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鵜鶘與魚——鄭振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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鵜鶘與魚——鄭振鐸

鵜鶘與魚——鄭振鐸

鵜鶘與魚——鄭振鐸

夕陽的柔紅光,照在周圍十餘里的一個湖澤上,沒有什麼風,湖面上綠油油的像一面鏡似的平滑。一望無垠的稻田。

垂柳鬆杉,到處點綴着安靜的景物。有幾隻漁舟,在湖上碇泊着。漁人安閒的坐在舵尾,悠然的在吸着板煙。船頭上站立着一排士兵似的鵜鶘,灰黑色的,喉下有一大囊鼓突出來。

漁人不知怎樣的發了一個命令,這些水鳥們便都撲撲的鑽沒入水面以下去了。

湖面被衝蕩成一圈圈的粼粼小波。夕陽光跟隨着這些小波浪在跳躍。

鵜鶘們陸續的鑽出水來,上了船。漁人忙着把鵜鶘們喉囊裏吞裝着的魚,一隻只的用手捏壓出來。

鵜鶘們睜着眼睛望着。

平野上炊煙四起,嫋嫋的升上晚天。

漁人揀着苦幹尾小魚,逐一的拋給鵜鶘們吃,一口便嚥了下去。

提起了槳,漁人划着小舟歸去。湖面上刺着一條水痕。鵜鶘們士兵似的齊整的站立在船頭。

天色逐漸暗了下去。湖面上又平靜如恆。

這是一幅很靜美的畫面,富於詩意;詩人和畫家都要想捉住的題材。

但隱藏在這靜美的畫面之下的,卻是一個慘酷可怖的爭鬥,生與死的爭鬥。

在湖水裏生活着的大魚小魚們看來,漁人和鵜鶘們都是敵人,都是蹂躪他們,致他們於死的敵人。

但在鵜鶘們看來,究竟有什麼感想呢?

鵜鶘們爲漁人所餵養,發揮着他們捕捉魚兒的天性,爲漁人幹着這種可怖的殺魚的事業。他們自己所得的卻是那麼微小的酬報!

當他們興高采烈的鑽沒入水面以下時,他們只知道捕捉,吞食,越多越好。他們曾經想到過:鑽出水面,上了船頭時,他們所捕捉、所吞食的魚兒們依然要給漁人所逐一捏壓出來,自己絲毫不能享用的麼?

他們要是想到過,只是作爲漁人的捕魚的工具,而自己不能享用時,恐怕他們便不會那麼興高采烈的在捕捉在吞食罷。

漁人卻悠然的坐在船梢,安閒的抽着板煙,等待着鵜鶘們爲他捕捉魚兒。一切的擺佈,結果,都是他事前所預計着的。難道是“運命”在播弄着的麼,漁人總是在“收着漁人之利”的;鵜鶘們天生的要爲漁人而捕捉、吞食魚兒;魚兒們呢,彷彿只有被捕捉,被吞食的份兒,不管享用的是鵜鶘們或是漁人。

在人間,在淪陷區裏,也正演奏着鵜鶘們的“爲他人作嫁衣裳”的把戲。

當上海在暮影籠罩下,蝙蝠們開始在亂飛,狐兔們漸漸的由洞穴裏爬了出來時,敵人的特工人員(後來是“七十六號”裏的東西),便像夏天的臭蟲似的,從板縫裏鑽出來找“血”喝。他們先揀肥的,有油的,多血的人來吮、來咬、來吃。手法很簡單:捉了去,先是敲打一頓,亂踢一頓,——掌頰更是極平常的事——或者吊打一頓,然後對方的家屬託人出來說情。破費了若干千萬,喂得他們滿意了,然後纔有被釋放的可能。其間也有清寒的志士們只好挺身犧牲[]。但不花錢的人恐怕很少。

某君爲了私事從香港到上海來,被他們捕捉住,作爲重慶的間諜看待。囚禁了好久才放了出來。他對我說:先要用皮鞭抽打,那尖長的鞭梢,內裏藏的是鋼絲,抽一下,便深陷在肉裏;抽了開去時,留下的是一條鮮血痕。稍不小心,便得受一掌、一拳、一腳。說時,他拉開褲腳管給我看,大腿上一大塊傷痕,那是敵人用皮靴狠踢的結果。他不說明如何得釋,但恐怕不會是很容易的。

那些敵人的爪牙們,把志士們乃至無數無辜的老百姓們捕捉着,吞食着。且偷、且騙、且搶、且奪的,把他們的血吮着、吸着、喝着。

爪牙們被喂得飽飽的,肥頭肥腦的,享受着有生以來未曾享受過的“好福好祿”。所有出沒於燈紅酒綠的場所,坐着汽車疾馳過街的,大都是這些東西。

有一個壞蛋中的最壞的東西,名爲吳世寶的,出身於保鏢或汽車伕之流,從不名一錢的一個街頭無賴,不到幾時,洋房子有了,而且不只一所;汽車有了,而且也不只一輛;美妾也有了,而且也不只一個。有一個傳說,說他的洗澡盆是用銀子打成的,金子熔鑄的食具以及其他用具,不知有多少。

他享受着較桀紂還要舒適奢靡的生活。

金子和其他的財貨一天天的多了,更多了,堆積得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其數。都是從無辜無告的人那裏榨取偷奪而來的。

怨毒之氣一天天的深;有無數的流言怪語在傳播着。

羣衆們側目而視,重足而立;吳世寶這三個字,成爲最恐怖的“毒物”的代名詞。

他的主人(敵人),覺察到民怨沸騰到無可壓制的時候,便一舉手的把他逮捕了,送到監獄裏去。他的財產一件件的被吐了出來。——不知到底吐出了多少。等到敵人,他的主人覺得滿意了,而且說情人也漸漸多了,才把他釋放出來。但在臨釋的時候,卻嗾使狗咬斷了他的咽喉。他被護送到蘇州養傷,在受盡了痛苦之後,方纔死去。

這是一個最可怖的鵜鶘的下場。

敵人博得了“懲”惡的好名,平息了一部分無知的民衆的怨毒的怒火,同時卻獲得了吳世寶積惡所得的無數擄獲物,不必自己去搜括。

這樣的效法餵養鵜鶘的漁人的辦法,最爲惡毒不過。安享着無數的資產,自己卻不必動一手,舉一足。

鵜鶘們一個個的上場,一個個的下臺。一時意氣昂昂,一時卻又垂頭喪氣。

然而沒有一個狐兔或臭蟲視此爲前車之鑑的。他們依然的在蒐括、在捕捉、在吞食,不是爲了他們自己,卻是爲了他們的主人。

他們和鵜鶘們同樣的沒有頭腦,沒有靈魂,沒有思想。他們一個個走上了同樣的沒落的路,陷落在同一的悲慘的命運裏。然而一個個卻都踊躍的向墳墓走去,不徘徊,不停步,也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