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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短篇小說集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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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短篇小說集摘抄

契訶夫短篇小說集摘抄

導語: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俄羅斯世界級短篇小說巨匠,俄羅斯19世紀末期最後一位批判現實主義藝術大師,與法國作家莫泊桑和美國作家歐·亨利並稱爲“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契訶夫短篇小說集摘抄,希望你們喜歡。

契訶夫短篇小說集摘抄

一、《套中人》

我的同事希臘文教師別里科夫兩個月前纔在我們城裏去世。您一定聽說過他。他也真怪,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鞋,帶着雨傘,而且一定穿着暖和的棉大衣。他總是把雨傘裝在套子裏,把表放在一個灰色的鹿皮套子裏;就連那削鉛筆的小刀也是裝在一個小套子裏的。他的臉也好像蒙着套子,因爲他老是把它藏在豎起的衣領裏。他戴黑眼鏡穿羊毛衫,用棉花堵住耳朵眼。他一坐上馬車,總要叫馬車伕支起車篷。總之,這人總想把自己包皮在殼子裏,彷彿要爲自己製造一個套子,好隔絕人世,不受外界影響。現實生活剌激他,驚嚇他,老是鬧得他六神不安。也許爲了替自己的膽怯、自己對現實的憎惡辯護吧,他老是歌頌過去,歌頌那些從沒存在過的東西;事實上他所教的古代語言,對他來說,也就是雨鞋和雨傘,使他藉此躲避現實生活。

別里科夫把他的思想也極力藏在一個套子裏。只有政府的告示和報紙上的文章,其中規定着禁止什麼,他才覺得一清二楚。看到有個告示禁止中學學生在晚上九點鐘以後到街上去,他就覺得又清楚又明白:這種事是禁止的,好,這就行了。但是他覺着在官方的批准或者默許裏面老是包皮藏着使人懷疑的成分,包皮藏着隱隱約約、還沒充分說出來的成分。每逢經過當局批准,城裏開了一個戲劇俱樂部,或者閱覽室,或者茶館,他總要搖搖頭,低聲說:

“當然,行是行的,這固然很好,可是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

凡是違背法令、脫離常規、不合規矩的事,雖然看來跟他毫不相干,卻惹得他悶悶不樂。要是他的一個同事到教堂參加祈禱式去遲了,或者要是他聽到流言,說是中學的學生鬧出了亂子,他總是心慌得很,一個勁兒地說: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在教務會議上,他那種慎重,那種多疑,那種純粹套子式的論調,簡直壓得我們透不出氣。他說什麼不管男子中學裏也好,女子中學裏也好,年輕人都不安分,教室裏鬧鬧吵吵——唉,只求這種事別傳到當局的耳朵裏去纔好,只求不出什麼亂子纔好。他認爲如果把二年級的彼得洛夫和四年級的葉果洛夫開除,那才妥當。您猜怎麼着?他憑他那種唉聲嘆氣,他那種垂頭喪氣和他那蒼白的小臉上的眼鏡,降服了我們,我們只好讓步,減低彼得洛夫和葉果洛夫的品行分數,把他們禁閉起來,到後來把他倆開除了事。我們教師們都怕他。信不信由您。我們這些教師都是有思想的、很正派的人,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陶冶,可是這個老穿着雨鞋、拿着雨傘的小人物,卻把整個中學轄制了足足十五年!可是光轄制中學算得了什麼?全城都受着他轄制呢!我們這兒的太太們到禮拜六不辦家庭戲劇晚會,因爲怕他昕見;教士們當着他的面不敢吃葷,也不敢打牌。在別里科夫這類人的影響下,全城的人戰戰兢兢地生活了十年到十五年,什麼事都怕。他們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寫信,不敢交 朋友,不敢看書,不敢賙濟窮人,不敢教人唸書寫字……

