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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作品精選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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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作品精選五篇

史鐵生作品精選五篇

導語:他追求"面對靈魂的寫作",一如既往地思考着生與死、殘缺與愛情、寫作與藝術等重大問題。在抒情中融着歷史理性,在歷史敘述中也透露着生命哲理。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五篇史鐵生作品精選,希望你們喜歡。

史鐵生作品精選五篇

1、《沒有生活》

很久很久以前並且忘記了是在哪兒,在我開始夢想寫小說的時候我就聽見有人說過:“作家應該經常到生活中去。文學創作,最重要的是得有生活。沒有生活是寫不出好作品的。”那時我年少幼稚不大聽得懂這句話,心想可有人不是在生活中嗎?“沒有生活”是不是說沒有出生或者已經謝世?那樣的話當然是沒法兒寫作,可這還用說麼?然而很多年過去了,這句近乎金科玉律的話我還是不大聽得懂,到底什麼叫“沒有生活”?“沒有生活”到底是指什麼?

也許是,有些生活叫生活或叫“有生活”,有些生活不叫生活或者叫“沒有生活”?如果是這樣,如果生活已經劃分成兩類,那麼當不當得成作家和寫不寫得出好作品,不是就跟出身一樣全憑運氣了麼?要是你的生活恰恰屬於“沒有生活”的一類,那你就死了寫作這條心吧。不是麼?總歸得有人生活在“沒有生活”之中呀?否則怎樣證實那條金科玉律的前提呢?

爲了挽救那條金科玉律不至與宿命論等同,必得爲生活在“沒有生活”中而又想從事寫作的人找個出路。(生活在“沒有生活”中的人想寫作,這已經滑稽,本身已構成對那金科玉律的不恭。先顧不得了。)唯一的辦法是指引他們到“有生活”的生活中去。然後只要到了那地方,當作家就比較地容易了,就像運輸總歸比勘探容易一樣,到了那兒把煤把礦砂或者把好作品一筐一車地運回來就行了。但關鍵是,“有生活”的生活在哪兒?就是說在作家和作品產生之前,必要先判斷出“有生活”所在之方位。正如在採掘隊或運輸隊進軍之前,必要有勘探隊的指引。

真正的麻煩來了:由誰來判斷它的方位?由作家嗎?顯然不合邏輯——在“有生活”所在之方位尚未確認之前,哪兒來的作家?那麼,由非作家?卻又缺乏說服力——在作家和作品出現之前,根據什麼來判斷“有生活”所在之方位呢?而且這時候胡說白道極易盛行,公說在東,婆說在西,小叔子說在南,大姑子說在北,可叫兒媳婦聽誰的?要是沒有一條經過驗證的根據,那豈不是說任何人都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尋找所謂“有生活”麼?豈不就等於說,任何生活都可能是“有生活”也都可能是“沒有生活”麼?但這是那條金科玉律萬難忍受的屈辱。光景看來挺絕望。

萬般無奈也許好吧就先退一步:就讓第一批作家和作品在未經劃分“有生活”和“沒有生活”的生活中自行產生吧,暫時忍受一下生活等於生活的屈辱,待第一批作家和作品出現之後就好辦了就有理由劃分“有生活”和“沒有生活”的區域。可這豈止是危險這是覆巢之禍啊!這一步退讓必使以後的作家找到不甘就範的理由,跟着非導致那條金科玉律的全線崩潰而不可——此中邏輯毫不艱澀。

也許是我理解錯了,那條金科玉律不過是想說:麻木地終日無所用心地活着,雖然活過了但不能說其生活過了,雖然有生命但是不能說是“有生活”。倘若這樣我以爲就不如把話說得更明確一點:無所用心地生活即所謂“沒有生活”。真若是這個意思我就終於聽懂。真若是這樣我們就不必爲了寫作而挑剔生活了,各種各樣的生活都可能是“有生活”也都可能是“沒有生活”。所有的人就都平等了,當作家就不是一種僥倖、不是一份特權、自己去勘探也不必麻煩別人了。

我希望,“有生活”也並不是專指獵奇。

任何生活中都包含着深意和深情。任何生活中都埋藏着好作品。任何時間和地點,都可能出現好作家。但願我這理解是對的,否則我就仍然不能聽懂那條金科玉律,不能聽懂這爲什麼不是一句廢話。

