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就是成爲自己的過程
如果有一天，我把我的中學時代寫成一本回憶錄，吳頌無疑是這本書中最獨特的一筆。從初中到高中，吳頌連任五屆學生會主席，把學校裏大大小小的活動主持得風生水起。當我們爲了校三好學生爭得頭破血流時，他輕輕鬆鬆地就獲得了省三好學生的榮譽。他走在聚光燈下，也走進了我們的視野。
高二暑假，學校組織學生會成員下鄉進行社會實踐。一路上，吳頌表現出強大的領導才能，他帶着我們上山下鄉，熟悉村寨，熬夜到凌晨。下鄉結束後，身爲宣傳委員的我需要在全校大會上彙報實踐情況。距離上臺只剩一個小時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存在電腦裏的發言稿不翼而飛了。操場上的身影愈來愈密集，我的眼淚不可阻止地掉下來。“哭什麼哭？你是小學生嗎？”吳頌接過電腦，雙指在鍵盤上“噼裏啪啦”地快速敲打起來，我的情緒雖已跌落到谷底，眼淚卻像關水龍頭一樣瞬間止住了。10分鐘後，丟失的文檔重新出現在電腦桌面，我這才發現，當我們面對電腦只會下意識地點擊QQ時，眼前的男孩早已熟練地掌握了各種辦公軟件。
我們升入高三那年，老校長退休。新校長十分痛恨“權力終身制”，上任第一週便大力整頓學生會，選拔方式也主張民主選舉，一改往日的直接任免制。學生會主席選舉這天，在十幾個候選人裏，我第一眼便看見吳頌，他站在隊伍最前方，像一棵筆直的白楊。可惜，票選結果卻出人意料，面對少得可憐的得票，吳頌眼裏跳動的光芒倏地黯淡了，如隕落的星辰，再無法返回天宇。他往昔的“鐵面無私”早已讓他喪失民心，終於，在同學們的聯合“起義”中，他的大權旁落了。
我永遠記得那個以半票優勢當選的男生，他的雙手侷促地背在身後，五官輕描淡寫得像生硬的簡筆畫，拿一塊橡皮就能擦掉似的，整個人如一株羣居的水生植物，普通、綠色、無害。生物有着趨利避害的本能，動物世界尚且崇尚實力優先，人類卻往往只願偏向好好先生。生活有時真的很荒誕。
夏季的傍晚，天空鋪滿了疲倦的暗紅色雲霞。“我沒有關係。”吳頌突然回頭，溫和、冷靜地拒絕了我醞釀已久的安慰，“觀衆會選擇感興趣的演員，演員也是會選擇趣味相投的觀衆的。好演員從來不會迎合大衆的喜好去表演。”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露出少見的笑容，身影逐漸消失在夕陽中。
失去學生會主席的光環後，吳頌主動辭去了學生會的一切職務，日夜與書本打交道。他依舊沒有什麼朋友，原本熱鬧的QQ空間被清空，白得像二月的雪。人們都在等着看一代“梟雄”沒落的好戲，可他眼裏的故事都上了鎖，讓人讀不出一絲情緒。他像一匹沉默、孤傲的狼，從我們的視野中漸漸淡去。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連綿不絕的冷雨一層層卸去樹的濃妝，露出直面天地的素顏。學校開始籌辦一年一度的元旦晚會。元旦晚會是我們學校每年的重頭戲，這天，市電視臺等媒體的記者都會來現場採訪、錄像，每個人都使出看家本領，希望能有一個短暫的鏡頭。往昔，蟬聯三年“主持人”寶座的吳頌常常因爲排練的需要，在我們羨慕的目光中光明正大地缺課，瀟灑地在演奏廳和教室之間來回穿梭。
傍晚，今年元旦晚會的主持人名單正式公佈了，公告欄前立即就圍滿了人。“今年主持人怎麼不是吳頌了？他主持得很好呀！”“總要換換新氣象嘛，我倒是很期待新主持人的表現。”人羣中不時傳來驚歎、惋惜、歡呼……一波又一波，海浪似的很快就把我的耳朵灌滿了。我的胳膊被人撞了一下，回頭剛好看見好不容易從外圍擠進來的吳頌。他尷尬地朝我微笑，眼神像躲閃的小鹿。
元旦這天，大家交換了從家裏帶來的零食，三三兩兩地討論着晚上的節目。吳頌伏在桌子上，頭埋得很低很低，像一條遊弋在深海的魚，好像一旦浮出水面，立馬就會死亡。晚會開場的時間愈來愈近，教室裏空蕩蕩的，吳頌依舊保持着剛纔的那個姿勢一動不動。經過林蔭道時，我忽然想起來忘了戴眼鏡，折回教室時，看到吳頌正站在窗旁，面朝着那個張燈結綵的方向，斑斕的燈火在他臉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光，夜色漸漸抹去窗臺的輪廓，他的背影隨着月色隱沒。
夏天剛剛開始，高考就轟轟烈烈地來了。考試、查分數、填志願……短短几個月，竟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讓人回想一遍都疲憊不堪。公佈光榮榜那天，原本陰雨綿綿的天空突然放晴，透過擁擠的人羣，我看見光榮榜第一位赫然寫着“吳頌”二字。這個被灰塵掩埋的名字，時隔一年，竟以最燦爛的方式重新登場，像那枝開在懸崖絕壁的紅梅，有着橫掃整個寒冬的美。
上大學後，我開始寫一些文章並嘗試着投稿或參加徵文比賽。記不清奮筆疾書了多少個日夜，我終於像那些年的吳頌一樣，站在我曾經做夢都渴望的舞臺上，大大小小的獎拿到手軟。同樣，質疑聲也紛至沓來。聚光燈下的我，像一個妝容厚重的新演員，臉上的每一處瑕疵、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被高清相機放大千百倍，我只好不斷地用微笑來掩飾我內心的膽怯與不安。
“觀衆會選擇感興趣的演員，演員也是會選擇趣味相投的觀衆的。好演員從來不會迎合大衆的喜好去表演。”一別經年，再想起吳頌的話，多多少少有些“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的意味。我終於疲倦於時刻活得像一本三好學生手冊，於是靜下心來，心無旁騖且篤定地沿着自己的軌道奔跑。願來者自來，當我不再抱着刻意取悅他人的交友心態，並肩前行的人反而漸漸多了起來。
生活是個只對小部分人開放的劇場，我們沒有辦法迎合所有的觀衆，卻有足夠的能力取悅本心。成長，就是不斷成爲自己的過程——這，是我在整個兵荒馬亂的青春裏，學到的最好的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