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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蘭: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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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蘭:彩兒

羅蘭:彩兒

每當我靜下來,看着我國子裏那片綠綠的草地和隨處生長的小花時,我就想到多年前那個豔麗的女孩。那時我在×市一家廣播電臺做事,她時常在我節目完了之後去找我,或打電話給我。

她找我,並沒有事情。打電話,也並沒有事情。她說,只是想看看我,或聽聽我的聲音。

我很忙,但是無論我怎樣忙,我也仍儘量耽擱半小時,陪她坐一會兒,看着她,聽她那簡短而沒有目的的話。

她說,她今年16歲了。她有着圓圓的漂亮的臉,黑黑長長的眉,濃密的頭髮,紅紅豐腴的嘴脣,和掛在脣邊的那一抹淡淡的笑。

她很少擡起眼睛看人,而總是低垂着眼瞼,讓人看見她有力的睫毛。

我們的對話,多半是這樣的。

“你來了?”

“剛來。”

“你好吧?”

“還好。”

“今天怎麼樣?”

“不怎麼樣!”

“有什麼事嗎?”

“沒有。”

我找不出話來問她了。

於是,我們對坐着,我打量她,她低垂着眼瞼,總是像在思索什麼。偶爾才瞥我一眼,那烏黑的眼瞳實在太美,難怪她總把它隱藏在深濃的睫毛背後。

有好幾回,她會突然對我說:

“我去看醫生了。”

“哦?有什麼病?”

後來,我就成了明知故問。

因爲她總是告訴我,她的頭髮在脫落,或她的眉毛在掉

“我在生這種病,擔心很快的我的頭髮和眉毛就掉光了。”

“不會的,每個人都有時會掉掉毛髮;那是很自然的。”我說。

“不對,我不同。”

她很肯定。

我本來也不是醫生,於是,我妥協下來。

然而,半年來,她的頭髮和眉毛還是那樣烏黑濃密。

這次,她又來了。眉毛上塗着一點藥膏。

“醫生給我的。”她說。

“醫生怎麼說?”

“沒怎麼說。”

總是這樣,她好像有意封鎖我的問話似的。

我們沉默着。

我看着她粉白透紅的圓臉,和那兩道很長很密的眉毛,以及眉毛下面那兩道朝上彎的眼睛的弧,寬寬的直鼻樑下面豐滿的寬寬的嘴脣,微微地抿着,總像在抑制着她內心裏隨時都要迸發的那輕蔑的笑。

起初,我真以爲她對我並不友好,就因爲她嘴角那一抹抹不去的輕蔑。

但是,她那樣喜歡見我,放下一切事情,不管風天雨夜,老遠的從郊區的家,跑來找我,使我相信,她對我有一份我所不大瞭解的真誠。

這天,她就又一如往常的,那麼默然地坐着,低垂着眼皮。

我不能總讓空氣這樣凍僵着,於是,我找話來說。我說:

“今天聽我的節目沒有?”

“聽了。”她瞥一眼我發音室的門。

“音樂喜歡嗎?”

“很好。”

“你喜歡哪一類的音樂?”

“不一定。

“小提琴。”

“嗯。”笑意濃了一下,就抿去了!

我又感到無話可說。

半個鐘頭就這樣過去。

我看了看錶,說:

“太晚了,你該回去。”

“沒有關係!”

“你媽會不放心。”

“她不管我。”她說。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只好暫時放棄了讓她回家的打算,我問:

“爲什麼你媽不管你?”

“不知道。”

每次我想要明白她究竟有什麼困難時,都是這樣觸礁。這次,我卻多問了一句:

“你媽不喜歡你?”

“誰知道!”

“你家都有什麼人?”

“爸爸媽……”

“還有呢?”

她停住了不答。

“沒有別人了?”

