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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最後的“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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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最後的“陶”

王蒙:最後的“陶”

回來了,回來了!美好而又可憐的童年回來了!耀眼的、神奇的,潔白得像夢一樣地不可把握不可觸摸的雪山回來了!蔥蘢的、成堆成片的、深遠而又寧靜的雲杉林回來了!在雪山映照下面,樹木綠得發黑,而小小的,一個又一個的水庫卻又清得發綠。故鄉的冰峯、怪石、沙灘、密林、大河、山澗、瀑布、水花、蜂箱、馬羣……原來還都好好的呢!它們仍然是那樣真實、那樣樸素、那樣親切地等待着你的到來!而你呢?我仍然是我啊!故鄉,童年,大地,你們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哈麗黛呀,你們的哈薩克女兒,你們的牧人的後代,你們的在馬上生、馬上長、馬上成人的哈麗黛姑娘!

伊爾-62型飛機從首都機場起飛不過三個小時, 催促旅客上飛機的中、英文廣播的聲音還停留在耳際,甚至,當飛機的顛簸使她打了一個呃的時候,她的嘴裏涌出來的仍然是北京東四拐角上早點鋪的油餅和豆漿的氣味。更不要說,即使飛機起飛以後,她的腦子裏仍然裝滿了化學平衡、當量定律、分子間力與配位理論。當她思考頭一天讀過的一篇英語參考資料上提出的對於離子互換反應的一些新的見解的時候,她忘記了她是在什麼地方,她是在做什麼去。當與她同機的旅客們似乎有一點興奮,有一點騷亂,他們正在爭相把頭伸到舷窗上向外觀看而且發出嘖嘖的讚歎聲的時候,她一瞬間並沒有反應過來,她不知道這究竟可能意味着什麼。只是出於一種盲目的習慣性的模仿,她也把頭向左轉去,她一眼看見了闊別六年的天山雪峯,陶(陶是哈薩克語,山的意思)!她從心底喊了一聲,而且隨着這一聲好像打開了一道閘門:童年,故鄉,哈薩克民族的親人,這一切就像洪水一樣洶涌奔流,把化學、大學、同學、留學和英語、漢語、法語全部衝跑了,把六年的時間全部衝跑了。

而且,隨着這道閘門的打開,連她的思維符號也完全變了。由於連年在北京大學讀書,她已經習慣於用漢語交際,用漢語記筆記,讀漢語書,直到用漢語思維了。她甚至不無遺憾地發現,她的哈薩克語已經不靈了。當在北京偶爾接待來自故鄉的哈薩克人的時候,她竟不可能用哈薩克語和人家作流利的暢談。有時候她像漢族中的拙劣的哈語翻譯者一樣,說出來的哈語結結巴巴,修辭造句帶有譯自漢語的味兒。

也有些時候,特別是最後兩年,她在第二外國語學院爲出國留學作準備,集中精力突擊英語的時候,當她遇到本民族的同胞,她明明想擺脫漢語,用哈薩克語去交談,結果說出來的卻是令對方莫名其妙的英語。這個哈薩克姑娘竟然把哈薩克語忘記了麼?這可真成了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了。她歉疚地、惆悵地想。

然而出現了奇蹟,天山雪峯使那已經變得遙遠了的一切又“復舊”了。陶!她低聲喊道,而且兩道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爾後,她又登上了從烏魯木齊飛往伊寧市的飛機。她把六年來沒有戴過的耳環重又戴到了耳朵上;她把六年來很少穿的高筒皮靴重新穿到了腳上;她把乳黃色的珠子項鍊戴到了脖子上。當她坐在小小的安24飛機上,重新看到似乎一分鐘也沒有離開過的故鄉的山川大地的時候,她快樂得有點暈眩。她自豪而又溫情地自語,你好!故鄉!我沒有變!看吧,我還是我,我還是哈麗黛,我還是屬於你,屬於草原、山嶺和森林的啊。

