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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格非“人文清華”演講稿:重返時間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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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格非“人文清華”演講稿:重返時間的河流


重返時間的河流

演講時間:2016年1月10日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著名作家格非在“人文清華”講壇的演講稿

非常感謝邱勇校長的致辭,也非常感謝今天到場的各位老師和同學,在這樣一個寒冬的晚上,來到新清華學堂聽我的演講。

我演講題目是:重返時間的河流。原來還有一個副標題,叫“文學時空觀的演變及其意義”。所以我們今天討論的一箇中心問題,是關於文學的時空關係。大家都知道,文學的時空觀,不光是對文學創作,對於文學研究來講,也是一個核心的問題。我自己也沒有把握,能夠在五十分鐘或一個小時的時間以內,把這樣一個複雜的問題講清楚。爲了避免我們一開始就陷入枯燥乏味,我還是從一個具體的個案切入。

大家知道在法國,或者說在歐洲、在整個歐洲文學變革的歷史當中,有一個特別重要的、承上啓下的人物——我這裏指的是福樓拜。法國非常多的文學大師們,比如像普魯斯特、安德烈•紀德,像後來的現在移居在巴黎的米蘭•昆德拉,他們都會對福樓拜有一個非常高的評價,都不約而同的把福樓拜當做是自己的導師。一直到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像羅布•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這樣一位法國新小說派的重要代表,也把福樓拜看成是文學革命的真正的先驅。

說到福樓拜,大家可能知道,他最有名的作品就是《包法利夫人》。如果大家翻開《包法利夫人》,就會在第二頁看到奇怪的一段文字。作品剛開始寫,第二段就出現了一段文字,這段文字是什麼呢?——他描寫這個主人公包法利,戴了一頂奇怪的帽子。大家知道,一個作家在小說裏面寫一個人物戴了一頂帽子,一般三言兩語就可以。可是福樓拜用了多長的篇幅呢?用了——我數一下——差不多有十行。描述這個帽子的顏色、形狀,它的帽沿,帽子內部使用鯨魚骨支撐開,它還有帶子,帶子上還有小墜……寫得極其複雜。對我這樣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說,小說剛開始,就用這麼長的篇幅,來寫一頂帽子,我覺得有點過分。但是大家也許不知道的是,還有更過分的事情。在福樓拜的草稿裏面,他原來寫這個帽子花了多少篇幅呢?——長達幾頁。這個在傳統文學寫作裏面是犯規的,不允許的,小說還沒開始你就寫一個帽子寫好幾頁,這不對。福樓拜有一個習慣,他每次寫完一段文字之後,都要把這個文字朗誦給他的朋友們聽。結果他的朋友一致認爲,福樓拜瘋了,認爲你完全沒有必要,你用那麼多的篇幅去寫一個帽子幹什麼?福樓拜後來迫於朋友們的壓力——朋友們說,你一定要刪掉,他最後保留了十行。但是問題還在這兒:福樓拜這麼做,到底有沒有他的理由?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再來看看另外一個例子。

“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這部電影當中,所有的場景,大量的場景海上的畫面,和整個主題是剝離的,它單獨具有價值。”

在座的各位,可能都看過李安的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這部電影,是根據美國的一位哲學老師的一部著作改編的。在我看來,這部電影是一部主題極其嚴肅乃至於非常殘酷,甚至有點恐怖的這麼一部作品。李安做了非常巧妙的處理,他把這麼一個殘酷的、恐怖的主題藏起來。一般很多觀衆進了電影院,看完電影之後,不知道這部片子講了什麼。但是沒關係,因爲這部電影,花了大量的時間去拍攝海上的奇幻。我們坐在電影院裏,通過3D的屏幕,看到一個壯觀的、壯麗的海上奇幻場面,一個接一個,令人目不暇接。所以一個觀衆看不懂這個電影根本沒有關係,只要欣賞這些畫面就夠了。我記得我是跟我兒子一起去看,看完了回來問他,這部片子講了什麼?他說,那不管我的事,就是好看。我相信李安他也有點擔心,因爲這個片子如果讓孩子們看懂,是不太合適的。這裏就涉及到一個問題,就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這部電影當中,所有的場景,大量的場景海上的畫面,和整個主題是剝離的,它單獨具有價值。它本身就是我們審美的對象,我們進入電影院,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看這些奇幻的畫面。我們舉了李安這個例子,我們對福樓拜的探索可能會有進一步的瞭解,我們再回到福樓拜。

大家知道,福樓拜在創作《包法利夫人》的那個時期,巴爾扎克——巴爾扎克當然是一個更大的大師——剛剛去世。福樓拜怎麼來評價巴爾扎克呢?說巴爾扎克是一個偉大的、了不起的大師,我們所有人沒有任何人敢否認,我自己也一樣。福樓拜又說,雖然他偉大,但是他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我們也許應該唱一唱別的歌,彈一點別的調子了。也就是說,文學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那麼他爲什麼要花那麼多的篇幅去寫一頂帽子呢,因爲福樓拜非常敏感的意識到,整個的歐洲文學,出現了一個新的變化,這個變化我簡單的把它描述爲:場景獨立。帽子這樣的一個畫面,本來是爲了刻畫人物的——爲了表現人物命運的,爲了表現他的性格,他的家庭、出身和階級屬性,可是現在它突然獨立了。那麼這樣的事情,在18世紀以後,在世界文壇裏面,一再發生。

這個是我說的一個開頭,大致的意思是說文學發生了一個非常大的變革,我現在可以用一些簡單的語言來歸納這個變革。

我們知道,文學中,特別是敘事文學中,有兩個基本的構成要件,一個當然就是時間,另一個是空間。所謂的時間是指什麼呢?任何一部小說,任何一部敘事文學作品,它都必須經歷一個時間的長度量。也就是說,它必須有起始、發生、發展、高潮、結尾,要經歷一個時間的跨度。然後作家通過時間的變化,來展現人物的命運。通過展現人物的命運,來表達他的某種道德判斷,他對讀者的勸告,他提供的意義——過去的文學都是如此。那麼什麼是空間呢?空間是在時間變化當中出現的另外的一些東西,比如說場景、畫面、人物的裝束、衣服、帽子、環境、肖像——所有這些東西——包括戲劇性的場面,所有的這些都在空間的範圍裏面。我們剛纔講李安的電影裏那些奇幻的畫面,福樓拜的帽子,都屬於空間的範疇,毫無疑問。我們知道過去的文學,是時間和空間兩個部分構成的,這兩個部分是緊密的聯繫在一起的。

我們剛纔說,福樓拜引領了一個巨大的變革,文學史裏面一個重要的變革,那麼我們可以問另外一個問題,在福樓拜之前,文學到底是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