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勵志故事:趙小哥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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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小哥的演講

勵志故事:趙小哥的演講

那個春天對趙小哥來說,彷彿整整經歷了五分之一個世紀。趙小哥十九歲,經歷不算多,只能用五分之一個世紀來概括春天以來他的不幸。先是他的父親、船老大趙延浦丟了性命,接着是他的妹妹趙小蘭,聽到父親亡故的消息,一急,一嚇,人就癱了,癱在牀上,成了一個癱子。兩年前趙小哥失去了母親,現在又失去了父親,如今妹妹又成了這樣,趙小哥每天都要去屋後隔着一條河的大姑家,請七老八十的大姑來爲小蘭端屎端尿。趙家的不幸,全都砸在趙小哥一個人肩膀上了。

此刻,趙小哥走在北門鎮的大馬路上,顯出一副失落、恍惚的樣子,與北門鎮羣情振奮、歡天喜地的熱鬧場面隔山隔水,很不協調。本來他是要找木匠幫他修一修家裏的那條漁船,以便繼承父業,到長江裏去打魚的。可找到了木匠,木匠跟他談價錢。趙小哥說,我現在哪有錢啊,先欠着吧,等修好了船,打了魚,賣了錢,再給你。木匠說,那怎麼成呢?你這船破得太厲害了,修這船,就等於換一條新船,我哪有這麼多材料啊!趙小哥說,那你說還有什麼好辦法?木匠說,你起碼先付一半吧,付一半的錢,我也好將就一下。趙小哥說,我要是有錢,我早就帶來了,我就是沒有錢啊!木匠說,你這個大侄子,你是在爲難我,我怎麼修啊?

木匠不願意修船,趙小哥只好另想辦法。天已經開始轉冷了,他走在鎮子上,耷拉着眼皮,縮着脖子,提不起精神。其實是無計可施。家裏斷炊了,妹妹還躺在牀上,這日子有點難過呢!

往前走,就到了區政府二層小樓的門洞口。半年前,北門區由軍事管制分會接管,隨即成立了區委。等到北門區治安秩序稍稍安定下來,又成立了區政府。區政府就設在最顯眼的大馬路上,爲的是方便羣衆辦事。令趙小哥意想不到的是,他剛走到區政府小樓的門洞口,正好從門洞裏走出來一個人,見了他,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原來是大姑的鄰居、屋後隔着一條河的楊三喜。

楊三喜說:“說曹操,曹操到。走,跟我走,馬乾事正要找你呢!”

“馬乾事?哪個馬乾事?”趙小哥恍惚不解。

趙小哥稀裏糊塗地被楊三喜拽進了區政府,拽進了樓下的一個房間。瘦瘦條條的一個幹部坐在那裏,面前攤着個登記簿。楊三喜討好地說:“馬乾事,你要找的趙延浦,他不在了。這是他兒子,趙小哥。”

馬乾事讓了座,大大咧咧地說:“你父親……趙延浦,是不是參加渡江戰役啦?”趙小哥反應略顯遲鈍,說:“他是送解放軍過江了。”馬乾事說:“那就對了!通知都下了幾天了,叫你們到區裏來登記,你也不來,還是別人反映的呢!你叫趙小哥?”趙小哥小心地說:“我是。”馬乾事說:“那好,你們這一戶,我就認你了!你把家裏的地址告訴我,我要登記一下。”楊三喜搶着把地址告訴了馬乾事。馬乾事一邊埋頭登記,一邊對趙小哥說:“你先扛一袋米回去,在家等着,等候我們通知。”趙小哥愣愣的,依稀知道天上掉下餡餅來的原因,卻不敢肯定。他扭頭看着碼放在牆邊的一個個麻袋,碼放得很整齊,心想那裏面裝的就是米了。只是不敢動手。

“叫你扛,你幹嗎還不扛?你還指望我給你送到家裏去?”馬乾事看着發愣的趙小哥,顯出幾分不悅,“那些孤寡老人,家裏沒有勞力的,我們才送去;你這麼好的身板子,就應該自食其力,自己扛。”