回來了,回來了。你棗騮馬和烏騅馬,雪青馬和白馬回來了。你籠頭和繮繩,皮鞍和鐵鐙,仰天的嘶鳴,刨地的火星,抖鬃的瀟灑和溫熱的馬汗的氣味回來了。

甚至馬汗的氣味也是沁人心脾的啊,沒有馬汗的氣味,哪裏有哈麗黛,哪裏有依斯哈克大叔,哪裏有哈則孜先生,哪裏有哈薩克人的生涯呢?你腳不認鐙,手不抓鬃,飛身上馬的哈薩克姑娘回來了。你左面是山,右面是山,中間是澗、是草、是路、是樹的山溝溝回來了,你酥油草和三葉草,車前子和牛蒡子,紅寥和白寥,蒲公英和馬齒苑,野薄荷和野蔥,山葡萄和草莓回來了。你山丁子和水柳,野蘋果和野桑樹,樺樹和楊樹,雪松和山榆回來了。而所有的風景地貌,所有的空間,原來都是和一定的時間,和往事的某一個特定的部分,和某一個特定的年代,你生命的流程中的一個特定的階段相聯繫着的。噠噠噠的馬蹄聲,深一腳,淺一腳,有時候蹬在石頭上,有時候陷在爛泥裏,有時候跨越溝壑,有時候攀登高坡的習慣於走山路的識途老馬, 使得近年來已經坐慣了北京332路市郊公共汽車和103、101、107、111路無軌電車的北京大學的高材生,重又在馬背上一顛一晃,就像五年以前,不,十年以前一樣,就像十五年前一樣了。石頭和流水呀,靜靜的羣山,每一棵嫺雅的樹和每一株溫順的草,請你告訴我,那個梳着兩隻小辮子的,一年洗不了幾次頭髮的,常是拖着鼻涕,裹着一個巨大而又殘破的褐色棉線針織的頭巾,穿着不合身的大黑棉襖,被放在馬背上就像一個圓球一樣,除了兩顆閃亮的黑眼珠以外,滿臉都是污垢的孤女哈麗黛啊,她現在在哪裏?

在哈麗黛策馬前行的時候,隨着迎面而來的山中諸景物,往事也撲面而來了。

本來以爲這一切是已經被時間的大河淹沒了的。當她在階梯教室裏諦聽白髮蒼蒼的國內外馳名的老教授講課的時候,當她在被六個大日光燈管照得通明的教室裏上晚自習的時候,當她屏神靜氣地在圖書館查閱資料的時候,當她在未名湖畔飯後散步,一面欣賞着夕陽下的湖光塔影,一面仍然不忘記利用這個機會默唸幾遍外語單字的時候,她的往事,她的過去就好像已經飄走了的,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的薄雲。回憶嗎?回憶是空空如也,像萬里無雲的晴空,明亮,開闊,爽利。好像她壓根兒就是北京的一個大學生。然而,現在,往事重又鼓脹起來,重疊起來了。這牽心掛肚的往事啊,原來都在這山溝溝裏貯存着,在山溝溝裏等待着她的歸來呢?

在哈麗黛還不記事的時候,她的父母因爲傳染病雙雙去世。叔叔(說是叔叔,其實,還要拐幾個彎才說得清他們的親戚關係)依斯哈克收養了她。依斯哈克是一個彪形大漢,有一次他坐吉普車去縣上開勞模會,一上車,坐在右邊,整個車馬上就明顯地向右傾斜,使得司機嚇了一跳。有一次他騎着馬去追逐一隻狼,當馬趕上了狼,和狼靠近,並且以相同的速度並排飛跑的時候,他一探身,左手一抓,就揪着狼脖頸把狼提了上來。他把狼夾到右腋下,準備帶回來用鎖鏈鎖起來供大家觀賞,誰知,等回到家一看,狼早就被他夾死了。

就是這樣一個大叔,勇敢,強壯,哈麗黛覺得他有點嚴肅,有點目空一切。他不喜歡和孩子們說笑,從不對哈麗黛做出任何親暱的表示。何況,他又十分瞧不起婦女。薩里哈大嬸在他面前完全像一個順從的奴隸。哈麗黛從小就敬重叔叔,卻又覺得生活在這裏有點受壓抑。

