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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回憶宗月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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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回憶宗月大師

宗月大師出家前,人稱“劉善人”。1925年出家,拜當時北京西四廣濟寺住持現明和尚爲師,法名“宗月”。

分享一篇老舍先生1940年12月13日載於《華西日報》上回憶宗月大師的文章,老舍筆下的宗月大師,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不惜自己及家人受苦,也要幫助窮人。

宗月大師

作者:老舍

在我小的時候,我因家貧而身體很弱。我九歲才入學。因家貧體弱,母親有時候想叫我去上學,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因交不上學費,所以一直到九歲我還不識一個字。說不定,我會一輩子也得不到讀書的機會。因爲母親雖然知道讀書的重要,可是每月間三四吊錢的學費,實在讓她爲難。母親是最喜臉面的人。她遲疑不決,光陰又不等待着任何人,晃來晃去,我也許就長到十多歲了。一個十多歲的貧而不識字的孩子,很自然的去作個小買賣———弄個小筐,賣些花生、煮豌豆,或櫻桃什麼的。要不然就是去學徒。母親很愛我,但是假若我能去做學徒,或提籃沿街賣櫻桃而每天賺幾百錢,她或者就不會堅決的反對。窮困比愛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劉大叔偶然的來了。我說“偶然的”,因爲他不常來看我們。他是個極富的人,儘管他心中並無貧富之別,可是他的財富使他終日不得閒,幾乎沒有工夫來看窮朋友。一進門,他看見了我。“孩子幾歲了?上學沒有?”他問我的母親。他的聲音是那麼洪亮(在酒後,他常以學喊俞振庭的《金錢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麼華麗,他的眼是那麼亮,他的臉和手是那麼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麼罪。我們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幾乎禁不住他的聲音的震動。等我母親回答完,劉大叔馬上決定:“明天早上我來,帶他上學,學錢、書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誰知道上學是怎麼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像一條不體面的小狗似的,隨着這位闊人去入學。學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離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廟裏。廟不甚大,而充滿了各種氣味:一進山門先有一股大煙味,緊跟着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製糖球糖塊的作坊),再往裏,是廁所味,與別的臭味。學校是在大殿裏。大殿兩旁的小屋住着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裏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黃布擋着,供桌上擺着孔聖人的牌位。學生都面朝西坐着,一共有三十來人。西牆上有一塊黑板———這是“改良”私塾。老師姓李,一位極死板而極有愛心的中年人。劉大叔和李老師“嚷”了一頓,而後教我拜聖人及老師。老師給了我一本《地球韻言》和一本《三字經》。我於是,就變成了學生。

自從作了學生以後,我時常的到劉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兩個大院子,院中幾十間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後,還有一座相當大的花園。宅子的左右前後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齊齊的排起來,可以佔半條大街。此外,他還有幾處鋪店。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飯,或給我一些我沒有看見過的點心。他絕不以我爲一個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闊大爺,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轉入公立學校去的時候,劉大叔又來幫忙。這時候,他的財產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闊大爺,他只懂得花錢,而不知道計算。人們吃他,他甘心教他們吃;人們騙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財產有一部分是賣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騙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聲照舊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學畢業的時候,他已一貧如洗,什麼財產也沒有了,只剩了那個後花園。不過,在這個時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調整他的產業,他還能有辦法教自己豐衣足食,因爲他的好多財產是被人家騙了去的。可是,他不肯去請律師。貧與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樣的。假若在這時候,他要是不再隨便花錢,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園和城外的地產。可是,他好善。儘管他自己的兒女受着飢寒,儘管他自己受盡折磨,他還是去辦貧兒學校、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忘了自己。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和他過往的最密。他辦貧兒學校,我去作義務教師。他施捨糧米,我去幫忙調查及散放。在我的心裏,我很明白:放糧放錢不過只是延長貧民的受苦難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攔住死亡。但是,看劉大叔那麼熱心,那麼真誠,我就顧不得和他辯論,而只好也出點力了。即使我和他辯論,我也不會得勝,人情是往往能戰勝理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