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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吃貨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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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外出後回到家,發現桌子上的油炸餅少了一塊。那是我出門前做的。

我的吃貨歲月

我馬上猜到,是我媽來過,她一定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掰了一塊嚐嚐味道,然後皺着眉頭嫌棄地丟掉。

我媽是廚藝高手,可以帶着十幾個人整治幾十桌流水席的那種,有時還能花樣翻新、自創新菜。

長大後吃遍天下美食,外面的飯局邀請也多如牛毛,不再覺得媽媽的手藝驚豔。然而,這一刻我忽然好想吃媽媽做的菜,難以遏制地想吃,突如其來地熱淚盈眶。

說起來,在我的生命中,陪我時間最長的吃友,是我媽。她的前半生,跟我的挑食譜寫了一系列鬥智鬥勇的故事。

小時候我在餐館裏吃了拔絲蘋果,十分香甜可口。我就突發奇想,那麼,香蕉能不能拔絲呢?南瓜能不能拔絲呢?當然是能的。但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如我們試試冬瓜!

我媽就真的買了白生生的半個冬瓜,切片,裹了麪漿,下鍋炸第一道,這是爲了定型。然後白糖下鍋調製糖稀,丟入冬瓜翻炒。她還特意加了一點冰糖,吃起來有一股清涼的甜。冬瓜片經過高溫,其實早就化爲汁液,拔絲冬瓜這道菜,口感相當特別。

有一次,看電視裏有人吃餃子,我當時嘴饞起來。寒冷的冬夜,我媽施展功夫,從麪粉到麪皮,半個小時內搞定。我們燒開了水,餃子陸續下鍋,鍋裏冒着熱氣。她把姜醋蘸碟準備好,一鍋水煮,再來一鍋香煎。煎餃想要好吃,祕訣就在於油和勾芡的湯汁,一起下鍋,大火燒開,每個餃子底上,都有一層金黃鮮美的脆皮,再撒點蔥花和芝麻。

還有一道好菜,泥鰍洗乾淨,爆炒幾下,老黃瓜切丁,兩者一起燉到稀爛。說到這兒,其實還很平常,很多省份都有黃瓜紅燒泥鰍這道菜。我媽拿本地特色小吃——炸辣椒——稍微加火一煮,湯汁濃稠起來,泥鰍再無腥味,炸辣椒吸收黃瓜泥鰍的鮮味,再一勺澆在米飯上,我只能咂嘴道:“快,再來一大碗飯。”

炸辣椒是這樣做的:粳米拌一點糯米,用石磨磨成米粉,加鹽再拌上剁紅椒,拌勻之後放在罈子裏醃製三五天,再油炒一下。

做出好菜,獲得親友們的讚美,她會得意地哼唱幾句過去的流行歌曲。

有一回,我的外地朋友和本地文友相約,來我的新家做客。可惜冰箱裏的儲備不齊全,我說去外面吃飯,但他們不樂意,嫌太油膩,想吃家常菜。我只能請出鎮宅之寶——我媽。

她老人家就是能夠化平庸爲神奇。先是在櫥櫃發現一袋放了大半個月的魷魚乾,又一掃調味品,有一盒豆豉,然後派我去小區門口買點豆腐和蔬菜。

我媽把豆豉炒香,魷魚乾剪成片,拿出我們湖北人平時煨排骨藕湯的砂鍋,加水慢燉,我們的主菜就這麼誕生了。朋友們吃着花生、瓜子、糖果,海闊天空地閒聊,香味慢慢飄了出來,我們就再也坐不住了,一起拿碗筷佈置餐桌,那魷魚出鍋時再加嫩豆腐、蔥花,所有人踊躍之至,吃肉喝湯,濃香鮮美,簡直勾魂奪魄。炎炎夏日,大家吃得滿頭大汗,那麼大的分量,點滴不剩。

僅此一次,搞得我那些作家朋友至今大流口水,念念不忘。

我把這事對採訪我的記者說了,後來真有讀者照做。問讀者:“滋味如何?”答曰:“太美味、太銷魂了。”我媽名叫沈先秀,希望再有人做這道菜的時候,會記得是她的一點創新。

我們這麼一對吃貨母子,爲了吃,簡直心有靈犀一點通。漫漫歲月,挖空心思做出好吃的食物。其實,她一生過得太艱難,直到我大學畢業後,成爲一個收入還算不錯的作家,才終於安頓下來。如果有東西吃,那就吃得哈哈大笑,苦中作樂。