一個偶然的機會使哈則孜先生來到了他們的身邊,除了用命運、用胡大的意旨以外,哈麗黛覺得難以解釋。被牧民們一致尊稱爲先生的哈則孜原來是烏魯木齊的一個教員,六一年因病申請退職回鄉,那正是因經濟困難而成批地精簡職工的時候。

他來到夏牧場看望他的一個親戚,他戴着一副哈薩克人很少戴的近視眼鏡,而且穿着一身罕見的清潔的舊西服。一天中午他坐在山澗旁的柳樹下讀一本厚書,其中有一首阿巴依①的詩使他非常動情,他不由得邊讀邊吟誦起來。唸了一遍,還不盡興,他又吟誦了一遍。這時候他的身後響起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那小孩子模仿他朗誦詩,竟然毫釐不差,雖然,那首詩的含義絕不是一個小孩子所能理解的。這個小孩子,便是七歲半的哈麗黛。

① 阿巴依,哈薩克着名近代詩人。

然後是哈則孜先生與依斯哈克大叔的舌戰,大叔說:“女孩子讀什麼書?會燒奶茶,會捻毛線,會做奶疙瘩還不夠嗎?”先生說,知識便是光明和幸福,無知便是謬誤與黑暗。他們各自引用哈薩克諺語和宗教格言互相辯駁。依斯哈克大叔雖然是文盲,在言語上卻從來以機敏犀利自傲。但是這回顯然是哈則孜先生佔了上風。

先生用阿巴依的詩句,從容不迫,把依斯哈克的言論一一駁倒。哈薩克人在辯論當中是非常講“費厄潑賴”的,輸了就是輸了,絕不耍賴、狡辯,更不會惱羞成怒。

依斯哈克心悅誠服地認輸以後,便把哈麗黛的命運、前途交給了哈則孜先生了。

有誰能知道一個哈薩克姑娘求學道路上的艱辛呢?她的那些大學同學——家住在東單和西單,小學和中學就在家門口上,每考一次一百分就會得到一塊奶油杏仁巧克力至少是一塊棒棒糖的首都青年,可猜得到一個哈薩克姑娘爲學會每一個字所付出的代價?哪怕只想象出十分之一來也行。在哈麗黛求學的路上,有過多少冰雹、風雪、雷電、山洪、毒蛇、猛獸、懸崖、深谷,以至於塌方和泥石流啊!有一次放學回來,大雨中她迷了路,她親眼看到離她不過二十步開外的地方,一個通天連地的霹靂把一株老柳樹擊中,在耀眼的電光之後是一片漆黑,然後她看到了落在地上的樹冠,被攔腰斬斷了的樹幹燃燒起來了。一面是瓢潑大雨,一面是天火,這樣的奇觀使她目瞪口呆,直到火基本上被澆滅了,黑煙染暗了雨水,空氣裏瀰漫着火與煙的氣息的時候。她忘記了恐懼,忘記了方纔如果她移動兩三米就有可能與柳樹一道被雷電毀滅,她只覺得自己完全被吸引住、被振奮起來了,她覺得壯觀,覺得莊嚴,千奇百怪而又奧妙無窮的大自然呀,這火與雨,煙與樹,光與熱與力,正啓示着哈麗黛,召喚着哈麗黛去探求,去弄懂它的祕密呢!

哈則孜先生啊,如今您在哪裏?您的在天之靈可知道被您手把着手教育起來的,您的學生,您的女兒,你的未酬的壯志雄心的繼承人哈麗黛回到了阿爾斯朗山溝?

