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卷殘浪，秋雨話寂涼
秋風卷殘浪，秋雨話寂涼
作者：沉雁
五點鐘醒來，聽見窗外雨簌簌地下，風象口哨帶着和音飛過，我知道那是山竹的編外風，但還是聽得出它夾着一絲貴族氣質。當我端着咖啡凝視窗外，能見度非常好，從掛滿雨珠的樹縫中望出去數百米就是湘湖，平時靜得像一面鏡子，今天卻能看見一陣風過之後捲起的疊疊殘浪。
昨晚在越風樓喝了不少酒，綿綿秋雨襲擾着殘醉的身軀，靜寂中陡然升起一陣偏寒的涼意。想寫的文章又不能發，能發的文章又不想寫，我對昨天《這次瑞典警察真的太渣》沒能發公號一直耿耿於懷，遣詞造句幾乎沒有任何瑕疵，怎麼我就發不出？這種無助的孤獨感就像被山竹捲起的殘浪，一種任由擺佈的懊惱佔據了煩躁的心。我猛喝一口咖啡，長噓一團熱氣吐向窗外，雨一直在下，天色更加陰沉。
昨天我看見那個撒潑打滾的視頻，我就不想責備，因爲那眼鏡男子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語把我帶向沉思的深淵。他們的碰瓷不是發自他們的本能，而是一場故意的劇本，並且是一場應景劇，也就是專門給對方設計的小鞋。究竟穿與不穿，這就要看對方的表現了。不然，9月2日拍攝爲什麼要等到9月15日才首映？不然，爲什麼這不足掛齒的小事怎麼會驚動崴腳布、鍋架外長、駐外大溼、壞球傳媒和發言人輪番上陣？晚上看見一家三口在荷蘭的嘻哈照，就更加篤定了我的判斷，只是演得漏洞百出沒有預料到後來穿幫的結局。我都替編劇和導演心懷羞愧，此時此刻，一顆國家的心是何等寂涼。
同樣是山竹侵襲，菲律賓在第一時間就收到了憂心忡忡的慰問和承諾幫助的安撫，但廣東這邊卻在一片狼籍中收到了風暴之後的第一張罰單。不少朋友私發給我一個視頻，風暴後的清晨，廣州市民們發現一個特別熟悉的身影正在給路邊的車貼單子，他們的心不再是寂涼，而是哇涼哇涼。驕傲時就說俄羅斯還不如廣東省，其實，菲律賓還不如佛山市呢。山竹無情人更絕情，不要以爲自己貢獻大就能直起脖子，砸中你的，只有冰涼冰涼的鐵鏈子，沒有暖意洋洋的金鍊子。
之所以我昨晚喝醉了，也許昨晚是所有聚會中最酣暢的一次聚會，我本以爲我就是一覽衆山小，哪知昨晚遇到一個會當凌絕頂。一個局長兩個博士三個發小的聚會，局長是主管社保的副局長，兩個博士中有一個顛沛流離的博士（後稱顛博士），發小都是公職人員。其實局長也是博士。
局長很同情顛博士，“你這樣居無定所業無定酬，老了怎麼辦？”
顛博士與局長是高中同學，所以就少了一絲矜持，“我們都要老，還能怎麼辦？等死吧”。
局長：“看來你還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擔心你的養老問題，我看能不能想辦法先給你把社保辦一辦”。
三個發小同時點頭稱是，並給局長和顛博士同時倒滿酒，“博士與局長好好喝一杯”。
神了，顛博士將酒杯推在一邊，擡頭看了我一眼，我與顛博士並不認識，也許他是想看一眼陌生人的臉色以確定出語的輕重緩急。
顛博士對着三個發小說：“你們都有社保吧”。
我急忙插話，“我也沒有”。
顛博士：“咦，那我就不孤獨”。
顛博士自個兒舉起酒杯猛喝一口，緩緩道來。“你們都配有社保，我不配”。
滿桌驚詫不已，我咯噔了一下憋住呼吸。
顛博士：“這個國家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人沒有社保，至少一半以上的人老無所養，至少所有農民都得勞動到死”。
顛博士猛一回頭看了一眼另一個博士，“我，我們憑什麼有社保？就因爲我是博士？”
