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勵志說說 > 空間說說 > 朱自清覽勝記遊散文精選

朱自清覽勝記遊散文精選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2.3W 次

朱自清覽勝記遊散文精選

朱自清覽勝記遊散文精選

導語:朱自清覽勝記遊散文兼顧並重自然與人文地理的描述展示。如《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鬆堂遊記》、《揚州的夏日》等即是將對自然風情的描寫和人文景觀的刻畫緊密融合在一起。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五篇朱自清覽勝記遊散文,希望你們喜歡。

朱自清覽勝記遊散文精選

一、《旅行雜記》

這次中華教育改進社在南京開第三屆年會,我也想觀觀光;故“不遠千里”的從浙江趕到上海,決於七月二日附赴會諸公的車尾而行。作文網小編爲大家精心準備了《朱自清:旅行雜記》,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如果想了解更多的寫作技巧請繼續關注我們出國留學網的作文欄目。

這次中華教育改進社在南京開第三屆年會,我也想觀觀光;故“不遠千里”的從浙江趕到上海,決於七月二日附赴會諸公的車尾而行。

一 殷勤的招待

七月二日正是浙江與上海的社員乘車赴會的日子。在上海這樣大車站裏,多了幾十個改進社社員,原也不一定能夠顯出甚麼異樣;但我卻覺得確乎是不同了,“一時之盛”的光景,在車站的一角上,是顯然可見的。這是在茶點室的左邊;那裏叢着一羣人,正在向兩位特派的招待員接洽。壁上貼着一張黃色的磅紙,寫着龍蛇飛舞的字:“二等四元a,三等二元a。”兩位招待員開始執行職務了;這時已是六點四十分,離開車還有二十分鐘了。招待員所應做的第一大事,自然是買車票。買車票是大家都會的,買半票卻非由他們二位來“優待”一下不可。“優待”可真不是容易的事!他們實行“優待”的時候,要向每個人取名片,票價,——還得找錢。他們往還於茶點室和售票處之間,少說些,足有二十次!他們手裏是拿着一疊名片和鈔票洋錢;眼睛總是張望着前面,彷彿遺失了什麼,急急尋覓一樣;面部筋肉平板地緊張着;手和足的運動都像不是他們自己的。好容易費了二虎之力,居然買了幾張票,憑着名片分發了。每次分發時,各位候補人都一擁而上。等到得不着票子,便不免有了三三兩兩的怨聲了。那兩位招待員買票事大,卻也顧不得這些。可是鍾走得真快,不覺七點還欠五分了。這時票子還有許多人沒買着,大家都着急;而招待員竟不出來!有的人急忙尋着他們,情願取回了錢,自買全票;有的向他們頓足舞手的責備着。他們卻只是忙着照名片退錢,一言不發。——真好性兒!於是大家三步並作兩步,自己去買票子;這一擠非同小可!我除照付票價外,還出了一身大汗,才弄到一張三等車票。這時候對兩位招待員的怨聲真載道了:“這樣的飯桶!”“真飯桶!”“早做什麼事的?”“六點鐘就來了,還是自己買票,冤不冤!”我猜想這時候兩位招待員的耳朵該有些兒熱了。其實我倒能原諒他們,無論招待的成績如何,他們的眼睛和腿總算忙得可以了,這也總算是殷勤了;他們也可以對得起改進社了,改進社也可以對得起他們的社員了。——上車後,車就開了;有人問,“兩個飯桶來了沒有?”“沒有吧!”車是開了。

二 “躬逢其盛”

七月二日的晚上,花了約莫一點鐘的時間,纔在大會註冊組買了一張旁聽的標識。這個標識很不漂亮,但頗有實用。七月三日早晨的年會開幕大典,我得躬逢其盛,全靠着它呢。

七月三日的早晨,大雨傾盆而下。這次大典在中正街公共講演廳舉行。該廳離我所住的地方有六七里路遠;但我終於冒了狂風暴雨,乘了黃包車赴會。在這一點上,我的熱心決不下於社員諸君的。

到了會場門首,早已停着許多汽車,馬車;我知道這確乎是大典了。走進會場,坐定細看,一切都很從容,似乎離開會的時間還遠得很呢!——雖然規定的時間已經到了。樓上正中是女賓席,似乎很是寥寥;兩旁都是軍警席——正和樓下的兩旁一樣。一個黑色的警察,間着一個灰色的兵士,靜默的立着。他們大概不是來聽講的,因爲既沒有賽瓷的社員徽章,又沒有和我一樣的旁聽標識,而且也沒有真正的“席”——坐位。(我所謂“軍警席”,是就實際而言,當時場中並無此項名義,合行聲明。)聽說督軍省長都要“駕臨”該場;他們原是保衛“兩長”來的,他們原是監視我們來的,好一個武裝的會場!