趙小哥做夢也沒有想到,一麻袋的米突然就變成了他的私有財產。他搶步上前,抓起一袋米就要上肩,可他餓了一天半的肚子,那麻袋竟然沒能被他一把扛上肩。

還是楊三喜過來幫忙,趙小哥才把麻袋扛到肩膀上的。趙小哥覺得很難堪,沒臉見人的樣子,連一句客套話也沒說,甚至連一個招呼也沒打,就倉皇地走出那房間,走上大馬路了。可一到了大馬路上,他立刻就像是換了一個人,渾身的精氣神全上來了。他呼呼地趕着路,朝家裏去。

還沒到家,村裏的人就看到了。有人看他累得出了汗卻生氣虎虎,就問:“小哥你怎麼這麼有能耐,從哪兒弄來的米?”趙小哥氣力有點接不上,說:“解……解放了,你不知道啊?”人家就笑起來,說:“小哥你傻不傻呀,我們北門區四月份解放,現在半年都拐彎了!”趙小哥說:“你說解放我還能不知道?現在全中國都解放了,毛主席都在城樓上講過話了!可我就是鬧不懂,我們都解放了,那敵人的飛機,怎麼還跑過來轟炸?”人家說:“小哥你還是傻,敵人那叫垂死掙扎,臨死還要放個挺屍屁呢!”趙小哥哼了一聲,不服氣地說:“反正,我家現在有米吃了,我就知道,解放了。”

一個月後,馬乾事帶着一個趕車的人親自登門。那人趕着一頭毛驢,毛驢拉着一輛平板車,平板車上堆滿了東西。馬乾事弓着背鑽進趙家低矮的屋門,那趕車的人扛起一麻袋的米,胳肢窩裏夾着一個包裹,隨後跟進門來。屋裏黑洞洞的,因潮溼而顯得冰涼,而且,有一股難聞的異味。馬乾事皺一皺眉頭,但旋即就稀釋開來,說:“趙小哥同志啊,叫你們受苦啦!”趙小哥看在眼裏,知道那是妹妹在牀上弄出的氣味。家裏只有一個瘸腿凳子,趙小哥趕緊搬過來,將瘸着的腿倚着牆,請馬乾事坐。馬乾事大大咧咧,也不管髒不髒,就坐下了。趕車的人放下米和胳肢窩裏的包裹,站在一邊,沒地方坐了。

馬乾事說:“趙小哥同志,上次的米快吃光了吧?你們是革命功臣,政府又給你們送米來了。天也冷了,政府還考慮到你們的衣着問題,叫我們送來了棉大衣。一戶一件,棉大衣現在太緊缺了,一戶只能一件。”講完了這話,馬乾事的眼睛才適應了屋裏的黑暗,同時也看清了躺在牀上的趙小蘭。馬乾事說:“你妹妹癱了,我們也聽說了。這樣吧,出門的時候,棉大衣你穿,要是在家,你就把它讓給你妹妹穿。”趙小哥說:“這我知道,我不會和小蘭爭的。”馬乾事似乎是受不了屋裏難聞的氣味,站起來,卻又沒有即刻走人的意思,說:“我們到外面坐坐吧。我還想跟你再聊幾句,外面光線好。”趙小哥趕緊拾起瘸腿的小凳子,和兩個人一同出門。

外面的光線果然好,而且沒有難聞的異味,馬乾事的情緒一下子好起來。

馬乾事說:“聽楊三喜說,你也識得幾個字呢。”趙小哥說:“我跟我爸出去跑船,認了幾個字,認得不多。”馬乾事饒有興致地問:“你都會寫什麼字?”趙小哥想了想,說:“會寫一個‘米’,會寫一個‘麥’,還會寫‘煤’、‘沙’、‘木材’、‘布’,還會寫‘一船’、‘一擔’、‘一斤’……”馬乾事插話說:“會寫‘一斤’,那你肯定會寫‘一兩’了!”趙小哥不好意思了,顯出一臉慚愧,說:“我們裝船的貨,只論斤,不論兩。我寫不來。”

馬乾事有點激動,他終於找到了他想找的人。他挺身站起來。因動作幅度較大,瘸腿凳子差點將他掀翻在地。馬乾事伸出兩手,一把抓住趙小哥的兩隻手,狠搖了幾下,才說:“我找到了!趙小哥同志,我終於找到你了!”

