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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這輩子我一定要好好疼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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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學第一年,母親打來電話說,前些年發出去的尋人啓事有了消息。聽人說,在兩百多裏之外的閉塞的山村裏,有一個稍微比我年長的小夥子,和我長得很像。母親問我,要不要去看看?我說,萬一不是呢?

哥,這輩子我一定要好好疼惜你

  其實,此刻我的心裏充斥着莫名的忐忑和掙扎。如果那小夥子不是,母親定然要悲悽一段時日,她那身體,怎能經受得住幾百裏地的顛簸和內心無邊的空洞?如果是,她的情感世界也必然要驚濤狂瀾很長時間,那麼多年的虧欠與內疚,定然會讓她傾其所有,作爲補償。這樣一來,我就會在一個原本溫暖而又團圓的氛圍裏,遭到無形的冷落。

  最後,掙扎了一夜,我還是讓母親去了。母親放下電話,拉上父親,奮不顧身地撲向了那個兩百里之外的鄉村。

  那麼多的人,那麼多張陌生的面孔,母親如何才能辨認出誰是她的孩子?即便把村裏所有年齡相等的小夥都拉出來,齊齊羅列,母親也不一定就能找出,當年那個在風雪夜裏給她送來糖水雞蛋的孩子。畢竟,那是整整十九年的時光啊。雖然,它不能讓羣山崩裂,河牀乾涸,但卻能殘忍地更改一個人的面容,以及內心紛亂錯雜的情感世界。

  不分晝夜在路口站了很多天後,父親終於提出了回程的念頭。母親說:“你回去吧,我無論如何也要把我的孩子找到。”父親火了,啪地把手裏的被子摔落在地:“你以爲我不想找?那麼多的人,怎麼找?”

  後來,母親出了主意。帶上乾糧和泉水,挨家挨戶地去看。後來,母親在一個破舊的茅草房裏看到了一個健碩的小夥,他雖然衣衫襤褸,但眉宇間卻漾着一股凌人的英氣。最要命的是,他的下頜上,竟有一顆豆大的黑痣!母親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年,他的下頜處,也有一顆與此同等大小的黑痣。

  父親也同時看到了那顆觸目驚心的黑痣。母親暗暗告訴自己,千萬不能衝動,一定要問清楚,可熱淚還是滾滾如潮地奔了一地。

  他的父母已經雙亡。他似乎能夠斷定,自己就是母親的孩子。他說,母親讓他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感動。就爲這一句話,母親領着他,不顧寒腿的疼痛,徒步拖着他走了幾裏山路,硬是要把他帶回家。

  母親爲他納鞋,爲他做菜,給他取上從前的名字,面目自豪地帶着他走街竄巷,逢人便熱情地介紹,那是她的大兒子。

  年前歸家,他與母親一同站在出口等我。我提着笨重的行李箱從人羣中擁擠出來,他愣愣地站在那兒,不曾認出我。後來,是母親上來接過我手中的行李,他才慌慌張張要去幫母親的忙。豈料,母親竟說:“不用了,這些年,你在外面吃過的苦已經夠多了,家裏怎麼能讓你再吃苦呢?”

  這一句平白的話,讓我心生哀傷。他走了那麼多年,回來後,得到的是母親全部的愛。而我在家中爲母親分擔了十幾年的困苦和艱難,得到的,卻是倏然的冷漠。

  一路上,我很努力地要與這個膚色古銅的闊別了多年的哥哥親熱,卻怎麼也親熱不起來。母親總是攔阻我的所有猜疑。因爲,我從始至終都不相信,這個一身土氣的鄉下人,會是我的親生哥哥。

  回程那天,他來送我,大雪如鵝毛一般灑滿了他的頭頂。我坐在暖氣徐徐的車廂裏,逼迫自己用一種冷漠的方式來與他告別。但無論怎麼努力,還是無法做到那樣的決絕。我總是在心間想起,母親所說的那個場景,十幾年前,他冒着寒風與大雪,爲母親送來糖水雞蛋,只爲抱抱剛出世的我。

  他沿着鐵路跑了很長時間。呼呼的白氣從他的口裏噴出來,像一串綿長的嘆息。我坐在車廂裏,看着他穿着草綠的軍大衣,在站臺上搖晃着臃腫身子的狼狽模樣,忽然淚落如雨。

  再一次給家裏打電話,我終於放下心中所有顧忌,主動讓母親叫他來聽電話。誰知,母親在那頭會這樣說:“兒啊,你大哥說我們也不容易,爲了給你湊學費和生活費,他硬是不聽勸,獨自南下打工去了。”

  於是,我的腦海裏頓時出現了這樣一幅辛酸的畫面:我的大哥,赤裸着胳膊,與一幫說着蹩腳的普通話的民工,在灼灼烈日下爲我的安定生活揮汗如雨。

  畢業後,我第一件事就是南下看他。這幾年,他真是瘦了很多。我原本以爲,他們居住的地方應該是高樓大廈中的一間,殊不知,竟是殘磚破瓦搭起來的小帳篷。我並沒有畏縮我心裏的想法。我想替他做一個星期的活計,讓他好好休息休息,切身感受一下,被兄弟疼愛的幸福。

  我習慣叫他的名字,而他,也是怯生生地直呼我的小名。我說:“休息下吧,讓我替你一星期,這幾年,你也累了。”我這樣一段極爲平實的話,卻讓沉默寡言的他站在昏暗的工棚裏,嗚嗚地啜泣起來。

  工地的生活真苦。最可怕的是,四周根本沒有任何絕對安全的防護設備。當蓋到第三樓的時候,對活計生疏至極的我,因爲要從木板上推一車磚而掌不住重心,嘩啦啦地從施工的木料上掉了下來。

  迷糊中,看到是滿臉驚恐的他,用工地的小鐵車推着我,吭哧吭哧地在郊外的小路上飛跑。我閉上眼睛,像於一場困頓中沉睡,安適且無所牽掛。

  我在一片刺鼻的藥味中驚醒。鮮紅的血,汩汩地輸進我的體內。醫生說:“你失血過多,幸虧這個好心人把你救了回來。”我咧開乾癟的嘴脣笑笑,指着牀邊的他說:“醫生,你錯了,這可是我親大哥呢。”

  “親生大哥,血型都不一樣,怎麼親?別糊弄我了。”頓時,天旋地轉。他一語不發地站在那兒,像是一位等待審判的孩子。

  原來,他一開始便知道自己不是母親的孩子,但他作爲一個孤兒,已深深地被母親這樣的執着和大愛所打動,他既想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又想成全母親的尋子之心,於是,撒了這樣一個彌天大謊。

  他將半輩子的積蓄全拿出來,只爲給我輸血看病。我說:“你真傻,半輩子的心血,就這麼沒了。你完全可以跑掉,沒人會追究你,想想,那是我自己掉下去的啊。”

  他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說:“哥不傻,哥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還是知道,兄弟是何意思。這兄與弟,本就是一個血脈相連的名字,既然你都說了我是你大哥,那這兄怎麼還能撇下自己的弟?”

  “哥啊……”我抱着他粗糙的大手,忽然泣不成聲。那因自私而抑鬱了多年的愧疚、傷懷、思念,終於在病痛中匯成一股呼嘯的熱流。

  哥,這輩子,我一定要好好疼惜你。誰讓我們的名字叫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