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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經典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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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經典短篇小說

契訶夫經典短篇小說

導語:契訶夫以語言精練、準確見長,善於透過生活的表層進行探索,將人物隱蔽的動機揭露得淋漓盡致。他的優秀劇本和短篇小說沒有複雜的情節和清晰的解答,集中講述一些貌似平凡瑣碎的故事,創造出一種特別的,有時可以稱之爲令人難忘的或是抒情意味極濃的藝術氛圍。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契訶夫經典短篇小說,希望你們喜歡。

契訶夫經典短篇小說

一、《小公務員之死》

一個美好的晚上,一位心情美好的庶務官伊凡·德米特里·切爾維亞科夫,坐在劇院第二排座椅上,正拿着望遠鏡觀看輕歌劇《科爾涅維利的鐘聲》 。

他看着演出,感到無比幸福。但突然間……小說裏經常出現這個“但突然間”。

作家們是對的:生活中確實充滿了種種意外事件。

但突然間,他的臉皺起來,眼睛往上翻,呼吸停住了,他放下望遠鏡,低下頭,便,阿嚏一聲!!!他打了個噴嚏,你們瞧。

無論何時何地,誰打噴嚏都是不能禁止的。莊稼漢打噴嚏,警長打噴嚏,有時連達官貴人也在所難免。人人都打噴嚏。

切爾維亞科夫毫不慌張,掏出小手絹擦擦臉,而且像一位講禮貌的人那樣,舉目看看四周:他的噴嚏是否濺着什麼人了?但這時他不由得慌張起來。

他看到,坐在他前面第一排座椅上的一個小老頭,正用手套使勁擦他的禿頭和脖子,嘴裏還嘟噥着什麼。切爾維亞科夫認出這人是三品文官布里扎洛夫將軍,他在交通部門任職。

“我的噴嚏濺着他了!”切爾維亞科夫心想,“他雖說不是我的上司,是別的部門的,不過這總不妥當。應當向他賠個不是纔對。”

切爾維亞科夫咳嗽一聲,身子探向前去,湊着將軍的耳朵小聲說:

“務請大人原諒,我的唾沫星子濺着您了,我出於無心.”

“沒什麼,沒什麼.”

“看在上帝份上,請您原諒。要知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哎,請坐下吧!讓人聽嘛!”

切爾維亞科夫心慌意亂了,他傻笑一下,開始望着舞臺。他看着演出,但已不再感到幸福。

他開始惶惶不安起來。幕間休息時,他走到布里扎洛夫跟前,在他身邊走來走去,終於剋制住膽怯心情,囁嚅道:

“我濺着您了,大人……務請寬恕……要知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哎,夠了!我已經忘了,您怎麼老提它呢!”將軍說完,不耐煩地撇了撇下嘴脣。

“他說忘了,可是他那眼神多兇!”切爾維亞科夫暗想,不時懷疑地瞧他一眼。“連話都不想說了。

應當向他解釋清楚,我完全是無意的,這是自然規律,否則他會認爲我故意啐他。他現在不這麼想,過後肯定會這麼想的!”

回家後,切爾維亞科夫把自己的失態告訴了妻子。他覺得妻子對發生的事過於輕率。她先是嚇着了,但後來聽說布里扎洛夫是“別的部門的”,也就放心了。

“不過你還是去一趟賠禮道歉的好,”她說,“他會認爲你在公共場合舉止不當!”

“說得對呀!剛纔我道歉過了,可是他有點古怪,一句中聽的話也沒說。再者也沒有時間細談。”

第二天,切爾維亞科夫穿上新制服,颳了臉,去找布里扎洛夫解釋,走進將軍的接待室,他看到裏面有許多請求接見的人。

將軍也在其中,他已經開始接見了。詢問過幾人後,將軍擡眼望着切爾維亞科夫。

“昨天在‘阿爾卡吉亞’ 劇場,倘若大人還記得的話,”庶務官開始報告,“我打了一個噴嚏,無意中濺了……務請您原……”

“什麼廢話!天知道怎麼回事!”將軍扭過臉,對下一名來訪者說:“您有什麼事?”

“他不想說!”切爾維亞科夫臉色煞白,心裏想道,“看來他生氣了,不行,這事不能這樣放下,我要跟他解釋清楚。”

當將軍接見完最後一名來訪首,正要返回內室時,切爾維亞科夫一步跟上去,又開始囁嚅道:

“大人!倘若在下膽敢打攪大人的話,那麼可以說,只是出於一種悔過的心情,我不是有意的,務請您諒解,大人!”

將軍做出一副哭喪臉,揮一下手。

“您簡直開玩笑,先生!”將軍說完,進門不見了。

“這怎麼是開玩笑?”切爾維亞科夫想,“根本不是開玩笑!身爲將軍,卻不明事理!既然這樣,我再也不向這個好擺架子的人賠不是了!去他的!我給他寫封信,再也不來了!真的,再也不來了!”