趙小哥不知道馬乾事要找自己幹什麼,無法迎合他的那份激動,發着愣,甚至顯現出一副很傻的樣子。馬乾事彷彿受了打擊,他尷尬地笑了一下。不過,這打擊是微不足道的,他仍舊兀自激動着。

他告訴趙小哥,市裏馬上要爲渡江功勞船的船工頒獎了,頒獎的時候,除了上級領導在臺上講話,還要請船工代表上臺發言;而且,接下來還要搞巡迴演講,還要選出代表,去省裏,去北京。可是呢,參加渡江戰役的船工們,有的犧牲了,有的負了重傷,有些家裏只剩下了孤寡老人,想找一個符合身份又能上得了檯面的,還真是不容易。這不,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找到了!又是一個識字的,這麼好的人選,到哪兒再去找第二個!

趙小哥說:“可我……識字不多啊。”

馬乾事說:“行啦!你怎麼識字不多?你都認識那麼多字了,還叫識字不多?都是從舊社會過來的,有幾個識字的?”

馬乾事要走了,他們還要依照登記簿上登記的名單,一戶一戶去慰問那些有功勞的人家。趕車的人和毛驢已經各自動了身,馬乾事才鄭重地對趙小哥說:“從明天開始,你去我的辦公室,早上八點鐘就到。”趙小哥木訥地問:“我去……幹什麼?”馬乾事踢一腳鞋子前面的土圪?,邊走邊說:“去準備講話材料呀!你要像我們工作人員一樣,每天按時去,我協助你準備材料。”趙小哥追上幾步,慌慌地說:“馬……馬乾事,我不行,我……我不行。”馬乾事這一次連頭也沒回,說:“怎麼不行?我再教你多認一些字,你以後,當個文書也是可以的。我們區上,現在就缺少文書呢!”

趙小哥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七點鐘還不到,就來到了區政府的二層小樓前。直等到七點半,上班的人才陸續來到,馬乾事也來了。

馬乾事說:“叫你八點鐘來,你偏要來這麼早,你一積極,我們不就成了落後分子啦?”趙小哥無以回答,只好傻笑,笑的時候,還顯出幾分緊張。馬乾事把他讓進辦公室,說:“今天沒穿棉大衣嘛,給你妹妹穿啦?”趙小哥說:“我和小蘭打開包裹,一看,是新的,太新了,我們就……沒敢穿。天還好,不算冷。”馬乾事說:“你先坐坐,等我把手頭上的事忙一忙,就教你。”

馬乾事一個上午都在忙,羣衆進進出出,找他辦事,有時候一來就是好幾撥人。中間有空閒時間了,他才叫趙小哥把他父親參加渡江戰役的事說一遍。趙小哥說,渡江那天,正趕上自己拉肚子,拉得一塌糊塗,不然的話,他也跟着一齊上船了。在渡江之前演練的時候,他就協助他爸搖過櫓。那天是半夜渡江的,有人親眼看見,敵機上落下來的一個炸彈炸到水裏,趙家的船被掀到了浪尖上,一船的解放軍戰士全都慌了,因爲他們都是北方人,是“旱鴨子”,不會游泳。那船搖搖擺擺,把一船的戰士搖得東倒西歪,人一多,一亂,就出了差錯,他爸就被人從船上擠掉到江裏去了。他爸連喊四聲,船上的解放軍也都亂成一團,想把他爸拉上船。可這時候,又落下來一個炸彈,在江裏爆炸了,然後,就再也聽不到他爸的聲音了。