2、《二姥姥》

由於幼兒園裏的那兩個老太太,我總想起另一個女人。不不,她們之間從無來往,她與孫老師和蘇老師素不相識。但是在我的印象裏,她總是與她們一起出現,彷彿相互的影子。

這女人,我管她叫“二姥姥”。不知怎麼,我一直想寫寫她。

可是,真要寫了,才發現,關於二姥姥我其實知道的很少。她不過在我的童年中一閃而過。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母親在世時我應該問過,但早已忘記。母親去世後,那個名字就永遠地熄滅了;那個名字之下的歷史,那個名字之下的願望,都已消散得無影無蹤,如同從不存在。我問過父親:“我叫二姥姥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父親想了又想,眼睛盯在半空,總好象馬上就要找到了,但終於還是沒有。我又問過舅舅,舅舅忘得同樣徹底。舅舅惟影影綽綽地人聽說過,她死於“文革”期間。舅舅驚訝地看着我:“你還能記得她?”

這確實有些奇怪。我與她見面,總共也不會超過十次。我甚至記不得她跟我說過什麼,記不得她的聲音。她是無聲的,黑白的,像一道影子。她穿一件素色旗袍,從幽暗中走出來,邁過一道斜陽,走近我,然後摸摸我的頭,理一理我的頭髮,纖細的手指在我的發間穿插,輕輕地顫抖。僅此而已,其餘都已經模糊。直到現在,直到我真要寫她了,其實我還不清楚爲什麼要寫她,以及寫她的什麼。

她不會記得我。我是說,如果她還活着,她肯定也早就把我的名字忘了。但她一定會記得我的母親。她還可能會記得,我的母親那時已經有了一個男孩。

母親帶我去看二姥姥,肯定都是我六歲以前的事,或者更早,因爲上幼兒園之後我就再沒見過她。她很漂亮嗎?算不上很,但還是漂亮,舉止嫺靜,從頭到腳一塵不染。她住在北京的哪兒我也記不得了,印象裏是個簡陋的小院,簡陋但是清靜,什麼地方有棵石榴樹,飄落着鮮紅的花瓣,她住在院子拐角處的一間小屋。惟近傍晚,陽光才艱難地轉進那間小屋,投下一道淺淡的斜陽。她就從那斜陽後面的幽暗中出來,迎着我們。母親於是說:“叫二姥姥,叫呀?”我叫:“二姥姥。”她便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頭。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我知道她臉上是微笑,微笑後面是惶恐。那惶恐並不是因爲我們的到來,從她手上冰涼而沉緩的顫抖中我明白,那惶恐是在更爲深隱的地方,或是由於更爲悠遠的領域。那種顫抖,精緻到不能用理智去分辨,惟憑孩子渾沌的心可以洞察。

也許,就是這顫抖,讓我記住她。也許,關於她,我能夠寫的也只有這顫抖。這顫抖是一種訴說,如同一個寓言可以伸展進所有幽深的地方,出其不意地令人震撼。這顫抖是一種最爲遼闊的聲音,譬如夜的流動,毫不停歇。這顫抖,隨時間之流拓開着一個孩子渾沌的心靈,連接起別人的故事,纏繞進豐富的歷史,漫漶成種種可能的命運。恐怕就是這樣。所以我記住她。未來,在很多令人顫抖的命運旁邊,她的影相總是出現,彷彿由衆多無聲的靈魂所凝聚,由所有被湮滅的心願所舉薦。於是那纖細的手指歷經蒼桑總在我的發間穿插、顫動,問我這世間的故事都是什麼,故事裏面都有誰?

二姥姥比母親大不了幾歲。她叫母親時,叫名字。母親從不叫她,什麼也不叫,說話就說話,避開稱謂。母親不停地跟她說這說那,她簡單地應答。母親走來走去攪亂着那道斜陽,二姥姥彷彿靜止在幽暗裏,素色的旗袍與幽暗渾成一體,惟蒼白的臉表明她在。一動一靜,我以此來分辨她們倆。母親或向她討教裁剪的技巧,把一塊布料在身上比來比去,或在許多彩色的絲線中挑撿,在她的指點下繡花,繡枕頭和手帕。有時候她們像在講什麼祕密,目光警惕着我,我走近時母親的聲音就小下去。

好像只有這些。對於二姥姥,我能夠描述的就只有這些。她的內心,除了母親,不大可能還有另外的人知道。但母親,曾經並不對誰說。

很多年中,我從未想過二姥姥是誰,是我們家的怎樣一門親戚。有一天,毫無緣由地(也可能是我想到,有好幾年母親沒帶我去看二姥姥了),我忽然問母親:“二姥姥,她是你的什麼人?”母親似乎卒不及防,一時囁嚅。我和母親的目光在離母親更近的地方碰了一下,我於是看出,我問中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母親於是也明白,有些事,不能再躲藏了。“呵,她是……嗯……”我不說話,不打斷她。