別里科夫跟我同住在一所房子裏。他的臥室挺小,活像一隻箱子,牀 上掛着帳子。他一上牀 ,就拉過被子來蒙上腦袋。房裏又熱又悶,風推着關緊的門,爐子裏嗡嗡地叫,廚房裏傳來嘆息聲——不祥的嘆息聲……他躺在被子底下,戰戰兢兢,深怕會出什麼事,深怕小賊溜進來。他通宵做噩夢,到早晨我們一塊兒到學校去的時候,他沒精打采,臉色蒼白。他所去的那個擠滿了人的學校,分明使得他滿心害怕和憎惡;跟我並排走路,對他那麼一個性情孤僻的人來說,顯然也是苦事。

可是,這個裝在套子裏的人,差點結了婚。有一個新的史地教員,一個原籍烏克蘭,名叫密哈益·沙維奇·柯瓦連科的人,派到我們學校裏來了。他是帶着他姐姐華連卡一起來的。後來,由於校長太太的盡力撮合,華連卡開始對我們的別里科夫明白地表示好感了。在戀愛方面,特別是在婚姻方面,慫恿總要起很大的作用的。人人——他的同事和同事的太太們——開始向別里科夫遊說:他應當結婚。況且,華連卡長得不壞,招人喜歡;她是五等文官的女兒,有田產;尤其要緊的,她是第一個待他誠懇而親熱的女人。於是他昏了頭,決定結婚了。

但是華連卡的弟弟從認識別里科夫的第二天起,就討厭他。

現在,您聽一聽後來發生的事吧。有個促狹鬼畫了一張漫畫,畫着別里科夫打了雨傘,穿了雨鞋,捲起褲腿,正在走路,臂彎裏挽着華連卡;下面綴着一個題名:“戀愛中的anthropos。”您知道,那神態畫得像極了。那位畫家一定畫了不止一夜 ,因爲男子中學和女子中學裏的教師們、神學校的教師們、衙門裏的官兒,全接到一份。別里科夫也接到一份。這幅漫畫弄得他難堪極了。

我們一塊兒走出了宿舍;那天是五月一日,禮拜天,學生和教師事先約定在學校裏會齊,然後一塊兒走到城郊的一個小林子裏去。我們動身了,他臉色發青,比烏雲還要陰沉。

“天下竟有這麼歹毒的壞人!”他說,他的嘴脣發抖了。

我甚至可憐他了。我們走啊走的,忽然間,柯瓦連科騎着自行車來了,他的後面,華連卡也騎着自行車來了,漲紅了臉,筋疲力盡,可是快活,興高采烈。

“我們先走一步!”她嚷道。“多可愛的天氣!多可愛,可愛得要命!”

他倆走遠,不見了。別里科夫臉色從發青變成發白。他站住,瞧着我。……

“這是怎麼回事?或者,也許我的眼睛騙了我?難道中學教師和小姐騎自行車還成體統嗎?”

“這有什麼不成體統的?”我問“讓他們儘管騎他們的自行車,快快活活地玩一陣好了。”

“可是這怎麼行?”他叫起來,看見我平心靜氣,覺得奇怪,“您在說什麼呀?”

他似乎心裏亂得很,不肯再往前走,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老是心神不定地搓手,打哆嗦;從他的臉色分明看得出來他病了。還沒到放學的時候,他就走了,這在他還是生平第一回呢。他沒吃午飯。將近傍晚,他穿得暖暖和和的,到柯瓦連科家裏去了。華連卡不在家,就只碰到她弟弟。

“請坐!”柯瓦連科冷冷地說,皺起眉頭。別里科夫沉默地坐了十分鐘光景,然後開口了:

“我上您這兒來,是爲要了卻我的一樁心事。我煩惱得很,煩惱得很。有個不懷好意的傢伙畫了一張荒唐的漫畫,畫的是我和另一個跟您和我都有密切關係的人。我認爲我有責任向您保證我跟這事沒一點關係。……我沒有做出什麼事來該得到這樣的譏誚——剛好相反,我的舉動素來在各方面都稱得起是正人君子。”

柯瓦連科坐在那兒生悶氣,一句話也不說。別里科夫等了一忽兒,然後壓低喉嚨,用悲涼的聲調接着說:

“另外我有件事情要跟您談一談。我在這兒做了多年的事,您最近纔來;既然我是一個比您年紀大的同事,我就認爲我有責任給您進一個忠告。您騎自行車,這種消遣,對青年的教育者來說,是絕對不合宜的!”