馬乾事一邊聽一邊記錄。當他聽到趙延浦被解放軍戰士擠掉到江裏去的時候,他頓住了手裏的筆。他疑惑地看着趙小哥,彷彿要從趙小哥的臉上看出幾行文字來。

“你說有人親眼看見,那是誰?”馬乾事問。

“楊三喜他們村裏的楊遇財,他家也有一條船,他那天也渡江了。”趙小哥說。

“楊遇財……他不是已經犧牲了嗎?”馬乾事即刻就想到了他的登記簿,“而且,他家裏也沒有人了,成了絕戶。”

“他是搖船的時候被彈片炸傷的,那時候沒死,後來彈片的傷復發了,解放軍幫他治療,也沒有救活。”趙小哥如實相告。

馬乾事若有所思,半天才說:“你這樣講肯定不行。解放軍戰士把你父親擠掉到江裏去,這怎麼可能呢?這是不可能的!他們是人民的軍隊,是英勇的戰士,他們怎麼會幹這樣的傻事呢?我看,這一段要改一改。”

“改?怎麼改?”

“反正,你這樣講肯定不行。要改。”

又有人進門來,和馬乾事打招呼,找他辦事。馬乾事便對趙小哥說:“這樣吧,趙小哥同志,今天晚上我回去想一想,考慮考慮。你先回家吧,明天還是上午來,可以來晚一點,八點半。”

趙小哥領命出門。他不能理解,馬乾事回去以後想什麼,考慮什麼。

趙家沒有鐘錶,趙小哥不曉得時間,他努力延遲,還是來早了,八點鐘不到,就到了區政府二樓的門洞口。

這回馬乾事沒有批評他,而是表揚了他。馬乾事說:“趙小哥同志,你很有時間觀念,你已經具備了一個文書的基本素質。很好!”然後,他把他昨天晚上想好的、考慮好的發言內容告訴了趙小哥。

馬乾事說,他根據趙小哥昨天的講述,回家以後在文字上做了整理,他把重點放在兩段上:一段是解放軍政委找到趙延浦,提出要他運載解放軍戰士過江的時候,趙延浦二話不說,拍着胸脯,一口答應了;一段是敵人的炸彈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他父親臨危不懼,拿船櫓擋住炸彈,掩護瞭解放軍戰士,自己光榮犧牲了。趙小哥聽着,覺得馬乾事到底是有文化的人,把一件簡單的事情編得都像個故事了。趙小哥說:“好是好,可我就是覺得,這不大像我爸。”馬乾事說:“你連這點自信心都沒有嗎?你當時又不在場,你敢肯定,你父親就不是這樣的人嗎?”趙小哥說:“政委上門那天,我在家的。我爸聽完政委講話,低了頭,沒說話,也沒拍胸脯……還有,我聽楊遇財說,炸彈掉下來的時候,離我家的船還遠,要不然,一船人都會被炸死的。主要是……我家的船太小了,擠不下。”

現在輪到馬乾事發愣了。馬乾事忽然就覺到了自己的荒唐,是文筆的荒唐。一隻船櫓是不可能擋住炸彈的。他犯了常識性的錯誤。

馬乾事筆頭子很快,趁着空閒,馬上就把炸彈一節做了修改。改了後,他再讀給趙小哥聽。經過修改的文字裏,趙延浦不再拿船櫓擋天上掉下來的炸彈了,他比較理智,奮力地搖櫓,眼看就要搖到對岸了,可是,敵人的機槍突然從暗堡裏射出一連串的子彈來,趙延浦身上中了彈,雖然中了彈,但他仍然堅持搖,搖,搖,最終,他倒了下去。

“前一段,我爸拍胸脯那一段,就不改了?”趙小哥問。

“不改了。基本上符合事實的,可以不改。”馬乾事沉着地說。

“後面這一段,改得……還是不像。”趙小哥不安地說。

“可以的,我認爲是可以的。”馬乾事態度既堅決,又誠懇。

趙小哥就不好再堅持了。

從這天起,趙小哥開始了對發言稿中生字生詞的學習,開始了對發言稿的朗讀,開始了背誦……這個過程講起來容易,做起來其實很難。趙小哥的天資不好,很糟糕,常常還會犯傻,一旦在哪兒卡殼了,他會把全篇內容都忘得一乾二淨,忘得令人不可思議。所以,背誦發言稿,對趙小哥來說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比任何人都痛苦。