“是你姥爺的……姨太太。你知道,過去……這樣的事是有的。”

我和母親的目光又輕輕地碰了一下,這一回是在離我更近的地方。唔,這就是母親不再帶我去看她的原因吧。

“現在,她呢?”我問。

“不知道。”母親輕輕地搖頭,嘆氣。

“也許她不願意我們再去看她,”母親說,“不過這也好。”

母親又說:“她應該嫁人了。”

我聽不出“應該”二字是指必要,還是指可能。我聽不出母親這句話是寬慰還是憂慮。

“文革”中的一天,母親從外面回來,對父親說她在公共汽車上好象看見了二姥姥。“你肯定沒看錯?”母親不回答。母親洗菜,做飯,不時停下來呆想,說:“是她,沒錯兒是她。她肯定也看見我了,可她躲開了。”父親沉吟了一會兒,安慰母親:“她是好意,怕連累咱們。”母親嘆息道唉,到底誰連累誰呢……”

那麼就是說,這之後不久二姥姥就死了。

3、《老海棠樹》

如果能有一塊空地,不論窗前屋後,我想種兩棵樹:一棵合歡,紀念母親;一棵海棠,紀念奶奶。

奶奶和一棵老海棠樹,在我的記憶裏不能分開,因爲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棵老海棠樹的影子裏張望。

老海棠樹近房高的地方,有兩條粗壯的枝丫,彎曲如一把躺椅。兒時我常爬上去,一天天地在那兒玩,奶奶在樹下喊:“下來吧,你就這麼一天到晚待在上頭?”是的,我在那兒看小人書、射彈弓,甚至寫作業。“飯也在上頭吃?”她又問。“對,在上頭吃。”奶奶把盛好的飯菜舉過頭頂,我兩腿攀緊樹丫,一個海底撈月把碗筷接上來。“覺呢,也在上頭睡?”“沒錯,四周都是花香呢。”奶奶只是站在地上,站在老海棠樹下,望着我。她必然是羨慕,猜我在上頭都能看見什麼。

春天,老海棠樹搖動滿樹繁花,搖落一地雪似的花瓣。奶奶坐在樹下糊紙袋,不時地衝我嘮叨:“就不說下來幫幫?你那小手兒糊得多快!”我在樹上胡亂地唱歌。奶奶又說:“我求過你嗎?這回活兒緊!”我說:“有我爸媽養着您,您幹嗎這麼累啊?”奶奶不再吭聲,直起腰,喘口氣。

夏天,老海棠樹枝繁葉茂,奶奶坐在樹下的濃蔭裏,又不知從哪裏找來了補花的活兒,戴着老花鏡,一針一線地縫。天色暗下來時她衝我喊:“你就不能去洗洗菜?沒見我忙不過來嗎?”我跳下樹,洗菜,胡亂一洗了事。奶奶生氣了:“你上學也這麼糊弄?”奶奶把手裏的活兒推開,一邊重新洗菜,一邊說:“我就一輩子得給你們做飯?就不能有我自己的工作?”我不敢吭聲。奶奶洗好菜重新撿起針線,或者從老花鏡上緣擡起目光,或者又會有一陣子愣愣地張望。

有年秋天,老海棠樹照舊落葉紛紛。天還沒亮,奶奶就起來主動掃院子,“刷拉——刷拉——”鄰居都還在夢中,那時候她已經腰彎背駝。我大些了,聽到聲音趕緊跑出去說:“您歇着吧,我來,保證用不了3分鐘。”可這回奶奶不要我幫:“咳,你呀!還不懂嗎?我得勞動。”我說:“可誰能看見?”奶奶說:“不能那樣,看不看得見是人家的事,我得自覺。”她掃完院子又去掃街了。

我這才明白,曾經她爲什麼執意要糊紙袋、補花,不讓自己閒着。她不是爲掙錢,她爲的是勞動。什麼時候她才能像爸和媽那樣,有一份工作呢?大概這就是她的張望吧。不過,這張望或許還要更遠大些——她說過:“得跟上時代。”