她放棄了談話,站起來,說:

“我要走了。”

剛纔是我催她回去,這回我倒不便留她。

於是,我困惑地站起來,對她說:

“路上小心,天太晚了,以後不要時常往外跑。”

她沒有說話。低着頭往外走。

臨下臺階的時候,她站定了腳步,垂着眼瞼,說:

“我禮拜三來找你。”

於是,她回身走了。

天在下着小雨。

她慢慢地消失在黑暗裏,怪淒涼的樣子。

她時常來,我和電臺的同事也習慣了她的來訪。

慢慢的,我知道了她叫藍費。她說,這名字不是她原來的名字。原來的名字是她母親取的,她不喜歡要,自己翻字典,找出這個“葹”字來做名字。姓藍倒是真的。

我問她,爲什麼要叫“葹?”

她說,她也不知道。

我說,總得有點緣故。

她說,也許因爲這個字上有一個草字頭。

藍葹很聰明,只是不喜歡說話,有一天,她拿了一篇文章來給我看,說是她寫的。寫一隻流浪的蝴蝶,最後給人捉去,夾在書本里的一個故事,很像一首詩。

她應該是上高中的年齡,但是,她並沒有上學,她說,她身體不好。但我看不出來她有什麼病。

看她穿的衣服,我相信她家裏情形不壞。

不知她爲什麼不喜歡她的家?

這天晚上,又在下雨。

出了發音室,就又見藍葹臉向外,站在走廊上。

“藍葹,你來了!”

“剛來。”她說,移動她的腳步,走進了會客室。

習慣了她的沉默,我就也不再打算問她什麼。

坐在那裏,我寫當天的播音記錄表。

雨在外面嘩嘩地落着,春天的雨,顯得很鬧似的。

忽然,她叫了我一聲:

“羅蘭。”

“嗯?”我停止了寫字,擡頭應她。

她並沒有看我,眼皮垂着,低低地說。

“你會不會有一天,不做這節目了?”

“當然會的。”

“爲什麼?”

“我總不能一輩子都能工作,我會老,電臺會變更節目

“假如你不做這工作了,你去做什麼呢?”

“哦!也許——”我想了想說,“也許我只好寫寫文章,或畫點圖畫什麼的!”

“那你還覺得生命有意義嗎?”

“也許比現在差一點,不過,人總要活下去的,不管有沒有意義,是不是?”

“我恐怕不是的。”

“你怎麼會這樣想呢?”

“一個人的生命如果沒有意義,他會去自殺的。”

我愕然地望着她。

她沒有看我,自顧說道:

“我們家有好幾個人都自殺。”她停了停,說。“好可怕!”我注意地看着,她的臉色蒼白。

“不是吧?你說的不是真的吧?”

“是真的!我外祖父,我哥哥……”

“他們都死了嗎?”

“有的死了!我叔叔沒有,他被救了!”

“他們爲什麼要自殺?”

“我不知道。沒有人告訴我,我想也許,他們是覺得生命缺少意義。”

“即使缺少意義,也不必去自殺的。”我說。

她擡眼看看我,露出她的眼眸,那眼眸,深黑如月夜潭水。但只是那麼一瞬,她就又低垂下她濃密的睫毛,她說:

“每個人看事情的方法是不一樣的。”

我反而沒話可說了。

她沉默着坐了一會兒,忽然說:

“你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

我說:“好吧!但是不能太晚,我陪你走到公路局車站,你回家。”

“你不喜歡和我在一起?”

“不是。”我說,“我怕你家裏不放心。”

她抿着嘴笑笑,說:“也許有一天,他們會不放心,但不是現在。”

我們冒着雨,穿過夜街。她的花雨衣在雨簾裏,在燈影裏,我想到她筆下的那隻流浪的蝴蝶。

我不大敢對她付出太多的友情,不是我吝嗇,而是我不願讓她因爲找我而時常遲歸。當我發現我無法使她瞭解的時候,我只得說謊,當我接她電話時,我說,我必須早點回去,我有事。請她給我寫信。

她寫了信,她說:

“我知道你騙我,但你是善意,所以,我不怪你。我下星期一再來。”

下星期一,她並沒有來,我只好回家。上了公共汽車,後面座位上有人拉了我一下,說:“這個位子給你。”我一看,原來是藍葹。

“你怎麼坐這班車?”我問。

她垂着眼瞼笑笑,說:“你坐這個位子吧!”

