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僞白富美的雙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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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第一次意識到王思琪是僞白富美,大概是在初中的時候。
  
  當時,我剛轉入這所中學。學校不錯,建築古樸,風景優美。附近的咖啡店和餐廳都很好吃。許多同學都出身良好,他們父母佔據着社會中的重要資源。出生在這種家庭裏,你不需要比任何人聰明、善良、勤奮,就有機會擁有他人奮鬥一生也未能得到的東西。
  
  如果說其他學校的青春是愉快、輕鬆的,我們這裏,就是守序邪惡——強者被喜歡,弱者被欺凌排擠;即使是弱者,一旦也機會,也會去欺負比自己更弱的人。所謂的弱者,就是指窮,或者智力平庸的同學。
  
  我校的歧視鏈之所以如此牢固,老師也是功不可沒。他們有意無意地表達出自己只喜歡兩類人——聰明的,以及,有錢的。
  
  曾經有人說《緋聞女孩》體現貧富差距之中的殘酷青春,我倒覺得,它並不殘酷,甚至說得上是童話。在電視劇裏,弱者還有反抗、上升的餘地;而在現實中,貧窮的孩子不僅受到同學的欺負,還要遭受來自成年人的碾壓。
  
  當時,我和王思琪坐前後排。開始的時候,我們的關係並不差,我媽媽還邀請她來家裏吃點心,帶我們去看戲。直到,她說一些奇怪的話,比如說,她喜歡新加坡的雪景,在歐洲邂逅中東王子,王子還送她一條鑽石項鍊作爲定情信物。
  
  我知道那是謊言,就逐漸疏遠她;後來,我和王蒙蒙成爲好朋友。
  
  王蒙蒙對王思琪有一種先天性的厭惡。在私下,她吐槽王思琪“穿着七浦路的T恤衫,把身上的肥肉都勒出來了”。在公開場合,她直接諷刺王思琪“你的中東王子什麼時候來找你”。
  
  王思琪不在乎大家說什麼。她的構思嫺熟細緻,她說自己剛搬到學校附近的千萬豪宅,說中東王子每天都空運玫瑰花到家裏來,送她Tiffany&Co的首飾,並且許諾明年要與她訂婚。王思琪從來不穿名牌,理由是她的父親是知名中醫,熱愛國學,信奉嚴苛的教育準則,禁止她使用奢侈品與首飾。
  
  在沒有社交網絡的時代,她通過口頭傳播的方式聚集了一羣粉絲——尤其是那羣喜愛瑪麗蘇小說、不太被大家接納的女生,她們日日圍在王思琪身邊聽中東王子的故事。據說,她還在網上寫直播帖,獲得許多女性的喜愛。
  
  F二
  
  在某個學期末的時候,王思琪生病了,班主任組織同學們給她送筆記和作業本。也是在那時候,每個人都知道她沒有千萬豪宅,沒有別墅,甚至沒有像樣的公寓,她只是居住在一個陰暗潮溼的小弄堂裏。
  
  我去過那個弄堂。
  
  它的入口處有垃圾箱,裏面堆滿垃圾,即使在寒冷的冬天裏,仍然散發着陣陣惡臭;地上,到處都是污水,必須小心快速地行走,纔不會弄髒鞋襪。樓道里,沒有感應燈,四處堆滿雜物和酒瓶子;好幾個鄰居共享一個狹窄的廚房,幾個小孩子蹲在地上玩爛掉的菜葉子;大人們則在爲誰偷用醬油,誰偷用鹽巴等瑣碎小事,吵得死去活來。
  
  F同學,給王思琪送完作業歸來後,寫了一篇措辭激烈的日誌,內容大概是——她怎麼可以假裝成我們,混入這所學校裏?諷刺的是,沒有人認爲F同學是“我們”,因爲她穿着土氣,用着幾十塊錢的小脣膏。成年後,她依然不漂亮,也不富有,卻宣稱“有錢即正義”、“漂亮即正義”,喜愛用影視劇的情節、臺詞來論證社會問題,成爲一名光榮的美劇倫理學家、日劇社會學家、電視電影人類學家。
  