所以在我的記憶裏,幾乎每一個冬天的晚上,奶奶都在燈下學習。窗外,風中,老海棠樹枯乾的枝條敲打着屋檐,摩擦着窗櫺。一次,奶奶舉着一張報紙小心地湊到我的跟前:“這一段,你說說,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不耐煩地說:“您學那玩意兒有用嗎?就算都看懂了您就有文化了?”奶奶立刻不語,只低頭盯着那張報紙,半天目光都不移動。我的心一下子收緊,但知已無法彌補。“奶奶。”“奶奶!”“奶奶——”她終於擡起頭,眼裏竟全是慚愧,毫無對我的責備。

但在我的記憶裏,奶奶的目光慢慢地離開那張報紙,離開燈光,離開我,在窗上老海棠樹的影子那兒停留一下,繼續離開,離開一切聲響,飄進黑夜,飄過星光,飄向無可慰藉的迷茫……而在我的夢裏,我的祈禱中,老海棠樹也隨之轟然飄去,跟隨着奶奶,陪伴着她;奶奶坐在滿樹的繁花中,滿地的濃蔭裏,張望復張望,或不斷地要我給她說說這一段到底是什麼意思。這形象,逐年地定格成我的思念,和我永生的痛悔。

4、《黃土地情歌》

我總覺得自己還年輕呢,跟二十幾歲的人在一起玩不覺得有什麼障礙,偶爾想起自己已經四十歲,倒不免心裏一陣疑惑。

某個週末,家裏來了幾個客人,都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小夥子們沒有辜負好年華,都大學畢了業,並且都在談戀愛;說起愛情的美妙,毫不避諱,大喊大笑。本該是這樣。不知怎麼話題一轉,說起了插隊。可能是他們問我的腿是怎麼殘廢的,我說是插隊時生病落下的。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其中一個說,我爸我媽常給我講他們插隊時候的事。我說,什麼什麼,你再說一遍?他又說了一遍,我爸我媽,一講起他們插隊時候的事,就沒完。

“你爸和你媽,插過隊?”

“那還有錯兒?”

“在哪兒?”

“山西。晉北。”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知青的第二代,我是老大。”

“你爸你媽他們哪屆的?”

“六六屆,老高三。今年四十五了。”

不錯,回答得挺內行。我暗想:這麼說,我們這幫老知青的第二代都到了談情說愛的年齡?這麼說,再有個三五年,我們都可以當爺爺奶奶了?

“你哪年出生?”我愣愣地看他,還是有點兒不信。

“七零年。”他說,“我爸我媽他們六八年走的,一年後結婚,再一年後生了我。”

我還是愣着,把他從頭到腳再看幾遍。

“您瞧是不是我不該出生?”他調侃道。

“不不不。”我說。大家笑起來。

不過我心裏暗想,他的出生,一定曾使他的父母陷入十分困難的處境。

“你爸你媽怎麼給你講插隊的事?”

他不假思索,說有一件事給他印象最深:第一年他爸他媽回北京探親,在農村幹了一年連路費都沒掙夠,只好一路扒車。(扒車,就是坐火車不買票或只買一張站臺票,讓列車員抓住看你確實沒錢,最多也就是把你轟下來。)沒錢,可那時年輕,有一副經得起摔打的好身體,住不起旅館就蹲車站,車上沒你的座位你就站着,見查票的來了趕緊往廁所躲,躲不及就又被轟下去,轟下去就轟下去,等一輛車再上,還是一張站臺票。歸心似箭,就這樣一程一程,朝聖般地向京城推進。如此日夜兼程,可是把他爸他媽累着了。有一次扒上一趟車,謝天謝地車上挺空,他爸他媽一人找了一條大椅子倒頭便睡。接連幾個小站過去,車上的人多了,有人把他爸叫起來,說座位是大家的不能你一個人睡,他爸點點頭讓人家坐下。再過一會兒,又有人去叫他媽起來。他爸看着心疼[]。愛情給人智慧,他爸靈機一動,指指他媽對衆人說:“別理她,瘋子。”衆人於是退避三舍,聽由他媽睡得香甜。

我說他的出生一定曾使他的父母陷入困境,不單是指經濟方面,主要是指輿論。二十年前的中國,愛情羞羞答答的常被認爲是一種不得不犯的錯誤;尤其一對知識青年,來到農村的廣闊天地尚未大有作爲,先談情說愛,至少會被認爲革命意志消沉。革命、進步、大有作爲、甚至艱苦奮鬥,這些概念與愛情幾乎是水火不相容的;革命樣板戲裏的英雄人物差不多全是獨身。那時候,愛情如同一名逃犯,在光明正大的場合無處容身;戲裏不許有,書裏不許有,歌曲裏也不許有。不信你去找,那時的中國的歌曲裏絕找不到愛情這個詞。以往的歌曲除了《國歌》,外國歌曲除了《國際歌》,一概被指責爲黃色。所以,我看着我這位年輕的朋友,心裏不免佩服他父母當年的勇敢,想到他們的艱難。