馬乾事雖然是個大嗓門,講話直來直去,教導趙小哥卻極有耐心。他不厭其煩地指點,手把手地教授,給予趙小哥充分有效的幫助。馬乾事真是功不可沒。

這中間,隔河的楊三喜來過幾次。楊三喜口齒伶俐,趙小哥花一個禮拜時間都背不周全的稿子,他只是聽了兩遍,就能囫圇地背出來。兩下一比較,趙小哥頓時受了打擊,差不多都要泄氣了。趙小哥對馬乾事說:“還是叫三喜來代替我吧,我怕……不行。”馬乾事立刻駁回了他的意見:“英雄船工是你父親,又不是他父親!他楊三喜算什麼,整天遊手好閒的,像個二流子!這是正經事,他嘴巴再能,也輪不到他!”

這中間,馬乾事的領導黃科長也幾次過來,給馬乾事佈置工作。雖然趙小哥的進步十分緩慢,比蝸牛爬行還慢,可黃科長把這一點一滴看在眼裏,仍然很高興,他拍着趙小哥的肩膀,說:“很好,很好!小趙,現在機關正缺人,你只要好好練,好好發揮,等這事辦得圓滿了,我就介紹你進機關,我們做同事。”

正當趙小哥秣馬厲兵、磨刀霍霍的時候,市裏來了一位大領導,來佈置北門區召開懲治封建把頭鬥爭大會的事宜。正在隔壁房間裏聽彙報呢,聽到這邊一個聲音,語速很慢,遲遲鈍鈍的,卻很有內容,這大領導就走了神,豎着耳朵聽。區裏幹部知道是趙小哥在打岔,趕緊要過去制止,大領導說,講得蠻好,蠻有感染力的,很不錯。區委書記受寵若驚,急忙問大領導,要不要接見一下趙小哥?大領導說,這倒是沒必要,召開頒獎大會的時候,總是要見的。

然後就談到了半年多前的那場渡江戰役。大領導說:“這麼好的同志,英雄船工的後代,很不錯嘛!”區委書記受了鼓舞,說:“好鋼用在刀刃上,像這樣的同志,我們以後肯定會重用的。”大領導又說:“那船,前陣子渡過解放軍戰士的,不知道怎麼樣了?”區委書記和區長沒做過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黃科長只好越俎代庖:“馬乾事問過趙小哥。趙小哥說,如果我們把他招進區政府,以後他就不用打魚了,就把船劈了,當柴燒;如果進不了區政府,他就把船整一整,去江裏打魚。聽趙小哥說,他家那條船,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了。”大領導是個文人,立刻浮想聯翩,語重心長地說:“那船是實物,多年以後,實物就成了文物了。你們要有長遠眼光,要注意保護文物。”區長先前是一位地下黨,歷盡風險,滿不在乎地說:“文物?現在全國上下都在搞建設,忙生產,哪還有閒錢去管一條破船啊?文物,那有什麼用!”

這時突然闖進一撥人來,說老江口黑橋邊的棚戶區失火了。大領導立刻站起身,說趕快組織力量,去救火!來人亂糟糟地說,已經組織力量把火撲滅了,火勢太大,棚戶房被燒燬了二十幾間,還燒傷了七八個人,有兩個人傷勢很嚴重。區委書記立刻下達指示,叫民政科採取緊急措施,對受災羣衆實施救濟。區長補充說,公安局也要立即出動,注意敵情,嚴防階級敵人搞破壞。然後,大領導手一揮,就帶領着區裏幹部和那一撥人,衝出了區政府小樓。

很快就到年底了。元旦前,慶功大會如期召開。考慮到解放軍在本市渡江的出發地是北門區,市政府和第三野戰軍就把開會地點安排在北門鎮。兩個月前,第三野戰軍駐區的幹部戰士和北門區的`幹部羣衆,在北門火車站剛剛送走了第二野戰軍的駐區指戰員,歡送他們去進軍大西南,那份熱鬧至今還在人們心裏留存着;兩個半月前,北門區組織了近萬名幹部羣衆,過江去參加全市舉行的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大會,那份喜悅之情,更是留在人們心裏,長久地留存着。而此刻,熱鬧場面再一次降臨到北門區。

