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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學昭:過同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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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學昭:過同蒲路

陳學昭:過同蒲路

我們在某村停留二天,準備過同蒲鐵路。在抗戰時期,一般人過這條鐵路叫做過封鎖線,因爲沿整個鐵路敵人滿布了據點,五里路一個碉堡,配備着人員和重武器。敵人雖然已經投降,由於國民黨不准許八路軍接受日軍的投降,更由於閻錫山勾結敵人,把日軍用做****的骨幹,同蒲路的敵人據點裏,不但依舊佈滿着敵軍,有幾處還比敵人投降以前加多了,他們四出擾亂,搶劫老百姓的財物。

我們到達那村莊時,正是“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裏”,老百姓這裏那裏到處在打場,我不是畫家,卻也被這幅辛勤、生動的景色所感動,使我聯想起米蘭的油畫《秋收》。

這一帶的物產不豐富,──包括五寨在內,只生產蕎麥、胡麻和山藥蛋。“吃養面,睡熱炕,”這就是晉西北老百姓生活的概括。我第一次看見蕎麥和蕎麪,也不知道這東西應該如何吃法,只好請老百姓幫我們做。我住的那家老百姓,妯娌倆很高興的幫我們做,一邊做蕎麪,一邊和我談着天,她們把我從沒有見到過蕎麥這件事當做一個笑話,因而問這問那,想象我是什麼都沒有見過,而是過着一種異樣的生活。她們把蕎麪揉好之後,做成小小的一個一個卷,放在蒸籠裏蒸熟,這就可以吃了。她們告訴我,蕎麪是耐飢的,照本地的習慣,吃蕎麪必需吃配或吃酸菜湯,這地方老百姓家家戶戶自己做有酸菜。她們把自己做的酸胡蘿蔔切成絲,浸在酸湯裏,拿來請我,雖不愛吃酸味卻也覺得很可口。新蒸的蕎麪卷有一種引人的香味,倒像那新烤出爐的麪包香味。她們和我談,在敵人佔領時,老百姓是沒有吃的,每垧地至多隻能收一百多斤,但敵人要他們繳三百多斤,老百姓把家裏一切所有都收集起來送繳敵人,自己只好拔野草吃。現在,他們能吃到蕎麪和洋芋,還儲藏着幾缸酸菜。她們歡天喜地的談到減租減息的好處:“現在租減啦,種莊稼的也有得吃吃啦!”當然,他們對革命的政權是擁護的,對革命的八路軍隊也有認識,總說:“八路軍不讓咱們老百姓吃虧。”她們的家庭看去是個和睦的大家庭──這也一定的,農民的生活得到了保障,家庭也就自然和睦了,女人被打罵,成爲出氣的對象這類情形也沒有了,所以在我遇到的新老解放區的婦女,沒有一個不讚揚八路軍。革命政權和革命軍隊帶給婦女的好處實在多,這因爲中國婦女是一向受着雙重壓迫的緣故──翁姑都健在。兩個當家人都在前兩天因事出外去了。那年近六十的老漢,高高而多皺的額角和烏黑的眼睛,高大的個子,顯得很有神采。他好像怕惹人討厭的,不聲不響,悄悄地從他家人身邊走過。我發現他是一個善會人意而有着細緻感情的老農民。他爲我向他的侄兒換得一個騎鞍,用着他那發顫的手替我修理鞍上的皮帶並告訴我應該注意的地方,使我覺得那麼親切。同行的馬伕是一個急躁而脾氣暴烈的人,這一路來,當他揮動着鞭子,口裏大聲吆喊着咧咧咧的時候,不單牲口害怕,連我也真覺得是驚心動魄的;每在我跌跤的時候,生怕被他看見了,要被當做一個錯誤來受他批判似的。這個老漢卻使我想象,如果作爲旅途的同行者,一定是不討厭的。青春從來是美麗的,但我更愛高貴的品質和智慧。