阿爾斯朗是獅子的意思,山溝口有一處怪石,被人們認爲像是一頭立起來的雄獅,故而得名。哈則孜先生卻說那是一個巨人,哈薩克的巨人將誕生在這條山溝裏。哈則孜先生告訴哈麗黛,所謂巨人,並不一定是身高力大,一拳可以打倒一匹馬的男子,只有知識才能使人成爲巨人,甚至於一個女孩子也可以成爲知識的巨人。您的話像天上的雷電一樣擊中了哈麗黛,點燃起了哈麗黛胸中的火焰。哈麗黛沒有忘記先生的教導和期望,她以年年各科全優的成績進入了留學生預備班,再有三個月,她將到澳大利亞去留學了。當然,這並沒有什麼好說的,這不過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但是先生,您不但是哈麗黛的老師,您也是哈麗黛的事實上的父親啊,就在咱麗黛進入北京大學以後不久,您逝去了,牧區的郵路是不那麼暢通的,直到兩個月以後,哈麗黛才收到了報告這個噩耗的您的兒子庫爾班的信,哈麗黛痛哭失聲,從此,她越發不想念阿爾斯朗了;只有一個心眼,學好,學得更好……什麼?誰說她不想念阿爾斯朗呢?當她又像當年一樣地在馬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聰明的老馬也開始認出了她,從她在馬背上的姿勢和運動,從她鬆緊合度地握着的繮繩和轡頭上判定她乃是一個有經驗的騎手,絕非關內新來的外行,緊張僵硬之輩,因而老馬也顯得特別輕鬆歡快,自由自在地邁動了步子,這時候,退隱了多年的思鄉之情便像洪水一樣地迸發了!快一點呀,我的山溝,我的阿爾斯朗,我的親人,我的夏牧場,我的小氈房!

我的小氈房別來無恙。一樣的大小,一樣的位置,一樣的小小的雙扇雕花木門,一樣的菱形的可以開合的木支架,一樣的靠近門口,掛着血跡還沒有變色的新宰的羊皮,一樣的用一個整獐子和整黃羊做的皮口袋,皮口袋仍然保留着獐子和黃羊的體形、五官和四肢,如果把這樣的口袋掛在北京大學的女生宿舍裏,小四兒和林妹妹(都是哈麗黛的同學的綽號)不嚇得嗷嗷叫纔怪。還有一樣的馬褡子(馬上馱貨用的口袋),一樣的捕捉野獸用的鐵夾,一樣的鐵爐、煙筒,一樣的擺在右側的條案和條案上的馬燈、電筒、碗、筷、盤子,一樣的瀰漫在小氈房裏的奶油、酥油、酸奶特別是酸馬奶的分子……

這萬古長青的哈薩克人的夏牧場的生活啊,你還是那個樣子呢!於是一樣地燒起了茶炊,一樣地鋪上了飯單,一樣地擺上了饢餅,再把上面的幾個饢掰碎(以示待客),白髮的薩里哈大嬸一樣地跪坐在那裏調奶茶,一邊調奶茶一邊掉淚,她爲有生之年又多了一次與這遠走高飛的哈麗黛的會面而歡欣感慨。哈麗黛想自己來倒茶被大嬸阻止了,你現在已經不一樣了嘛,你已經是遠客了嘛。於是,看着薩里哈大嬸的白髮,淚水涌上了哈麗黛的眼睛,果真是不一樣了麼?啊,北京和伊犁河谷,即將出國的大學生和畢生沒有離開過這一條狹長的山溝的老態龍鍾的哈薩克女人!

當然,在和過去一樣的小氈房裏,也出現了許多與過去不一樣的東西。條案上不但擺着紅燈牌半導體收音機,而且擺着一臺荷蘭出品的、帶有高、低音喇叭的收錄兩用機。氈房的對着門的一面,不但擺着哈麗黛所熟悉的箱子、大枕頭、皮褥子,而且擺了一大疊那麼嶄新的綢緞面的被子和褥子。除了皮口袋以外,架子上還掛着兩個式樣新穎的人造革提包。除了兩雙男式長筒皮靴、一雙女式長筒皮靴和令人想起牧人的“全天候”的野外生活的三雙長筒膠靴以外,還有一雙尖頭的三接頭牛皮鞋夾在木支架和氈壁之間,放着漆黑的光輝。儘管氈房的氈頂和氈壁破了許多洞因而不得不用一些帆布、塑料布來打補丁(這是由於這些年減少土種羊的飼養,增加細毛羊的飼養,而細毛羊的羊毛做氈子並不如土羊毛結實的緣故),整個說來,氈房還是更加闊綽也更加神氣了。

