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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勝過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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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勝過愛自己

愛你勝過愛自己

文/張巖

如果不是把你僞裝起來,我知道普天下的人都會看到我的殘疾。我不願讓別人看到,不願讓一個“廢”字輕易地把我的心刺穿。親愛的,請原諒我僞裝了你。因爲你的與衆不同,我沒有勇氣把你展示出來。我知道我僞裝你,其實是在僞裝我自己。

打從孃胎裏出來,你就跟着我,不離不棄,默默無聲,跟了我四十多年,直到現在。我對你的最初記憶是這樣的:那時,我大約六歲吧,我和哥哥在太陽底下玩黃豆,我的穿着藍碎花褂子的年輕而美麗的母親坐在我們身邊納鞋底。母親不經意間看出了我和哥哥不一樣的地方——左手。哥哥兩隻手玩黃豆,而我只用右手玩,左手低垂在一邊不動。於是我在母親的懷抱裏開始了求醫的歷程,也開始了我的眼淚多於歡笑的童年。我記得我來到人世間的第一次哭是因爲舉手。那天,哥哥舉右手說:“毛主席萬歲!”我學着哥哥的樣子,也舉右手說“毛主席萬歲”.哥哥又舉左手說“毛主席萬歲”,我再舉左手時,卻舉不起來了。我用了好大的勁,我的左臂卻紋絲不動。我急得哭了。我抓了哥哥的臉,而後我又抓了母親的臉。那年我七歲。從此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的左手跟別的孩子的左手不一樣。

我哭的時候,你是否也爲我難受?你無聲無息地垂掛在我的左邊,以不爭的事實,成了我有別於其他孩子的殘疾的左臂,也成了我淡泊人生中不能更改的胎記甚或是烙印。

你知道嗎?我哭的時候,母親也在哭,她是偷偷哭的,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哭。後來母親就不哭了,總是把我攬在懷裏,在燈下撫摩你,看你。爲我洗澡的時候,先爲你洗澡;爲我剪指甲的時候,先把你的指甲剪了。再後來,母親馱着我,從村裏到鎮裏到縣裏,再到市裏到省裏,爲你治病,母親這一馱就馱了三年,可是終未治好你的病。母親問醫生,真的沒有希望了嗎?醫生說,沒有。母親一下子淚流滿面。

醫生說,你患了小兒麻痹後遺症。你的肌肉萎縮了,你比右臂瘦小很多,不好看。我把你隱藏起來,隱藏在袖管裏,除了我和母親,我不會輕易地讓別人看到你。就是從那時起,我學會了僞裝。僞裝你,僞裝我自己。

你一直跟着我,跟着我走進了學堂。你知道嗎?走進學堂的一剎那,面對幾十雙星星樣的眼睛,我的臉多紅啊。我怕他們看到你,從而取笑我。因爲你,我怕上體育課。同學們到操場上去了,我卻躲在教室裏,把窗戶和門都關上。後來有一次,我還是被校長髮現了。我沒有勇氣出賣你,我只說我感冒了。第二天,全校師生大會上,校長點名批評了我,並把我叫到臺上亮相。衆目睽睽之下,我像被扒光了衣服,羞得無地自容。後來是怎樣散會的,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我帶着你,躲在廁所裏哭了一場。那時我念初二,已有了自尊。

因爲你的醜,我受了傷害。很長時間裏,我怨你、恨你,我總想把你藏得更隱蔽一些。我討厭你,我不想再見到你,我害怕見到你。可是那次在家裏洗澡,在衣服脫光了之後,我還是要不可迴避地與你面對。看着你,我震驚而沮喪。你那麼軟弱無力地存在着,在我眼裏是多麼陌生啊。你是誰的?爲什麼跟着我?那一刻,我甚至有了自殘的念頭,我想,如果有一把刀,我會拿起刀把你砍下來,扔得遠遠的。我恨你,你卻不動聲色,還是那麼死心塌地地跟着我,我看你看到後來,心裏就溼了。人不能沒有左膀右臂,你再醜,也是我的左膀啊。

上初三時,因爲你,我又有了麻煩,其實還不僅是麻煩,你甚至把我的前程和命運都改寫了。

畢業前夕,我愛上了一個叫玫的女孩。因爲你,我自卑,我愛她卻不敢向她表白。當我最終鼓足勇氣把一封簡短的情書放進她課本的最後一頁時,我發現她和另一個男生在月光下的小樹林里約會了。

後來就是中考,緊接着就是畢業。她中考考得不錯,遠走高飛了;我因爲你的存在,中專體檢沒有過關,只能回家了。

我待在家裏,無所事事,整天躺在牀上睡大覺。母親端着飯碗進來,勸我起來吃飯,我假裝睡覺,不理母親。母親喚着我的小名,喚着、勸着,勸到後來,我竟來了脾氣,我說:“不要你管!”母親端着碗愣在那裏,愣成了一尊雕像。