切爾維亞科夫這麼思量着回到家裏,可是給將軍的信卻沒有寫成,想來想去,怎麼也想不出這信該怎麼寫,只好次日又去向將軍本人解釋。

“我昨天來打攪了大人,”當將軍向他擡起疑問的目光,他開始囁嚅道,“我不是如您講的來開玩笑的。

我來是向您賠禮道歉,因爲我打噴嚏時濺着您了,大人,說到開玩笑,我可從來沒有想過。在下膽敢開玩笑嗎?倘若我們真開玩笑,那樣的話,就絲毫談不上對大人的敬重了,談不上……”

“滾出去!!”忽然間,臉色發青、渾身打顫的將軍大喝一聲。

“什麼,大人?”切爾維亞科夫小聲問道,他嚇呆了。

“滾出去!!”將軍頓着腳,又喊了一聲。

切爾維亞科夫感到肚子裏什麼東西碎了,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着,他一步一步退到門口。

他來到街上,步履艱難地走着,他懵懵懂懂地回到家裏,沒脫制服,就倒在長沙發上,後來就……死了。

一八八三年七月二日

二、《套中人》

在米羅諾西茨村邊,在村長普羅科菲的堆房裏,誤了歸時的獵人們正安頓下來過夜。他們只有二人:獸醫伊凡·伊凡內奇和中學教員布爾金。伊凡·伊凡內奇有個相當古怪的複姓:奇木沙-喜馬拉雅斯基,這個姓跟他很不相稱①,所以省城裏的人通常只叫他的名字和父稱。他住在城郊的養馬場,現在出來打獵是想呼吸點新鮮空氣。中學教員布爾金每年夏天都在n姓伯爵家裏做客,所以在這一帶早已不算外人了。

①因舊俄用複姓者多爲名人,望族,而伊凡·伊凡內奇只是個普通的獸醫。

暫時沒有睡覺。伊凡·伊凡內奇,一個又高又瘦的老頭,留着長長的鬍子,坐在門外月光下吸着菸斗,布爾金躺在裏面的乾草上,在黑暗中看不見他。他們天南海北地閒聊着。順便提起村長的老婆瑪芙拉,說這女人身體結實,人也不蠢,就是一輩子沒有走出自己的村子,從來沒有見過城市,沒有見過鐵路,最近十年間更是成天守着爐竈,只有到夜裏纔出來走動走動。

“這有什麼奇怪的!”布爾金說,“有些人生性孤僻,他們像寄居蟹或蝸牛那樣,總想縮進自己的殼裏,這種人世上還不少哩。也許這是一種 返祖現象,即返回太古時代,那時候人的祖先還不成其爲羣居的動物,而是獨自居住在自己的洞穴裏;也許這僅僅是人的性格的一種變異--誰知道呢。我不是搞自然科學的,這類問題不關我的事。我只是想說,像瑪芙拉這類人,並不是罕見的現象。哦,不必去遠處找,兩個月前,我們城裏死了一個人,他姓別利科夫,希臘語教員,我的同事。您一定聽說過他。他與衆不同的是:他只要出門,哪怕天氣很好,也總要穿上套鞋,帶着雨傘,而且一定穿上暖和的棉大衣。他的傘裝在套子裏,懷錶裝在灰色的鹿皮套子裏,有時他掏出小折刀削鉛筆,那把刀也裝在一個小套子裏。就是他的臉似乎也裝在套子裏,因爲他總是把臉藏在豎起的衣領裏。他戴墨鏡,穿絨衣,耳朵裏塞着棉花,每當他坐上出租馬車,一定吩咐車伕支起車篷。總而言之,這個人永遠有一種難以剋制的願望--把自己包在殼裏,給自己做一個所謂的套子,使他可以與世隔絕,不受外界的影響。現實生活令他懊喪、害怕,弄得他終日惶惶不安。也許是爲自己的膽怯、爲自己對現實的厭惡辯護吧,他總是讚揚過去,讚揚不曾有過的東西。就連他所教的古代語言,實際上也相當於他的套鞋和雨傘,他可以躲在裏面逃避現實。

“‘啊,古希臘語是多麼響亮動聽,多麼美妙!’他說時露出甜美愉快的表情。彷彿爲了證實自己的話,他眯細眼睛,豎起一個手指頭,念道:‘安特羅波斯!’①

①希臘文:人。

“別利科夫把自己的思想也竭力藏進套子裏。對他來說,只有那些刊登各種禁令的官方文告和報紙文章纔是明白無誤的。既然規定晚九點後中學生不得外出,或者報上有篇文章提出禁止性愛,那麼他認爲這很清楚,很明確,既然禁止了,那就夠了。至於文告裏批准、允許幹什麼事,他總覺得其中帶有可疑的成分,帶有某種言猶未盡,令人不安的因素。每當城裏批准成立戲劇小組,或者閱覽室,或者茶館時,他總是搖着頭小聲說:

“‘這個嘛,當然也對,這都很好,但願不要惹出什麼事端!’