特別是當伊斯哈克大叔的小兒子達吾來提回來以後。他戴着毛譁嘰鴨舌帽,穿着滌綸青年服上裝和勞動布馬褲,乾乾淨淨,瀟瀟灑灑地回來了,皮靴上沒有牛糞,褲角上沒有草刺,衣服上沒有塵土。“哈麗黛姐!”他一眼認出了重返家園的哈麗黛,像流水一樣地不停地向她問安,打聽她的生活的情況,他不時在自己的話語當中加一些漢語和維吾爾語,加一些新名詞。他如飢似渴地聽着哈麗黛講述大學,講述北京,講述在南京和武漢的參觀訪問,他問:“北京的樓最高的有多少層?”聽到回答以後他的眼睛忽閃忽閃, 簡直像黑夜裏在公路上行駛的汽車的兩個前燈。

“世界是多麼大啊,但是對於我們哈薩克人來說,它未免是太小了!”他嘆息了。

忽然他站了起來,走到了條桌旁邊。他從人造單提包裏摸出兩盒錄音磁帶,鼓搗了兩下,錄音機便唱起來了。

《軍港之夜》!哈麗黛幾乎跳了起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陽島上》!電子琴伴奏的《太陽島上》,夾雜着轉錄多次所產生的拉鋸似的噪音,震響在山澗清溪旁,青楊樹下,綠草叢中的已經破了洞的哈薩克小氈房裏。

這是真的嗎?

達吾來提歪戴着帽子,用一種滿不在乎的,驕傲裏包含着挪揄的神氣斜靠在條桌旁,他的腳輕輕地打着拍子,他盯着哈麗黛,似乎在問:“你沒有想到吧?怎麼樣?”

“你喜歡這些?”哈麗黛問。

達吾來提只是一笑,兩隻手一攤。歌曲並沒放完,薩里哈大嬸做了一個手勢,達吾來提立刻飛快地按了一下寫着stop字樣的鍵鈕,收起了盒式磁帶、悄悄地溜出去了。

進到氈房來的是依斯哈克。由於外面亮而氈房裏黑,大叔進房以後好久沒有辨別出坐在上座的客人是誰。而哈麗黛也看不清背光的大叔的面容。當大叔向沒有辨認出來的坐在上首的客人行禮的時候,哈麗黛已經站了起來。她連忙說:“是我!

是我呀,我是您的哈麗黛呀!”

首先是熟悉的聲音使大叔震顫了一下。“你嗎?”他大聲問,然而嗓子比過去嘶啞了。這時他們兩人已經看得見對方了,他們互相審視着,互相在對方的臉上尋找往事的痕跡,也可以說是在尋找他們自己的像山澗裏的流水一樣不停地流走了的年華,顯然,他們都找到了。大叔皺了皺眉,他必須在晚輩女流面前剋制自己的激動,而哈麗黛呢,在同樣魁梧的大叔的身軀上,她已經發現了那麼多“老”的徵候。

白髮,開始駝下的背,鋪滿整個臉上乃至手上的皺紋,她真想撲到大叔的懷裏,她真想哭一場!

“你好,你這是從哪裏來?你回來了吧?不走了吧?”大叔問。

哈麗黛一一做了回答。當她說明,她只能在夏牧場呆一個星期的時候,她的嗓音顫抖了。

“你不走了吧?你好?你回來了?你這是從哪裏來?”

