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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地山:桃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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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地山:桃金娘

許地山:桃金娘

桃金娘是一種常綠灌木,粵、閩山野很多,葉對生,夏天開淡紅色的花,很好看的,花後結圓形象石榴的紫色果實。有一個別名廣東土話叫做“岡拈子”,夏秋之間結子象小石榴,色碧繹,汁紫,味甘,牧童常摘來吃,市上卻很少見,還有常見的蒲桃,及連霧(土名鬼蒲桃),也是挑金娘科的植物。

一個人沒有了母親是多麼可悲呢!我們常看見幼年的孤兒所遇到的不幸,心裏就會覺得在母親的庇廕底下是很大的一份福氣。我現在要講從前一個孤女怎樣應付她的命運的故事。

在福建南部,古時都是所謂“洞蠻”住着的。他們的村落是依着山洞建築起來,最着名的有十八個洞。酋長就住在洞裏,稱爲洞主。其餘的人們搭茅屋圍着洞口,儼然是聚族而居的小民族。十八洞之外有一個叫做仙桃洞,出的好蜜桃,民衆都以種桃爲業,拿桃實和別洞的人們交易,生活倒是很順利的。洞民中間有一家,男子都不在了,只剩下一個姑母一個小女兒金娘。她生下來不到二個月,父母在桃林裏被雷劈死了。迷信的洞民以爲這是他們二人犯了什麼天條,連他們的遺孤也被看爲不祥的人。所以金娘在社會裏是沒人敢與她來往的。雖然她長得絕世的美麗,村裏的大歌舞會她總不敢參加,怕人家嫌惡她。

她有她自己的生活,她也不怨恨人家,每天幫着姑母做些紡織之外,有工夫就到山上去找好看的昆蟲和花草。有時人看見她戴得滿頭花,便笑她是個瘋女子,但她也不在意。她把花草和昆蟲帶回茅寮裏,並不是爲玩,乃是要辨認各樣的形狀和顏色,好照樣在布匹上織上花紋。她是一個多麼聰明的女子呢!姑母本來也是很厭惡她的,從小就罵她,打她,說她不曉得是什麼妖精下凡,把父母的命都送掉。但自金娘長大之後,會到山上去採取織紋的樣本,使她家的出品受洞人們的喜歡,大家拿很貴重的東西來互相交易,她對侄女的態度變好了些,不過打罵還是不時會有的。

因爲金孃家所織的布花樣都是日新月異的,許多人不知不覺地就忘了她是他們認爲不詳的女兒,在山上常聽見男子的歌聲,唱出底下的辭句:

你去愛銀姑,

我卻愛金娘。

銀姑歌舞雖漂亮,

不如金娘衣服好花樣。

歌舞有時歇,

花樣永在衣裳上。

你去愛銀姑,

我來愛金娘,

我要金娘給我做的好衣裳。

銀姑是誰?說來是有很有勢力的,她是洞主的女兒,誰與她結婚,誰就是未來的洞主。所以銀姑在社會裏,誰都得巴結她。因爲洞主的女兒用不着十分勞動,天天把光陰消磨在歌舞上,難怪她舞得比誰都好。她可以用歌舞教很悲傷的人快樂起來,但是那種快樂是不恆久的,歌舞一歇,悲傷又走回來了。銀姑只聽見人家贊她的話,現在來了一個藝術的敵人,不由得嫉妒心發作起來,在洞主面前說金娘是個狐媚子,專用顏色來蠱惑男人。洞主果然把金孃的姑母叫來,問她怎樣織成蠱惑男人的布匹,她一定是使上巫術在所織的布上了。必要老姑母立刻把金娘趕走,若是不依,連她也得走。姑母不忍心把這消息告訴金娘,但她已經知道她的意思了。

她說:“姑媽,你別瞞我,洞主不要我在這裏,是不是?”

姑母沒做聲,只看着她還沒織成的一匹布滴淚。

“姑媽,你別傷心,我知道我可以到一個地方去,你照樣可以織好看的布。你知道我不會用巫術,我只用我的手藝。你如要看我的時候,可以到那山上向着這種花叫我,我就會來與你相見的。”金娘說着,從頭上摘下一枝淡紅色的花遞給她的姑母,又指點了那山的方向,什麼都不帶就望外走。

“金娘,你要到那裏去,也得告訴我一個方向,我可以找你去。”姑母追出來這樣對她說。

“我已經告訴你了,你到那山上,見有這樣花的地方,只要你一叫金娘,我就會到你面前來。”她說着,很快地就向樹林裏消逝了。

原來金娘很熟悉山間的地理,她知道在很多淡紅花的所在有許多野果可以充飢。在那裏,她早已發現了一個僅可容人的小洞,洞裏的墊褥都是她自己手織的頂美的花布。她常在那裏歇息,可是一向沒人知道。