“任何違犯、偏離、背棄所謂規章的行爲,雖說跟他毫不相干,也總讓他憂心忡忡。比如說有個同事做禱告時遲到了,或者聽說中學生調皮搗亂了,或者有人看到女學監很晚還和軍官在一起,他就會非常激動,總是說:但願不要惹出什麼事端。在教務會議上,他那種顧慮重重、疑神疑鬼的作風和一套純粹套子式的論調,把我們壓得透不過氣來。他說什麼某某男子中學、女子中學的年輕人行爲不軌,教室裏亂哄哄的--唉,千萬別傳到當局那裏,哎呀,千萬不要惹出什麼事端!又說,如果把二年級的彼得羅夫、四年級的葉戈羅夫開除出校,那麼情況就會好轉。後來怎麼樣呢?他不住地唉聲嘆氣,老是發牢騷,蒼白的小臉上架一副墨鏡--您知道,那張小尖臉跟黃鼠狼的一樣--他就這樣逼迫我們,我們只好讓步,把彼得羅夫和葉戈羅夫的操行分數壓下去,關他們的禁閉,最後把他們開除了事。他有一個古怪的習慣--到同事家串門。他到一個教員家裏,坐下後一言不發,像是在監視什麼。就這樣不聲不響坐上個把鐘頭就走了。他把這叫做‘和同事保持良好關係’。顯然,他上同事家悶坐並不輕鬆,可他照樣挨家挨戶串門,只因爲他認爲這是盡到同事應盡的義務。我們這些教員都怕他。連校長也怕他三分。您想想看,我們這些教員都是些有頭腦、極正派的人,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良好教育,可是我們的學校卻讓這個任何時候都穿着套鞋、帶着雨傘的小人把持了整整十五年!何止一所中學呢?全城都捏在他的掌心裏!我們的太太小姐們到星期六不敢安排家庭演出,害怕讓他知道;神職人員在他面前不好意思吃葷和打牌。在別利科夫這類人的影響下,最近十到十五年間,我們全城的人都變得謹小慎微,事事都怕。怕大聲說話,怕寫信,怕交朋友,怕讀書,怕賙濟窮人,怕教人識字……”

伊凡·伊凡內奇想說點什麼,嗽了嗽喉嚨,但他先抽起菸斗來,看了看月亮,然後才一字一頓地說:

“是的,我們都是有頭腦的正派人,我們讀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作品,以及巴克萊①等人的著作,可是我們又常常屈服於某種壓力,一再忍讓……問題就在這兒。”

①巴克萊(一八二一--一八六二),英國曆史學家。

“別利科夫跟我住在同一幢房裏,”布爾金接着說,“同一層樓,門對門,我們經常見面,所以瞭解他的家庭生活。在家裏也是那一套:睡衣,睡帽,護窗板,門閂,無數清規戒律,還有那句口頭禪:‘哎呀,千萬不要惹出什麼事端!’齋期吃素不利健康,可是又不能吃葷,因爲怕人說別利科夫不守齋戒。於是他就吃牛油煎鱸魚--這當然不是素食,可也不是齋期禁止的食品。他不用女僕,害怕別人背後說他的壞話。他僱了個廚子阿法納西,老頭子六十歲上下,成天醉醺醺的,還有點癡呆。他當過勤務兵,好歹能弄幾個菜。這個阿法納西經常站在房門口,交叉抱着胳膊,老是嘆一口長氣,嘟噥那麼一句話:

“‘如今他們這種人多得很呢!’

“別利科夫的臥室小得像口箱子,牀上掛着帳子。睡覺的時候,他總用被子蒙着頭。房間裏又熱又悶,風敲打着關着的門,爐子裏像有人嗚嗚地哭,廚房裏傳來聲聲嘆息,不祥的嘆息……

“他躺在被子裏恐怖之極。他生怕會出什麼事情,生怕阿法納西會宰了他,生怕竊賊溜進家來,這之後就通宵做着噩夢。到早晨我們一道去學校的時候,他無精打采,臉色蒼白。看得出來,他要進去的這所學生很多的學校令他全身心感到恐慌和厭惡,而他這個生性孤僻的人覺得與我同行也很彆扭。“‘我們班上總是鬧哄哄的,’他說,似乎想解釋一下爲什麼他心情沉重,‘真不像話!’

“可是這個希臘語教員,這個套中人,您能想象嗎,差一點還結婚了呢!”

伊凡·伊凡內奇很快回頭瞧瞧堆房,說:

“您開玩笑!”

