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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無大志”日記反成勵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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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性情的鄰家老人

季羨林“無大志”日記反成勵志書

非拿國學大師、泰斗、民族良心去要求他,太苛。他更多的是一個勤奮、謙和並有點羞澀的好老師

這是北大的黯淡一天,2009年7月11日。

上午9點,北京大學教授季羨林因心臟病在北京301醫院辭世,享年89歲。

幾個小時前,北大教授、國家圖書館名譽館長任繼愈教授因病醫治無效,於2009年7月11日4時30分在北京醫院逝世,享年93歲。

兩人在同一天逝世,他們都是山東人,研究領域都涉及哲學,任繼愈的女兒曾經是季羨林的學生。有人說,這是雙子星座的隕落。

季羨林1946年在北大開始在國內的執教生涯,任繼愈略早,1942年在西南聯大開始執教。他們是最後一批民國學人。

民國,那個戰亂頻仍卻思想活躍的學術時代就這樣隨着學者們的離世而最終落下了帷幕。

季羨林的身後也有爭議聲,有人說他最後幾年的文字,描寫政通人和的居多,見人間疾苦的少。這並不奇怪,他最後的數年都在301醫院的高幹病房裏居住。

當他最早忍不住開始重新回憶胡適、挖掘這位偉大學者的閃光點;當他紮實地寫完那本80多萬字的《蔗糖史》,一掃史學界整天忙於斷代和爭議農民戰爭的風氣;當他在11年前發表《牛棚雜憶》的時候,他已經爲這個民族做了許多許多。

真的學者並非一定要表情嚴肅、高不可攀,也需要金剛怒目、也需要菩薩低眉,季羨林就是一個非常真性情的鄰家老人。

遺憾的是真性情的老人年輕時無法做主自己的婚姻事,晚年又無法決定自己的身後事:他希望自己能夠被葬於最想念的母親身邊,也就是回到山東臨清老家,但他活着的時候就已經成了“國寶”。根據老人獨子季承的說法:可能老人的骨灰將會分成三份,一份給八寶山,因爲他是國家、是北大的人;一份葬在臨清;一份葬在妻子女兒埋骨的萬安公墓,方便子孫憑弔。

“無大志”日記反成勵志

在某網站上,季羨林的《清華園日記》被網民當成勵志書。這些日記寫於上世紀30年代,時值季羨林就讀於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跟所有時代的年輕人一樣,此時的季羨林心氣甚高,牢騷滿腹,荷爾蒙過剩。

“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氣,還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孃的什麼東西?”

“論文終於抄完了。東湊西湊,七抄八抄,這就算是畢業論文。”

“過午看女子籃球賽,不是去看打籃球,我想,只是去看大腿。”

這些日記在出版時,編輯曾提出“做適當刪減”,季羨林的意見是:一字不改。網民視之爲勵志書的理由是:“原來,同學少年都此般——想象現今著作等身,名揚海內的大師,當年也是和自己一樣迷茫而無知,只不過經歷了德國的幾年博士,嚴謹治學,才終有所成。”

季羨林一直自稱:少無大志,中無大志,老也無大志。按他自己的說法,其出生地清平(現爲臨清市)是山東最窮的縣,他的村子是全縣最窮的村,而他們家則又是全村最窮的家庭。季羨林回憶六歲以前,幾乎不知肉味,沒錢買鹽,只能從鹽鹼地裏挖土煮水醃鹹菜。文革中有“革命小將”去臨清調查季羨林的出身,希望能把他打成地主。季的同鄉告訴來訪者:如果開訴苦大會,季羨林是村裏的第一名訴苦者,他連貧農都不算。

季羨林一生中最關鍵的轉折點在他六歲那年出現。遠在濟南的叔父把他從村裏接走。因爲季家在他這代人裏就一個男丁,省城的條件自然更有利於把他培養成人,將來也能光耀門楣。

叔父對季羨林的教育十分關心。但在求學的很長時間裏,季羨林一直很貪玩。“從來沒產生過當狀元的野心,對那玩意兒一點興趣都沒有”,下河捕蝦捉蛤蟆纔是他的最愛。課餘時間他酷愛看油光紙石印的《彭公案》、《濟公傳》一類“閒書”。這些白話小說對季羨林後來的寫作產生了一些影響,他酷愛使用“皆大歡喜”這個透着傻樂勁兒的詞。

叔父對他的預期只是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做一個小職員而已。對此季羨林也並無異議。但在十五歲那年的一次考試,又讓季羨林改變了對自己的判斷。在這次期末考試中,季羨林竟考了全校第一名。校長王壽彭是前清的狀元,他親書一個扇面和一副對聯,以表彰這位全校第一。他在題字中稱“羨林老弟”,這個榮譽對季羨林影響極大。“由於這個偶然事件而改變爲另一個人”,他開始覺得自己“即使不是一條大龍,也絕不是一條平庸的小蛇”。