“怎麼見得?”柯瓦連科問。

“難道這還用解釋嗎,密哈益·沙維奇?難道這不是理所當然嗎?如果教師騎自行車,那還能希望學生做出什麼好事來?他們所能做的就只有倒過來,用腦袋走路了!既然政府還沒有發出通告, 允許做這種事,那就做不得。昨天我嚇壞了!我一看見您的姐姐, 眼前就變得一片漆黑。一位小姐,或者一個姑娘,卻騎自行車——這太可怕了!”

“您到底要怎麼樣?”

“我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忠告您,密哈益·沙維奇。您是青年人,您前途遠大,您的舉動得十分十分小心才成;您卻這麼馬馬虎虎,唉,這麼馬馬虎虎!您穿着繡花襯衫出門,人家經常看見您在大街上拿着書走來走去;現在呢,又騎什麼自行車。校長會聽說您和您姐姐騎自行車的,然後,這事又會傳到督學的耳朵裏……這還會有好下場嗎?”

“講到我姐姐和我騎自行車,這可不幹別人的事。”柯瓦連科漲紅了臉說,“誰要來管我的私事,就叫他滾!”

別里科夫臉色蒼白,站起來。

“您用這種口吻跟我講話,那我不能再講下去了。”他說,“我請求您在我面前談到上司的時候不要這樣說話;您對上司應當尊敬纔對。”

“難道我對上司說了什麼不好的話?”柯瓦連科問,生氣地瞧着他。“請您躲開我。我是正大光明的人,不願意跟您這樣的先生講話。我不喜歡那些背地裏進讒言的人。”

別里科夫心慌意亂,匆匆忙忙地穿大衣,臉上帶着恐怖的神情。這還是他生平第一回聽到別人對他說這麼不客氣的話。

“隨您怎麼說,都由您好了。”他一面走出門道,到樓梯口去,一面說,“只是我得跟您預先聲明一下:說不定有人偷聽 了我們的談話了,爲了避免我們的談話被人家誤解以致鬧出什麼亂子起見,我得把我們的談話內容報苦校長——把大意說明一下。我不能不這樣做。”

“報告他?去,儘管報告去吧!”

柯瓦連科在他後面一把抓住他的衣領,使勁一推,別里科夫就連同他的雨鞋一齊乒乒乓乓地滾下樓去。樓梯又高又陡,不過他滾到樓下卻安然無恙,站起來,摸了摸鼻子,看了看他的眼鏡碎了沒有。可是,他滾下樓的時候,偏巧華連卡回來了,帶着兩位女士。她們站在樓下,怔住了。這在別里科夫卻比任何事情都可怕。我相信他情願摔斷脖子和兩條腿,也不願意成爲別人取笑的對象。是啊,這樣一來,全城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還會傳到校長耳朵裏去,還會傳到督學耳朵裏去。哎呀,不定會鬧出什麼亂子!說不定又會有一張漫畫,到頭來弄得他奉命退休吧……

等到他站起來,華連卡才認出是他。她瞧着他那滑稽的臉相,他那揉皺的大衣,他那雨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以爲他是一不小心摔下來的,就忍不住縱聲大笑,笑聲在整個房子裏響着:

“哈哈哈!”