“沒錯,他差一點結婚了,儘管這是多麼令人奇怪。我們學校新調來了一位史地課教員,叫米哈伊爾·薩維奇·柯瓦連科,小俄羅斯人①。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着姐姐瓦蓮卡。他年輕,高個子,膚色黝黑,一雙大手,看模樣就知道他說話聲音低沉,果真沒錯,他的聲音像從木桶裏發出來的:卜,卜,卜……他姐姐年紀已經不輕,三十歲上下,個子高挑,身材勻稱,黑黑的眉毛,紅紅的臉蛋--一句話,不是姑娘,而是果凍,她那樣活躍,吵吵嚷嚷,不停地哼着小俄羅斯的抒情歌曲,高聲大笑,動不動就發出一連串響亮的笑聲:哈,哈,哈!我們初次正經結識科瓦連科姐弟,我記得是在校長的命名日宴會上。在一羣神態嚴肅、悶悶不樂、把參加校長命名日宴會也當作例行公事的教員中間,我們忽地看到,一位新的阿佛洛狄忒②從大海的泡沫中誕生了:她雙手叉腰走來走去,又笑又唱,翩翩起舞……她動情地唱起一首《風飄飄》,隨後又唱一支抒情歌曲,接着再唱一曲,我們大家都讓她迷住了--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別利科夫。他在她身旁坐下,甜蜜地微笑着,說:

①烏克蘭人的舊稱。

②阿佛洛狄忒,希臘神話中愛與美的女神,即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傳說她在大海的泡沫中誕生。

“‘小俄羅斯語柔和,動聽,使人聯想到古希臘語。’

“這番奉承使她感到得意,於是她用令人信服的語氣動情地告訴他,說他們在加佳奇縣有一處田莊,現在媽媽還住在那裏。那裏有那麼好的梨,那麼好的甜瓜,那麼好的‘卡巴克’③!小俄羅斯人把南爪叫‘卡巴克’,把酒館叫‘申克’。他們做的西紅柿加紫甜菜濃湯‘可美味啦,可美味啦,簡直好吃得--要命!’

③俄語中意爲“酒館”,烏克蘭語中意爲“南瓜”。

“我們聽着,聽着,忽然大家不約而同冒出一個念頭:“‘把他們撮合成一對,那纔好哩’,校長太太悄悄對我說。

“我們大家不知怎麼都記起來,我們的別利科夫還沒有結婚。我們這時都感到奇怪,對他的終身大事我們竟一直沒有注意,完全給忽略了。他對女人一般持什麼態度?他準備怎麼解決這個重大問題?以前我們對此完全不感興趣,也許我們甚至不能設想,這個任何時候都穿着套鞋、掛着帳子的人還能愛上什麼人。

“‘他早過了四十,她也三十多了……’校長太太說出自己的想法,‘我覺得她是願意嫁給他的。’

“在我們省,人們出於無聊,什麼事幹不出來呢?幹了無數不必要的蠢事!這是因爲,必要的事卻沒人去做。哦,就拿這件事來說吧,既然我們很難設想別里科夫會結婚,我們又爲什麼突然之間頭腦發熱要給他做媒呢?校長太太,督學太太,以及全體教員太太全都興致勃勃,甚至連模樣都變好看了,彷彿一下子找到了生活的目標。校長太太訂了一個劇院包廂,我們一看--她的包廂裏坐着瓦蓮卡,拿着這麼小的一把扇子,眉開眼笑,喜氣洋洋。身旁坐着別利科夫,瘦小,佝僂,倒像是讓人用鉗子夾到這裏來的。我有時在家裏請朋友聚會,太太們便要我一定邀上別利科夫和瓦蓮卡。總而言之,機器開動起來了。原來瓦蓮卡本人也不反對出嫁。她跟弟弟生活在一起不大愉快,大家只知道,他們成天爭吵不休,還互相對罵。我來跟您說一段插曲:柯瓦連科在街上走着,一個壯實的大高個子,穿着繡花襯衫,一給頭髮從制帽裏耷拉到額頭上。他一手抱着一包書,一手拿一根多癤的粗手杖。她姐姐跟在後面,也拿着書。

“‘你啊,米哈伊裏克①,這本書就沒有讀過!’她大聲嚷道,‘我對你說,我可以起誓,你根本沒有讀過這本書!’

“‘可我要告訴你,我讀過!’柯瓦連科也大聲嚷道,還用手杖敲得人行道咚咚響。

“‘哎呀,我的天哪,明契克②!你幹嗎發脾氣,要知道我們的談話帶原則性。”

①②米哈伊爾的小名。

“‘可我要告訴你:我讀過這本書!’他嚷得更響了。

“在家裏,即使有外人在場,他們也照樣爭吵不休。這種生活多半讓她厭倦了,她一心想有個自己的窩,再說也該考慮到年齡了。現在已經不是挑挑揀揀的時候,嫁誰都可以,哪怕希臘語教員也湊合。可也是,我們這兒的大多數小姐只要能嫁出去就行,嫁給誰是無所謂的。不管怎麼說,瓦蓮卡開始對我們的別利科夫表露出明顯的好感。“那麼,別利科夫呢,他也去柯瓦連科家,就像上我們家一樣。他到他家,坐下來

就一言不發。他默默坐着,瓦蓮卡就爲他唱《風飄飄》,或者用那雙烏黑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或者突然發出一串朗朗大笑:

“‘哈哈哈!’