那時“兩長”未到,盛會還未開場;我們忽然要做學生了!一位教員風的女士走上臺來,像一道光閃在聽衆的眼前;她請大家練習《盡力中華》歌。大家茫然的立起,跟着她唱。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有些人不敢高唱,有些人竟唱不出。所以唱完的時候,她溫和地笑着向大家說:“這回太低了,等等再唱一回。”她輕輕的鞠了躬,走了。等了一等,她果然又來了。說完“一——二——三——四”之後,《盡力中華》的歌聲果然很響地起來了。她將左手插在腰間,右手上下的揮着,表示節拍;揮手的時候,腰部以上也隨着微微的向左右傾側,顯出極爲柔軟的曲線;她的頭略略偏右仰着,嘴脣輕輕的動着,嘴脣以上,盡是微笑。唱完時,她仍笑着說,“好些了,等等再唱。”再唱的時候,她拍着兩手,發出清脆的響,其餘和前回一樣。唱完,她立刻又“一——二——三——四”的要大家唱。大家似乎很驚愕,似乎她真看得大家和學生一樣了;但是半秒鐘的驚愕與不耐以後,終於又唱起來了——自然有一部分人,因疲倦而休息。於是大家的臨時的學生時代告終。不一會,場中忽然紛擾,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東北角上;這是齊督軍,韓省長來了,開會的時間真到了!

空空的講壇上,這時竟濟濟一臺了。正中有三張椅子,兩旁各有一排椅子。正中的三人是齊燮元,韓國鈞,另有一個西裝少年;後來他演說,才知是“高督辦”——就是諱“恩洪”的了——的代表。這三人端坐在臺的正中,使我聯想到大雄寶殿上的三尊佛像;他們雖坦然的坐着,我卻無端的爲他們“惶恐”着。——於是開會了,照着秩序單進行。詳細的情形,有各報記述可看,毋庸在下再來饒舌。現在單表齊燮元,韓國鈞和東南大學校長郭秉文博士的高論。齊燮元究竟是督軍兼巡閱使,他的聲音是加倍的洪亮;那時場中也特別肅靜——齊燮元究竟與衆不同呀!他咬字眼兒真咬得清白;他的話是“字本位”,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字與字間的時距,我不能指明,只覺比普通人說話延長罷了;最令我驚異而且焦躁的,是有幾句說完之後。那時我總以爲第二句應該開始了,豈知一等不來,二等不至,三等不到;他是在唱歌呢,這兒碰着全休止符了!等到三等等完,四拍拍畢,第二句的第一個字才姍姍的來了。這其間至少有一分鐘;要用主觀的計時法,簡直可說足有五分鐘!說來說去,究竟他說的是什麼呢?我恭恭敬敬的答道:半篇八股!他用拆字法將“中華教育改進社”一題拆爲四段:先做“教育”二字,是爲第一股;次做“教育改進”,是爲第二股;“中華教育改進”是第三股;加上“社”字,是第四股。層層遞進,如他由督軍而升巡閱使一樣。齊燮元本是廩貢生,這類文章本是他的拿手戲;只因時代維新,不免也要改良一番,纔好應世;八股只剩了四股,大約便是爲此了。最教我不忘記的,是他說完後的那一鞠躬。那一鞠躬真是與衆不同,鞠下去時,上半身全與講桌平行,我們只看見他一頭的黑髮;他然後慢慢的立起退下。這其間費了普通人三個一鞠躬的時間,是的的確確的。接着便是韓國鈞了。他有一篇改進社開會詞,是開會前已分發了的。裏面曾有一節,論及現在學風的不良,頗有痛心疾首之概。我很想聽聽他的高見。但他卻不曾照本宣揚,他這時另有一番說話。他也經過了許多時間;但不知是我的精神不濟,還是另有原因,我毫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只有煞尾的時候,他提高了喉嚨,我也豎起了耳朵,這才聽見他的警句了。他說:“現在政治上南北是不統一的。今天到會諸君,卻南北都有,同以研究教育爲職志,毫無畛域之見。可見統一是要靠文化的,不能靠武力!”這最後一句話確是漂亮,贏得如雷的掌聲和許多輕微的讚歎。他便在掌聲裏退下。這時我們所注意的,是在他肘腋之旁的齊燮元;可惜我眼睛不佳,不能看到他面部的變化,因而他的心情也不能詳說:這是很遺憾的。於是——是我行文的“於是”,不是事實的“於是”,請注意——來了郭秉文博士。他說,我只記得他說,“青年的思想應穩健,正確。”旁邊有一位告訴我說:“這是齊燮元的話。”但我卻發見了,這也是韓國鈞的話,便是開會辭裏所說的。究竟是誰的話呢?或者是“英雄所見,大略相同”麼?這卻要請問郭博士自己了。但我不能明白:什麼思想纔算正確和穩健呢?郭博士的演說裏不曾下注腳,我也只好終於莫測高深了。