“你到哪裏去?”總是我在找話說似的。

“到前面。”

我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在她讓給我的位子上坐下去。

她左手抱着一疊書,右手拉着車子的皮套,白淨豐腴的圓臉上,有三道弧。兩道是眼睛,一道是嘴脣。她的黑髮濃密閃亮,如錦鍛,柔柔地覆蓋住她濃密的眉毛。

我說:“藍葹,你真像一幅畫。”

她的黑眸往眼角一轉,斜斜地掃我一瞥,又馬上收回去,簡短地說:

“真的?”

“我要找個朋友,把你畫下來。”

“真的?”她還是那個表情,把黑眸隱藏在濃密的睫毛背後。

車子的聲音很響,我沒有再說話。我在橋畔那站下車,她也跟着我下車。

我忽然明白,她原說今天要來找我的。

以後,她就常常在公共汽車上等我,她知道我搭哪一班的車。有時天很冷,她也不在意。在寒風刺骨的夜裏,我都有瑟縮之感,她卻一直都是那麼坦然地和我一同下了車,慢慢地在我身旁走着。有時,我實在不好意思就那樣直接回家,而把她孤零零地扔在寒夜裏,所以,我請她到附近的小吃店坐坐,叫一碗湯圓或餛飩,她經常只喝一點湯,就那樣和我坐一會兒,我再把她送到車站,然後纔回家。

有一天,她忽然叫我:“你不是說,想找人把我畫下來。”

我說:“我一直這樣想。”

“你去找吧!我希望看看我像什麼樣子。”

於是,我找來畫家陳星。

“不要告訴他我是誰。”藍布說。

“當然。”我說,“這一點,你不必擔心。”

陳星畫的畫很快,他的畫有一種朦朧縹緲的風格,他畫的是藍葹的半側臉。漂亮的圓臉,黑緞般的濃髮,有力的睫毛,隱藏的黑眸,嘲諷的嘴。

藍葹看了,只笑笑說:

“哦!這就是我!”

“你要不要帶回家去?”我問。

“送你好了。”她淡淡地說。

“你不要?”

她把眼光停留在那幅畫像上,說:

“我也許可以自己畫一張試試。”

“你也會畫?”我問。

陳星在旁邊聽了,鼓勵地說道:

“每個人都會畫的,你不妨試試。”

藍葹沒有看陳星,淡淡地說:

“我畫過。”

有好一陣沒見藍葹。雨季過去,春天就來了。

這天,收到藍葹的信,她簡短地寫道:

“到我家裏來一下好不好?我請你吃點心。

時間:星期六下午4點。

地址:第六區××路×號。”

不知爲什麼,我很想看看她,於是,我去了。

第六區是在×市的郊外,×路×號是一所醫院。門口掛着藍醫院的牌子。但不像一般的醫院,這所醫院完全是住宅的模樣。小小的院落,種着花木,日式的平房,前面一間是地板,其餘則是“塌塌米”。

“請先掛號。”那個坐在藥局裏面的少年說。

一我不是來看病,”我解釋道,“我是來這裏找一位藍葹小姐。”

“藍葹?”少年疑惑地說,“沒有人叫藍葹。”

“她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我形容道,“圓圓臉,長得很美,她請我來的,說她住在這裏。”我出示藍葹的信給他看。

他看了看,猛省地笑笑說:

“哦!我知道了,她不叫藍葹,她叫彩兒。你進來吧!”

我疑惑地跟着他往裏走,經過那深深暗暗的走廓,他帶我邁下這正面的房子,下了石階,來到後院,往右一拐,見還有兩間小小的房舍。紙窗木門,沿牆種着芭蕉。

少年把木門拉開一半,說:

“彩兒,有人找你。”

藍葹從裏面出來,說:“哦!你真來了。”

“你以爲我不會來?”