“在戀愛問題上,特別是在婚姻問題上,撮合起着很大的作用。於是全體同事和太太們都去勸說別利科夫,說他應當結婚了,說他的生活中沒有別的欠缺,只差結婚了。我們大家向他表示祝賀,一本正經地重複着那些老生常談,比如說婚姻是終身大事等等,又說瓦蓮卡相貌不錯,招人喜歡,是五品文官的女兒,又有田莊,最主要的,她是頭一個待他這麼溫存又真心誠意的女人。結果說得他暈頭轉向,他認定自己當真該結婚了。”

“這下該有人奪走他的套鞋和雨傘了,”伊凡·伊凡內奇說。

“您要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雖然他把瓦蓮卡的相片放在自己桌子上,還老來找我談論瓦蓮卡,談論家庭生活,也說婚姻是人生大事,雖然他也常去柯瓦連科家,但他的生活方式卻絲毫沒有改變。甚至相反,結婚的決定使他像得了一場大病:他消瘦了,臉色煞白,似乎更深地藏進自己的套子裏去了。

“‘瓦爾瓦拉①·薩維什娜我是中意的,’他說道,勉強地淡淡一笑,‘我也知道,每個人都該結婚的,但是……這一切,您知道嗎,來得有點突然……需要考慮考慮。’

①瓦蓮卡的正式名字。

“‘這有什麼好考慮的?’我對他說,‘您結婚就是了。”

“‘不,結婚是一件大事,首先應當掂量一下將要承擔的義務和責任……免得日後惹出什麼麻煩。這件事弄得我不得安寧,現在天天夜裏都睡不着覺[]。老實說吧,我心裏害怕:他們姐弟倆的思想方法有點古怪,他們的言談,您知道嗎,也有點古怪。她的性格太活潑。真要結了婚,恐怕日後會遇上什麼麻煩。’

“就這樣他一直沒有求婚,老是拖着,這使校長太太和我們那裏所有太太們大爲惱火。他反反覆覆掂量着面臨的義務和責任,與此同時幾乎每天都跟瓦蓮卡一道散步,也許他認爲處在他的地位必須這樣做。他還常來我家談論家庭生活,若不是後來出了一件荒唐的事②,很可能他最終會去求婚的,那樣的話,一門不必要的、愚蠢的婚姻就完成了在我們這裏,由於無聊,由於無事可做,這樣的婚姻可以說成千上萬。這裏須要說明一下,瓦蓮卡的弟弟柯瓦連科,從認識別利科夫的第一天起就痛恨他,不能容忍他。

②原文爲德語。

“‘我不明白’他聳聳肩膀對我們說,‘不明白你們怎麼能容忍這個愛告密的傢伙,這個卑鄙的小人。哎呀,先生們,你們怎麼能在這兒生活!你們這裏的空氣污濁,能把人活活憋死。難道你們是教育家、師長?不,你們是一羣官吏,你們這裏不是科學的殿堂,而是城市警察局,有一股酸臭味,跟警察亭子裏一樣。不,諸位同事,我再跟你們待上一陣,不久就回到自己的田莊去。我寧願在那裏捉捉蝦,教小俄羅斯的孩子們讀書認字。我一定要走,你們跟你們的猶太就留在這裏吧,叫他見鬼去①!’

①烏克蘭語。

“有時他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淚來,笑聲時而低沉,時而尖細。他雙手一攤,問我:

“‘他幹什麼來我家坐着?他要什麼?坐在那裏東張西望的!’

“他甚至給別利科夫起了個綽號叫‘毒蜘蛛’。自然,我們當着他的面從來不提他的姐姐要嫁給‘毒蜘蛛’的事。有一天,校長太太暗示他,說如果把他的姐姐嫁給像別利科夫這樣一個穩重的、受人尊敬的人倒是不錯的。他皺起眉頭,埋怨道:“‘這不關我的事。她哪怕嫁一條毒蛇也由她去,我可不愛管別人的閒事。’

“現在您聽我說下去。有個好惡作劇的人畫了一幅漫畫:別利科夫穿着套鞋,捲起褲腿,打着雨傘在走路,身邊的瓦蓮卡挽着他的胳臂,下面的題詞是:‘墮入情網的安特羅波斯’。那副神態,您知道嗎,簡直惟妙惟肖。這位畫家想必畫了不止一夜,因爲全體男中女中的教員、中等師範學校的教員和全體文官居然人手一張。別利科夫也收到一份。漫畫使他的心情極其沉重。

“我們一道走出家門--這一天剛好是五月一日,星期天,我們全體師生約好在校門口集合,然後一道步行去城外樹林裏郊遊。我們一道走出家門,他的臉色鐵青,比烏雲還要陰沉。

“‘天底下竟有這樣壞、這樣惡毒的人!’他說時嘴脣在發抖。

“我甚至可憐起他來了。我們走着,突然,您能想象嗎,柯瓦連科騎着自行車趕上來了,後面跟着瓦蓮卡,也騎着自行車。她滿臉通紅,很累的樣子,但興高采烈,快活得很。

“‘我們先走啦!’她大聲嚷道,‘天氣多好啊,多好啊,簡直好得要命!’

“他們走遠了,不見了。我的別利科夫臉色由青變白,像是嚇呆了。他站住,望着我……

“‘請問,這是怎麼回事?’他問,‘還是我的眼睛看錯了?中學教員和女人都能騎自行車,這成何體統?’