還有一事,不可不記。在那些點綴會場的警察中,有一個瘦長的,始終筆直的站着,幾乎不曾移過一步,真像石像一般,有着可怕的靜默。我最佩服他那昂着的頭和垂着的手;那天真苦了他們三位了!另有一個警官,也頗可觀。他那肥硬的身體,凸出的肚皮,老是揹着的雙手,和那微微仰起的下巴,高高翹着的仁丹鬍子,以及胸前累累掛着的徽章——那天場中,這後兩件是他所獨有的——都顯出他的身份和驕傲。他在樓下左旁往來的徘徊着,似乎在督率着他的部下。我不能忘記他。

三 第三人稱

七月a日,正式開會。社員全體大會外,便是許多分組會議。我們知道全體大會不過是那麼回事,值得注意的是後者。我因爲也忝然的做了國文教師,便決然無疑地投到國語教學組旁聽。不幸聽了一次,便生了病,不能再去。那一次所議的是“採用他,她,牠案”(大意如此,原文忘記了);足足議了兩個半鐘頭,纔算不解決地解決了。這次討論,總算詳細已極,無微不至;在討論時,很有幾位英雄,舌本翻瀾,妙緒環涌,使得我茅塞頓開,搖頭佩服。這不可以不記。

其實我第一先應該佩服提案的人!在現在大家已經“採用”“他,她,牠”的時候,他才從容不迫地提出了這件議案,真可算得老成持重,“不敢爲天下先”,確遵老子遺訓的了。在我們禮義之邦,無論何處,時間先生總是要先請一步的;所以這件議案不因爲他的從容而被忽視,反因爲他的從容而被尊崇,這就是所謂“讓德”。且看當日之情形,誰不興高而采烈?便可見該議案的號召之力了。本來呢,“新文學”裏的第三人稱代名詞也太紛歧了!既“她”“伊”之互用,又“她”“它”之不同,更有“佢”“彼”之流,竄跳其間;於是乎烏煙瘴氣,一塌糊塗!提案人雖只爲辨“性”起見,但指定的三字,皆屬於也字系統,儼然有正名之意。將來“也”字系統若竟成爲正統,那開創之功一定要歸於提案人的。提案人有如彼的力量,如此的見解,怎不教人佩服?