但是二十歲上下的人,不談戀愛尚可做到,不向往愛情則不可能,除非心理有毛病。

當年我們一同去插隊的二十個人,大的剛滿十八,小的還不到十七。我們從北京乘火車到西安、到銅川,再換汽車到延安,一路上嘻嘻哈哈,感覺就像是去旅遊。冷靜時想一想未來,浪漫的詩意中也透露幾分艱險,但“越是艱險越向前”,大家心裏便都踏實些,默默地感受着崇高與豪邁。然後互相勉勵:“咱們不能消沉。”“對對。”“咱們不能學壞。”“那當然。”“咱們不能無所作爲。”“人的能力有大小,只要……”“咱們不能抽菸。”“誰抽菸咱們大夥抽誰!”“更不能談戀愛,不能結婚。”“唏——!”所有人都做出一副輕蔑或厭惡的表情,更爲激進者甚至宣稱一輩子不做那類庸俗的勾當。

但是插隊的第二年,我們先取消了“不能抽菸”的戒律。在山裏受一天苦,晚上回來常常只能喝上幾碗“錢錢飯”,肚子餓,嘴上饞,兩毛錢買包煙,夠幾個人享受兩晚上,聊補嘴上的慾望這是最經濟的辦法了。但是抽菸不可讓那羣女生看見,否則讓她們看不起。這就有些微妙,既然立志獨身,何苦又那麼在意異性的評價呢?此一節不及深究,緊跟着又紛紛唱起“黃歌”來。所謂黃歌,無非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呀,《喀秋莎》呀,《燈光》《小路》《紅河谷》等等。不知是誰弄來一本《外國名歌200首》,大家先被歌詞吸引。譬如:“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我要沿着這條細長的小路,跟隨我的愛人上戰場……”譬如:“有位年輕的姑娘,送戰士去打仗。

他們黑夜裏告別,在那臺階前。透過淡淡的薄霧,青年看見,在那姑娘的窗前,還閃爍着燈光。”多美的歌詞。大家都說好,說一點都不黃,說不僅不黃而且很革命。於是學唱。晚上,在昏暗的油燈下認真地學唱,認真的程度不亞於學《毛選》。推開窯門,坐在崖畔,對面是月色中的羣山,腳下就是那條清平河,嘩嘩啦啦日夜不歇。“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蕩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歌聲在大山上撞起回聲,順着清平川漫散得很遠。唱一陣,歇下來,大家都感動了,默不作聲。感動於什麼呢?至少大家唱到“姑娘”、“愛人”時都不那麼自然。意猶未盡,再唱:“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不要離別得這樣匆忙,要記住紅河谷你的故鄉,還有那熱愛你的姑娘。

”難道這歌也很革命嗎?管他的!這歌更讓人心動。那一刻,要是真有一位姑娘對我們之中的不管誰,表示與那歌詞相似的意思,誰都會走過去坐在她的身旁。正如《毛選》中雲:“民主是主流,反民主的反動只是一股逆流”一樣,對二十歲上下的人來說,愛情是主流,反愛情的反動也只是一股逆流。不過這股逆流一時還很強大,仍不敢當着女生唱這些歌,怕被罵作流氓,愛情的主流只在心裏涌動。既是主流,就不可阻擋。

有幾回下工回來,在山路上邊走邊唱。走過一條溝,翻過一道樑,唱得正忘情,忽然迎頭撞上了一個或是幾個女生,雖趕忙打住但爲時已晚,料必那歌聲已進入姑娘的耳朵(但願不僅僅是耳朵,還有心田)。這可咋辦?大家慌一陣,說:“沒事。”壯自己的膽。說:“管她們的!”撐一撐男子漢的面子。“她們聽見了嗎?”“那還能聽不見?”“她們的臉都紅了。”“是嗎?”“當然。”“聽他胡說呢。”“嘿,誰胡說誰不是人!”“你看見的?”“廢話。”這倒是個不壞的消息,是件值得回味的事,讓人微微地激動。不管怎麼說,這歌聲在姑娘那兒有了反應,不管是什麼反應吧,總歸比僅僅在大山上撞起回聲值得考慮。主流畢竟是主流,不久,我們聽見女生們也唱起“黃歌”來了:“小夥子你爲什麼憂愁?爲什麼低着你的頭?是誰叫你這樣傷心?問他的是那趕車的人……”