這響亮而清脆的“哈哈哈”就此結束了一切事情:

結束了預想中的婚事,結束了別里科夫的人間生活。他沒聽見華連卡說什麼話,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一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從桌子上撤去華連卡的照片;然後他上了牀 ,從此再也沒起過牀 。

過了一個月,別里科夫死了。我們都去送葬。

我們要老實說:埋葬別里科夫那樣的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我們從墓園回去的時候,露出憂鬱和謙虛的臉相;誰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像那樣的感情,我們很久很久以前做小孩子的時候,遇到大人不在家,我們到花園裏去跑一兩個鐘頭,享受完全自由 的時候,才經歷過。

我們高高興興地從墓園回家。可是一個禮拜還沒有過完,生活又恢復舊樣子,跟先前一樣鬱悶、無聊、亂糟糟了。局面並沒有好一點。實在,雖然我們埋葬了別里科夫,可是這種裝在套子裏的人,卻還有許多,將來也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二、《哀傷》

旋匠格里戈裏·彼得羅夫,這個當年在加爾欽鄉里無人不知的出色手藝人,同時又是最沒出息的農民,此刻正趕着一輛雪橇把他生病的老伴送到地方自治局醫院去。這段路有三十來俄裏,道路糟透了,連官府的郵差都很難對付,而旋匠格里戈裏則又是個大懶漢。迎面颳着刺骨的寒風。空中,不管你朝哪方看,到處都是密密層層飛旋着的大雪。雪大得叫你分不清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從地上刮起來的。除了茫茫大雪,看不到田野、電線杆和樹林。每當強勁的寒風襲來,弄得格里戈裏都看不見眼前的車軛。那匹瘦弱的老馬一步一步吃勁地拖拉着雪橇。它的全部精力全耗在從深雪裏拔出腿來,並扯動着頭部。旋匠急着趕路。他常常不安地從趕車人的座位上跳起,不時揮鞭抽打馬背。

“你呀,瑪特廖娜,別哭了……”他小聲嘟噥,“你忍着一點兒。上帝保佑,我們會趕到醫院的。然後,只消一轉眼工夫,你的那個病……巴維爾·伊凡內奇會給你藥水喝,或者吩咐人給你放血,或者他老人家高興,用酒精給你擦身,你那個腰痛病說好就好了。巴維爾·伊凡內奇會盡力的……他會嚷一陣,使勁跺腳,可是會盡力的……多好的老爺,待人又和氣,求上帝保佑他身體健康……等我們一到,他會立即從他的診室裏跑出來,接着就數落個沒完:‘怎麼回事?’他會嚷嚷,‘爲什麼現在纔到?爲什麼不按時來?難道我是一條狗,得成天圍着你們這些鬼東西轉來轉去?爲什麼不在上午來?回去,給我滾回去!明天再來!’那我就求他:‘醫生老爺!巴維爾·伊凡內奇!好老爺’哎,你倒是邁腿呀,我叫你發呆,惡鬼!駕!”

旋匠抽他的瘦馬,也沒有看他老伴一眼,繼續小聲地自言自語:

“‘老爺!我說的是實話,就像對着上帝的面……我憑十字架起誓:天還沒亮,我們就上路了。可哪能按時趕到呀?既然老天爺……聖母娘娘……發怒了,送來了這麼一場暴風雪。您老人家也知道,再好的馬也趕不來的,何況我那匹老馬。您老人家也看到了:那不是馬,那是丟人現眼!’可是巴維爾·伊凡內奇會皺起眉頭,大聲嚷嚷:‘我知道你們這些人。總能找出理由來!特別是你,格里什卡①!我早知道你的爲人!一路上恐怕又進了五六家小酒館吧!’我就這麼回答他:‘難道我是惡棍,或是異教徒?老太婆快要歸天了,要死了,我哪有心思一趟趟跑小酒館!您說什麼呀,您饒恕我吧!叫那些小酒館見鬼去!’於是巴維爾·伊凡內奇就吩咐人把你擡進醫院去。我就給他跪下……對他說:‘巴維爾·伊凡內奇!老爺!我們對您千恩萬謝啦!您要原諒我們這些傻瓜,混蛋,不要生我們莊稼人的氣!您真該把我們轟出去,可您老人家還是爲我們操心,瞧您的腳都沾上雪了!’巴維爾·伊凡內奇會瞪我一眼,像要打我似的,說:‘你與其撲通一聲下跪,傻瓜,不如平時少灌幾杯白酒,可憐可憐你的老太婆。真該揍你一頓纔是!’‘說得對,真該揍,巴維爾·伊凡內奇,您就揍我一頓吧!既然您是我們的恩人,親爹,我們怎能不下跪呢?老爺,我說的是老實話……就像當着上帝的面……要是我撤謊,您就碎我的眼睛:只要我的瑪特廖娜,也就是這個老太婆,病治好了,又能操持家務了,那麼不論您老人家吩咐我做什麼,我都給您做好!小煙盒,您想要的話,我可以用卡累利阿棒木②做……還有糙球,還有九柱戲的木柱,我都能旋得同外國貨一樣……這些東西我都替你做!一分錢也不收您的!若在莫斯科,這種小煙盒能賣四個盧布,可我不要您一分錢。”醫生會笑着說:‘好,行啊,行啊……我心領了!只可惜你是個酒鬼……’我,老伴兒,可知道怎麼跟那些老爺們打交 道,沒有哪個老爺我不能跟他攀談一陣,只求上帝保佑,別迷路纔好。瞧這暴風雪!把我的眼睛都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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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格里戈裏的暱稱。