討論的中心點是在女人,就是在“她”字。“人”讓他站着,“牛”也讓它站着;所饒不過的是“女”人,就是“她”字旁邊立着的那“女”人!於是辯論開始了。一位教師說,“據我的“經驗”,女學生總不喜歡“她”字——男人的“他”,只標一個“人”字旁,女子的“她”,卻特別標一個“女”字旁,表明是個女人;這是她們所不平的!我發出的講義,上面的“他”字,她們常常要將“人”字旁改成“男”字旁,可以見她們報復的意思了。”大家聽了,都微微笑着,像很有味似的。另一位卻起來駁道,“我也在女學堂教書,卻沒有這種情形!”海格爾的定律不錯,調和派來了,他說,“這本來有兩派:用文言的歡喜用“伊”字,如周作人先生便是;用白話的歡喜用“她”字,“伊”字用的少些;其實兩個字都是一樣的。”“用文言的歡喜用“伊”字,”這句話卻有意思!文言裏間或有“伊”字看見,這是真理;但若說那些“伊”都是女人,那卻不免委屈了許多男人!周作人先生提倡用“伊”字也是實,但只是用在白話裏;我可保證,他決不曾有什麼“用文言”的話!而且若是主張“伊”字用於文言,那和主張人有兩隻手一樣,何必周先生來提倡呢?於是又冤枉了周先生!——調和終於無效,一位女教師立起來了。大家都傾耳以待,因爲這是她們的切身問題,必有一番精當之論!她說話快極了,我聽到的警句只是,“歷來加“女”字旁的字都是不好的字;“她”字是用不得的!”一位“他”立刻駁道,“好”字豈不是“女”字旁麼?”大家都大笑了,在這大笑之中。忽有蒼老的聲音:“我看“他”字譬如我們普通人坐三等車;“她”字加了“女”字旁,是請她們坐二等車,有什麼不好呢?”這回真鬨堂了,有幾個人笑得眼睛亮晶晶的,眼淚幾乎要出來;真是所謂“笑中有淚”了。後來的情形可有些模糊,大約便在談笑中收了場;於是乎一幕喜劇告成。“二等車”,“三等車”這一個比喻,真是新鮮,足爲修辭學開一嶄新的局面,使我有永遠的趣味。從前賈寶玉說男人的骨頭是泥做的,女人的骨頭是水做的,至今傳爲佳話;現在我們的辯士又發明了這個“二三等車”的比喻,真是媲美前修,啓迪來學了。但這個“二三等之別”究竟也有例外;我離開南京那一晚,明明在三等車上看見三個“她”!我想:“她”“她”“她”何以不坐二等車呢?難道客氣不成?——那位辯士的話應該是不錯的!

1924年7月14日,溫州。

二、《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遊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我們僱了一隻“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於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略那晃盪着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裏的船,比北京萬甡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着笨,就是覺着簡陋、侷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爲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裏面陳設着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傢俱,桌上一律嵌着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鏤頗細,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里映着紅色藍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緻的花紋,也頗悅人目。“七板子”規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色的欄干,空敞的艙,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干支着。裏面通常放着兩張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這個,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着燈綵;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豔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綵。這燈綵實在是最能鉤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從兩重玻璃裏映出那輻射着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裏,聽着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豔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裏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彷彿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了。於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的重載了。我們終於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於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麼?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爲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着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彷彿總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於是飄飄然如御風而行的我們,看着那些自在的灣泊着的船,船裏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了,又像在霧裏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頭了。沿路聽見斷續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裏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裏機械的發出來的;但它們經了夏夜的微風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嫋娜着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着微風和河水的密語了。於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着,震撼着,相與浮沉於這歌聲裏了。從東關頭轉灣,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裏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於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燻的跡,遮沒了當年的美麗。我想象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現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着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纔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兩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着藍蔚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鬱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着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着的燈光,縱橫着的畫舫,悠揚着的笛韻,夾着那吱吱的胡琴聲,終於使我們認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遲些;從清清的水影裏,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覆成橋,是船伕口中的我們的遊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覆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遊秦淮河,卻都不曾見着覆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似的。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是盛夏。我們下船後,藉着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暑氣已漸漸銷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習的清風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地綠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着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盡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着。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伕便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槳由它宕着。他以爲那裏正是繁華的極點,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鑑一會兒。他自己卻靜靜的蹲着。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可,無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那時河裏鬧熱極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爲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隻船從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着是空,且顯着是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淒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澀的,尖脆的調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着,因爲想象與渴慕的做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的喧囂,抑揚的不齊,遠近的雜沓,和樂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着大風而走。這實在因爲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爲脆弱;故偶然潤澤一下,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如船裏的人面,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着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淨了眥垢,也是枉然。這真夠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不能明瞭,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裏,秦淮河彷彿籠上了一團光霧。光芒與霧氣騰騰的暈着,什麼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的曲線,便消失於我們的眼底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裏,滲入了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蹟!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得可愛,彷彿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子,在水裏搖曳着。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着,挽着;又像是月兒披着的發。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着;在月光裏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遠處——快到天際線了,纔有一兩片白雲,亮得現出異彩,像美麗的貝殼一般。白雲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味大異了。但燈與月竟能並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着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這時卻遇着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爲業的。從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麴之類。每日午後一時起;什麼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燈光裏。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着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爲茶舫裏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意,終於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麼。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裏掙扎着,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於是很張皇了。她們也乘着“七板子”,她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着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裏躲着樂工等人,映着汽燈的餘輝蠕動着;他們是永遠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生意[]。無論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後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樣,忽然輪着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着,一隻歌舫划向我們來的;漸漸和我們的船並着了。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時一個夥計跨過船來,拿着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裏,說,“點幾齣吧”!他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着。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的向我們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強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便趕緊遞還那夥計,一面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們……不要。”他便塞給平伯。平伯掉轉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膩着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着頭道,“不要!”於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着再拒絕了他。他這纔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

