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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歌手周雲蓬:自由就是腦子裏沒有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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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雲蓬,最具人文的中國民謠音樂代表人物,盲詩人。1970年出生於遼寧,9歲時失明,15歲彈吉他,19歲上大學,21歲寫詩,24歲開始隨處漂泊。周雲蓬的詩歌《不會說話的愛情》獲得2011年度人民文學獎詩歌獎。

盲人歌手周雲蓬:自由就是腦子裏沒有障礙

以下是央視記者柴靜採訪周雲蓬後寫的一篇文章:自由就是腦子裏沒有障礙

柴靜說,沒什麼美,沒什麼詩意,就是這麼個年代,就是這麼回事。盲人歌手,這是一個站在路邊用歌聲碰觸靈魂的羣體,他們的夢想都是真正用苦難磨礪出來的。

1

我第一次聽周雲蓬唱歌是三年前在一個酒吧裏,沒座位,大家都坐硬紙板上。

坐我前頭兩個姑娘在聊男朋友的事兒,拿着手機看照片,這個環境裏,我有一搭沒一搭聽着。

他唱到《中國孩子》“不要做克拉瑪依的孩子,火燒痛皮膚讓親孃心焦。不要做沙蘭鎮的孩子,水底下漆黑他睡不着。……不要做中國人的孩子,爸爸媽媽都是些怯懦的人。爲證明他們的鐵石心腸,死到臨頭讓領導先走。”

這歌太狠了,象刀子一樣扎人,我有點坐不住,聽完站起身走了。

從1994年克拉瑪依大火開始,多少事在人心裏過一遍又是一遍,漚了好些年,他才寫了這歌,火裏水裏,就這麼漚出來的。

他寫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卡住了,把“大難臨頭”改成“死到臨頭”,才覺得一吐爲快。

2

他9歲徹底失明,有記者問這是否從精神上摧毀了你?

他回答,不會的,那時我還沒有精神。災難來的太早,它撲了個空。

小孩子感到的是難受,象心上擦着砂紙。“小時候總是姐姐帶我去廁所,每次剛蹲下,姐姐就會在外面叫‘完了嗎?’我說沒完。過幾分鐘,姐姐又叫‘完了嗎?’我說‘沒完!’。心裏特內疚慚愧,彷彿自己是個賊。那時想,什麼時候自己想去廁所就去廁所,而且一個人去,想什麼時候完就可以什麼時候完,該多好!”

看看中國現在唱民謠的人,唱得青山綠水的,但70年代出生的人,誰有天真爛漫的過去?羅大佑唱《童年》是寫實,周雲蓬翻唱只能是個想象:“沒那麼文雅的童年,沒山沒水,我們那裏就是些平房。”

沒什麼美,沒什麼詩意,就是這麼個年代,就是這麼回事。人在貧瘠的地裏是貪婪地想象着一點兒溼味兒往出長的。

他有一個盲校的同學,媽媽是老師,每天都要讀一百多頁書給孩子聽,聽完了他就對周雲蓬說“我講給你聽聽”。

周說“氣得我……我媽媽不認得多少字,我就制定了一個策略,你不是看得多嗎,我就看得精,背一本《唐詩三百首》,背一千遍。《古文觀止》,古漢語,管它什麼,拿起來就背。他就說,哦你這個古代文學還可以”。

這個看了詼諧又心酸。

他心裏一直較這個勁,“要象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想去正常的學校上學,但不行,就報個高考補習班,離他家二十站地,都是走路。父母沒空接,有次他爸爸騎個大的平板三輪車來接,那種運煤的平板車,停在外面,他就特別不好意思……覺得這種車,還不如自己走回去呢。就走回去。

十七八歲的時候,正是虛榮心最強的時候,下課時走廊裏全是學生,他怕撞了人,還想到人羣裏有同齡的小姑娘,有一種自卑,他說那種心情特別扭,“走進那條走廊就像踏入地獄一樣,總是等所有人都進教室了,最後一個進去。”

每天回家把課堂錄音整理成盲文,有時候要抄好幾天,他居然能這麼把地理學好,“那時關於氣候帶,測算太陽高度角,都要看地圖,理解起來特別麻煩,我要動用所有智慧來理解。”