②一種花紋極美的名貴樺木。

旋匠就這樣沒完沒了地嘟噥着。他信口嘮嘮叨叨,只求能稍稍減輕一下他那沉重的心情。舌頭上的話很多,但腦子裏的想法和問題卻更多。哀傷向旋匠突然襲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弄得他現在怎麼也不能清醒過來,平靜下來,認真想一想。在此之前,他一直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就像處在醉後那種昏昏沉沉的狀態,既不知道哀傷,也不知道歡樂,可是現在卻突然感到心情沉重,十分痛苦。這個無憂無慮的懶漢和酒鬼不知不黨 中變成了另一個人,居然忙碌起來,心事重重,急着趕路,甚至跟暴風雪對着幹了。

旋匠記得,不幸是從昨天傍晚開始的[]。昨晚他回到家裏,像往常一樣喝得醉醺醺的,像往常一樣,又開始罵人,揮舞老拳。老太婆瞧了一眼她的冤家,那眼神卻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往日,她那雙老眼裏佈滿了痛苦和溫 順,就像那些經常捱打、吃不飽肚子的狗,可現在她的眼神嚴厲而呆板,倒像是聖像上的聖徒或者快要死的人。哀傷就是從這雙奇怪的、不祥的眼睛開始的。嚇呆了的旋匠趕緊向鄰居借了一匹老馬,立即把老太婆往醫院裏送,一心指望巴維爾·伊凡內奇能用些藥粉或者油膏讓老太婆的眼神變回去。

“你呀,瑪特廖娜,那個……”他又小聲嘟噥,“要是巴維爾·伊凡內奇問起我打不打你,你就說:‘從來沒打過!’往後我再也不打你了。我憑十字架向上帝起誓!再說,難道我是生性狠毒纔打你的?隨手就打了,沒有道理。我心疼你哩。換了別人就不會這麼傷心,可我現在急着送你去看病……我盡力了。瞧這風雪,好大呀!上帝啊,你發怒吧!只求你保佑我們別迷路……什麼,腰痛?瑪特廖娜,你怎麼老不答應?我問你呢:腰還痛嗎?”

他感到奇怪,老太婆臉上的雪怎麼老也不化。奇怪,那張臉不知怎麼顯得特別瘦削,灰白裏透着蠟黃,面容嚴厲而刻板。

“唉,蠢婆娘!”旋匠嘟噥道,“我是憑良心對你,上帝作證……可是你,那個……咳,真是蠢婆娘!再這樣,我索性不把你送醫院了!”

旋匠放下繮繩,猶豫起來。他不敢回頭看一眼老太婆:他害怕!問她什麼,她不答應,同樣叫人害怕。最後,爲了探個明白,他沒有回頭,只是去摸她的手。手冰冷,拉起後像鞭子一樣落下去。

“這麼說她死了。麻煩事!”