依斯哈克又問了。翻來覆去,顛三倒四,還是這樣一些問題,好像他永遠聽不清哈麗黛的答覆似的。然後,他聽了一再重複的回答,沉默了一會兒,又咳嗽了一陣。他大聲命令薩里哈大嬸晚上把附近氈房裏的女人都請來做客。然後,他像一座山一樣地站了起來,走出氈房,爲招待哈麗黛而尋找犧牲品——羊只去了。

多麼寂靜的夏牧場——山溝的夜晚。等了許久,快要圓了的小小的月亮終於爬上了山頂的天空。山溝明亮了,澗水放光而且搖曳、破碎而又粘連了,小白樺林的鱗片似的樹皮閃閃爍爍,樺樹葉子含情脈脈,氈房頂也照亮了。於是,兩面的大山顯得更加威嚴而且黑魆魆的了。一陣清風,不僅小草和樹葉,不僅流水和柴煙,而且連每一塊石頭都在輕輕地動盪着。一聲牛吼,哞——幾聲狗吠——汪、汪、汪……山溝變得更加寧靜了。

又一陣清風——蘇小明和鄭緒嵐的歌聲!當這隱隱約約的歌聲傳到哈麗黛的耳鼓的時候,她還以爲自己是在北京大學的校園裏邊呢。當然,是達吾來提。他躲在樺樹林裏,把兩用機的音量擰到最小,一邊聽歌曲,一邊想自己的心事——他已經二十歲了,和他爸爸一樣高,但卻清瘦得多。

“你聽得懂歌詞嗎?”哈麗黛問。

達吾來提的神情是憂傷的。他搖了搖頭。

“你喜歡這些歌兒?”

達吾來提含糊地唔了一聲。然後,他換了一盒磁帶,“您聽這個!”他說。

鄧麗君!哈麗黛幾乎叫了起來,鄧麗君已經來到哈薩克牧人的山溝裏來了。

“還有這個。”達吾來提把磁帶翻轉了一面。

“I want you,I need you,I love you……”

什麼什麼?簡直要叫人暈倒!這是愛爾維斯——貓王!就是同班的那一幫幹部子弟,也不是每個人都知道貓王的。只是因爲哈麗黛上了留學預備班,而且和一位外國留學女生住在一間宿舍裏,她才聽出了這個“貓王”。

“這是從哪裏來的?”

“下面。”懶洋洋的達吾來提只是下巴向下動了動。他指的是平原地區。

“你喜歡這些?”哈麗黛在這一天裏是第三次提出這個同樣的問題了。

達吾來提用舌頭打了一個響,表示出了一種懶洋洋的否定之情。

“那麼……”

“哈麗黛姐,幫助我離開這個山溝吧,”達吾來提突然激動地說,“我要到農業隊去,我要到平原,我要到城市,我要看電影,我要坐汽車,我要住磚房子……”

他們的話沒有談完,愛爾維斯的歌兒也沒唱完,薩里哈大嬸在喚他們去睡覺。

睡前,哈麗黛注意到依斯哈克大叔和他的兒子達吾來提之間充滿了一種密雲欲雨的沉鬱緊張的氣氛,薩里哈大嬸看着他們父子,眼神裏流露着恐懼和不安。哈麗黛還回憶起,在差不多六個小時的時間裏,他們父子之間,連一句話也沒有。

“明天我要帶您到庫爾班那裏。”睡前,達吾來提小聲對哈麗……然後是同樣的百世如一的哈薩克氈房的夜晚。男女老少,人們排成一排,頭朝裏、腳朝外在氈房裏睡覺。小小的雙扇木門並得嚴嚴的,但仍然有月光透到氈房裏。入夜以後,酵母、牛奶、皮革、皮毛和羊油、柴煙的混合氣味好像更加濃烈了。他們的一生從出世到逝去,從來沒有脫離過這氣味撲鼻的空氣。入睡不久就傳來了依斯哈克大叔的鼾聲。大叔各方面都明顯地顯出衰老來了,只有打鼾的威風還不減當年,似乎不僅氈房,而且兩面的黑魆魆的大山都在傾聽着和應和着他的鼾聲。

達吾來提在輾轉反側,失眠,在哈薩克人的詞典裏本來是沒有失眠這個詞兒的啊!