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裏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於她們,一面對於我自己。她們於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的。至於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服了;但是遠遠的,遠遠的歌聲總彷彿隔着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癢處。我於是憧憬着貼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來時,我的憧憬,變爲盼望;我固執的盼望着,有如飢渴。雖然從淺薄的經驗裏,也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願憑了理性之力去醜化未來呢?我寧願自己騙着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於被它壓服着,我於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衆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衆賦予的;在民衆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了。我這時一面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

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的行爲;

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我們對於她們,應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

在衆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裏最爲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靖之後,我的思緒又如潮涌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幹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爲業,她們的歌必無藝術味的;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於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鬥裏,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啓明先生的詩,“因爲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爲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原詩是,“我爲了自己的兒女才愛小孩子,爲了自己的妻才愛女人”,見《雪朝》第48頁。)

他的意思可以見了。他因爲推及的同情,愛着那些歌妓,並且尊重着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爲聽歌是對於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鬥;爭鬥的結果,是同情勝了。至於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麼的;因爲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衆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着的。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鬆弱,故事後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裏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隻歌舫。夥計照前一樣的請我們點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了。我受了三次窘,心裏的不安更甚了。清豔的夜景也爲之減色。船伕大約因爲要趕第二趟生意,催着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隨着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才遇着一隻來船。這是一隻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船頭上坐着一個妓女;暗裏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裏拉着胡琴,口裏唱着青衫的調子。她唱得響亮而圓轉;當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餘音還嫋嫋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嚮往。想不到在弩末的遊蹤裏,還能領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着巨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着;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頭疏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頭,有一兩隻大船灣泊着,又有幾隻船向我們來着。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彷彿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頭轉灣,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裏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彷彿黑暗從酣睡裏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着,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裏卻溫尋着適才的繁華的餘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裏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只不願回去,於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裏便滿載着悵惘了。直到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裏,都大開了窗戶,裏面亮着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裏了;如睡在搖籃裏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下的人物,只覺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後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複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裏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於溫州。

三、《揚州的夏日》

揚州從隋煬帝以來,是詩人文士所稱道的地方;稱道的多了,稱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隨聲附和起來。直到現在,你若向人提起揚州這個名字,他會點頭或搖頭說:“好地方!好地方!”特別是沒去過揚州而念過些唐詩的人,在他心裏,揚州真像蜃樓海市一般美麗;他若念過《揚州畫舫錄》一類書,那更了不得了。但在一個久住揚州像我的人,他卻沒有那麼多美麗的幻想,他的憎惡也許掩住了他的愛好;他也許離開了三四年並不去想它。若是想呢,——你說他想什麼?女人;不錯,這似乎也有名,但怕不是現在的女人吧?——他也只會想着揚州的夏日,雖然與女人仍然不無關係的。

北方和南方一個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無水而南方有。誠然,北方今年大雨,永定河,大清河甚至決了堤防,但這並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和頤和園雖然有點兒水,但太平衍了,一覽而盡,船又那麼笨頭笨腦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揚州的夏日,好處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稱爲“瘦西湖”,這個名字真是太“瘦”了,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這樣俗”,老實說,我是不喜歡的。