村裏的人過了好幾天才發見金娘不見了,他們打聽出來是因爲一首歌激怒了銀姑,就把金娘攆了。於是大家又唱起來:

誰都恨銀姑,

誰都愛金娘。

銀姑雖然會撒謊,

不能塗掉金孃的花樣。

撒謊塗污了自己,

花紋還留衣裳上。

誰都恨銀姑,

誰都想金娘,

金娘回來,給我再做好衣裳。

銀姑聽了滿山的歌聲都是怨她的辭句,可是金娘已不在面前,也發作不了。那裏的風俗是不能禁止人唱歌的。唱歌是民意的表示,洞主也很詫異爲什麼羣衆喜歡金娘。有一天,他召集族中的長老來問金孃的好處。長老們都說她是一個頂聰明勤勞的女子,人品也好,所差的就是她是被雷劈的人的女兒;村裏有一個這樣的人,是會起紛爭的。看現在誰都愛她,將來難保大家不爲她爭鬥,所以把她攆走也是一個辦法。洞主這才放了心。

天不作美,一連有好幾十天的大風雨,天天有雷聲繞着桃林。這教村裏人個個擔憂,因爲桃子是他們唯一的資源。假如桃樹叫風拔掉或教水沖掉,全村的人是要餓死的。但是村人不去防衛桃樹,卻忙着把金娘所織的衣服藏在安全的地方。洞主間他們爲什麼看金娘所織的衣服林桃樹重。他們就唱說:

桃樹死掉成枯枝,

金娘織造世所稀。

桃樹年年都能種,

金娘去向無人知。

洞主想着這些人們那麼喜歡金娘,必得要把他們的態度改變過來纔好。於是他就和他的女兒銀姑商量,說:“你有方法教人們再喜歡你麼?”

銀姑唯一的本領就是歌舞,但在大雨滂沱的時候,任她的歌聲嘹亮也敵不過雷音泉響,任她的舞態輕盈,也踏不了泥淖礫場。她想了一個主意,走到金孃的姑母家,問她金孃的住處。

“我不知道她住在那裏,可是我可以見着她。”姑母這樣說。

“你怎樣能見着她呢?你可以教她回來麼?”

“爲什麼又要她回來呢?”姑母問。

“我近來也想學織布,想同她學習學習。”

姑母聽見銀姑的話就很喜歡地說:“我就去找她。”說着披起蓑衣就出門。銀姑要跟着她去,但她阻止她說:“你不能跟我去,因爲她除我以外,不肯見別人。若是有人同我去,她就不出來了。”

銀姑只好由她自己去了。她到山上,搖着那紅花,叫:“金娘,你在那裏?姑媽來了。”

金娘果然從小林中踏出來,姑母告訴她銀姑怎樣要跟她學織紋。她說,“你教她就成了,我也沒有別的巧妙,只留神草樹的花葉,禽獸的羽毛,和到山裏找尋染色的材料而已。”

姑母說:“自從你不在家,我的染料也用完了,怎樣染也染不出你所染的顏色來。你還是回家把村裏的個個女孩子都教會了你的手藝罷。”

“洞主怎樣呢?”

“洞主的女兒來找我,我想不致於難爲我們罷。”

金娘說:“最好是叫銀姑在這山下搭一所機房,她如誠心求教,就到那裏去,我可以把一切的經驗都告訴她。”

姑母回來,把金孃的話對銀姑說。銀姑就去求洞主派人到山下去搭棚。衆人一聽見是爲銀姑搭的,以爲是爲她的歌舞,都不肯去做,這教銀姑更嫉妒。她當着衆人說:“這是爲金娘搭的。她要回來把全洞的女孩子都教會了織造好看的花紋。你們若不信,可以問問她的姑母去。”

大家一聽金娘要回來,好象吃了什麼興奮藥,都爭前恐後地搭竹架子,把各家存着的茅草搬出來。不到兩天工夫,在陰晴不定的氣候中把機房蓋好了,一時全村的女兒都齊集在棚裏,把織機都搬到那裏去,等着金娘回來教導她們。

金娘在衆人企望的熱情中出現了,她披着一件帶寶光的蓑衣,戴的一頂籜笠,是她在小洞裏自己用細樹皮和竹籜交織成的,衆男子站在道旁爭着唱歡迎她的歌:

大雨淋不着金孃的頭;

大風飄不起金孃的衣。

風絲雨絲,

金娘也能接它上織機;

她是織神的老師。

金娘帶着笑容向衆男子行禮問好,隨即走進機房與衆婦女見面。一時在她指導底下,大家都工作起來。這樣經過三四天,全村的男子個個都企望可以與她攀談,有些提議晚間就在棚裏開大宴會。因爲她回來,大家都高興了。又因露天地方雨水把土地淹得又溼又滑,所以要在棚裏舉行。