當我坐在他們院子裏的蕎麥秸上,暖和的太陽照着,用鉛筆隨意的記一下我的旅程時,他們九歲的大孫子,不管大人們如何喊他走開,不要打擾我,他還是依依地靠在我的膝頭,看着我寫。“歡喜唸書嗎?”我問他。“歡喜,”他回答。“爲什麼你不念書呢?這裏有小學堂嗎?”“過去是有的,咱們不念他們鬼子的鬼書,全是鬼話”,老漢走過接下說:“以後你可以唸書了,念咱們自己的書,中國人的書!”我撫着孩子的頭說:“日本鬼子到你家來過嗎?”“來過。”“他們來做什麼呢?”他們跑進我們家裏來,說:‘請教請教的’,把我們雞棚裏的雞捉走了,蕎麥也裝走了,雞蛋也拿去了。他們什麼都要,我的褲子他們也要。”小孩說:“他們還拔出刺刀問我爺爺:‘什麼的幹活?……’把我爺爺打倒在地上。”老漢感慨地說:“受夠罪了!偏偏還不死!”“你不能這樣說,你還要活呢!還要讓你看見一個繁榮的新中國,還應該讓你過一些快樂的日子!”我對他說。

在那裏人和牲口都吃飽,飽飽,休息夠了之後,我又上路。黃昏時分,到一個小村,我們停下休息並飲水;忽然,我轉過頭來,看見一個背槍的人,緊緊的立在我的身旁,不覺怔了一下,問:“你是做什麼的?”“我是來保護你的。”他傲然地說。“你幾歲了?叫什麼?”“我叫馬三笑,二十歲。”他回答。“你是什麼時候參加八路軍的?”“已經參加了四年。今夜我的任務是送你安全地過路去。”我爲他坦率的傲然的口吻所感動,同時卻覺得需要一個才二十歲的青年來保護,好像自尊心受了傷似的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但我是瞭解這位青年戰士的心理的,這麼年青,他已有了四年的戰鬥歷史。做一個革命軍隊的戰士,是多麼的光榮,多麼值得驕傲的事!用不到我來替他們宣傳或誇讚,他們自己的行動都將是一個正確的證明。八路軍是這樣好的軍隊,同了他們紀律的嚴格以及他們對於老百姓的愛護,他們是中國這一代優秀青年的代表!我衷心尊敬他們。“這樣說來,我們已經到了危險地帶了?”我問。“還沒有”,他回答的話都是斬釘截鐵的,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不少。

我們出發不久就過一條河沿,我的牲口竟頑強地不肯過河去,好像被什麼東西所驚嚇,盡在河沿亂竄着。我用力打它,但柳條鞭子一點也不生效力──這一路來,每天上路總要找—根樹條,把驢子打着走,同伴們笑我“出洋相”──幸而馬三笑的槍托一下就把它趕上了前邊的人。整個夜行軍中,都是依靠他的槍托使我不至於離前邊的人太遠;但我覺得很抱歉,因爲顯然這決不是他的任務。牲口跑着跑着,跑過高山,跑過碎石子路,它迅速地跑着,竟使我覺得在這夜裏,牲口的腳彷彿矮了似的,矮得已經接近地面。四周是靜寂的,只有馬蹄得得的聲音,單調地從地面上滑過。馬三笑一直在我的旁邊。我們只聽到敵人的六響擲彈筒,什麼事情也沒有遇到的過了同蒲路。

人們不是被瞌睡,就是被口渴所困,多數是被瞌睡所困;有的人甚至因在馬上朦朧而跌下來的。但我卻清醒地望着那閃爍在天空的北斗星,好像發光的眼睛,不禁癡癡地想:今夜,可曾有遠方的朋友,當埋頭在工作中的不眠之夜裏,想到有人是在跑着路過夜的麼?

當我伸手從棉軍裝袋裏摸出兩個餅子,遞送一個給馬三笑時,不知什麼時候,他已離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