下船的地方便是護城河,曼衍開去,曲曲折折,直到平山堂,——這是你們熟悉的名字——有七八里河道,還有許多杈杈椏椏的支流。這條河其實也沒有頂大的好處,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靜,和別處不同。沿河最着名的風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橋;最遠的便是平山堂了。金山你們是知道的,小金山卻在水中央。在那裏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不錯——可是我還不曾有過那樣福氣。“下河”的人十之九是到這兒的,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個塔,和北海的一樣,據說是乾隆皇帝下江南,鹽商們連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着名的自然是這個塔;但還有一樁,你們猜不着,是紅燒豬頭。夏天吃紅燒豬頭,在理論上也許不甚相宜;可是在實際上,揮汗吃着,倒也不壞的。五亭橋如名字所示,是五個亭子的橋。橋是拱形,中一亭最高,兩邊四亭,參差相稱;最宜遠看,或看影子,也好。橋洞頗多,乘小船穿來穿去,另有風味。

平山堂在蜀岡上。登堂可見江南諸山淡淡的輪廓;“山色有無中”一句話,我看是恰到好處,並不算錯。這裏遊人較少,閒坐在堂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閒寂勝。從天寧門或北門下船。蜿蜒的城牆,在水裏倒映着蒼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撐過去,岸上的喧擾像沒有似的。船有三種:大船專供宴遊之用,可以挾妓或打牌。小時候常跟了父親去,在船裏聽着謀得利洋行的唱片。現在這樣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划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個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撐着。乘的人多了,便可僱兩隻,前後用小凳子跨着:這也可算得“方舟”了。後來又有一種“洋劃”,比大船小,比“小划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洋劃”漸漸地多,大船漸漸地少,然而“小划子”總是有人要的。這不獨因爲價錢最賤,也因爲它的伶俐。一個人坐在船中,讓一個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撐着,簡直是一首唐詩,或一幅山水畫。而有些好事的少年,願意自己撐船,也非“小划子”不行。

“小划子”雖然便宜,卻也有些分別。譬如說,你們也可想到的,女人撐船總要貴些;姑娘撐的自然更要貴囉。這些撐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說過的“瘦西湖上的船孃”。船孃們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據說以亂頭粗服,風趣天然爲勝;中年而有風趣,也仍然算好。可是起初原是逢場作戲,或尚不傷廉惠;以後居然有了價格,便覺意味索然了。北門外一帶,叫做下街,“茶館”最多,往往一面臨河。船行過時,茶客與乘客可以隨便招呼說話。船上人若高興時,也可以向茶館中要一壺茶,或一兩種“小籠點心”,在河中喝着,吃着,談着。回來時再將茶壺和所謂小籠,連價款一併交給茶館中人。撐船的都與茶館相熟,他們不怕你白吃。揚州的小籠點心實在不錯:我離開揚州,也走過七八處大大小小的地方,還沒有吃過那樣好的點心;這其實是值得惦記的。茶館的地方大致總好,名字也頗有好的。如香影廊,綠楊村,紅葉山莊,都是到現在還記得的。

綠楊村的幌子,掛在綠楊樹上,隨風飄展,使人想起“綠楊城郭是揚州”的名句。裏面還有小池,叢竹,茅亭,景物最幽。這一帶的茶館佈置都歷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樓可比。“下河”總是下午。傍晚回來,在暮靄朦朧中上了岸,將大褂摺好搭在腕上,一手微微搖着扇子;這樣進了北門或天寧門走回家中。這時候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閒”那一句詩了。

四、《鬆堂遊記》

去年夏天,我們和S君夫婦在鬆堂住了三日。難得這三日的閒,我們約好了什麼事不管,只玩兒,也帶了兩本書,卻只是預備閒得真沒辦法時消消遣的。出發的前夜,忽然雷雨大作。枕上頗爲悵悵,難道天公這麼不做美嗎!第二天清早,一看卻是個大晴天。上了車,一路樹木帶着宿雨,綠得發亮,地下只有一些水塘,沒有一點塵土,行人也不多。