這下旋匠哭了。他不只可憐老太婆,更感到懊喪。他想:這世上的事變得真快!他的哀傷剛開了個頭,怎麼立即有了結尾。他還沒來得及跟老太婆好好過日子,對她表表心意,疼愛她,怎麼她已經死了。他跟她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但這四十年像在霧裏一般過去了。酗酒,打架,受窮,沒過上一天好日子。而且,像故意氣他似的,正當他感悟到要疼愛老太婆,離了她就沒法生活,他實在對不起她的時候,老太婆卻死了。

“是啊,她還常常去討飯!”他回想往事,“是我打發她去向人家討麪包皮的,麻煩事!她,蠢婆娘,再活上十年就好了,要不然,恐怕她以爲我當真是那種人。聖母娘娘,我這是往什麼鬼地方趕呀?現在不用去看病了,現在該下葬了。往回走!”

旋匠掉轉馬頭,使勁抽他的馬。道路變得越來越難走了。現在,連車軛都看不見了。雪橇有時撞到小機樹上,黑糊糊的東西擦傷他的手,在眼前閃過。視野之內又變得白茫茫一片,風雪飛旋。

“再從頭活一次就好了……”旋匠想道。

他回想起,四十年前瑪特廖娜是個年輕、漂亮、快活的姑娘,富裕人家出身。父母把女兒嫁給他,貪圖他有好手藝。本來完全可以過上好日子,但不幸的是,婚禮後他爛醉如泥,一頭倒在暖炕上,從此就迷迷糊糊,好像直到這一刻都還沒有清醒過來。婚禮他倒記得,可是婚禮之後出了什麼事--哪怕你把他打死,除了喝酒,倒頭躺下,打老婆,此外就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四十年就這樣過去了。

密密層層的大雪漸漸變得灰暗了。黃昏已經來臨。

“我這是往哪兒趕呀?”旋匠突然驚醒過來,該把她埋了,我卻去醫院,……像變傻了!”

旋匠又掉轉雪橇,又抽起馬來。老馬鼓足全身的勁,噴着鼻子,開始小跑起來。旋匠接二連三地抽它的背……身後響起撞擊聲,他雖然沒有回頭,也知道那是死去的老太婆的頭在撞着雪橇。天色變得越來越黑,風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刺骨……

“再從頭活一次就好了……”旋匠想道,“我要添置一套新工具,接受定貨……把錢都交 給老太婆……是的!”

後來他無意中把繮繩弄丟了。他尋找起來,想把繮繩撿起來,卻怎麼也不行。他的手活動不了了……

“算了……”他心想,“反正馬認路,它會拉回家的。這會兒真想睡一覺……趁下葬以前,安魂祭以前,最好歇一歇。”

旋匠閉上眼睛,開始打盹。不久他聽到馬站住不走了。他睜眼一看,自己面前有一堆黑糊糊的東西,像是小木屋,又像大草垛……

他真想從雪橇上爬下來,弄清楚是這麼回事,可是全身懶得寧願凍死,也不想動彈了……於是他安靜地睡着了。

他醒過來時,發現已經躺在一間四壁油漆過的大房間裏。窗外射進明亮的陽光。旋匠看到牀 前有許多人,第一件事他就想表明自己是個穩重而懂事的人。

“請來參加老太婆的安魂祭,鄉親們!”他說,“還要告訴東家一聲……”

“唉,算了,算了!你躺着吧!”有人打斷他。

“天哪,是巴維爾·伊凡內奇!”旋匠看到身邊的醫生吃驚地說,“老爺哪!恩人哪!”

他想跳下牀 ,撲通一聲給醫生跪下,但感到手腳都不聽他的使喚。

“老爺!我的腿在哪兒?胳膊呢?”

“你跟胳膊和腿告別吧……都凍壞了!唉,唉,你哭什麼呀,你已經活了一輩子,謝天謝地吧!恐怕活了六十年了吧--你也活夠了!”

“傷心呀,老爺,我傷心呀!請您寬宏大量原諒我!要再活上那麼五六年就好了……”

“爲什麼?”