想來,人類的一切歌唱大概正是這樣起源。或者說一切藝術都是這樣起源。艱苦的生活需要希望,鮮活的生命需要愛情,數不完的日子和數不完的心事,都要訴說。民歌尤其是這樣。陝北民歌尤其是這樣。“百靈子過河沉不了底,三年兩年忘不了你。有朝一日見了面,知心的話兒要拉遍。”“蛤蟆口竈火燒乾柴,越燒越熱離不開。”“雞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燒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白脖子鴨兒朝南飛,你是哥哥的勾命鬼。半夜裏想起乾妹妹,狼吃了哥哥不後悔。”情歌在一切民歌中都佔着很大的比例,說到底,愛是根本的希望,愛,這才需要訴說。在山裏受苦,熬煎了,老鄉們就扯開嗓子唱,不像我們那麼偷偷摸摸的。愛嘛,又不是偷。“牆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睡覺還想你。把住哥哥親了個嘴,肚子裏的疙瘩化成水。

”但是反愛情的逆流什麼時候都有:“大紅果子剝皮皮,人家都說我和你,本來咱倆沒關係,好人攤上個賴名譽。”“不怨我爹來不怨我娘,單怨那媒人嘴長。”“我把這個荷包送與你,知心話兒說與你,哥哎喲,千萬你莫說是我繡下的。你就說是十字街上買來的,掏了(麼)三兩銀,哥哎喲,千萬你莫說是我繡下的。”不過我們已經說過了,主流畢竟是主流,把主流逼急了是要造反的:“你要死喲早早些死,前晌死來後晌我蘭花花走。”“對面價溝裏拔黃蒿,我男人倒叫狼吃了。先吃上身子後吃上腦,倒把老奶奶害除了。”“我把哥哥藏在我家,毒死我男人不要害怕。遲來早去是你的人,跌到一起再結婚。”真正是無法無天。

但上帝創造生命想必不是根據法,很可能是根據愛;一切逆流就便是有法的裝飾,也都該被打倒。老鄉們真誠而坦率地唱,我們聽得騷動,聽得心驚,聽得沉醉,那情景才用得上“再教育”這三個字呢。我在《插隊的故事》那篇小說中說過,陝北民歌中常有些哀婉低迴的拖腔,或歡快嘹亮的吶喊,若不是在舞臺上而是在大山裏,這拖腔或吶喊便可隨意短長。比如說《三十里鋪》:“提起——這家來家有名……”比如《趕牲靈》:“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兒喲——三盞盞的那個燈……”“提起”和“騾子兒喲”之後可以自由地延長,直到你心裏滿意了爲止。根據什麼?我看是根據地勢,在狹窄的溝壑裏要短一些,在開闊的川地裏或山頂上就必須長,爲了照顧聽者的位置嗎?可能,更可能是爲了滿足唱者的感覺:天人合一,這歌聲這心靈,都要與天地構成和諧的形式。

民歌的魅力之所以長久不衰,因爲它原就是經多少代人錘鍊淘汰的結果。民歌之所以流傳得廣泛,因爲它唱的是平常人的平常心。它從不試圖揪過耳朵來把你訓斥一頓,更不試圖把自己裝點得多麼白璧無瑕甚至多麼光彩奪目;它沒有嚇人之心,也沒有取寵之意;它不想在衆人之上,它想在大家中間,因而它一開始就放棄拿腔弄調和自命不凡;它不想博得一時癲狂的喝彩,更不希望在其腳下跪倒一羣乞討恩施的“信徒”;它的意蘊是生命的全息,要在天長地久中去體味。道法自然,民歌以真誠和素樸爲美。真誠而素樸的憂愁,真誠而素樸的愛戀,真誠而素樸的希冀與憧憬,變成曲調,貼着山走,沿着水流,順着天遊信着天遊;變成唱詞,貼着心走沿着心流順着心遊信着心遊。

其實,流行歌曲的起源也應該是這樣——唱平常人的平常心,唱平常人的那些平常的牽念,喜怒哀樂都是真的、刻骨銘心的、魂牽夢縈的,珍藏的也好坦率的也好都是心靈的作爲,而不是喉嚨的集市。也許是我老了,怎麼當前的流行歌曲能打動我的那麼少?如果是我老了,以下的話各位就把它隨便當成什麼風颳過去拉倒。我想,幾十幾百年前可能也有流行歌曲,有很多也那麼旋風似的東南西北地刮過(比如大躍進時期的、“文化革命”時期的),因其不是發源於心因而也就不能留駐於心,早已被人淡忘了。