又靜,又幹淨。想着到還早呢,過了紅山頭不遠,車卻停下了。兩扇大紅門緊閉着,門額是國立清華大學西山牧場。拍了一會門,沒人出來,我們正在沒奈何,一個過路的孩子說這門上了鎖,得走旁門。旁門上掛着牌子,“內有惡犬”。小時候最怕狗,有點趑趄。

門裏有人出來,保護着進去,一面吆喝着汪汪的羣犬,一面只是說,“不礙不礙”。過了兩道小門,真是豁然開朗,別有天地。一眼先是亭亭直上,又剛健又婀娜的白皮松。白皮松不算奇,多得好,你擠着我我擠着你也不算奇,疏得好,要像住宅的院子裏,四角上各來上一棵,疏不是?誰愛看?這兒就是院子大得好,就是四方八面都來得好。中間便是鬆堂,原是一座石亭子改造的,這座亭子高大軒敞,對得起那四圍的松樹,大理石柱,大理石欄干,都還好好的,白,滑,冷。由皮鬆沒有多少影子,堂中明窗淨几,坐下來清清楚楚覺得自己真太小,在這樣高的屋頂下。

樹影子少,可不熱,廊下端詳那些松樹靈秀的姿態,潔白的皮膚,隱隱的一絲兒涼意便襲上心頭。堂後一座假山,石頭並不好,堆疊得還不算傻瓜。裏頭藏着個小洞,有神龕,石桌,石凳之類。可是外邊看,不仔細看不出。得費點心去發現。假山上滿可以爬過去,不頂容易,也不頂難。後山有座無樑殿,紅牆,各色琉璃磚瓦,屋脊上三個瓶子,太陽裏古豔照人。殿在半山,巋然獨立,有俯視八極氣象。

天壇的無樑殿太小,南京靈谷寺的太黯淡,又都在平地上。山上還殘留着些舊碉堡,是乾隆打金川時在西山練健銳雲梯營用的,在陰雨天或斜陽中看最有味。又有座白玉石牌坊,和碧雲寺塔院前那一座一般,不知怎樣,前年春天倒下了,看着怪不好過的。可惜我們來的還不是時候,晚飯後在廊下黑暗裏等月亮,月亮老不上,我們什麼都談,又賭背詩詞,有時也沉默一會兒。黑暗也有黑暗的好處,松樹的長影子陰森森的有點像鬼物拿土。但是這麼看的話,鬆堂的院子還差得遠,白皮松也太秀氣,我想起郭沫若君《夜步十里松原》那首詩,那纔夠陰森森的味兒——而且得獨自一個人。

好了,月亮上來了,卻又讓雲遮去了一半,老遠的躲在樹縫裏,像個鄉下姑娘,羞答答的。從前人說:“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真有點兒!雲越來越厚,由他罷,懶得去管了。可是想,若是一個秋夜,刮點西風也好。雖不是真松樹,但那奔騰澎湃的“濤”聲也該得聽吧。西風自然是不會來的。臨睡時,我們在堂中點上了兩三支洋蠟。怯怯的焰子讓大屋頂壓着,喘不出氣來。我們隔着燭光彼此相看,也像蒙着一層煙霧。外面是連天漫地一片黑,海似的。

只有遠近幾聲犬吠,教我們知道還在人間世裏。

五、《南行雜記》

前些日子回南方去,曾在“天津丸”中寫了一篇通信,登在本《草》上。後來北歸時,又在“天津丸”上寫了一篇,在天津東站親手投入郵筒。但直到現在,一個月了,還不見寄到,怕是永不會寄到的了。

我一點不敢怪郵局,在這個年頭兒;我只怪自己太懶,反正要回到北平來,爲什麼不會親手帶給編輯人,卻白費四分票,“送掉”一封雖不關緊要倒底是親手一個字一個字寫出的信呢?我現在算是對那封信絕瞭望,於是乎怪到那“通信”兩個字,而來寫這個“雜記”。那封信彷彿說了一些“天津丸”中的事,這裏是該說青島了。我來去兩次經過青島。船停的時間雖不算少卻也不算多,所以只看到青島的一角;而我們上岸又都在白天,不曾看到青島的夜——聽說青島夏夜的跳舞很可看,有些人是特地從上海趕來跳舞的。