他青春期這種狂熱,幾乎是一種精神上的高燒,不是這樣也支持不下來。

我那時候能找到的有文學味道的書很少,他能找到的盲文書就更少,圖書館都是比如《毛澤東選集》,還有一些按摩的書,文學類的極少,《紅樓夢》全是潔本,涉及談戀愛的都給你刪掉。他說“我恨透那些刪書的人了”。

他考上長春大學特教學院的中文系。發現會彈吉它的男生比寫詩的男生更吸引女生,就開始學琴,學完琴教人,教一小時琴,人家幫他念兩個小時書。本來也想聽點武俠小說,但覺得讓別人念這樣的書,自己就太虧了,就念世界名著,人家讀得辛苦,他自己也只好強挺着不能睡着,“所以《復活》、《紅與黑》、《噁心》都是半夢半醒中讀完的。”

上完學他被分配到一個色拉油廠,“我想上班,工廠也不讓我去上班。我特別焦躁,成天在屋子裏轉來轉去。想着這樣的日子離死還有幾十年,怎麼過啊?我想勞動,但是不被允許。經濟利益還是另一方面。我參與不到現實生活中去,沒有榮譽感,沒有那種被人認可的成就感。”

他嘲笑那種日子是“狗活”,想來北京試試,先看能不能活下來,別的不會,會寫詩,會彈琴,所以一下車就去了西直門地鐵,賣唱掙了二十塊錢,覺得能活下去,就留下來了。

賣唱這兩個字看着很刺目,但他不迴避這個詞,他說這裏頭有一種命,“盲人有自己的祖先。荷馬、高漸離這些盲藝人都喜歡到處走,在街頭唱歌。可能因爲失明以後會脫離社會的流水線,成爲很閒很沒用的人。沒用也就不會受到流水線的帶動、衝擊,就到處轉一轉,用唱歌記錄時代,一輩子就過去了。”

3

1998年我剛來北京的時候,碰見的男青年,經常都是三句話,“我漂在北京,我是搞藝術的,我總有一種想死的衝動”。

有的還有第四句話“你們學校在哪兒?要不我到你們食堂找你吧”。

後來看周雲蓬寫,他當時住在圓明園,那兒都是不着四六的藝術青年,大都這套路,靠這幾句話泡妞和蹭飯,等飯點兒到了,坐人對面,你就得讓他“吃一碗吧”。

“不吃不吃”,

“吃一碗吧”,

“不吃”,

“別客氣,吃兩碗吧”,

“那行”。

他沒那種小混混氣質,只好每天鹽水煮麪條,沒事整天讀《聖經》、讀陀思妥耶夫斯基、讀舍斯托夫和基督教神學的書,不停追問自己很多終極問題。自嘲當年的“大而無當”。

他自己也說,那個階段,思想還沒有落實到生活裏。他的朋友寫過,他喝醉了,一屁股坐在門前冰冷的水泥地上,死活不肯進屋,還用盲杖狠敲着地面,一遍遍地狂喊:“要麼握手,要麼絕望……要麼握手,要麼絕望……”

他說 “我以前是個苦大仇深的人。我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你是個殘疾人,你要自強不息,身殘志堅。我去北京之後一直在淡化這種意識,別老當悲劇英雄。”

他說人爲什麼會絕望?就是你脫離了個體,脫離了具體的生活你就容易絕望。

他現在喜歡老六的說法”見招拆招“……”人應該在具體的生活中生活,一件一件事情做,不要老想些大問題,大問題都是由小問題組成的,小問題做好了,大問題就自然解決了,老想沒有用。

4

我倆初見面,我說我是誰,他說我認識你。我一愣,他說97年我在長沙,聽你主持的電臺節目,他還補一句證明一下“火柴的柴,安靜的靜”。

我都不太相信,怎麼會在那兒遇上?他說當年在長沙唱歌,我奇怪,那時候湖南酒吧還遠不成氣候,好象都是夜總會,肥頭大耳的主持人說塑料普通話,有小姐晚上跳豔舞的,唱歌的人都一口湘潭話,上臺先說葷段子,後來知道他確實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唱,介紹到他,主持人說:“這是來自北京的金甲殼蟲樂隊的主唱周雲蓬!”

