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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今天 ——陳 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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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今天 ——陳 村

活在今天 ——陳 村

睡覺睡到半夢半醒時,很奇怪自己生活在現代,一個人不遲不早偏偏在現代降生,可不是有些奇怪。要是早一些出生,就要留辮子,就要經常磕頭或有人朝自己磕頭,當皇帝是不敢的,當賈寶玉也是不配的,弄來弄去,說不定還要受什麼宮刑,做人就沒趣了。寫不出《史記》,不是白白吃苦受辱嗎?當然,過去的年代也必有它的妙處,可以結廬在深谷,呼嘯于山林,有菊可賞,有虎可打,出汗是出汗,喝酒是喝酒,痛快着呢。

過去年代的事情即便不很清晰,至少是知道一個大概,有博物館在那裏,有若干古蹟和古籍,算是過去的影子。要是晚生呢,晚一百年是個什麼樣子,晚一千年呢?按今人的有限的想象力,實在想不出來。我要是自己的祖先,必定想不出我今天的生活情景。我們今天能想出來的只是鬼一樣的外星人到地球來了,我們去遠方的星球玩玩了。想出來的是電視機的屏幕比現在的要大,空氣和水比現在要髒。那時候有翻譯機了,人手一個,可惡的外語便不成其爲學問,託福是沒人考了。或者,一生下來在大腦裏放一塊電腦芯片,受教育的過程就節約了,不衛生的習慣就克服了,信仰問題也一把解決了。將來是共產主義,吃飯不要錢了,國界沒有了。還有呢?想不出來。

夾在古今之間的現代到底是什麼,細細想起來竟也不很清楚。曾有高人指責我們,不去高檔的地方卡拉OK,不去炒股做期貨,居然還敢說自己要寫現代人!是的,自慚形穢。現代有什麼或是什麼我真的不很清楚。既不清楚物質的現代,也不清楚精神的現代。搞不懂現代的哲學美學,弄不清現代人的心術。這些果然很要緊嗎?

活在今天 ——陳 村

我是看到西醫就比較頭痛的一個。西醫不管什麼病,一定要弄到山窮水盡才肯開方子。譬如鄙人,醫生一見之下必定要查我,七查八查,查得大家累死。查到最後,查出一種我早已知道的老毛病,然後告誡我,無藥可醫,你好自爲之吧。這種藥方見得一多,不由得想,既然是醫不好的毛病,何必去查。且不說查病要動用機器,犧牲細胞,最低的損失也會耗費時間,牽制精神。人生苦短,精神更短,一輩子怎麼經得起這幾翻盤查。

假如醫生換一種說法,我倒是能接受的。他說,讓我們做一個查病的遊戲好嗎?我一定說好的,非常樂意。遊戲是不要結果的。假如他說讓我們從事一下查病的藝術好嗎,我也一定說好的,非常樂意。藝術的本質是不功利的。

人生也是。做人就是苦着,傻頭傻腦地活,兢兢業業地活,有一天就活一天地活。那種幾千年還沒搞清的問題留給哲學家也罷。哲學家是一個小小耶穌,釘在學問的十字架上,代衆人贖罪,去想“生還是死”,去想“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裏來,我們到哪裏去”。這很崇高,也很藝術。一切不想藝術地生活的凡夫俗子,免了。

平心而論,我實在並不是一定要生活在現代的。人類的歷史那麼長,人的生命那麼短,活來活去總是隻能活中間的一段。既然如此,活在兩千年前或兩千年後,對我來說大概差不多吧。讀古書時,是很想到古代走一走的。非常想去瞻仰孔子,探望西施,結識李白。假如李白肯送首詩給我的話,我就有福了。我是熱愛晝寢的懶漢,假如孔子肯對我說,朽木不可雕也,我也樂意[]。

遙想未來,想出來的話不是羨慕,恐怕先要氣死。比如,看現在脫衣服的趨勢,總有一天人會拋棄衣服。衛道者,衛衣服也。守不住手就守住腳,守不住臉就守住身子,身子也守不住就守住三點。沒人敢說三點是永恆的。三點不存,道將焉附?

