到兩個“門板書攤”。這類書攤上所賣的書,和普通門板攤上的一樣,石印的小說,《無錫景》,《時新小調》,《十二月花名》之類。如果你也注意到這一方面的出版物,你很可以在這裏買幾本新出的小書,看看這一類大衆讀物的新的傾向,從這些讀物內去學習創作大衆讀物的經驗,去決定怎樣開拓這一方面的文藝新路。本來,在城隍廟正門外,靠小東門一頭,還有一家舊書鋪,這裏面有更豐富的新舊典籍,“一二八”以後,生意蕭條,支持不下,現在是改遷到老西門,另外經營教科書的生意了。如果時間還早,你有興致,當然可以再到西門去看看那一帶的舊書鋪;但是我怕你辦不到,經過二十幾處的翻檢,你的精神—定是很倦乏的了……

二、《拾麥穗》張潔

當我剛剛能夠歪歪咧咧地提着一個籃子跑路的時候,我就跟在大姐姐身後揀麥穗了。那籃子顯得太大,總是磕碰着我的腿和地面,鬧得我老是跌交。我也很少有揀滿一個籃子的時候,我看不見田裏的麥穗,卻總是看見螞蚱和蝴蝶,而當我追趕它們的時候,揀到的麥穗,還會從籃子裏重新掉回地裏去。

有一天,二姨看着我那盛着稀稀拉拉幾個麥穗的籃子說:“看看,我家大雁也會揀麥穗了。”然後,她又戲謔地問我:“大雁,告訴二姨,你揀麥穗做哈?”我大言不慚地說:“我要備嫁妝哩!”

二姨賊眉賊眼地笑了,還向圍在我們周圍的姑娘、婆姨們眨了眨她那雙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誰嘛!”

是呀,我要嫁誰呢?我忽然想起那個賣竈糖的老漢。我說:“我要嫁那個賣竈糖的老漢!”

她們全都放聲大笑,像一羣鴨子一樣嘎嘎地叫着。笑啥嘛!我生氣了。難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麼不體面的地方嗎?

賣竈糖的老漢有多大年紀了?我不知道。他臉上的皺紋一道挨着一道,順着眉毛彎向兩個太陽穴,又順着腮幫彎向嘴角。那些皺紋,給他的臉上增添了許多慈祥的笑意。當他挑着擔子趕路的時候,他那剃得像半個葫蘆樣的後腦勺上的長長的白髮,便隨着顫悠悠的扁擔一同忽閃着。

我的話,很快就傳進了他的耳朵。

那天,他挑着擔子來到我們村,見到我就樂了。說:“娃呀,你要給我做媳婦嗎?”“對呀!”

他張着大嘴笑了,露出了一嘴的黃牙。他那長在半個葫蘆樣的頭上的白髮,也隨着笑聲一齊抖動着。“你爲啥要給我做媳婦呢?”

“我要天天吃竈糖哩!”

他把旱菸鍋子朝鞋底上磕着:“娃呀,你太小哩。”

“你等我長大嘛!”

他摸着我的頭頂說:“不等你長大,我可該進土啦。”

聽了他的話,我着急了。他要是死了,那可咋辦呢?我那淡淡的眉毛,在滿是金黃色的茸毛的腦門上,擰成了疙瘩。我的臉也皺巴得像個核桃。

他趕緊拿塊竈糖塞進了我的手裏。看着那塊竈糖,我又咧着嘴笑了:“你別死啊,等着我長大。”他又樂了。答應着我:“我等你長大。”

“你家住哪噠呢?”

“這擔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哪噠,就歇在哪噠!”

我犯愁了:“等我長大,去哪噠尋你呀!”

“你莫愁,等你長大,我來接你!”

這以後,每逢經過我們這個村子,他總是帶些小禮物給我。一塊竈糖,一個甜瓜,一把紅棗……還樂呵呵地對我說:“看看我的小媳婦來呀!”