傍晚時分,我去了荷花塘。荷花塘在村南,不遠。我坐在塘邊,看荷花,看荷葉,看荷葉下面的小魚搖頭擺尾游來游去。我慢慢地轉過頭,竟看到不遠處母親站在榆樹後面,向我這邊看,袖口在臉上擦來抹去。

你改變了我人生的路徑,你讓我不得不離開土地,不得不離開母親,去了沒有母親的城市。

我還要僞裝你,僞裝我自己。

我把你僞裝得很好,卻還是因爲你,我一次又一次地出醜。那次,在火車上,坐在我身旁的幾個女孩玩手機,玩到後來,一個女孩尖叫起來,說她的手機丟了。於是幾個女孩一齊把目光向我投來,我成了她們眼中的賊。我臉紅心跳,如坐鍼氈。那丟手機的女孩說,你看到我手機沒有?我說,沒有。女孩說,對不起,請你配合一下,把你的左手伸出來。我說,不行!幾個女孩幾乎是同聲說,伸出來!我還是沒有勇氣把無辜的你展示給她們看,那一雙雙眼睛都像刀子。我面紅耳赤,和她們爭吵起來。後來乘警來了,在他的要求下,我不得不把你從口袋裏抽出來,送到那麼多健全人的面前。羞愧讓我閉緊了眼睛。再後來,乘警爲我解了圍,他要那女孩撥打丟失手機的號碼,那女孩撥了,所謂丟失的手機在掛於窗前的一個小包裏響起來……我去了洗手間,在那裏,我重新將你僞裝起來,然後,我抽了一支菸。

因爲你的負累,我脆弱的心不僅自卑,而且敏感。那是一次編輯老師和文友的聚會,說笑間,我們談到領導和座位的關係,一個文友就和我開玩笑,說我是領導,應該坐上座。“領導”一詞,在常人聽來,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名詞,沒有任何指向性,而對於我,聽了就覺得格外刺耳。我的過於敏感的思索告訴我,這位文友羞辱了我。因爲我不是領導,而只有“一把手”纔是領導,他是笑我肢殘啊。我很傷心。聚會結束後,我給編輯老師打了電話,向他訴說了這件事,說到後來,我委屈地哭了。編輯老師是我的文學啓蒙老師,他像哥哥,和我們這幫文友相處得很好。他在電話裏向我保證,那個文友所說的“領導”絕沒有取笑我的意思,那個文友愛開玩笑,性格很好,完全可以把他當朋友相處……

因爲你,我對於“手”字太敏感了;因爲你,我離羣索居;又因爲你,我的老師把我引進一個健康而美好的文學圈子裏。親愛的,我是該謝你,還是該怨你?你之於我,是幸還是不幸?是上蒼安排你來激勵我並輔佐我人生的嗎?

帶着你,我回了一趟老家。老家老了,老家的母親也老了。那個穿着藍碎花褂子的年輕而美麗的母親不見了,現在,母親老成了外婆。我爲母親洗了頭髮,又爲母親洗了腳,爲母親剪了手指甲,又爲母親剪了腳指甲。母親拿過剪子,把我的左手拉到她跟前,爲我剪起了指甲。我看着母親戴着老花鏡爲我剪指甲的樣子,心裏暖暖的,也酸酸的。淚光裏,我又看到母親馱着我四處求醫的身影;看到母親站在大榆樹的後面偷偷地用袖子抹淚的情景。

夜裏,躺在妻子的身邊,妻子把我的左臂抱在懷裏,哭了。我記得談戀愛那會兒,第一次跟她見面時,她也哭了。那是一個沒有月光的晚上,她要看我的左手,我說不行,你要看我就把右手給你。因爲她是個健全人,面對她,我有自卑感。她還堅持要看,我就伸出我的左手,給了她。她兩手撫摩着我的左手,眼睛看着我的臉,後來就哭了。她說這麼好的一個人,老天爺爲什麼這樣對你?她在我懷裏哭了好久,又說,你不要太難過,殘疾又不是你的錯。

再後來呢,純樸、善良的她,做了我的妻子。她在老家照顧我的母親,爲我生兒育女,我在城裏爲我最愛的親人苦苦打拼。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家鄉的澡堂裏洗了澡。之前,我都是在家裏燒水洗的。因爲我怕,我怕你——我殘疾的左臂被人瞧見。現在,我想我不怕了,因爲母親和妻子都給了我最大的鼓勵。

在澡堂裏,在衆目睽睽之下,我脫光了衣服,終於,套在我身上四十多年的僞裝被我扒得一乾二淨。我向澡池走去,許多人都在看我,其實,他們並沒有笑我。

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熱水澡。我把我的左臂洗了,把我的心洗了,把我的靈魂洗了。我想,明天,面對人生,我就可以輕裝上陣了。

我要感謝你,我親愛的殘疾的左臂,你自始至終陪着我,讓我體驗到比常人多得多的人生滋味。當幸與不幸向我迎面走來時,我哭過,笑過;當幸與不幸在我背後走遠,它們又成了我的財富。

謝謝你,親愛的,我會永遠愛你,勝過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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