顛博士向三個發小舉起酒杯，“就因爲我與局長是同學？”
場面靜得如等山竹。
我給顛博士斟滿了酒，也不知該怎麼接一句話緩和一下博士已經上來的情感。
他連一句謝謝也不說，直接抓起酒杯舉向局長。“老同學，你是接班人，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解放自己，我算不算一個布爾維什克”。
局長被顛博士這句話給打懵了，一邊給博士斟酒，一邊滿面通紅地說：“不愧是博士，理論水平一套一套的”。
顛博士：“你們認爲我現在顛沛流離很落魄是吧？《百年孤獨》這本書你們讀過嗎？”
沒想到局長和兩個發小都舉起了手。
顛博士眼神直視着三個發小：“馬爾克斯說：趁年輕，盡力去嚐遍所有痛苦”。
我的一個發小馬上接着：“這種事可不是一輩子都能遇到的”。
顛博士：“嗯，你還真讀過”。
顛博士：“馬爾克斯說：一個幸福晚年的祕訣不是別的，”
同一個發小：“而是與孤寂簽訂一個體面的協定”。
顛博士：“嗯，試問，如果我們是被一羣吃不起飯看不起病的老人包圍着生活，連寂寞的機會都沒了，我們的晚年協定真的很體面嗎？如果周圍的老人都在唱涼涼，我們離涼涼還會遠嗎？”
局長的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所有人包括我都面帶羞色。這些道理我也懂，但我講不出顛博士那麼詩意。
顛博士轉身舉杯對着我，“來，我們沒有社保的喝一杯”。我起身恭迎道：“越是文明，越是孤獨。人生幾何，對酒當歌”。
顛博士：“嗯，你也讀過馬爾克斯”。
顛博士明顯醉了，我就接着博士的話往下說。“博士一席話敲醒了我，人活着究竟是爲了什麼？顛博士算是讀書讀透了人生”。
三個發小紛紛說：“我們也是第一次被震撼”。
我：“任何一個國家的福利保障都是保障弱勢羣體活得有尊嚴，但有些國家就很奇怪，越強越有保障，越弱反而越沒有”。
局長：“確實是這樣的，我們現在身不由己”。
我：“讀書讀的越多，越應該有心懷蒼生的悲憫情懷，越應該爲弱勢羣體爭取生存尊嚴，而不是搶在他們前面去競爭利益。如果有人沒有保障而跳樓了、跳崖了、跳水了、上吊了、服毒了，那都是我們讀書人的恥辱。當然，相比你們，我都不算讀書人”。
顛博士突然站起來給我斟酒，酒瓶兒在他手上晃悠晃悠，局長看不下去了就幫他給我斟上。我本不勝酒力，再喝肯定走不動了。
樓外狂風呼嘯，紫檀雕窗被吹得嘎嘎作響，桌上的菜全都涼了，一大盆斐濟蟹還沒動一隻，三個服務生站在三個角也聽得目瞪口呆。老爹的車已經在樓下等我很久了，我舉起杯向全桌做了道別，我就走了。
這篇文章本該昨天上午完成的，但昨天有事就耽擱了。
不是書讀的越多就越博學，而是思考的越多才越懂道理。同樣都是博士，爲什麼大多數博士都成了混吃等死的碌碌之蛆呢？因爲大多數人讀書就爲了比一般人更好地混吃等死。我三個發小都是畢業於名校，他們都去做了公務員，在這樣本該拉關係親人情的聚會中，對於他們來說又是一次爭取進步的機會。局長能見自己落魄的博士同學，本該是受到禮賢下士的特別尊重。但顛博士不由自主的出其不意，打亂了所有人的節奏。
馬爾克斯說：“我不怕死，我最怕不是爲愛而死”。這最能解釋信仰上帝的人總是能堅定地擁抱文明。但中國人不一樣，有社保的人才最怕死，沒社保的人卻最怕活，一部分人含恨而死撐起了另一部分人含笑而活。這不體面的協定是何等寂寞！
顛博士是寂涼的，我相信，離席之後所有人心裏都有點涼涼。一場繁華的聚會就這樣五味俱全的落幕，正應了馬爾克斯所說：“生命中曾經擁有的全部燦爛，最終都會用寂寞來償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