銀姑更是不喜歡,因爲連歌舞的後座也要被金娘奪去了。那晚上可巧天晴了,大家格外興奮,無論男女都預備參加那盛會。每人以穿着一件金娘所織的衣服爲榮;最低限度也得搭上一條她所織的汗巾,在燈光底下更顯得五光十色。金娘自己呢,她只披了一條很薄的輕紗,近看是象沒穿衣服,遠見卻象一個人在一根水晶柱子裏藏着,只露出她的頭——一個可愛的面龐向各人微笑。銀姑呢,她把洞主所有的珠寶都穿戴起來,只有她不穿金娘所織的衣裳。但與金娘一比,簡直就象天仙與獨眼老獼猴站在一起。大家又把讚美金孃的歌唱起來,銀姑覺得很窘,本來她叫金娘回來就是不懷好意的,現在怒火與妒火一齊燃燒起來,趁着人不覺得的時候,把茅棚點着了,自己還走到棚外等着大變故的發生。

一會火焰的舌伸出棚頂,棚裏的人們個個爭着逃命。銀姑看見那狼狽情形一點也沒有惻隱之心,還在一邊笑,指着這個說:“嚇嚇!你的寶貴的衣服燒焦了!”對着那個着說;“喂,你的金娘所織的衣服也是禁不起火的!”諸如此類的話,她不曉得說了多少。金娘可在火棚裏幫着救護被困的人們,在火光底下更顯出她爲人服務的好精神。忽然譁喇一聲,全個棚頂都塌下來了,裏面只聽見嚷救的聲音。正在燒得猛烈的時候,大雨忽然降下,把火淋滅了。可是四周都是漆黑,火把也點不着,水在地上流着,象一片湖沼似地。

第二天早晨,逃出來的人們再回到火場去,要再做救人的工作,但仔細一看,場裏的死屍堆積很多,幾乎全是村裏的少女。因爲發現火頭起來的時候,個個都到織機那裏,要搶救她們所織的花紋布。這一來可把全洞的女子燒死了一大半,幾乎個個當嫁的處女都不能倖免。

事定之後,他們發見銀姑也不見了。大家想着大概是水流衝激的時候,她隨着流水沉沒了。可是金娘也不見了!這個使大家很着急,有些不由得流出眼淚來。

雨還是下個不止,山洪越來越大,桃樹被衝下來的很多,但大家還是一意找金娘。忽然霹靂一聲,把洞主所住的洞也給劈開了,一時全村都亂着名逃性命。

過了些日子天漸晴回來,四圍恢復了常態,只是洞主不見。他是給雷劈死的,一時大家找不着銀姑,所以沒有一個人有資格承繼洞主的地位。於是大家又想起金娘來,說:“金娘那麼聰明,一定不會死的。不如再去找找她的姑母,看看有什麼方法。”

姑母果然又到山上去,向着那小紅花嚷說:“金娘,金娘,你回來呀,大家要你回來,你爲什麼不回來呢?”

隨着這聲音,金娘又面帶笑容,站在花叢裏,說:“姑媽,要我回去幹什麼?所有的處女都沒有了。我還能教誰呢?”

“不,是所有的處男要你,你去安慰他們罷。”

金娘於是又隨着姑母回到茅寮裏,所有的未婚男子都聚攏來問候她,說:“我們要金娘做洞主。金娘教我們大家紡織,我們一樣地可以紡織。”

金娘說:“好,你們如果要我做洞主,你們用什麼來擁護我呢?”

“我們用我們的工作來擁護你,把你的聰明傳播各洞去。教人家覺得我們的布匹比桃實好得多。”

金娘於是承受衆人的擁戴做起洞主來。她又教大家怎樣把桃樹種得格外肥美。在村裏,種植不忙的時候,時常有很快樂的宴會。男男女女都能採集染料,和織造好看有布匹,一直做到她年紀很大的時候,把所有織布、染布的手藝都傳給衆人。最後,她對衆人說:“我不願意把我的遺體現在衆人面前教大家傷心,我去了之後,你們當中,誰最有本領、最有爲大家謀安全的功績的,誰就當洞主。如果你們想念我,我去了之後,你們看見這樣的小紅花就會記起我來。”說着她就自己上山去了。

因爲那洞本來出桃子,所以外洞的人都稱呼那裏的衆人爲“桃族”。那仙桃洞從此以後就以織紋着名,尤其是織着小紅花的布,大家都喜歡要,都管它叫做“桃金娘布”。

自從她的姑母去世之後,山洞的方向就沒人知道。全洞人只知道那山是金娘往時常到的,都當那山爲聖山,每到小紅花盛開時候,就都上山去,冥想着金娘。所以那花以後就叫做“桃金娘”了。

對於金孃的記憶很久很久還延續着,當我們最初移民時,還常聽到洞人唱的:

桃樹死掉成枯枝,

金娘織造世所稀。

桃樹年年都能種,

金娘去向無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