榮譽感是激勵這個獅子座男人的最好禮物。此後季羨林開始成爲考試的冠軍,在高中畢業時他信心十足地報考了北大和清華。而就在幾年前的小學畢業時,他連重點中學都不敢報。

然而叔父家還是希望他能儘快搶到一隻鐵飯碗。在報考大學之前,季羨林報考郵政局,竟名落孫山。“大概面試的老外看我不像那樣一塊料。”

愛的缺失

1929年,季羨林18歲,尊叔嬸之命與濟南女子彭德華結爲夫妻。彭德華比季羨林大4歲,讀過小學。這樁婚姻並無愛情可言,兩人也很難有足夠的溝通,這對於內心世界極其豐富的季羨林而言,是莫大的痛苦。1932年,已是清華學生的季羨林在日記中寫道:

“五三慘案”剛過,我精神是受刺激萎靡到極至了。又失學一年(生平未曾失過學),在家裏蜷伏着。同時,使我最不能忘的是我的H.(指妻子彭德華)竟然使我得到der Schmerz(德文:“痛苦”)的真味。我現在想起來仍然心裏突突地跳——雖然不成的東西,也終於成了東西了。

“我近來對家庭感到十二分的煩惡,並不是昧良心的話。瞻望前途,不禁三嘆。”

在此後漫長的歲月裏,彭德華一直在這個家庭中默默扮演着賢妻良母的角色。季羨林說,彭德華一輩子沒有看過任何一部小說,也沒有給他寫過一封信,她更不可能瞭解丈夫的研究成果。但彭德華盡孝道,且對丈夫絕對忠誠和服從。季羨林曾說:“如果中國將來要修《二十幾史》而其中又有什麼婦女列傳或閨秀列傳的話,德華應當榜上有名。”

1933年他們的女兒出生,兩年後他們又有了一個兒子。季羨林在同年遠赴德國留學,一別便是十年。1946年季羨林回國,第二年夏天才坐飛機從北平來到濟南。季羨林的外甥在文章裏寫道:有一天看到一位“叔叔”走進屋裏,摸了摸他們的頭,然後進了裏屋,聽到裏面一片嚎啕哭聲。

此時內戰已全面爆發,叔父有病,孩子要上學,季羨林沒有把家眷帶回北平。直到1962年叔父去世,嬸母同妻子才從濟南搬到北京,季羨林的獨居生活得以終結,一家人終於可以長時間團聚,但兩個孩子都已長大成人。在他們的成長中,父愛是缺失的。

季羨林自認爲性格內向。到晚年寫自傳時季羨林給自己提出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缺少母愛。季稱父親是一個遊手好閒揮霍成性的人,他自然不會對其抱有太多好感。六歲離開老家時,季羨林最捨不得的就是母親,初到濟南他痛哭一夜。年幼的季羨林寄人籬下,“我能躺在一個非母親的人的懷抱中打滾撒嬌嗎?這是不能想象的。”

1936年7月11日,季羨林寫了一篇《尋夢》,開頭一段是:

夜裏夢到母親,我哭着醒來。醒來再想捉住這夢的時候,夢卻早不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

季羨林在德國的房東歐樸爾太太,比季大二十五六歲。這位德國家庭婦女具有全世界優秀女人的美德:勤快,善良,和藹。每天晚上,歐樸爾太太把自己一天的經歷原原本本詳詳細細地跟季羨林說,季對她的“婆婆媽媽”的事情也並無興趣,但他對此卻沒有拒絕。季羨林把她當作自己的母親,在十年朝夕相處中,兩人從未有過任何矛盾。“她不知爲我操了多少心,共過安樂,也共過患難。回憶起她來,就像回憶一個甜美的夢。”

季羨林在散文中很多次寫到過“夢”,他的內心是個夢幻的世界。季羨林的學士學位論文《現代才被發現了的天才——德意志詩人薛德林》,用英文寫成的,季的助手蔡德貴評價這篇論文說:裏邊半是想象,半是學術探討,幻想力很強。季羨林後半生研究的印度,則是個極善幻想的民族,有較其他民族豐富得多、深邃得多的幻想力。

多情善感季羨林

遇到無能爲力之事時,季羨林就會“真想到什麼地方痛哭一場”——這樣的說法在季的文集中出現不下十次。季羨林承認,在感情上他是異常脆弱的。1992年,他家附近的一條幽徑上,燕園內僅存的一棵古藤蘿被人砍伐,爲此他痛心疾首而掉淚。在《幽徑悲劇》中他寫道:“從此以後,我最愛的這一條幽徑,我真有點怕走了。我不敢再看那一度懸在空中的古藤枯乾,它真像吊死鬼一般,讓我毛骨悚然。非走不行的時候,我就緊閉雙眼,疾趨而過。心裏數着:一、二、三、四,一直到十,我估摸已經走到了小橋的橋頭上,吊死鬼不會再看到了,我才睜開眼走向前去。此時我簡直是悲哀至極,哪裏還有什麼閒情逸致來欣賞幽徑的情趣呢?”

