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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妻子朱安,一生欠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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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妻子朱安,一生欠安


魯迅妻子朱安,一生欠安

朱安,魯迅的第一任妻子,1878年6月生於浙江紹興。1906年奉母命嫁與周樹人,1919年隨夫定居北京,寄寓周作人處,1923年周氏兄弟決裂後被迫遷居。1926年周樹人赴滬與許廣平同居,朱安獨守空房至1945年逝世。一生顛沛,未得善終。

我,就是朱安。

1

下花轎時,我掉了繡花鞋,是凶兆。

光緒三十二年六月初六,我的大喜之日。

五年後,我又見到他。嶙峋得清冷,而倨傲。

月色淒寒。

蓋頭久久沒掀,燈花大抵瘦了,他坐在太師椅上,翻書,不語。我瞥見牆角的一隻蝸牛,一點點向上爬,很慢,彷彿時間。

五年前,父母之命,我便成了周家的媳婦,年底完婚。他是江南水師學堂的學生,書香門第,祖父是京官,犯了錯,鋃鐺入獄,家道也便中落。我家爲商,我長他三歲,似是一樁好姻緣。

成親在即,他卻要留洋日本,耽擱婚期。臨別,我隨周家人送行。他對我說,“你名朱安,家有一女,即是安。”周家無女,從那時起,我就自認是周家的人。讓他安心,讓家安寧,是我畢生所願。

我等了五年。等待有朝一日,一路笙歌,他來娶我。

可是,他遲遲不歸,杳無音信。

聽娘娘(紹興話,即婆婆,下同)和親戚說,他成了新派青年,囑我放腳,進學堂。我四歲纏足,母親言,好人家的女子都是三寸金蓮,大腳醜陋鄙俗,不成體統。今我二十有餘,又談放腳,徒遺笑柄。自古迄今,女子無才便是德,身爲女人,開枝散葉,打理家務纔是分內之事,讀書識字非正業。朱家傳統,容不得我挑戰。說到底,我不過是個小女子,舊時代的小女子。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婚禮時往大如船的鞋裏塞棉花,沒承想,下轎時竟掉了,欲蓋彌彰。

牆角蝸牛仍在奮力上爬,夜緩緩地淡了。我想起那年渡口,他對我說,家有一女即是安。彼時的他,舉手投足都是文弱書生氣,不似如今,棱角分明。我心內有點憎恨起日本來,是日本之行讓他改變。我預感到世道變了,只是不知新世道,容不容得下一個我。

洞房花燭夜,彼此默然的一夜。一沉默,就是一輩子。

三天後,他再度離家,去日本了。

2

宣統三年,也就是一九一一年,滿清垮臺。

我的婚姻,已經走過第五個年頭。

先生回國兩年來,先後在浙江兩級師範學堂和紹興中學堂當教員,現在是紹興師範學校校長。他從不歸家過夜,偶爾行色匆匆地回來,懷抱許多書,我看不懂。他和娘娘說話,說“國民革命”、“中華民國”,大抵是些國事,知我不懂,便不對我說。我沉默地聽,寂靜地看,他時而激昂,時而悲憤的模樣,我很喜歡。他是做大事的人。

我出街,街頭巷尾的茶館都是“革命”的說法,人們好像與從前不大一樣。像先生般不束辮的男人多起來,女人也漸漸不裹腳,天下亂了。先生似乎小有名氣,路過酒肆藥鋪,常聽聞“周樹人”云爾。我是驕傲的,因我是周樹人之妻。我亦是疼痛的,守着有名無實的婚姻,枯了華年。

先生是摩登人物,對這新氣象,自然是喜悅的。我卻是個舊人。貼着“包辦婚姻”,邁着三寸金蓮,被風雲突變的世道裹挾着,顫巍巍地撞進新時代,往哪裏走,我不知道。

晌午,我回孃家。

先生去北平了,我不識字,託小弟寫封信。

先生樹人:

不孝有三,

無後爲大。

望納妾。

妻朱安

一九一四年十一月

先生未復,聽說動了怒,說我不可理喻,不可救藥。

正如下花轎時掉鞋,在他面前,我如履薄冰,卻總是弄巧成拙。我是愛他的,甚至允許他納妾,可他不懂。只有娘娘疼惜我,打理周家上下多年,我不像周家媳婦,更似周家女兒。一九一九年,先生爲了事業舉家北上赴京,我於是離了這江南水鄉,離了孃家。一別,竟是一世。

“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我的人生依附於丈夫,他是大器之才,命運繫於國運。我的一生,便在天翻地覆的歷史洪流中,顛沛流離,支離破碎。

人生盡處是荒涼。

3

北平只有老鴰憔悴的哀叫,日子裏滿是乾枯的味道。

我們住在二弟周作人處,弟媳信子是日本人,作人留洋日本時“自由戀愛”而結合。她思想進步,又懂寫字,深得先生喜愛。來到北平我才知,先生聲名竟如此顯赫。來訪者絡繹不絕,有學生,也有大人物。每遇客訪我都居於後屋,他應該不想我出面待客。先生由內而外都是革新,只有我是他的一件舊物。

今日我在後屋時,作人走進來。

“大嫂,你怎麼一個人在這?”

我笑了笑,沒有答。

“大嫂真是安靜之人啊,這麼些天都沒聽你講過話。”他的聲音裏有舊日時光的味道。

我想了想,說:“作人,你教我認字吧。”

“好啊!聽大哥講,我只當你頑固不化。既然你追求進步,我斷然全力助你。”

他寫下八個字:質雅腴潤,人淡如菊。“形容大嫂,恰如其分。”

後來,每當先生待客,作人便來後屋教我寫字,有時也與我交談。十幾年的婚姻,我心如枯井。作人似是井底微瀾,讓形容枯槁的時日芳草萋萋。

“大哥現在教育部供職,也在北大教書,不叫周樹人,叫魯迅,是著作等身的大文豪,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袖。

“大嫂,你雖是舊式婦女卻不愚鈍。你很聰慧,大哥不接受你或是先入爲主的偏見,以爲婚姻自主就是好。

“事實上,你也看到,信子是我自己選擇的妻,她揮霍無度又常歇斯底里,大哥一味崇洋,未免太過激進。

“大哥是成大事之人,歷史恰到岔口,所謂時勢造英雄,他定會青史垂名。社會規範劇變,總有人成爲犧牲品,龐然歷史中,小人物的疼痛無足輕重。歷史會忘了我們的。”

“……”

斑駁的時光疊疊錯錯。在北平八道灣的四年,是我人生中唯一的陽光。無論如何冰冷漠然的人,在暗如淵壑的生命裏,總有一次,靠近溫暖,靠近光明。生是修行,緣是塵路的偈誥,因這來之不易的剎那芳華,我忘記哀傷,忘記幽怨,得你,得全世,得一世安穩。

然而,滿地陽光涼了。

作人與先生決裂,因先生偷窺信子沐浴。

人生如紙,時光若刻,涼薄薄涼,夫復何言?

結髮十七載,未曾同居,現在竟窺弟媳,大約是爲“新”。先生料我不識字,書信從不避我,我於是看到作人遞來的絕交書。

魯迅先生:

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在所見的或者纔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後請不要再到後邊院子裏來,沒有別的話。願你安心,自重。

先生被迫遷居,臨行對我說,留在作人家,或是回紹興孃家。

我不說話。兩行清淚,驚碎長街清冷。他們兄弟二人已然恩斷義絕,此地可堪留我?若回紹興,我便成休妻棄婦,給朱家蒙羞。世人都說先生待我好,誰知我吞下多少形銷骨立的荊棘?我一輩子,無論多難,只哭過兩次。那是一次。

娘娘心疼,勸先生:“你搬了家,也要人照料,帶着她罷。”

先生瞥了我一眼,清冽而凜然。那年渡口,早已物是人非。往事倒影如潮,歷歷涌上心頭。

花自飄零水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