“當然,”她抿抿嘴角,“我請的客人都不會來的。”

我看了看她。她一身家常打扮。春天裏,她穿着一件淺藍底子,粉紅和鵝黃花朵的直筒寬腰身的洋裝。胸前用絲帶繫着一個藍色的蝴蝶結。濃濃的黑髮比過去長了許多,垂在肩上,覆蓋着臉頰的兩側,顯得比平常瘦了些。

她看着那少年轉身走回去,才笑笑說:

“讓你知道我的真名。該死!”

“有什麼關係?”我說,“彩兒不是很好聽嗎?”

“不好聽也沒有法子,爸媽給我的,我只得承受。”她說,側過身子讓我邁上那“榻榻米”的房間。

房間很小,只有4個“榻榻米”,外面是“玄關”,用一道紙門隔着。紙門上貼着許多淺粉紅色的剪紙,很精細,剪的多是蝴蝶,也有些是花,或圖案。

“是我剪的。”她說,“成天閒着,好無聊,只好剪紙。”

“剪得很好。”我說,“這是一種很難得的民間藝術。”

她抿着嘴笑笑,說:

“什麼事給你一說,就偉大。”

我也笑起來。今天的藍葹比往常明朗些。

她讓我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有個矮几,上面擺着四個形狀不同的日式小碗,那小碗,我很少見過。一個更青色的,是葉子形;一個紫紅色的,是櫻花形;還有兩個黃色和綠色相間的,一個像船,一個則是方形。裏面裝着蜜餞、花生、小西點和糖。

“假如你不來,我就把它們喂螞蟻。”她半真半假地說,“我媽說,我要請得到客人,那纔是怪事。”

“爲什麼你請不到客人?”

“誰知道?大家都騙我。他們口頭說來,其實他們心裏不想來。所以,結果還是不來。人們拗不過自己的心的,是不是?”

我點着頭,她的話真有道理。

“我不知道你爲什麼想來。”她說,遞給我一杯茶。

我倒任了怔,不知該怎麼回答。

“我替你說吧!”她不等我說話,就說,“你也不知道你爲什麼想來,對不對?”

我笑着,點了點頭,說:

“也許可以這麼說。”

她坐下來,低垂着眼睫,說:

“這樣才證明你是真的想來,不是爲敷衍我,或什麼禮貌。人們只有在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那樣做而做的時候,纔是最真實的。”

我驚愕地望着她,我說:

“彩兒!你不知道你有多聰明!你的話,簡直是哲學。”

“哲學是什麼?我不懂。”她說,拿起一粒花生剝着,“不過,你叫我彩兒,我倒很高興。”

“應該高興,那是你的名字。”

“不。以前我不喜歡它。在我認識自己以前,就被人強迫加在我頭上,我覺得生氣。”

“每個人都是這樣的。”我說,“他們生下來,就由父母命名。”

“所以,那是人的悲哀。”她說,“人們無權對自己先天的一切去決定取捨。你喜歡,也得接受;你不喜歡,你也得接受。”

“所以,你早該喜歡彩兒這名字。”

“不,我一直不喜歡這名字,覺得它俗氣。”她說,“直到你來做我的客人,並且叫我彩兒。”

“爲什麼呢?”

“因爲這名字已經被我自己所選擇的朋友認可。你使我知道,人們在不認識自己以前,所得到的東西,也可能變得有些意義。”

我有點不大瞭解地望着她。她擡眼看了看我,說:

“畫了幾張畫。你要不要看?”

“當然要看。”我說,“我不知道你會畫。”

“以前我只剪紙。家裏的人個個煩我。現在我畫畫,他們可以減少掃除的麻煩。”

她一面說,一面站起來,由櫥裏取出一疊畫。

“這張是我自己。”她說。

我看了看,那簡直不是她自己!