新中國剛剛成立,北門區政府還沒有大一點的會議室,大會就選在輪渡碼頭對面的空場地上。輪渡碼頭離大馬路還有一段距離,人氣不是很旺,而對面的空場地,泥地上落下不少煤渣,除了幾棵梧桐樹,別無所有。然而這一天,這塊空場地上竟是人山人海,萬人空巷。爲了方便領導講話,使大家都能聽見,大喇叭也架起來了。同樣是爲了方便領導講話,區政府特地從街上的益羣飯店借來三張大八仙桌,拼成一個“主席臺”,擺在空場地靠輪渡碼頭的一側。領導登臺,並不是坐在桌子邊,而是直接站到“主席臺”上,所以還要找兩個長條板凳,放在八仙桌邊,作爲臺階,以便領導跨上去。這樣才顯得有氣派,纔有開大會的樣子。

黨政領導、軍隊領導上臺講話,那是他們的強項,得心應手。領導們踩着長條凳,站到“臺”上,神采奕奕,從建黨二十八年講到渡江戰役勝利,從毛主席登上天安門城樓講到祖國形勢一片大好,從解放軍英勇作戰講到英雄船工的光榮事蹟,有聲有色,聲情並茂……然後,就輪到趙小哥上臺發言了。

事實上,在趙小哥的腳剛剛踏上長條板凳的時候,馬乾事就預感到不妙了。長條板凳太窄,趙小哥腳踩板凳時,有點倉促,沒站穩,他的腿不禁抖了一下,抖得非常厲害。這對他似乎是致命的打擊,頓時,他像是泄了氣,連再往上走一步的勇氣和力氣也沒有了。馬乾事急中生智,從他背後託了一把他的屁股,他才得以吃力地踏上八仙桌,可他的兩條腿已經不大能做主了,打着抖,抖個不歇。區委書記站在八仙桌上,主持會議,見趙小哥的腿在發抖,不由得愣住了。他當然不知道,如果不是因爲這幾張桌子,趙小哥還不至於這樣。練習講話的時候,馬乾事並沒有想到八仙桌,疏忽了;如果想到,並且有意識地安排趙小哥站在八仙桌上背誦一兩回講話稿,這樣的事情就不容易發生了。

趙小哥沒見過大世面,這麼大的場面,他還是第一次經歷。眼前的人太多了,黑壓壓擠得到處都是,就連幾棵梧桐樹的枝杈上,也騎滿了人。趙小哥在練習的時候可不是這樣,那時候只有他一個人,面對牆壁,看着牆上沒有打掃乾淨的蜘蛛網,最多也就是面對馬乾事和黃科長,要不就是楊三喜偶爾露個面。可現在,這場面,他怎麼應付啊?

三張八仙桌算是害了他,把他害苦了!站在八仙桌上,他方寸大亂,小腿一直在打抖,大冷的天,身上都快要冒出汗來了。他對着話筒只說了一個開頭,“革命同志們,革命羣衆們”,便突然頓住,想不起後面的句子了。愣怔了好一刻,才又接着說,“我叫趙小哥,是英雄船工趙延浦的兒子。我……”一個“我”字說出口,終於徹底忘了臺詞,再也講不出一句話來了。

區委書記有點惱火,知道這小子太嫩,是架不住了。區委書記畢竟老練,從趙小哥手裏拿過話筒,向黑壓壓的人羣解釋說,趙小哥同志這是激動的,他父親是英雄船工,今天是爲英雄船工慶功頒獎,他能不激動嗎?他應該激動。然後他移開話筒,小聲鼓勵並催促趙小哥說,該你講了,你好好想想,慢慢想,要是實在想不起來,就先隨便講着,你父親的英雄事蹟,你總是知道的。