民間有言:男不養貓,女不養狗。意爲養貓者須感情細膩、溫柔。北大人都知季羨林愛貓,他從家鄉臨清帶來四隻活潑可愛的白色波斯貓,白天爲貓做飯,晚上與貓同眠。季羨林有一條戒律:即便是貓兒在稿紙上撒尿,也絕不打小貓一掌。季羨林半生患神經衰弱失眠症,睡眠不好。有時半夜醒來,看到貓兒睡在他的雙腿上,“又酸又痛,但我總是強忍着,決不動一動雙腿,免得驚了小貓的輕夢。它此時也許正夢着捉住了一隻耗子。只要我的腿一動,它這耗子就吃不成了,豈非大煞風景嗎? ”(《老貓》)

留德期間他有過一段婚外戀情,他愛上了一位幫他打字的.德國姑娘伊姆加德。當時的情況是,如果季羨林與伊姆加德結合,留在歐洲任教,這對於他的學術研究而言是個好消息——這裏有豐富的梵文資料,而中國當時談及印度學的書刊幾乎沒有。他意識到這是關於感情和事業的雙重選擇:“如果不回去,我就是一個毫無良心的,失掉了人性的人。如果回去,則我的學術前途將付諸東流。”

季羨林在回國前曾接受英國劍橋大學的聘約,等到回國後“把家庭問題處理妥善了”以後再返回歐洲。但家裏境況超出了他的想象:叔父年邁多病,早已不能工作。續絃的嬸母每日擺小攤賣香菸、炒花生和最便宜的糖果,來維持全家人的生活。十幾年未見的妻子,被窮困的生活折磨得老了許多。眼前的一切令他心如刀絞,“我立即忍痛決定,不再返回歐洲。我不是一個失掉天良的人,我爲人子、爲人夫、爲人父的責任,必須承擔起來。”

“天生的犟種不識相”

1946年季羨林回國,即受聘爲北大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這個系主任一直當到1983年(文革期間除外),在1978-1984年間還兼任北大副校長。季羨林對官場並無好感,“我最怕同人交際,又是一個上不得檯面的人??但是命運或者機遇卻偏偏把我退到了行政工作的舞臺。”季羨林說的“交際”指的是官場交際。胡喬木和季羨林是同一年考進清華的老同學,胡喬木的職務越來越高,“文革”之後,胡喬木多次走訪季羨林。季羨林卻一次也沒有回訪過。“我很怕見官。”季羨林說。但胡喬木逝世後,季羨林特撰《懷念喬木》一文,追述他們相識、相知的往事。季羨林承認,在他生前,刻意迴避;在他去後,卻不勝懷念。他迴避的是逢迎,懷念的是真情。

詩人臧克家的女兒叫蘇伊,先前在一家工廠上班。臧託季羨林爲蘇伊在東語系謀個職位。臧和季是中學校友、山東老鄉,倆人40年代即在上海相識。當時季羨林已是北大副校長,他答應了臧的囑託,讓蘇伊來考試。蘇伊到了考場才知道,要考的竟是《大唐西域記》。季羨林說:要來我們東語系工作,《大唐西域記》是基本書目啊。這樣一部艱澀的古文經典,即使是許多大學畢業生都應付不了,蘇伊是高中畢業,只好知難而退。臧克家並未因此心生芥蒂,仍一如既往地與季羨林唱酬往返。兩人繼續保持君子之交,直至臧克家去世。

季羨林內心有原則,自稱“天生的犟種不識相”。曾給季羨林寫傳的弟子張光介紹:季羨林的《牛棚雜憶》在1992年就已寫好,但直到1998年纔出版。“本來可以出來說這件事的應該是很多人,但季先生等了六年,居然一個人也沒有,他坐不住了,他覺得必須出來說這個事。”張光說。

但他也並非是一根筋往槍口上撞的人。“好漢不吃眼前虧”是他的另一原則。文革批鬥時,季羨林對摺磨他的造反派的態度是儘可能配合。當造反派在遠處高喊“季羨林”時,他連忙“用上四條腿的力量,超常發揮的速度”,跑到前面的大院子裏,等待審問。

他的剛和柔,都是從那十年裏的皮肉之苦上學來的。德國十年,老師教會了他嚴謹治學和各種語言,文革十年,則磨鍊出了季羨林的性格。讓他的真性情裏,稍微帶上了一點人人可以原諒的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