“‘這有什麼不成體統的?’我說,‘願意騎就由他們騎好了。’

“‘那怎麼行呢?’他喊起來,對我的平靜感到吃驚,‘您這是什麼話?!’

“他像受到致命的一擊,不願再往前走,轉身獨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老是神經質地搓着手,不住地打顫,看臉色他像是病了。沒上完課就走了,這在他還是平生第一次。也沒有吃午飯。傍晚,他穿上暖和的衣服,儘管這時已經是夏天了,步履蹣跚地朝柯瓦連科家走去。瓦蓮卡不在家,他只碰到了她的弟弟。

“‘請坐吧,’柯瓦連科皺起眉頭,冷冷地說。他午睡後剛醒,睡眼惺忪,心情極壞。

“別利科夫默默坐了十來分鐘纔開口說:

“‘我到府上來,是想解解胸中的煩悶。現在我的心情非常非常沉重。有人惡意誹謗,把我和另一位你我都親近的女士畫成一幅可笑的漫畫。我認爲有責任向您保證,這事與我毫不相干……我並沒有給人任何口實,可以招致這種嘲笑,恰恰相反,我的言行舉止表明我是一個極其正派的人。’

“柯瓦連科坐在那裏生悶氣,一言不發。別利科夫等了片刻,然後憂心忡忡地小聲說:

“‘我對您還有一言相告。我已任教多年,您只是剛開始工作,因此,作爲一個年長的同事,我認爲有責任向您提出忠告。您騎自行車,可是這種玩鬧對身爲青年的師表來說,是有傷大雅的!’

“‘那爲什麼?’柯瓦連科粗聲粗氣地問。

“‘這難道還須要解釋嗎,米哈伊爾·薩維奇,難道這還不明白嗎?如果教員騎自行車,那麼學生們該做什麼呢?恐怕他們只好用頭走路了!既然這事未經正式批准,那就不能做。昨天我嚇了一大跳!我一看到您的姐姐,我的眼前就發黑。一個女人或姑娘騎自行車--這太可怕了!’

“‘您本人到底有什麼事?’

“‘我只有一件事--對您提出忠告,米哈伊爾·薩維奇。您還年輕,前程遠大,所以您的舉止行爲要非常非常小心謹慎,可是您太隨便了,哎呀,太隨便了!您經常穿着繡花襯衫出門,上街時老拿着什麼書,現在還騎自行車。您和您姐姐騎自行車的事會傳到校長那裏,再傳到督學那裏……那會有什麼好結果?’

“‘我和我姐姐騎自行車的事,跟誰都沒有關係!”柯瓦連科說時漲紅了臉,‘誰來干涉我個人的和家庭的私事,我就叫他--滾蛋!’

“別利科夫臉色煞白,站起身來。

“‘既然您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那我就無話可說了,’他說,‘我請您注意,往後在我的面前千萬別這樣談論上司。對當局您應當尊敬纔是。’

“‘怎麼,難道我剛纔說了當局的壞話了嗎?’柯瓦連科責問,憤恨地瞧着他,‘勞駕了,請別來打擾我。我是一個正直的人,跟您這樣的先生根本就不想交談。我不喜歡告密分子。’

“別利科夫神經緊張地忙亂起來,很快穿上衣服,一臉驚駭的神色。他這是平生第一回聽見這麼粗魯的話。

“‘您儘可以隨便說去,’他說着從前室走到樓梯口,‘只是我得警告您:我們剛纔的談話也許有人聽見了,爲了避免別人歪曲談話的內容,惹出什麼事端,我必須把這次談話內容的要點向校長報告。我有責任這樣做。’

“‘告密嗎?走吧,告密去吧!’

“柯瓦連科從後面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只一推,別利科夫就滾下樓去,套鞋碰着樓梯啪啪地響。樓梯又高又陡,他滾到樓下卻平安無事,他站起來,摸摸鼻子,看眼鏡摔破了沒有?正當他從樓梯上滾下來的時候,瓦蓮卡和兩位太太剛好走進來;她們站在下面看着--對別利科夫來說這比什麼都可怕。看來,他寧可摔斷脖子,摔斷兩條腿,也不願成爲別人的笑柄:這下全城的人都知道了,還會傳到校長和督學那裏--哎呀,千萬別惹出麻煩來!--有人會畫一幅新的漫畫,這事鬧到後來校方會勒令他退職……

“他爬起來後,瓦蓮卡才認出他來。她瞧着他那可笑的臉,皺巴巴的大衣和套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還以爲他是自己不小心摔下來的。她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笑聲響徹全樓:

“‘哈哈哈!’

