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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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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你一個月薪水,”馬太將鈔票交給二婆,“你到別處去做吧!”

一個月薪水

  二婆並不將鈔票接過來,只是睜大眼睛望望馬太,又望望站在馬太旁邊的馬文滔。她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這樣的發展,情緒激動,氣得渾身發抖。她今年已六十八,做粗工,不能與年輕人相比;做細工,仍能做得很好,這些年來,她的自信一直很強。剛纔馬太說的兩句話,雖簡短,卻使她感到難忍的痛苦。

  “照理,我是不應該叫你走的,”馬太加上這樣的解釋,“但是現在,洗衣有洗衣機,洗碗有洗碗機,煮飯有電飯煲……我們實在沒有理由再僱女傭了。”

  二婆像木頭人似的站在那裏,望着馬文滔,一動也不動。她的眼圈紅了,眼眶裏噙着淚水。文滔不開口,故意將視線落在別處。那馬太將理由說出後,倒也有點不耐煩了,霍地站起,將鈔票硬塞在二婆手裏。二婆壓不下冒升至喉嚨口的怒火,扁扁嘴,憤然將鈔票擲在地板上,抖聲問文滔:“我在你們馬家做了多少年?”二婆的語調抖得厲害。“不大清楚。”馬文滔說。

  “讓我告訴你吧,我在你們馬家已經做了四十三年!”二婆從來沒有這樣大聲對文滔講過話,“你出世後,你阿媽患產褥熱,身體虛弱到極點,沒有我照顧你,你……你今天也不會變成商行經理,更不會加一個月薪水給我,要我到別處去做了!”說到這裏,淚水奪眶而出。她拉起衣角,拭乾淚水,抽抽噎噎講下去,“你兩歲的時候,出麻疹,我三日三夜沒有合過眼皮!……你六歲的時候,老爺死了,家境困苦,我不但不要薪水,還將歷年的積蓄拿給你阿媽!……你十歲的時候,我送你上學,給電單車撞倒,直到現在,走路時還是一拐一拐的!……你十四歲的時候,你阿媽病死了,我每天出去收衣回來洗熨,維持這個家,供你讀書!……你中學畢業後,我去別處做女傭,賺錢來送你進大學!……你在大學寄宿時,我每一次接到你的信,就會放下手裏的工作,走去街口找寫信佬,叫他一遍又一遍念給我聽!……你來信說衣服穿得不夠摩登,常被同學們譏笑,我爲此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你結婚後,你的太太常常對我亂發脾氣,我不想給你添麻煩,總是忍下了。……你升做經理後,我走去黃大仙焚香還願。……但是現在,你……你居然加我一個月薪水,叫我到別處去做了!阿滔,你……你……”

  文滔剛說出“二婆”兩個字,就被妻子喝阻:“不許講話!”

  馬太是商行董事長的女兒,在書院讀過書,有個外國名字叫作“葛蕾絲”,性情暴躁,嫁給馬文滔纔不過五個月,不但變成了“一家之主”而且經常將缺乏個性而感情脆弱的文滔當作出氣筒。文滔爲了那個“經理”的職位,付出的代價不算小。現在,葛蕾絲要辭掉二婆,文滔心裏不贊成,嘴上卻半個“不”字也不敢說。

  睜大眼睛凝視文滔的二婆,視線終被淚水攪模糊了。憤怒給這位六十八歲的老婦人一種奇異的力量,使她在走去用人房的時候,腳步移動得很快。走入用人房,蹲下身子,用顫巍巍的手將牀底下的藤篋拉出,放在板牀上。她在馬家雖然做了四十三年,卻與別的女傭一樣,經常保有一隻藤篋。別的女傭,上工辭工總是提一隻藤篋的。二婆在馬家做了四十三年,想不到也會有提着藤篋離去的一天。她的內心激動到極點。淚水沿着滿布皺紋的臉頰滑落,而憤怒似乎使她臉上的皺紋加深了。她很衝動,只因從小學會了忍耐,即使忍無可忍,依舊沒有勇氣將心中的憤怒全部宣泄出來。

