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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死別更殘忍的,是生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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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死別更殘忍的,是生離

比死別更殘忍的,是生離

作者:楊繼紅

比“死別”更殘忍的“生離”,一旦開始,不可逆轉。

我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回家的當天晚上,父親中風倒下了……產假的100多天裏,我幾乎天天都會望見生命的兩頭:一邊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小生命一點點成長,另一邊是一個蒼老的但同樣至愛的生命一點點燈幹油盡……

令我終生遺憾的是,我和全家人,都是到了老父親不能言語、不能識人、永不能再感受親情的時候,才知道這種比“死別”更殘忍的“生離”的方式,叫做“腦退行性變化”,也就是醫學上所說的“阿爾茨海默症”。在中國,這種退變一直被叫做“老年癡呆症”。患上這種病的人,過了60歲,這樣的退行性變化就已經不可遏止地開始了,男性可能更早一些,一旦開始,也許可以減緩,但不可逆轉……

山一樣的父親,倒下了。

父親是一個老軍人,參加過湘西剿匪,跟着蘇聯人學過飛機駕駛和造飛機……我記得大學同學第一次見到爸爸照片,禁不住一陣驚呼:“你爸爸長得真像郭富城!”他的確挺帥氣的,年輕時候,拉得一手好京胡,唱得一口好京腔,寫得一手好字,狂草,極其豪放……

小時候,父親會騎一輛自行車,前槓上坐着哥哥和我,後面媽媽抱着弟弟坐上去,一輛車就這麼載着全家人,騎到一個河邊游泳,捉小魚小蝦……這幾乎是我記憶最深的童年週末印象,我的父親那麼強大!

小時候,我問他,寫信是怎麼回事?他把我帶到一個綠色的郵筒前面,告訴我這個叫做郵箱,我們把要說的話放進去,那邊你想念的人就會聽到你說了什麼,如果你很長的時間不給它喂信,它就會又餓又渴。他說,郵箱張着大嘴,是在替遠方的人說“我要喝水”……時至今日,郵箱這個東西都很難看到了,但偶爾走進郵局,我還是會想起來父親壓着嗓子說“我要喝水”。

小時候,我曾經問爸爸,爲什麼晚上沒有人走路了,路燈還亮着,多浪費啊……爸爸沒有回答,他帶着小小的我們三個坐在一個偏僻的橋頭,讓我們數過路的人,我們數到特別困了,眼皮子打架了,他還是讓我們再等等看……17、18、19、20……那一晚上,有27個人經過那個荒涼的橋頭,爸爸說,孩子啊你們要記着,沒有一盞燈會白白亮着,總有人在你不知道的時候需要它,它也總在你不知道的時候照耀別人……路上行人,正因爲得到這樣的照耀而覺得:前途光明。

以爲“老糊塗”理所應當,我們苛責、疏遠、傷害着已失去正常認知能力的父親。

他第一次中風時,媽媽沒有告訴我,那是2004年,我正在點燈熬油地備考讀博。父親發病時75歲,春夏天,心腦血管疾病的高發期。等我考完試回家,他還躺在牀上,看到我心情特別好。他能慢慢地說話、能自己吃飯了。他告訴我:“爸爸不能保護你了,以後要靠你來保護爸爸了。”我一下子覺得沒有了安全感——我們什麼時候意識到父母老了?就是當你意識到他要依靠你,而你不能再依靠他的時候。大概一個多星期後他就站起來了,我們全家也就鬆了一口氣。

他的第二次中風在2008年,當奧運聖火傳遞到我家鄉時,他正看直播,突然就中風了,等哥哥發現他,已經間隔了40多分鐘(後來我們才痛心地知道,這個病的送診時間特別關鍵,患者的身邊不能離開人)。躺在監護室裏,他昏迷了兩天兩夜,醒過來之後語言還是自如的,但一直不能走路,又經過兩個月的康復才慢慢會走路了。當時全家人都不知道他的病是阿爾茨海默症,只是從病徵上知道叫“腦卒中”。

我們家陽臺後面是個大足球場,他在陽臺上看踢球的人,一看就是三個小時;踢球的人換了兩撥,他還在看;回來喝點水,又去看。回到家不跟我們說話。有時候我說,爸,咱們聊會天吧。他嘆氣,還是不說話。他會去關心表妹的男朋友,保姆家的小朋友,而不關心我。我跟老公拌嘴了,哭了,打電話跟他傾訴,他不接我的話,握着電話就是不說話……全家人都覺得他變得特別自私、冷漠,在心理上疏離了他。

到第二次中風之前,他又新添了一個毛病,別人逢年過節送來月餅、茶葉這些東西,他當着客人的面翻開來看,看完,就把東西拿走了,弄得媽媽特別尷尬。客人走了她跟爸爸生氣,說了好多傷他心的話。

爸爸還變得特別斤斤計較,他跟我媽媽說,全家五個人,四個都姓楊,請你給我滾。媽媽哭着跑出門。她含辛茹苦一輩子沒有任何怨言,老了,這個“最可愛的人”讓她滾……她自己“滾”到賓館裏住着,天天暗自垂淚。我知道了這事兒打電話跟媽媽說:“媽你回去跟我爸說,全家五個人,四個都姓楊,其中三個是我生的,要滾也是你滾。”我媽想通了,理直氣壯地就回去了。

現在說起來像個笑話,但是當時我媽媽真的很傷心。她不能忍受我爸爸變得那麼自私,那時候我媽媽才五六十歲,還是很年輕的心態,而我爸爸已經走入重度腦萎縮的退行性變化中,他的手開始顫抖,頭會搖晃,我們還以爲這是正常的,人老了嘛——他“老糊塗了”。走路走着走着不知道回家了,他穿過一片森林,走到荒涼的鐵路那邊,回來以後跟全家人說,見到了表哥表嫂(其實他倆已經去世了)。他說,“他們還請我吃飯,他們給我烙餅”,然後從兜裏掏出來幾塊小石頭……

父親第三次中風之後就徹底臥牀了,只剩下不到140釐米的身長,頭顯得特別大,整個人衰弱到不足80斤重。所有人都不認得了,掐他他也不痛了,只有特別大聲響的時候會扭頭看一下。看着他的時候,我經常想起《地藏經》裏那句話:“不知魂神當至何趣”?我的父親、得了這個病的父親,他的魂神到底漂游到了哪裏?

臥病五年多,父親終於走到生命的盡頭。在還能說話的最後時光裏,他把我誤看成是我的媽媽,他說:“東陽(媽媽的名字)啊,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了,你要堅強,孩子們就只有你了……”他說:“東陽啊,你要把三個孩子帶大(他忘記了我們已經長大)……不光要帶大,要帶成好人,教他們善良和有用,不然我們這一輩子就白活了”……這就是父親給我們的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