我呢,也學着大姑娘的樣子——我偷偷地瞧見過——要我娘找塊碎布,給我剪了個煙荷包,還讓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我縫呀,繡呀……煙荷包縫好了,我娘笑得個前仰後合,說那不是煙荷包,皺皺巴巴,倒像個豬肚子。我讓我娘給我收了起來,我說了,等我出嫁的時候,我要送給我男人。

我漸漸地長大了。到了知道認真地揀麥穗的年齡了。懂得了我說過的那些個話,都是讓人害臊的話。賣竈糖的老漢也不再開那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婦了。不過他還是常帶些小禮物給我。我知道,他真疼我呢。

我不明白爲什麼,我倒真是越來越依戀他,每逢他經過我們村子,我都會送他好遠。我站在土坎坎上,看着他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山坳坳裏。

年復一年,我看得出來,他的背更彎了,步履也更加蹣跚了。這時,我真的擔心了,擔心他早晚有一天會死去。

有一年,過臘八的前一天,我約摸着賣竈糖的老漢,那一天該會經過我們村。我站在村口上一棵已經落盡葉子的柿子樹下,朝溝底下的那條大路上望着,等着。那棵柿子樹的頂梢梢上,還掛着一個小火柿子。小火柿子讓冬日的太陽一照,更是紅得透亮。那個柿子多半是因爲長在太高的樹梢上,纔沒有讓人摘下來。真怪,可它也沒讓風颳下來,雨打下來,雪壓下。

路上來了一個挑擔子的人。走近一看,擔子上挑的也是竈糖,人可不是那個賣竈糖的老漢。我向他打聽賣竈糖的老漢,他告訴我,賣竈糖的老漢老去了。

我仍舊站在那個那棵柿子樹下,望着樹梢上的那個孤零零的小火柿子。它那紅得透亮的色澤,依然給人一種喜盈盈的感覺。可是我卻哭了,哭得很傷心。哭那陌生的、但卻疼愛我的賣竈糖的老漢。

後來,我常想,他爲什麼疼愛我呢?無非我是一個貪吃的,因爲生得極其醜陋而又沒人疼愛的小女孩吧?

等我長大以後,我總感到除了母親以外,再也沒有誰能夠像他那樣樸素地疼愛過我——沒有任何希求,沒有任何企望的。

三、《白馬湖之冬》夏丏尊

在我過去四十餘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嘗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初移居白馬湖的時候了。十年以來,白馬湖已成了一個小村落,當我移居的時候,還是一片荒野。春暉中學的新建築巍然矗立於湖的那一面,湖的這一面的山腳下是小小的幾間新平屋,住着我和劉君心如兩家。此外兩三裏內沒有人煙。—家人於陰曆十一月下旬從熱鬧的杭州移居這荒涼的山野,宛如投身於極帶中。

那裏的風,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響,好像虎吼。屋宇雖系新建,構造卻極粗率,風從門窗隙縫中來,分外尖削,把門縫窗隙厚厚地用紙糊了,縫中卻仍有透入。風颳得厲害的時候,天未夜就把大門關上,全家吃畢夜飯即睡入被窩裏,靜聽寒風的怒號,湖水的澎湃。靠山的小後軒,算是我的書齋,在全屋子中風最小的一間,我常把頭上的羅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燈下工作至夜深。松濤如吼,霜月當窗,飢鼠吱吱在承塵上奔竄。我於這種時候深感到蕭瑟的詩趣,常獨自撥划着爐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擬諸山水畫中的人物,作種種幽邈的遐想。現在白馬湖到處都是樹木了,當時尚一株樹木都未種。月亮與太陽都是整個兒的,從上山起直要照到下山爲止。太陽好的時候,只要不颳風,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間曝日,甚至於吃午飯也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飯一樣。日光曬到哪裏,就把椅凳移到哪裏,忽然寒風來了,只好逃難似地各自帶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把門關上。在平常的日子,風來大概在下午快要傍晚的時候,半夜即息。至於大風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最嚴寒的幾天,泥地看去慘白如水門汀,山色凍得發紫而黯,湖波泛深藍色。

下雪原是我所不憎厭的,下雪的日子,室內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燈。遠山積雪足供半個月的觀看,舉頭即可從窗中望見。可是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過一二次。我在那裏所日常領略的冬的情味,幾乎都從風來。白馬湖的所以多風,可以說有着地理上的原因。那裏環湖都是山,而北首卻有一個半里闊的空隙,好似故意張了袋口歡迎風來的樣子。白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風景地相差不遠,唯有風卻與別的地方不同。風的多和大,凡是到過那裏的人都知道的。風在冬季的感覺中,自古佔着重要的因素.而白馬湖的風尤其特別。

現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於夜深人靜時聽到風聲,大家就要提起白馬湖來,說“白馬湖不知今夜又颳得怎樣厲害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