他掙點兒錢,到處走,走一走再回北京住一陣子,上海蘇州杭州南京長沙騰格里的沙漠阿拉善的戈壁,那曲草原和拉薩。走滇藏路,徒步到昆明。

晚上有帳篷,不是買的,是找個裁縫店,找了些塑料布縫起來的。晚上刮個風就倒。身上就只有四個涼包子,一瓶小二鍋頭,又下雨,飢寒交迫,就地睡下。帳篷根本不頂事,都溼漉漉地糊在臉上。

冷熱飢渴,這都特別具體,用他的話說,算是知道了自己的渺小,也別追問什麼終極意義了,沒有那個。生活本身“不好不壞”。

有人說是不是用流浪考驗自己的意志,他說:“這種考驗有意義麼?你也可以把手放到火上看誰時間長,這也是考驗意志力,但是這是一種自虐行爲嘛,爲了顯示人類的意志去做這種事情我覺得是一種虛榮,還不是個人的虛榮,是一種集體的虛榮感造成的一種東西,有的人以爲全人類的目光都在注視着他,哪怕在孤獨的時候,他也爲了某種目光在生活。”

他喜歡走,但是走到哪算哪,不是爲了征服什麼,也沒有那麼強烈的目的非要走到哪。

當天在現場還有個女孩說,“我朋友讓轉告一聲,希望您永遠不簽約大公司,永遠在路上歌唱。”

周雲蓬笑,“這是希望還是詛咒啊?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生活得好。只有不正常的人才希望自己受苦。就像《大獨裁者》裏說的一樣,那些人是機器人。我覺得你的朋友應該希望我能賣很多唱片,籤大公司,有海邊的大房子,在新聞聯播放《中國孩子》,我們不歧視主流媒體。”

衆人看着我笑。

有人問,那請問怎麼能兼濟天下?

他說,作一個自私的公民,能捍衛自己權利就不錯了。我們過去的教育都是兼濟天下給自己弄得面目全非也不敢說話,太空洞了。

他說過其實人類這個概念就是一種幻覺,“因爲你到不了所有的地方,你也不能接受所有的人,其實你所謂的人類就是你身邊的親戚朋友,別的都是一種虛幻的東西,而且最終要回歸到個人,什麼都要最終迴歸到個人。”

5

那天座談會是聊詩與歌,我說小時候接觸的第一首詩是“一朵紅花紅又紅,劉胡蘭姐姐是英雄,毛主席題詞金光照,生得偉大死得光榮”,一邊跳皮筋一邊唱。

他也差不太多,等到了青春期,看朦朧詩的年紀,我抄汪國真席慕蓉,他看北島泰戈爾,那種翻譯體的痕跡不容易脫離,在他的書裏還是看得出來,比如他寫《山鬼》:上帝坐在空蕩蕩的天堂,詩人走在寂寞的世上……俯瞰逝去的悲歡和滄桑,扛着自己的墓碑走遍四方。

“滄桑”“俯瞰”,這種詞兒我們都喜歡過,用他的話說,有一種“挺正經”的勁兒。

要打破這個不容易,學了那麼多年都是要對仗要排比要押韻,“用十幾個排比句把對方打倒”。

我和周雲蓬那時候都經常代表學校去參加講演。題目基本上都是《我的家鄉》,最後一句通常是平地裏突然拔高一聲兒:“難道不是這樣嗎?”

一灑狗血就是滿堂彩。

他一個老師挺好,調走了。有個同學寫文章:“李老師,雖然你已經離開了我們……”

他說,人都不會表達愛了。

男女之情也一樣,他說,說給你介紹個對象,這種詞就是一個很官方用語,‘對象’是一個哲學用語,介入一種男女之間的私情,讓你對這個詞一點都沒有慾望了。還有什麼”生活作風問題,你的個人問題今天解決了嗎?

他覺得普通話本來就是一種人造語言,卻硬生生地介入了人的私人生活。

他用了有語音功能的電腦之後,人有了隱私纔有尊嚴,能更自由地閱讀,比方可以私下裏看《金瓶梅》,可以狂熱地看武俠小說了。他說,“閱讀跟戀愛一樣,要私人化,隱祕化。”

後來他四處走,喜歡聽地方戲,看唱粵劇的盲人,全是北宋,南宋的古詩詞。還有蘇州評彈,小橋流水和白蛇傳,用樸素的字兒唱人心裏的感情。慢慢生活中儘量用直觀的語言,不要塊狀,不要排比,儘量親切。

他喜歡那些新的網絡語言,悲催,苦逼,給力,說更多有色彩、有力量的民間語言出來,將來的詩人會有更好的土壤,可能會寫的越來越好。

在座談的現場他放了“野孩子”的歌,是寫凡高的《伏熱》:

他的心就象石頭一樣堅強

就算破碎了,那也是,那也是石頭

他的愛就象花兒一樣善良

就算天黑了,那也是,那也是花兒

他說,多簡單的詞兒,花兒和石頭,這簡直是被先鋒詩人嘲笑的詞,但這詩意。

6

周雲蓬寫過一段話,“在我的夢裏,會憑着小時候的記憶,看到樹是綠的,還是藍的,我健康的奔跑,不用怕撞到什麼。可是我夢見了她,完全是一個黑影,因爲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從此我在夢裏和白天,都是瞎的。”

這個疼,是在人心臟上捏一下。

之前他迷戀米蘭昆德拉的小說裏的薩賓娜,追求絕對的自由,“後來才明白,人一旦投入具體生活後就會成爲生活的一部分,沒法完全自由。生活一定要參與進去,然後才明白心靈的自由是怎麼一回事,很多快樂是來源於不自由,你若是愛上一個人,它就是不自由的。一切專注都會損害自由”

兩人在一起,沒有錢,脾氣也不會好,所有的浪漫都磨沒了。快分手,他在寧夏,半夜聽到樓道電話響就往外跑,總覺得是她打來的,還是分了手。

他說,戀愛的這種痛苦,會讓人落到地面,精神迴歸到肉體。崔健怎麼唱的?----戀愛的時候理論都是虛的,只有分手時的疼痛纔是實的。

戀愛最讓人瞭解什麼是無奈,你沒法預料也不可爭取,命運象磕煮熟的雞蛋一樣,不急不慢地,把人的殼一層層磕掉了,柔嫩脆弱地露出來。

他原來覺得詩與歌高於生活,這後來才明白歌和詩只是生活的流露“那麼多經歷,那麼多故事,最後變成一首歌,但它們的目的並不是變成一首歌,它們是沒辦法了”。

他寫了這首《不會說話的愛情》:

繡花繡的累了吧 牛羊也下山嘍

我們燒自己的房子和身體 生起火來

解開你的紅肚帶 灑一牀雪花白

普天下所有的水 都在你眼中盪開

……

日子快到頭了 果子也熟透了

我們最後一次收割對方 從此仇深似海

你去你的未來 我去我的未來

……

期待更美的人到來 期待更好的人到來

期待我們的靈魂附體 重新回來

重新回來 重新回來

期待我的靈魂附體,重新回來。

痛苦不是財富,痛苦就是痛苦,“你要知道這些經歷是爲了一首歌,你非氣死不可,你纔不願意去寫。你會想,別寫那首歌了,寧願經歷好一點。”

只不過人無路可走的時候,說不出來的時候,音樂降臨。

7

零四年以後,他經濟壓力不像以前那樣大,精神上就自在一些,幽默感在音樂裏也復甦了,不那麼沉重,在歌裏跟李白開玩笑。

他說住在香山把過去生活裏黑暗的東西消解了很多.他喜歡爬爬山,偷偷翻到植物園裏邊,一條小路拐來拐去,能找到好多名人的墓。劉天華、劉半農、梅蘭芳、馬連良,還有梁啓超,“他們都靜靜地呆在那裏,看着我看不到的世界。”

他寫了《春天責備》,說“這個詩剛寫的時候,我是感覺到春天很多繁茂的花,它對於人是一種責備。你比方你的生活很抑鬱,生活很暗淡,它對你就是一種責備。”

他寫:“我的小屋後面是樹木叢生的野山坡,坡上有一片墓園,墓園旁擺放着十幾個蜂箱。天氣好的時候,蜜蜂的嗡嗡聲融入陽光,有一種催眠的作用。一個人坐上個把小時,時間緩慢逐漸凝固,感覺自己成了金黃琥珀中的一隻昆蟲。還有一隻貓和狗,每逢我改善生活,他們都會不請自到。鍋裏的羊排熟了,我摸索着掀開鍋蓋,鍋沿旁左邊一隻貓頭右邊一隻狗頭,都躍躍欲試着。”

這裏頭有一種爛熟的心平氣和,他說古蘭經裏有句話:命運如大海,自由如小舟。你的船不可能到陸地上去航行,人要尊重一種界限,可是這隻船在命運裏還是可以很自由的。

他看不見字,但對《詩經》有一種嗅覺上的好感,他寫:

“詩經最終長成了一株香樟樹

杜甫是那種沉積的落葉

歐陽修是秋天的苦香

他說: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予之嘆息”

後來他寫《牛羊下山》,包括《不會說話的愛情》的歌詞,很多來自於嗅覺上的靈感。“牛羊下山,晚炊,草木香,山氣日夕佳,生火的柴火和牛糞味,陳年的米缸。嗅覺更接近於藝術的本質,它和藝術衝動一樣的深邃原始。”

他說在西藏喜歡聽牛鈴的聲音。“一低頭一擡頭,周圍全是牛鈴的聲音,變幻莫測又清透。我比較喜歡水聲,海洋啊,流水啊。我去過雅魯藏布江大拐彎,據說那裏的水很壯烈。我聽了聽,像悶雷,很低沉,很持久。我是靠聽覺來感覺世界的。”

這世界是他聞出來,聽出來,摸出來,踩出來的,人們只是看到事物存在,但他能感覺到事物的存在,看看他寫這個……

“爲什麼我唱: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

而不是一個叫馬頭,一個叫馬尾?

木頭裏有人的嚮往和悔意。

張棗詩云: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很多人有眼睛,但他們早已不看,不聽,沒有感覺,象石頭一樣不再閃爍。

8

在中央臺錄節目的時候,有觀衆對他說,“我非常不幸失明過,又非常幸運地重返光明,所以我想把失明時感受到的一切展現出來。”

周雲蓬說,如果你失明的時候沒有做好,那你能看見的時候也未必能做好,我並不認爲失明的生活會是一種藝術的來源、靈感。

他說,失明是一個存在,對他來說,走在街上,被石頭絆了個跟頭,這個石頭就會提醒你一次,你缺了些什麼,那種感覺滲透一生,沒法超越。他說,“我承認它的存在,也承認沒法超越,或許這就是我看待它的態度。”

有人說那你怎麼保持平衡,他說我尊重我的傾斜甚至倒下,平衡是高高在上者的品質。

常有人問他,“你看不見是否非常痛苦?”他說,“還可以。”

他們說,你真堅強。

他說,你要讓每個人說起來,誰都挺痛苦的,痛苦是個最普通最平常最普及的東西,比電視還普及。

很多人說:“見到了你,才覺得能看見世界是這樣的幸福”。

他說,幸福不是比較得來的。

9

老羅心疼曾軼可,要給她錄專輯,有天說約了周雲蓬和小河給小曾做配器,我們都意外——這八竿子打不着的幾個人怎麼摻和到一塊,最後小曾果然沒去,說瞧不上這音樂。

他們幾個人就圍着個空椅子合了張影,羅永浩自己也覺得“不堪回首”,不過周雲蓬說起這事兒笑呵呵,說小曾的歌挺好,詞的語感很好。只不過她上了超女,所以爭議大了。

“如果她是一個地下樂隊的,比如說”幸福大街“的,沒人會覺得她這麼跑調會怎麼着,左小祖咒也跑,就沒人說。”

他沒有陣營感,也沒有劍拔弩張的東西,不刻意製造高潮,也不刻意反高潮,他只是誠實。

座談會現場有一個年青男孩,站起來對他說,很快要到克拉瑪依多少年了,讓他唱一首《中國孩子》。

他說,這不是唱這歌的場合。歌也不是說,來你唱一首吧就唱的,那對歌也不尊重。

那男孩說“那你就組織免費的紀念演唱會吧”。

他說他現在不打算做這件事,他又補了一句,“不紀念,人們也會記得的,慢慢來”。

我問他,好多人對你的期望就是希望你表現出更多憤怒的那個勁。

他說,我覺得憤怒是一種偶然的、意外的東西,人的常態應該是平靜的、溫和的生活。如果要是總是憤怒,人早活幾年就給氣死了。

我說,但有人對地下歌手的印象,應該像標槍和匕首一樣。

他說,如果有目標可以自己去做標槍和匕首,但是不要苛求人們必須去做標槍和匕首。他寫《中國孩子》也是從水與火的痛苦出發,從人的本能和感受出發去寫的。

四川地震後,很多校舍倒塌,很多朋友問他,說,老周,《中國孩子》這首歌是不是專門爲四川孩子再續寫一段?

他說,我又不是郭沫若,才思沒那麼敏捷,我首先看重的是音樂的審美,而不是過分應景。

零八年一幫人去北京南站坐輕軌去天津,結果奧運期間買不到票,很可氣。跟他去的朋友就說:老周,寫個歌兒罵罵他們!