“這一連串清脆響亮的‘哈哈哈’斷送了一切:斷送了別利科夫的婚事和他的塵世生活。他已經聽不見瓦蓮卡說的話,也看不見眼前的一切。他回到家裏,首先收走桌上瓦蓮卡的相片,然後在牀上躺下,從此再也沒有起來。

“三天後,阿法納西來找我,問要不要去請醫生,因爲他家老爺‘出事’了。我去看望別利科夫。他躺在帳子裏,蒙着被子,一聲不響。問他什麼,除了‘是’‘不是’外,什麼話也沒有。他躺在牀上,阿法納西在一旁轉來轉去。他臉色陰沉,緊皺眉頭,不住地唉聲嘆氣。他渾身酒氣,那氣味跟小酒館裏的一樣。

“一個月後別利科夫去世了。我們大家,也就是男中、女中和師範專科學校的人,都去爲他送葬。當時,他躺在棺木裏,面容溫和,愉快,甚至有幾分喜色,彷彿很高興他終於被裝進套子,從此再也不必出來了。是的,他實現了他的理想!連老天爺也表示對他的敬意,下葬的那一天,天色陰沉,下着細雨,我們大家都穿着套鞋,打着雨傘。

瓦蓮卡也來參加了他的葬禮,當棺木下了墓穴時,她大聲哭了一陣。我發現,小俄羅斯女人不是哭就是笑,介於二者之間的情緒是沒有的。

“老實說,埋葬別利科夫這樣的人,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從墓地回來的路上,我們都是一副端莊持重、愁眉不展的面容,誰也不願意流露出這份喜悅的心情--它很像我們在很久很久以前還在童年時代體驗過的一種感情:等大人們出了家門,我們就在花園裏跑來跑去,玩上一兩個鐘頭,享受一番充分自由的歡樂。啊,自由呀自由!哪怕有它的半點跡象,哪怕有它的一絲希望,它也會給我們的心靈插上翅膀。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們從墓地回來,感到心情愉快。可是,不到一個星期,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依舊那樣嚴酷,令人厭倦,毫無理性。這是一種雖沒有明令禁止、但也沒有充分開戒的生活。情況不見好轉。的確,我們埋葬了別利科夫,可是還有多少這類套中人留在世上,而且將來還會有多少套中人啊!”

“問題就在這兒,”伊凡·伊凡內奇說着,點起了菸斗。

“將來還會有多少套中人啊!”布爾金重複道。

中學教員走出板棚。這人身材不高,很胖,禿頂,留着幾乎齊腰的大鬍子。兩條狗也跟了出來。

“好月色,好月色!”他說着,擡頭望着天空。

已是午夜。向右邊望去,可以看到整個村子,一條長街伸向遠處,足有四五俄裏。萬物都進入寂靜而深沉的夢鄉。沒有一絲動靜,沒有,一絲聲息,甚至叫人難以置信,大自然竟能這般沉寂。在這月色溶溶的深夜裏,望着那寬闊的街道、街道兩側的農舍、草垛和睡去的楊柳,內心會感到分外平靜。擺脫了一切辛勞、憂慮和不幸,隱藏在膝隴夜色的庇護下,村子在安然歇息,顯得那麼溫柔、悽清、美麗。似乎天上的繁星都親切地、深情地望着它,似乎在這片土地上邪惡已不復存在,一切都十分美好。向左邊望去,村子盡頭處便是田野。田野一望無際,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地平線。沐浴在月光中的這片廣表土地,同樣沒有動靜,沒有聲音。

“問題就在這兒,”伊凡·伊凡內奇重複道,“我們住在空氣污濁、擁擠不堪的城市裏,寫些沒用的公文,玩‘文特’牌戲--難道這不是套子?至於我們在遊手好閒的懶漢、圖謀私利的訟棍和愚蠢無聊的女人們中間消磨了我們的一生,說着並聽着各種各樣的廢話--難道這不是套子?哦,如果您願意的話,我現在就給您講一個很有教益的故事。”

“不用了,該睡覺了,”布爾金說,“明天再講吧。”

兩人回到板棚裏,在乾草上躺下。他們蓋上被子,正要朦朧入睡,忽然聽到輕輕的腳步聲:吧嗒,吧嗒……有人在堆房附近走動:走了一會兒,站住了,不多久又吧嗒吧嗒走起來……狗唔唔地叫起來。

“這是瑪芙拉在走動,”布爾金說。

腳步聲聽不見了。

“看別人作假,聽別人說謊,”伊凡·伊凡內奇翻了一個身說,“如若你容忍這種虛僞,別人就管你叫傻瓜。你只好忍氣吞聲,任人侮辱,不敢公開聲稱你站在正直自由的人們一邊,你只好說謊,陪笑,凡此種種只是爲了混口飯吃,有個溫暖的小窩,撈個分文不值的一官半職!不,再也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了!”