  馬文滔走進來了,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正在收拾東西的二婆知道是文滔,只管忙碌地將屬於自己的東西塞入藤篋。二婆在馬家雖然做了四十三年,屬於她自己的東西卻不多。這一點,文滔倒是很清楚的。文滔從口袋裏掏出五百元遞予二婆。

  “香港是個現實的地方,沒有錢,過不了日子。”馬文滔的聲音像蚊叫。

  二婆拉起衣角,拭乾淚水,抖聲說:“你留着自己用吧。”

  “我有。”

  “我……我知道你有,但是你開銷大。”二婆依舊低着頭。

  “拿去吧。”文滔說。

  “我不要。”

  馬文滔將鈔票塞在藤篋裏,二婆固執地將鈔票拿出來。

  “請你無論如何將這一點錢收下吧。”文滔的語氣近似哀求。

  “我……我不需要。”二婆掉轉身,一屁股坐在牀沿,拉起衣角掩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再一次將怒火壓下後,二婆站起身,繼續收拾東西,然後拎起藤篋,抖聲說了三個字:“我走了。”

  “你無親無眷,走去什麼地方?”

  “沒有地方去,還是要走的。”

  “這……這五百塊錢,你收下吧。”文滔再一次將鈔票塞在二婆手裏,二婆還是不肯收受。

  “不要擔心。”二婆說,“我絕不會連日子也過不了的。”

  文滔手裏拿着鈔票,呆望二婆,眼皮一合,那原已涌出眼眶的淚水終於沿着臉頰掉落。

  “不要哭,文滔。”雖然嘴上這樣說,二婆自己也止不住淚水流出了。

  提着藤篋,走到房門口,伸手握住門柄時,二婆極力遏制內心的激動:“文滔,有兩個重要的日子,你必須記住。你阿爸的忌日是陰曆正月初八,你阿媽的忌日是陰曆五月初四。”

  文滔低着頭,好像沒有聽到。二婆加重語氣重複剛纔講過的話,扭轉門柄時,忽然“哦”了一聲。

  “還有一件事,”她說,“你是很喜歡吃萬年青的。過去,上海店常有萬年青出售,這幾年,沒有這東西了。我煮給你吃的萬年青都是我自己晾乾的。我走後,就沒有人弄給你吃了。不過,不要擔憂,如果你想吃時,不妨自己動手晾。每年冬天,菜心最好,你可以去街市買幾斤回來,用水煮熟後,晾在沖涼房裏,晾三天三夜,幹了,剪碎,放在玻璃瓶裏,要吃時,拿一些出來,炒蛋煮湯都可以。不過,千萬不要放在陽光底下曬!”

  文滔掏出手帕拭淚。

  二婆扭轉門柄,拉開房門,剛走到門外,又轉過身來,無限依依地對文滔看看。

  “你的氣管不大好,”她抖聲說,“初春與秋末要比別人多穿一件衣服。”

  話音未完,她提着藤篋走進客廳,好像被一個可怕的思念追逐着,走得特別快。那馬太依舊坐在客廳裏,板着臉孔,好像在生氣。二婆走到她面前,將藤篋放在地上,打開,請她檢查。

  馬太扁扁嘴,指指地板上的鈔票:“這是你的薪水,拿去吧!”

  二婆只裝沒有聽到,要馬太檢查她的藤篋。馬太嗤鼻“哼”了一聲,說是用不着查看。二婆拎着藤篋,一拐一瘸走出大門。

  聽到關門聲,文滔彷彿被人砍了一刀似的叫起來:“二婆!”

  邊嚷邊奔,拉開大門,匆匆下樓,文滔的腳步疾似雨點。

  奔出大廈,就見到二婆提着藤篋衝過馬路。“二婆,二婆!”他喊。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很多,有點像遊藝場裏的旋轉木馬,令人看了眼花繚亂。“二婆!等一等!有話跟你講!”他疾步追趕,差點兒被一輛汽車撞到,驚悸的心情使他慌亂無主,睜大眼睛觀看時,卻聽到有人大聲吶喊:“一個老太婆被貨車撞倒了!”

  文滔看得清清楚楚,二婆是自己撞向貨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