畫上的那個女人,頭髮蓬亂披散,臉上瘦骨嶙峋,眼窩深陷,嘴巴張開,仰着頭,雙手向天,似在呼喊。那襤褸的衣衫掛在身上,像被狂風吹卷。那是一張臘筆畫。

我看看她,搖頭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嘴角一抿,嘲諷地笑笑,說:

“有一天,我會變成這樣子。”

“你太多幻想。”我說。

“是真的。”她淡淡地說,“我有一天會老,說不定會窮,也許受到什麼打擊,而變成瘋子。或者會去自殺。”

“噢!不會,不會的。”我肯定地說,“你不能這樣想。”

“我想不想都是一樣。”她淡淡地說,“反正現在我不怕了。以前我是怕的。”

她把那張畫拿開,給我看另一張。

那是一張古怪的畫,畫面上滿布着一片桔黃的草,在右上角,卻釘了一隻已死的蝴蝶。

“那隻流浪的蝴蝶死了。”她說,“我把它釘在荒草堆裏。”

“你想得太多了。”我一面驚訝她畫法的大膽,一面說。

“想不想都是一樣的。”她說,“女孩子們也像這隻流浪的蝴蝶、好時光會在流浪中浪費過去的。我們會變形,會死去,還不如蝴蝶,可以做成不變色的標本。”

她又給我看另一張畫。這張畫顏色很鮮明。藍天綠野,點綴着幾簇小小的花,她說:

“世界本來應該是這樣子的。大家野生野長。沒有什麼教養的禮數,每人依每人的方式過活,沒有人說哪一樣是正常或不正常。最多隻不過是能活下去的活下去,不能活下去的就死掉,生死是很自然的事,怎樣生,或怎樣死,都是無關緊要的。”

她說完,把這張畫拿開,露出下面的一張。這一張,她畫得比較正常,是一個面貌端莊的中年婦人,微閉着眼,懷中抱着一個初生的嬰兒在哺乳。那嬰兒也閉着眼,很安詳的樣子,在旁邊,她寫了兩個字的標題——“承受”。

“只有人類承受上一代的壓力最多。”她說,“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在你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就已註定。”

“別的生物也是的。”我說。

她把圖畫一張一張地疊起來,收回壁櫥裏去。然後,走回來,坐在矮几的對面,低垂着眼瞼,說道:

“也許你對。不過,我現在已經不再想那流浪的蝴蝶。自從我發現自己可以畫畫之後,我不再害怕我今生會怎樣結局。事實上,怎樣結局都是一樣的。人生都只有一個結局,那就是‘死亡’。‘死亡’是很公平的。分別只在你這一生有沒有發現自己可以做出什麼,一旦你發現了,你就不再害怕你將怎樣結局了。”

我聽着,藍葹的這一番話實在很高深,高深得令我覺得意外,於是我說道:

“彩兒,你知道嗎?孔子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那差不多就是你現在所說的意思了。”

藍葹笑笑,說:“我不懂你的話。我剛纔也只是隨便說說。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現在已經不再像那隻流浪的蝴蝶,我可以定下來,做點事了。我不再想哥哥自殺或外祖父自殺的事。假如我註定要那樣結局,我也只好接受,因爲那是來不及選擇,就已註定了的。今後,我將專心地畫畫。謝謝你做我的朋友,也謝謝陳星。他看過我的畫,說我很有天分。”

“他看過你的畫?”

“我寄給他看的。”

“你說不讓我告訴他你是誰。”

“那是那時候。”她說,“現在不了。”

出了藍葹的家,我直接去找陳星。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一見他就問,“藍葹找你學畫了嗎?”

“她不必學。”陳星正在自己裱畫板,他一面用手抹平畫板上的紙,一面說,“她是一個天才。她的畫極富哲理,而有創造性,有一種神祕的美。那是繪畫的最高境界。她把自己的人生觀注入到畫裏,她的畫充滿着無拘無束的幻想和深摯的情感。”

“但是,她的——”我指指頭部,“似乎有點問題。”

陳星笑着搖頭,說:

“你被她騙了,根本沒有那一回事。”

“但是——”我大惑不解地問。

“她的一切故事都是她自己編造的。”陳星說,“她外祖父並沒有自殺,而且還健在,他是當地的一位名醫,說來你一定也知道,施外科。”

“哦!施外科,我當然知道。”

“那位施醫生就是她的外祖父。”陳星說,“她根本沒有哥哥,所以,當然也不會有個哥哥自殺。”

“但是,她爲什麼要那樣說?而且,你又怎麼會比我更知道了。”