“馬是借來的,得還人家……要給老太婆下葬……這世上的事怎麼變得那麼快!老爺!巴維爾·伊凡內奇!卡累利阿榨木煙盒還沒有做得,槌球還沒有做得……”

醫生一揮手,從病房裏走了出去。這個旋匠--算是完了。

一八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三、《變色龍》

警官奧楚美洛夫穿着新的軍大衣,手裏拿着個小包皮,穿過市集的廣場。他身後跟着個警察,生着棕紅色頭髮,端着一個粗羅,上面盛着沒收來的醋栗,裝得滿滿的。四下裏一片寂靜。……廣場上連人影也沒有。小鋪和酒店敞開大門,無精打采地面對着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象是一張張飢餓的嘴巴。店門附近連一個乞弓都沒有。

“你竟敢咬人,該死的東西!”奧楚美洛夫忽然聽見說話聲。“夥計們,別放走它!如今咬人可不行!抓住它!哎喲,……哎喲!”

狗的尖叫聲響起來。奧楚美洛夫往那邊一看,瞧見商人彼楚京的木柴場裏竄出來一條狗,用三條腿跑路,不住地回頭看。在它身後,有一個人追出來,穿着漿硬的花布襯衫和敞開懷的坎肩。他緊追那條狗,身子往前一探,撲倒在地,抓住那條狗的後腿。緊跟着又傳來狗叫聲和人喊聲:“別放走它!”帶着睡意的臉紛紛從小鋪裏探出來,不久木柴場門口就聚上一羣人,象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一樣。

“彷彿出亂子了,官長!……”警察說。

奧楚美洛夫把身子微微往左邊一轉,邁步往人羣那邊走過去。在木柴場門口,他看見上述那個敞開坎肩的人站在那兒,舉起右手,伸出一根血淋淋的手指頭給那羣人看。他那張半醉的臉上露出這樣的神情:“我要揭你的皮,壞蛋!”而且那根手指頭本身就象是一面勝利的旗幟。奧楚美洛夫認出這個人就是首飾匠赫留金。鬧出這場亂子的禍首是一條白毛小獵狗,尖尖的臉,背上有一塊黃斑,這時候坐在人羣中央的地上,前腿劈開,渾身發抖。它那含淚的眼睛裏流露出苦惱和恐懼。

“這兒出了什麼事?”奧楚美洛夫擠到人羣中去,問道。

“你在這兒幹什麼?你幹嗎豎起手指頭?……是誰在嚷?”

“我本來走我的路,官長,沒招誰沒惹誰,……”赫留金湊着空拳頭咳嗽,開口說。“我正跟米特利·米特利奇談木柴的事,忽然間,這個壞東西無緣無故把我的手指頭咬一口。……請您原諒我,我是個幹活的人。……我的活兒細緻。這得賠我一筆錢才成,因爲我也許一個星期都不能動這根手指頭了。……法律上,官長,也沒有這麼一條,說是人受了畜生的害就該忍着。……要是人人都遭狗咬,那還不如別在這個世界上活着的好。……”

“嗯!……好,……”奧楚美洛夫嚴厲地說,咳嗽着,動了動眉毛。“好。……這是誰家的狗?這種事我不能放過不管。我要拿點顏色出來叫那些放出狗來闖禍的人看看!現在也該管管不願意遵守法令的老爺們了!等到罰了款,他,這個混蛋,纔會明白把狗和別的畜生放出來有什麼下場!我要給他點厲害瞧瞧……葉爾迪陵,”警官對警察說,“你去調查清楚這是誰家的狗,打個報告上來!這條狗得打死才成。不許拖延!這多半是條瘋狗。……我問你們:這是誰家的狗?”