我也並不以爲活在現代就一定要將現代弄得一清二楚,何況它根本就弄不清楚。竊以爲人這種東西,古人和今人和後人,相去並不會太遠,也是可以“三歲看到老”的。生活的舞臺上,道具倒是經常在換,昨天舉着石斧,今天提着大哥大。照我的看法,舉石斧的動作比提大哥大還要美麗幾分,擲鐵餅者比開槍者要陽剛得多。越往後,動作就越難看,威武雄壯激越瀟灑蛻變成種種蠕動。試想,我此刻的打電腦的動作比在龜甲上刻字更值得欣賞麼?若不是還有體育,有性活動,人的委瑣真是病入膏肓了。再極端一些,四條腿的動物,譬如虎豹豺狼,無論毛皮還是體形,怎麼都比人要入畫。人進化成了直挺挺的一根,連多情地尾巴也丟失了,自然界除了蛔蟲,還有比他更醜陋的動物嗎?奇怪的是,人的審美卻還是猴子那時候的,要求胸部前聳,臀部後凸。對一隻猴子這前聳後凸是必然的,在人卻難了,地球的引力反正要使它們掛下來。人的難看造成了他們的虛榮,於是發明化妝,發明假髮,發明隆胸的時尚,紋身的民俗。爲了脫去的這一身毛,換上多少身新皮都覺得不自在。吃了伊甸園裏的蘋果,懂得穿上衣服,遮一點還是露一點就成了永恆的躊躇。這些是文明的代價。人既然要進化,看來也只能這麼躊躇下去了。進化固然是一種自覺,也不妨看作是無奈。當然,還可以想象,咱們的第八百代灰孫子又恢復到四肢行走,一絲不掛。那時候手的存在已變得多餘,審美成了最高的需求。這些無疑是謬論,姑妄言之。有人要挽救我,義正詞嚴地駁斥,苦口婆心地說教。然而一個人冥頑不化至此,是沒什麼好教的了。

爲了表示向文明投誠,我也曾努力找尋現代的感覺。我設想,伸手在空中隨意一抓,必會抓着一把電波。這巴掌裏的電波也許是莫扎特的音樂,也許是鞏俐的倩影。那些無日無夜地在我身旁飛翔的這個波那個波,用一個照妖鏡般的東西就能使它們現出原形。問題在於我是否真的對此原形好奇。即便好奇,我有能耐審視完這無窮無盡的波嗎?我會因爲周身被這波那波纏繞着就沾沾自喜嗎?我又設想,吃飯的時候多一些想象力,去想食物和調料的來歷,從外國,從海洋,從礦井,從我一輩子到不了的地方,上窮碧落下黃泉,匯聚到我的餐桌上。而那些食物是用高科技的化肥、農藥或營養液栽培出來的,是用各式各樣的現代交通工具運到這裏來的。這樣一想,自己立刻就很偉大。這恐怕有點現代的氣味了,萬物皆備於我,比僅僅炒幾元錢的股或唱唱走調的卡拉OK要深刻得多哪。古時候,用自己的糞澆自己的地,在自己的地上長出自己吃的糧食,相形之下,立刻顯得無比原始。可是,禁不住再想,人一定要吃一點化肥加農藥和色素纔算是現代人嗎?一定要把身邊的水弄髒,將遠方的水裝在瓶子裏稱它爲“礦泉”纔去喝嗎?被汽車軋死就一定比被雷打死幸福嗎?死於艾滋病果然是最精彩的死法嗎?假如生活是有質量的,今天的質量真的比昨天重嗎?

這說到底又是個哪裏的月亮更圓的問題。我想月亮總是一樣圓的,只是今人看昨人的月亮,覺得它不圓或不配圓罷了。如果從所謂科學的觀點講,昨天的月亮即使不更圓,至少更亮一些,那時的空氣比較透明,晚上地面上的照度要暗一些,月光就分外皎潔了,可以疑是地上霜了。再說,昨天沒有望遠鏡,看不到月亮上的坑坑窪窪,月亮顯得白胖渾圓。

人的壽命不能延長到心理需要的年限,一個折衷的方案是在古代活上一些年,然後休眠,在現代活些年,休眠,剩下的日子留到將來去生活。集古猿今人後人於一身,想必是很美妙的。倘若果真如此,我要親自告訴後人,老漢當年活得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