陳星把畫板平放在櫃子頂上,讓我坐下,遞給我一杯茶,他說:

“藍葹乳名叫彩兒。那天,我一見她就認出了,她是以前的鄰居。她的家,是個保守的家庭,世代習醫,所以格外希望生男孩,而偏偏她母親那一代就只生了她母親一個女孩。無奈,只得招贅了她父親藍醫生。”

“哦!原來她父親是招贅。”

“是的,當時他們言明,如生女兒則姓藍,如生兒子,則第一個要姓施,好繼承施家宗祧。”

“那麼,藍葹是第一個,是女兒。”

“對了,所以,她母親非常失望,不喜歡她,不理睬她,從生下來,就不理睬她,因此,她父親給她取名叫‘睬兒’,後來,因爲適合女孩,才改爲彩兒。”

“難怪她那樣孤僻!”

“是的,她很孤僻。”陳星說,“那時,我們住在她隔壁,隔着竹籬經常看見她獨自一人,坐在那日式房子後面的臺階上剪紙。從黎明到中午,從中午到黃昏。”

“哦!從那時候她就剪紙?”

陳星點點頭,“唔,從那時候。她說,那是她消磨時間的惟一辦法。”

“她沒有上學?”

“她讀到初中,但是,她不是個好學生,常常逃學,有時在班上搗亂。老師時常要請她媽媽到學校來談話,但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她反而變本加厲。後來,索性就退學了。那以後,我也搬了家。想不到,過了好幾年,反而從你這裏又遇到了她,她長大多了!”

“她很美,是不?”

陳星點點頭說:“而且很聰明。現在我明白,她的一切怪誕的行爲,都只是爲了要弓!人注意。她逃學、搗亂,爲的就是讓老師去請她媽媽來。她說,只有那個時候,她媽媽在注意她,哪怕是打她罵她也好。”

“可是,她媽媽始終沒有關心過她?”

“彷彿是的,因爲她下面有了一個弟弟。”

“哦!大概就是藥局那個少年了。”

“我想是的。她的爸媽,把全部精神去照料這個男孩,所以彩兒就更被冷落了。”

“她說她叫藍葹。”

“那是她自己取的。”陳星說,“施是她外祖的姓,她在上面放一個草頭;意思是把那施姓埋葬。”

“好可怕的想法!儘管那字在表面上看來是那麼美!”

“她去找你,說她自己有病,而且編造種種離奇的故事,也無非是想吸引你的注意而已。”

我想了想,說:

“我覺得她是成功了。”

“我想也是的,你去了她的家。她一定很開心的,因爲她媽從來就不相信她可以交到一個朋友,也不相信她有任何與衆不同的才能。”

“而現在,她的天才被你證實了。”我善意地揶揄着陳星。

陳星那年輕的臉上掠過一抹難掩的喜悅。

“是的,”他說,“她在繪畫上有非凡的天才,再加上後天孤獨寂寞給她的磨練,她早就有了常人所不易到達的深度,那真是難得。”

我坐在那裏,看着陳星那線條利落的臉。我把自從認識藍葹以來的一切,都想了一遍,我覺得我瞭解她了。於是,我對陳星說:

“現在好了,讓我祝福彩兒,也祝福你吧!”

陳星深思地看了我一會兒,說:

“也許我們更應當祝福的是顏料和彩筆。”

“是的,顏料和彩筆。”我笑着站起身來,說,“只有顏料和彩筆,纔可以把蒼白的人生塗染成絢麗的世界。纔可以使死去的不致褪色,像彩兒畫紙上的蝴蝶。”

多年不見彩兒,當然,她一定已經長大,而且很可能,她已成爲一個出色的畫家。我不知道爲什麼她在我記憶中一直這樣鮮活,這樣清晰。或許因爲她太像每年一到春天就開始翩躚的蝴蝶;也或許,她使我想到世界上還有更多像彩兒一般聰穎而寂寞的靈魂,她們寂寞地降生,而後無聲地凋萎,只因她們生命中缺少愛的顏料和純真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