他說,“我很怕被這樣”類型化“。其實我喜歡情緒更復雜一些的,PinkFloyd,Tom Waits那樣。那需要心態更放鬆,不要老進入兩極狀態”。

我說,很多人期望你能對現實進行批判。

他說,“音樂一旦變成無產階級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或者是什麼,那就走向另一個反面了,我覺得應該音樂人心裏有數,不是應該大家一捧你,你抗議你很牛,然後你就頭腦一暈你就抗議一輩子,我覺得那個是很無聊的事情,也是一個特別危險的事情。”

所以他說詩歌的第一性永遠是詩性,不是工具,不是用來教化和革命的。

10

很多人面對殘疾人,都容易有一種沉重感。

就好象不沉重不夠尊重,當天在現場問他的問題都是這麼起頭的“周老師,我問一個比較俗的問題啊,請問您有沒有流浪的情愫?”

情愫,都是這樣的詞。

飯桌上剛認識的氣氛裏也有這個鄭重的緊張,稍過一會兒就會發現,他鬆鬆垮垮喝着酒,但隨手一句,可以在言辭上直接修理老羅,讓我們樂不可支。他蔫壞一笑。

那天在現場,有人問我,說你怎麼會跟老羅和馮唐這樣的流氓一起混啊。我說,哪有姑娘喜歡肉頭肉腦的好學生啊,只不過不好意思壞。

周雲蓬也說,作爲一個盲人不容易壞起來。人們會覺得,作爲一個弱勢羣體,你還敢壞啊,太不要臉了。

他高中的時候跟轉學來的姑娘戀愛,兩人約會,因爲看不見,被學校發現了,他是好學生,學校認爲你怎麼能這樣自毀身殘志堅的典型,他說“我情願像一團泥那樣癱軟在自己的幸福中,也不願成爲廣場上站得筆直的雕像。”

他說所有弱勢羣體都有這個問題。“我基本上比他們還稍微壞一點,但也不夠壞,但多少年我總希望能擺脫道德上的約束,我憑什麼不能怎麼樣?首先我能破壞這種約束,然後我能自願遵守。要不就特別扭,不自由。”

他看了我採訪盧安克的節目,說那是一個有詩性的人,你看他說的那句話,“自由就是腦子裏沒有障礙”。

11

周雲蓬在少年時代認識過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她是先天性失明。幾乎沒跟任何人說過話。只是據說歌唱得好。

大家圍坐一處,想聽她唱歌,一個高年齡級的女生陪着她。那女生說:“童童,給我們唱首歌吧。”大家很安靜。她說:“一,二,三,唱!”孩子沉默着,如此多次,她的歌聲才突然響了起來。她唱的是“黑鴉鴉的黃沙崗,挺起個鑽天楊”。

周雲蓬說,經她的口唱出,這首歌經加工後的浮華、庸俗之氣沉澱淨盡,只剩下那種來自民間的愁苦和蒼涼。“這樣小、這樣封閉的一顆心靈對憂傷的理解,它事實上承載着何等重量的負擔.”

他稍有名聲的時候,有一個紅色推土機的公益計劃,把專輯銷售的全部收入將作爲啓動資金,購買mp3、樂器,讓盲童有接觸音樂和書的機會。

他前陣子到上海演出,說:“有個小男孩,問我有沒有使命感,我說沒有。可他偏讓我有。他說我覺得你有,我說我真的沒有。他說你那有救贖感!這就做作了,我儘量淡化這種東西”。

他說尤其不喜歡“使命感”這個詞,“好多事就是被太有使命感的人耽誤了”。

他說過一句話“我是一個殘損的零件,在社會精密的大流水線中派不上什麼用場,那就做一個玩具,有朝一日交到一個窮孩子手中。

我們的文化裏,最有名的盲人應該是拉《二泉映月》的阿炳,周雲蓬曾經去過無錫,想寫一本阿炳的傳記,他有一個疑問是“阿炳的音樂幾乎家喻戶曉,可是他是怎樣生活的?以怎樣的方式去愛一個女人的?最專業的歷史學家也知之甚少。”

他找來找去,還是沒有找到什麼資料,他說,如果阿炳在天有靈,他會想 “我活着的時候你們幹嗎去了?”

他說這事唯一給他的啓示是,去理解、去愛你身邊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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