趙小哥受了鼓舞,精神略顯振作。他接過區委書記遞來的話筒,鼓足勇氣說:“那我就……講一講我爸,講講我爸……那天搖船送解放軍的事。”然後他就磕磕巴巴地講起來。他說那天他拉了肚子,如果不是拉肚子,他就和他爸一起去送解放軍渡江了。他說在渡江前,解放軍帶着大家搞演練,他就協助他爸搖過櫓。他說渡江那天,敵人飛機上的炸彈落得江裏到處都是,有一顆炸彈把他家的船掀到了浪頭上,那船上的解放軍全是北方人,都是“旱鴨子”,不會游泳,都慌得不行,就亂了,一亂,就在船上東倒西歪,擠來擠去了。他說他爸就是在那種情況下被人從船上擠掉到江裏去了。

趙小哥越說越順溜,他的腿竟然不再打抖了。這時就有人在臺下朝他直搖手,他隱約看見了,是黃科長。但他錯解了黃科長的意思,馬上就對着話筒說,有人親眼看見的,假不了,就是隔河的楊遇財。他繼續說,這事也不能怪解放軍,怪誰也不能怪解放軍。然後他又說,他媽那年也是死在江上的,是遇了大風,江裏起浪了,一個浪把他媽打到了江裏,沒撈上來,死了。他說同樣是死了人,可他媽那時候死了,他們家沒有米吃,現在他爸死了,他們家就有米吃了。說到這裏,趙小哥的眼淚便下來了,他說解放軍真是好啊,雖然把他爸擠掉到江裏去了,可他們那是無意的啊。他說解放軍好啊,人民政府也好啊!

他一連說了好幾個“啊”,最後一個“啊”字剛剛講出口,臺下站着的區長就斷喝一聲:“別講了!”這一聲斷喝有如炸雷,晴天霹靂般炸響了。雖然離話筒還有一段距離,可那聲音實在太高了,通過話筒傳出去,比趙小哥講話的聲音還高。

趙小哥哪經歷過這樣的一聲吼,兩腿頓時又抖起來,腳下不穩當,竟然從八仙桌上摔下去,掉到了人堆裏。

前不久,省報記者專程來北門鎮,採訪趙小哥。此時的趙小哥,已八十多歲。

“趙爺爺,不知不覺,風風雨雨六十年過來了。我們想了解一下當年英雄船工趙延浦的情況,不知您還能不能回憶起來?”

“能,我能。”老人雖然嗓音渾濁,但口齒還是清楚的,聽起來一點也不費勁。

記者把錄音筆放在桌上,靜靜地等待。

老人開始講述。他是這樣開頭的:“革命同志們,革命羣衆們:我叫趙小哥,是英雄船工趙延浦的兒子……”

記者已然感到了奇怪,一臉狐疑。在他聽來,老人根本就不是講述,而是在背臺詞,在背誦一篇發言稿……這位老人就這麼不間歇地、令人可疑地背誦下去。開始他的嗓音還顯渾濁,往下,彷彿找到了感覺,漸入佳境了,不要說口齒愈加清晰,就連喉嚨也逐步順暢開來,連先前裹着的一口痰也不知去向。真是出人意料,這位老人,竟然把一篇發言稿背下來了!

“這是真的還是假的?”記者在聽完以後,驚呼道,“怎麼像是背誦一篇文章?”

老人突然羞澀地笑了,皺紋在臉上縱橫着,說:“是假的。事情是有,有些地方,是假的。”

“事件是真實的,情節有點假。是這意思嗎?”記者若有所思,“您怎麼背下了這麼一大篇稿子?”

於是老人向記者講述了馬乾事的故事。老人說,如果當初不是自己不爭氣,馬乾事就不會被調離區政府,到鄉下去當農民了,那黃科長,也不會受到革職處分了。

“我後悔啊。不是後悔我沒能進區政府。要是進了區政府,我家那條船,就被我劈了當柴燒了,以後也進不了渡江戰役博物館了。”老人的嗓音又開始渾濁起來,“我是後悔沒有給人家馬乾事爭氣啊……我就想,我一定要把它背下來,背得熟熟的,誰要是再叫我上臺,我就好好地背給人家聽……這不,等了六十多年,把你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