“哦,您這是另一個話題了,伊凡·伊凡內奇,”教員說,“我們睡覺吧。”

十分鐘後,布爾金已經睡着了。伊凡·伊凡內奇卻還在不斷地翻身嘆氣。後來他索性爬起來,走到外面,在門口坐下,點起了菸斗。

一八九八年六月十五日

三、《壞孩子》

伊凡·伊凡內奇·拉普金,一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和安娜·謝苗諾夫娜·扎姆布里茨卡婭,一個翹鼻子的年輕姑娘,雙雙走下陡峭的河岸,坐到一張長椅上。長椅臨水而立,藏在密密的柳叢裏。好一處絕妙的地方!您若往這兒一坐,您就與世隔絕了--能看見您的只有魚兒,還有那水面上閃電般跑來跑去的水蜘蛛。這對年輕人隨身帶着魚竿,抄網,裝蚯蚓的小罐和其他魚具。坐下後,他們立即開始垂釣。

“我真高興,咱倆總算能單獨在一塊兒了,”拉普金東張西望着開始說,“我有許多話要告訴您,安娜·謝苗諾夫娜……許多許多話……當我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魚咬您的鉤了……我立即就明白:我爲什麼活着,我崇拜的偶像在哪兒,我應當爲誰獻出我清白而勤勞的一生……咬鉤的可能是一條大魚……見着您後,我才第一次愛上一個人,愛得發狂!……等一會兒您再拉竿……讓它咬死了……請告訴我,我親愛的,我向您發誓,我能否指望--啊,我不是指望相互愛慕,不是的!--這個我不配,我連想都不敢這樣想--我能否指望……您快拉竿呀!”

安娜·謝苗諾夫娜提起握着的釣竿,用力一拉,尖叫一聲,一條銀綠色小魚在空中閃亮。

“天哪,一條妙魚!嗬,嗬……快!要脫鉤了!”

鱸魚掙脫釣鉤,在草地上蹦跳着,本能地朝它稱心如意的老家逃去,隨即……撲通一聲,落到了水裏!

拉普金急忙去抓魚,沒有抓着魚,不知怎麼無意中抓住了安娜·謝苗諾夫娜的手,無意中又把這手送到脣邊……對方急忙抽手,但爲時已晚:兩人的嘴無意中貼在一起,接吻了。這事有點出乎意料。接吻之後接着還是接吻,之後山盟海誓,傾訴衷腸……好幸福的時刻!可是,話又說回來,這人世間的生活中沒有絕對的幸福。幸福本身包皮含着毒素,或者說受到外來事物的毒害。這一次也是如此。當兩個年輕人熱烈擁吻的時候,突然響起了一陣笑聲,他們朝河面上一看,兩人都嚇呆了:水裏齊腰站着一個赤身露體的男孩。他叫科利亞,一箇中學生,安娜·謝苗諾夫娜的弟弟。他站在河裏,瞧着兩個年輕人,陰陽怪氣地微笑着,

“哎呀呀!……你們親嘴呢?”他說,“好啊!我告訴媽媽去。”

“我希望,您,作爲正派人……”拉普金漲紅着臉開始嘟噥,“偷看別人的行爲是卑鄙的,告密更是下流,可憎,可惡……我以爲,像您這樣正派而高尚的人……”

“給一盧布,我就不說!”高尚的人回答,“要不然,我告訴媽媽去。”

拉普金從衣袋裏掏出一盧布,把它遞給科利亞。對方把盧布捏在溼淋淋的手心裏,一聲唿哨,遊走了。接下去一對戀人再也無心接吻了。

第二天,拉普金從城裏給科利亞帶來了各色顏料和一個皮球。姐姐呢,先是把她所有的丸藥盒都送給了他,後來又不得不送他幾顆刻着小狗臉的鈕釦。這個壞孩子,顯然很喜歡這一套,而且爲了收到更多的禮物,他開始監視他們。拉普金和安娜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一分鐘也不讓他們單獨待在一起。

“壞蛋!”拉普金咬牙切齒地說,“年紀這麼小,就已經壞透了!他長大了會成什麼樣的人?!”

整個六月份,科利亞不讓這對可憐的戀人過上一天好日子。他揚言要去告密,不斷跟梢,討各種各樣的禮物。他總覺得禮送輕了,最後便時時提起懷錶來。唉,有什麼辦法呢?只好答應送他一塊。

有一回,大家吃午飯,當僕人送上維夫餅乾時,科利亞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擠着一隻眼,問拉普金:

“說嗎?啊?”

拉普全面紅耳赤,把餐巾當成維夫餅乾嚼起來。安娜從桌後一躍而起,跑到另一個房間裏。

在這種處境下這對年輕人一直捱到八月底,捱到拉普金終於向安娜求婚的那一天。啊,這是多麼幸福的日子!拉普金同安娜的雙親談過話,徵得了同意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進花園去找科利亞。找到他後,拉普金快活得差點放聲大哭。他一把揪住壞孩子的耳朵。安娜,謝苗諾夫娜也跑來了,也來找科利亞,揪住了他的另一隻耳朵。現在輪到科利亞哭着央求他們:

“親愛的,好人哪,親人哪,我再也不幹啦!哎喲,哎喲,饒了我吧!”

這時候,一對戀人臉上那副洋洋得意的表情真值得一看哩。

後來這對年輕人承認,在他們整個相戀期間,他們從來沒有體驗到在他們揪住那壞孩子的耳朵時所感受到的那種幸福,那種令人心醉的極度快樂。

一八八三年七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