“這條狗象是席加洛夫將軍家的!”人羣裏有個人說。

“席加洛夫將軍家的?嗯!……你,葉爾迪陵,把我身上的大衣脫下來。……天好熱!大概快要下雨了。……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懂:它怎麼會咬你的?”奧楚美洛夫對赫留金說。

“難道它夠得到你的手指頭?它身子矮小,可是你,要知道,長得這麼高大!你這個手指頭多半是讓小釘子扎破了,後來卻異想天開,要人家賠你錢了。你這種人啊……誰都知道是個什麼路數!我可知道你們這些魔鬼!”

“他,官長,把他的雪茄煙戳到它臉上去,拿它開心。它呢,不肯做傻瓜,就咬了他一口。……他是個無聊的人,官長!”

“你胡說,獨眼龍!你眼睛看不見,爲什麼胡說?官長是明白人,看得出來誰胡說,誰象當着上帝的面一樣憑良心說話。……我要胡說,就讓調解法官①審判我好了。他的法律上寫得明白。……如今大家都平等了。……不瞞您說,……我弟弟就在當憲兵。………”

“少說廢話!”

“不,這條狗不是將軍家的,……”警察深思地說。“將軍家裏沒有這樣的狗。他家裏的狗大半是大獵狗。……”

“你拿得準嗎?”

“拿得準,官長。……”

“我自己也知道。將軍家裏的狗都名貴,都是良種,這條狗呢,鬼才知道是什麼東西!毛色不好,模樣也不中看,……完全是下賤貨。……他老人家會養這樣的狗?!你的腦筋上哪兒去了?要是這樣的狗在彼得堡或者莫斯科讓人碰上,你們知道會怎樣?那兒纔不管什麼法律不法律,一轉眼的工夫就叫它斷了氣!你,赫留金,受了苦,這件事不能放過不管。……得教訓他們一下!是時候了。……”

“不過也可能是將軍家的狗……”警察把他的想法說出來。“它臉上又沒寫着。……前幾天我在他家院子裏就見到過這樣一條狗。”

“沒錯兒,是將軍家的!”人羣裏有人說。

“嗯!……你,葉爾迪陵老弟,給我穿上大衣吧。……好象起風了。……怪冷的。……你帶着這條狗到將軍家裏去一趟,在那兒問一下。……你就說這條狗是我找着,派你送去的。……你說以後不要把它放到街上來。也許它是名貴的狗,要是每個豬玀都拿雪茄煙戳到它臉上去,要不了多久就能把它作踐死。狗是嬌嫩的動物嘛。……你,蠢貨,把手放下來!用不着把你那根蠢手指頭擺出來!這都怪你自己不好!……”

“將軍家的廚師來了,我們來問問他吧。……喂,普羅霍爾!你過來,親愛的!你看看這條狗。……是你們家的嗎?”

“瞎猜!我們那兒從來也沒有過這樣的狗!”

“那就用不着費很多工夫去問了,”奧楚美洛夫說。“這是條野狗!用不着多說了。……既然他說是野狗,那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

“這條狗不是我們家的,”普羅霍爾繼續說。“可這是將軍哥哥的狗,他前幾天到我們這兒來了。我們的將軍不喜歡這種狗。他老人家的哥哥卻喜歡。……”

“莫非他老人家的哥哥來了?符拉季米爾·伊凡內奇來了?”奧楚美洛夫問,他整個臉上洋溢着動情的笑容。“可了不得,主啊!我還不知道呢!他要來住一陣吧?”

“住一陣。……”

“可了不得,主啊!……他是惦記弟弟了。……可我還不知道呢!那麼這是他老人家的狗?很高興。……你把它帶去吧。……這條小狗怪不錯的。……挺伶俐。……它把這傢伙的手指頭咬一口!哈哈哈哈!……咦,你幹嗎發抖?嗚嗚,……嗚嗚。……它生氣了,小壞包皮,……好一條小狗。……”

普羅霍爾把狗叫過來,帶着它離開了木柴場。……那羣人就對着赫留金哈哈大笑。

“我早晚要收拾你!”奧楚美洛夫對他威脅說,然後把身上的大衣裹一裹緊,穿過市集的廣場,徑自走了。●

①帝俄時代的保安的法官,只審理小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