  我發現,強調臉和有錢的人,往往不是漂亮而富有的,甚至是卑微弱小的。果然,在守序邪惡的環境裏,弱者會去欺負更弱的人。
  
  王思琪不承認自己撒謊,這份堅持爲她帶來更多公開羞辱。黑板上經常畫滿嘲笑王思琪的話,她總是沉默地走進教室,一言不發地把它們擦掉。F同學和幾個女生,把王思琪圍在走廊裏,質問她是否偷了一本小書。然而,這只是她們自編自導的把戲而已,這本書早就被F同學藏起來了。
  
  在這場失控的校園暴力中,從來沒有人站出來維護她。我沒有,同學沒有,學長學姐沒有,最重要的是,老師也沒有。老師們明明知道她經歷着什麼,卻什麼都不做,甚至,把這件事情當做笑話說給其他家長聽。
  
  不作爲的惡,守序的惡,在這段持續多年之久的欺凌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F三
  
  前段時間,王思琪把我的QQ加回來了,她的簽名裏寫的是“未曾與王子徹夜暢談的女人,不足以語人生”。聊天的時候,她和我說自己認識多少名媛二代,以及,她能搞到非常逼真的A貨包包,500塊錢能賣我一個帶有GUCCI盒子和發票的錢包。
  
  在我表示不需要包包的時候,她倒不覺得尷尬,反而說,如果願意買包包,還能給我介紹一些圈子裏的朋友,算是附帶的福利。
  
  上週,王思琪和男朋友來北京玩,非要找我和阿狸(因爲她長得很可愛,也喜歡阿狸)吃飯。我剛好在芳草地看電影,就約他們一起去鼎泰豐。
  
  在吃飯過程中,我發現彼此之間無法對話。她反覆和我強調自己認識多少有錢人,他們的生活是多麼華麗。她的男朋友,一個穿着潮牌、頭髮染成五顏六色的男生,告訴我他在做上千萬的買賣,打算買保時捷和大別墅。後來,他發現是我請客吃飯,果斷多點兩份食物,打包回去當宵夜。
  
  離開餐廳的時候,王思琪問我能不能打車送他們回家。我說,我往西邊走,你們往東邊走,不順路。她又說自己沒有帶現金,怕不夠錢打車,能不能借100塊錢。我抽出100塊錢給她,說了一句“好好照顧自己”,就和阿狸一起回家了。
  
  回到家的時候,我看見王思琪把晚上吃的小包子照片發到朋友圈上,配的文字是“老公對我好好呀~請我吃超級貴的鼎泰豐~~好幸福”。阿狸氣得要命,直接就在下面留言說“你真是雙重人格啊”,結果被立刻拉黑。我倒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異樣感,有難受,有不高興,有惆悵,總之,很複雜。
  
  F四
  
  我曾經和小天才基友講起校園時代的“守序邪惡”。她說,這種情況也發生在她所在的中學裏,大家天然地歧視穿廉價品牌的同學;那些經常被歧視的同學,多少都出現心理壓抑,社交障礙等問題。我對心理學不在行,但總覺得兩者之間應該有一些相關性。
  
  或許,在同一個環境中,人與人的階層差異過大的情況下,是很難用“調整心態”來解決問題的。對於王思琪來說,看着同學們放假去歐洲日本度假,逛街購物去久光恆隆,而自己買本課外書都要猶豫許久,必然會產生一種糾結的焦慮感。
  
  這件事情的重點不在於品牌,而是你和別人不一樣。她無法安慰自己說“我要做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是很酷的事情”,因爲,別人所擁有的生活,明顯是一種更爲“良好”的生存狀態。
  
  富有才華的學生可以通過智商來維持驕傲,也會因爲聰明而被獎賞、接納,獲得上升的通道。但是,各方面都墊底的人怎麼辦?他們都活該嗎?他們都應該被欺凌嗎?他們就應該去死嗎?即使很努力也無法戰勝真正的聰明、自小接受良好訓練的同學,所以才用幻想來對抗現實,以此減輕痛苦吧。
  
  除去遺傳因素,我們的一生,都是被我們所遇見的人與事,以及經驗塑造起來的。我的一位學姐說過,如果不是在叛逆期被父母送到國外去讀書,遇到好老師和接受心理輔導,自己的人生可能還不如王思琪呢。
  
  如果說,多年的守序邪惡的生活教會我什麼,或者說,讓我看清楚什麼,大概是——即使不能幫助他人,也不要成爲守序邪惡中的一份子。保持人性,保持人性中正面的東西,保持一直活得像個人,這纔是最最最重要的吧。

僞白富美的雙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