我想,民歌其實就是往昔的流行歌曲之一部分,多少年來一直流傳在民間因而後人叫它民歌。我想,經幾十甚至幾百年而流傳至今的所有歌曲,或許當初都算得流行歌曲(不能流行起來也就不會流傳下去),它們所以沒有隨風颳走,那是因爲一輩輩人都從中聽見自己的心,乃至自己的命。“門前有棵菩提樹,站在古井邊,我做過無數美夢,在它的綠蔭間……”“老人河啊,老人河,你知道一切,但總是沉默……”不管是異時的還是異域的,只要是從心裏流出來的,就必定能夠流進心裏去。可惜,在此我只能列舉出一些歌詞,不能讓您聽見它的曲調,但是通過這些歌詞您或許能夠想象到它的曲調,那曲調必定是與市場疏離而與心血緊密的。

我聽有人說,我們的流行歌曲一直沒有找到自己恰當的唱法,港臺的學過了,東洋西洋的也都學過了,效果都不好,給人又做偷兒又裝闊佬的感覺。於是又有人反其道而行,專門弄土,但那土都不深,揚一把在腦袋上的肯定不是土壤,是浮土要麼乾脆是灰塵。“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門前刮過”,雖然“高”和“大”都用上了,聽着卻還是小氣;因爲您再聽:“不管是東南風還是西北風,都是我的歌……”這無異於是聲稱,他對生活沒有什麼自己的看法,他沒心沒肺。真要沒心沒肺一身的仙風道骨也好,可那時候“風”裏恰恰是能刮來錢的,掙錢無罪,可這你就不能再說你對生活沒有什麼看法了。假是終於要露馬腳的。歌唱,原是真誠自由的訴說,若是連歌唱也假模假式起來,人活着可真就絕望。我聽有人說起對流行歌曲的不滿,多是從技術方面考慮,技術是重要的,我不懂,不敢瞎說。但是單純的技術觀點對歌曲是極不利的,歌麼,還是得從心那兒去找它的源頭和它的歸宿。

寫到這兒我懷疑了很久,反省了很久:也許是我錯了?我老了?一個人只能唱他自己以爲真誠的歌,這是由他的個性和歷史所限定的。一個人儘管他虔誠地希望理解所有的人,那也不可能。一代人與一代人的歷史是不同的,這是代溝的永恆保障。溝不是壞東西,有山有水就有溝,地球上如果都是那麼平展展的,雖然希望那都是良田但事實那很可能全是沙漠。別做暴君式的父輩,讓兒女都跟自己一般高(我們曾經做那樣可憐的兒女已經做得夠夠的了)。此文開頭說的那位二十一歲的朋友——我們知青的第二代,他喜歡唱什麼歌呢?有機會我要問問他。但是他願意唱什麼就讓他唱什麼吧,世上的緊張空氣多是出於瞎操心,由瞎操心再演變爲窮干涉。我們的第二代既然也快到了戀愛的季節,我們尤其要注意:任何以自己的觀念干涉別人愛情的行爲,都只是一股逆流。

5、《消逝的鐘聲》

在臺階上張望那條小街的時候,我大約兩歲多。

我記事早。我記事早的一個標記,是斯大林的死。有一天父親把一個黑色鏡框掛在牆上,奶奶抱着我走近看,說:斯大林死了。鏡框中是一個陌生的老頭兒,突出的特點是鬍子都集中在上脣。在奶奶的涿州口音中,“斯”讀三聲。我心想,既如此還有什麼好說,這個“大林”當然是死的呀?我不斷重複奶奶的話,把“斯”讀成三聲,覺得有趣,覺得別人竟然都沒有發現這一點可真是奇怪。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是1953年,那年我兩歲。

終於有一天奶奶領我走下臺階,走向小街的東端。我一直猜想那兒就是地的盡頭,世界將在那兒陷落、消失--因爲太陽從那兒爬上來的時候,它的背後好象什麼也沒有。誰料,那兒更像是一個喧鬧的世界的開端。那兒交叉着另一條小街,那街上有酒館,有雜貨鋪,有油坊、糧店和小吃攤;因爲有小吃攤,那兒成爲我多年之中最嚮往的去處。那兒還有從城外走來的駱駝隊。“什麼呀,奶奶?”“啊,駱駝。”“幹嘛呢,它們?”“馱煤。”“馱到哪兒去呀?”“馱進城裏。”駝鈴一路叮玲鐺琅叮玲鐺琅地響,駱駝的大腳趟起塵土,昂首挺胸目空一切,七八頭駱駝不緊不慢招搖過市,行人和車馬都給它讓路。我望着駱駝來的方向問:“那兒是哪兒?”奶奶說:“再往北就出城啦。”“出城了是哪兒呀?”“是城外。”“城外什麼樣兒?”“行了,別問啦!”我很想去看看城外,可奶奶領我朝另一個方向走。我說“不,我想去城外”,我說“奶奶我想去城外看看”,我不走了,蹲在地上不起來。奶奶拉起我往前走,我就哭。“帶你去個更好玩兒的地方不好嗎?那兒有好些小朋友……”我不聽,一路哭。