青島之所以好,在海和海上的山。青島的好在夏天,在夏天的海濱生活;凡是在那一條大胳膊似的海濱上的,多少都有點意思。而在那手腕上,有一間“青島咖啡”。這是一間長方的平屋,半點不稀奇,但和海水隔不幾步,讓你坐着有一種喜悅。這間屋好在並不像“屋”,說是大露臺,也許還貼切些。三面都是半截板欄,便覺得是海闊天空的氣象。一溜兒滿掛着竹簾。這些簾子卷着固然顯得不寂寞,可是放着更好,特別在白天,我想。隔着竹簾的海和山,有些朦朧的味兒;在夏天的太陽裏,只有這樣看,涼味最足。自然,黃昏和月下應該別有境界,可惜我們沒福受用了。在這裏坐着談話,時時聽見海波打在沙灘上的聲音,我們有時便靜聽着,抽着菸捲,瞪着那?留戀難潭P恍唬鎂難哿Σ換擔諞淮問撬檣芨藝飧齪玫胤健?

C君又說那裏的侍者很好,不像北平那一套客氣,也不像上海那一套不客氣。但C君大概是熟主顧又是山東人吧,我們第二次去時,他說的那一套好處便滿沒表現了。我自小就聽人念“江無底,海無邊”這兩句諺語,後來又讀了些詩文中海的描寫;我很羨慕海,想着見了海定要吃一驚,暗暗叫聲“哎喲”的。哪知並不!在南方北方乘過上十次的海輪,毫無發現海的偉大,只覺得單調無聊,即使在有浪的時候。

但有一晚滿滿的月光照在船的一面的海上,海水黑白分明,我們在狹狹一片白光裏,看着船旁浪花熱鬧着,那是不能忘記的。而那晚之好實在月!這兩回到青島,似乎有些喜歡海起來了。可是也喜歡抱着的山,抱着的那隻大胳膊,也喜歡“青島咖啡”,海究竟有限的。海自己給我的好處,只有海水浴,那在我是第一次的。去時過青島,船才停五點鐘。我問C君,“會泉(海浴處)怎樣?”他說,“看‘光腚子’?穿了大褂去沒有意思!”從“青島咖啡”出來時,他掏出表來看,說:“光腚子給你保留着回來看罷。”但我真想洗個海水澡。一直到回來時才洗了。我和S君一齊下去,W君有點怕這個玩意,在飯店裏坐着喝汽水。

S君會游泳走得遠些,我只有淺處練幾下。海水最宜於初學游泳的,容易浮起多了。更有一樁大大的妙處,便是浪。浪是力量,我站着踉蹌了好幾回;有一回正浮起,它給我個不知道衝過來了,我竟吃了驚,茫然失措了片刻,才站起來。這固然可笑,但是事後真得勁兒!好些外國小孩子在浪來時,被滾滾的白花埋下去,一會兒又笑着昂起頭向前快快遊着;他們倒像和浪是好朋友似的。我們在水裏呆了約莫半點鐘,我和S君說,“上去吧,W怕要睡着了。”我們在沙灘上躺着。

C君曾告訴我,浴後仰臥在沙灘上,看着青天白雲,會什麼都不願想。沙軟而細,躺着確是不錯;可恨我們去的時候不好,太陽正在頭上,不能看青天白雲,只試了一試就算了。除了海,青島的好處是曲折的長林。德國人真“有根”,長林是長林,專爲遊覽,不許造房子。我和C君乘着汽車左彎右轉地繞了三四十分鐘,車伕說還只在“第一公園”裏。C君說,“長着哪!”但是我們終於匆匆出來了。這些林子延綿得好,幽曲得很,低得好,密得好;更好是馬路隨山高下,俯仰不時,與我們常走的“平如砥,直如矢”的迥乎不同。青島的馬路大都如此;這與“向‘右’邊走”的馬路規則,是我初到青島時第一個新鮮的印象。C君說福山路的住屋,建築安排得最美,但我兩次都未得走過。

至於嶗山,勝景更多,也未得去;只由他指給我看嶗山的尖形的峯。現在想來,頗有“山在虛無縹緲間”之感了。

九月十三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