20世紀80年代,我的父母組成了雙職工家庭,祖輩沒給什麼補貼,近乎白手成家。我媽一邊在工廠上班,做出納、會計,打着算盤;一邊在下班後接活兒,補貼家用。那活兒,就是爲鄰居們整治婚喪嫁娶的流水宴席。

做流水席的廚房現場,我去過很多次。每次去找她,我都受不了那環境,悶熱、潮溼、煙熏火燎、令人窒息,實在太有損健康。

父親辭掉公職,下海經商,結果失敗負債;又去南方做生意,希望賺錢翻身。他走後,債主上門百般討債,世間最難看的,莫過於債主的臉色。那時候,也只有我媽和我去面對,其實主要還是我媽在面對。

她去服裝廠找外活兒幹。一件一件剪去衣服線頭,賺那麼幾百塊錢。她活在焦慮不安當中,卻不願意當着我的面流露出來。我不得不佩服她的頑強。

再難熬,也要跟孩子開開心心吃飯。

她在難熬的日子裏,也加倍接做飯的活兒。其實,下廚的人油煙聞多了,鼻子麻木了,失去味覺,吃飯反而不香。正所謂“做菜不香,聞菜香”。給別人烹飪大魚大肉,回家了,她乾脆糖蒜頭配雞蛋炒飯。

做流水席,最後有一個收尾清點食材的環節,有東家不要的剩菜,可以帶回家。即便自家很難,她也會大方地分給更加貧困的鄰居。

人生中的種種悲傷,都在舌尖上化解。吃,也是她的力量源泉。

十多年過去,從小城市到大城市,生活環境改變巨大。有一天我媽告訴我,陽臺外面的小白菜長好了,可以摘來吃了。我大吃一驚:“什麼時候種的?”她說,趁我外出講課籤售的時候,她把泥土翻挖疏鬆,丟了一些小白菜種子,沒想到很快就長起來了。

那新鮮碧綠的小白菜經過了冬雪,清炒一下,就能上桌了,格外香甜。中國人愛種菜的品質,真的流傳在我媽這一代人身上。吃,令她快樂。做出好吃的食物讓我們吃,也令她快樂。

在我30歲那年,家裏不再負債,且略有薄產。我也出書繁多,名氣漸大。她總忍不住憶苦思甜,某一天,又開始回憶往事,竟流淚了。她極少哭,半生都是硬骨頭,我默默地聽她傾訴,安撫她,直至她轉而開心笑出來。

我又問她想吃什麼。她這人節儉慣了,不等她想好,我直接拉她去新開的牛排餐館。那餐館的奶油口蘑海鮮湯做得真不錯,她大誇鮮美,又誇牛排也不錯。然後又悄悄問我這頓飯大概多少錢。

我說,打折後只要幾十塊錢。當然了,我騙她的啦!但只有這樣,她才能放心地享受甜品和牛肉。

去年秋天,我忽然接到電話,我爸焦急萬分地告訴我,我媽覺得胸口疼痛,他擔心是心臟犯病了。我大驚失色,趕緊叫了出租車,直接載了她奔赴離家最近的醫院。那時候醫院下班,只有急診室接診,偏偏病患又多。

護士給我媽量血壓、測瞳孔,詢問她疼痛的程度。她說平靜下來還好,就是一吞口水,就覺得胸口像有一把小刀在割。

回想起奶奶是因爲心肌梗死走的,我嚇得魂不附體。我媽反過來安慰我:“別擔心了,我感覺不是大毛病,如果是大問題,不可能那麼平靜。”

拍了胸部CT,在煎熬中等了兩個小時,時至深夜,終於出了結果,所幸心臟沒有什麼問題,醫生推測,可能是胃病急性發作。

唉,我媽就此進入了戒除美食的日子。要養胃,只能喝粥,對她來說,天昏地暗,寡淡無味。我爲此嚴加要求,逼着父親密切監控,不讓她吃任何熱辣濃烈、難以消化的食物。

她找我控訴,說這簡直剝奪了她最大的快樂。我當然明白她的心思,但沒有辦法呀!愛之深,責之切。昔日我是小孩,爲了好吃的東西,撒嬌求她;現在她漸漸老了,爲了她的身體健康,她反而孩子一般找我抱怨。

她調養半年,飲食正常,不再胃疼了。我帶她去打牙祭,沿街挑選對胃口的餐廳,粵式晚茶,蝦餃鳳爪燒賣和魚片粥,吃得她滿面紅光。我安安靜靜地看着她吃,心中無限喜樂。

我沒能繼承她的廚藝,但我終於長到可以跟她談人生的年紀,也終於體會到把好吃的食物讓給她、看着她吃時的快樂。正如小時候,最好吃的東西,她一定先給我。她是我的最佳吃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