越走越有些荒疏了,房屋零亂,住戶也漸漸稀少。沿一道灰色的磚牆走了好一會兒,進了一個大門。啊,大門裏豁然開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片大片寂靜的樹林,碎石小路蜿蜒其間。滿地的敗葉在風中滾動,踩上去吱吱作響。麻雀和灰喜鵲在林中草地上蹦蹦跳跳,坦然覓食。我止住哭聲。我平生第一次看見了教堂,細密如煙的樹枝後面,夕陽正染紅了它的尖頂。

我跟着奶奶進了一座拱門,穿過長廊,走進一間寬大的房子。那兒有很多孩子,他們坐在高大的桌子後面只能露出臉。他們在唱歌。一個穿長袍的大鬍子老頭兒彈響風琴,琴聲飄蕩,滿屋子裏的陽光好象也隨之飛揚起來。奶奶拉着我退出去,退到門口。唱歌的孩子裏面有我的堂兄,他看見了我們但不走過來,惟努力地唱歌。那樣的琴聲和歌聲我從未聽過,寧靜又歡欣,一排排古舊的桌椅、沉暗的牆壁、高闊的屋頂也似都活潑起來,與窗外的晴空和樹林連成一氣。那一刻的感受我終生難忘,彷彿有一股溫柔又強勁的風吹透了我的身體,一下子鑽進我的心中。後來奶奶常對別人說:“琴聲一響,這孩子就傻了似地不哭也不鬧了。”我多麼羨慕我的堂兄,羨慕所有那些孩子,羨慕那一刻的光線與聲音,有形與無形。我呆呆地站着,徒然地睜大眼睛,其實不能聽也不能看了,有個懵懂的東西第一次被驚動了——那也許就是靈魂吧。後來的事都記不大清了,好象那個大鬍子的老頭兒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然後光線就暗下去,屋子裏的孩子都沒有了,再後來我和奶奶又走在那片樹林裏了,還有我的堂兄。堂兄把一個紙袋撕開,掏出一個彩蛋和幾顆糖果,說是幼兒園給的聖誕禮物。

這時候,晚祈的鐘聲敲響了——唔,就是這聲音,就是他!這就是我曾聽到過的那種縹縹緲緲響在天空裏的聲音啊!

“它在哪兒呀,奶奶?”

“什麼,你說什麼?”

“這聲音啊,奶奶,這聲音我聽見過。”

“鐘聲嗎?啊,就在那鐘樓的尖頂下面。”

這時我才知道,我一來到世上就聽到的那種聲音就是這教堂的鐘聲,就是從那尖頂下發出的。暮色濃重了,鐘樓的尖頂上已經沒有了陽光。風過樹林,帶走了麻雀和灰喜鵲的歡叫。鐘聲沉穩、悠揚、飄飄蕩蕩,連接起晚霞與初月,擴展到天的深處或地的盡頭……不知奶奶那天爲什麼要帶我到那兒去,以及後來爲什麼再也沒去過。

不知何時,天空中的鐘聲已經停止,並且在這塊土地上長久地消逝了。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教堂和幼兒園在我們去過之後不久便都拆除。我想,奶奶當年帶我到那兒去,必是想在那幼兒園也給我報個名,但未如願。

再次聽見那樣的鐘聲是在40年以後了。那年,我和妻子坐了八九個小時飛機,到了地球另一面,到了一座美麗的城市,一走進那座城市我就聽見了他。在清潔的空氣裏,在透澈的陽光中和涌動的海浪上面,在安靜的小街,在那座城市的所有地方,隨時都聽見他在自由地飄蕩。我和妻子在那鐘聲中慢慢地走,認真地聽他,我好象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整個世界都好象回到了童年。對於故鄉,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鄉,並不止於一塊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種遼闊無比的心情,不受空間和時間的限制;這心情一經喚起,就是你已經回到了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