薩里哈大嬸一聲不出,她睡着了嗎?躺下以後就像消失在鋪着氈子的地上。清涼。

哪怕是盛夏,山溝裏的夜晚也是清涼的。何況現在呢,已經是九月初了,已經是今年的夏牧場生活的最後的日子了。她的北京的同學們最愛唱的那個歌兒叫什麼來着?

《夏天,最後的一朵玫瑰》,現在是“夏天,最後的山溝裏的日子”,爲什麼是最後的呢?快要轉場——搬遷到秋冬牧場去了。大嬸說,五天前已經下過一次早霜。

而且,誰知道她要在幾年之後再回到這阿爾斯朗山溝來呢?誰知道她再回來的時候大叔和大嬸還在不在呢?誰知道她再回來的時候,牧人們是不是還是住在這樣的山溝,這樣的氈房裏呢?達吾來提不是已經要下山去了嗎?

當人們入睡以後,山溝變成了狗的世界。黑魆魆的牧羊狗叫得更歡了,而且它獲得了鄰人的狗的響應,此起彼伏,此唱彼和,惹得老牛也悶聲悶氣地哞上一聲,連牛蹄子踏地的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氈房氈房,不過是一層薄薄的氈子,有無數的孔洞和縫罅。牲畜似乎就在他們的身旁。人們睡在這裏,不就等於睡在天山的明月下面,奔騰的澗水旁邊,不就等於睡在牛羊狗馬之中,睡在草上、石上、土上,睡在松樹林、楊樹林和樺樹林裏嗎?故鄉,大地,山,水,草,樹,今夜,你的女兒離你是多麼近啊,該死的達吾來提,他怎麼不懂得鍾愛這一切呢?

然後狗也不叫了,牛也不吼了,水也不響了,風也不吹了,大叔的鼾聲也漸漸停息了,中外歌星所留下的不倫不類的歌聲的痕跡也消逝了,只有一片月光,只有一片寂靜,只有早霜靜靜地、靜靜地落在小小的氈房頂上。

第二天,達吾來提領着哈麗黛,騎馬到哈則孜先生的兒子庫爾班那裏去了。庫爾班現在是一個牧業大隊的大隊長,他們的大隊部,夏季設在距伊斯哈克大叔的氈房九公里遠的,靠下一點的山溝的開闊地上。那是兩排用木板搭成的房子,有點像林區的小屋。木房前,用木樁圈了一道障礙——不準馬進入,因爲,木房後,是這個大隊的育林區。

幾年不見,庫爾班變了樣子了。二十八歲的庫爾班穿着一身藍色的工作服,戴着鴨舌帽,樣子更像一個農機工人。而且,他留起了分頭,前額上的頭髮像波浪一樣,這在山裏,也十分稀罕。他並沒有仔細地傾聽和回答哈麗黛對於亡故的哈則孜先生——恩師和父親的悼念之詞,他急忙向哈麗黛介紹自己的工作和抱負。

“這是鹿茸加工場。今年春天,僅僅養鹿場的淨收入就達到兩萬七千多塊錢……這是牛奶加工,我們的解放牌卡車拉走不了那麼多商品牛奶,除去賣給縣奶粉廠的,我們自己還要加工一部分奶油、酥油。取出脂肪的奶,我們做成酸酪幹,拿到農貿市場去賣,這一項收入是……塊錢……這是配種站。從去年起,對於所有的大畜——馬、牛和駱駝,我們已經全面實行了人工授精,母畜懷胎率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五……這是中草藥的晾曬與加工的場地……塊錢……這是毛皮和皮革加工……這是羊毛加工……塊錢……我們還組織了一些姑娘搞刺繡和挑補花……這一項……塊錢……”

錢!錢!錢!

“……我們需要錢,”庫爾班斷然說,“您看到了,我們的畜牧生產水平還是這樣低,怎麼能擴大再生產?怎麼能實現現代化?怎麼能過上文明的富裕的生活?

明年開始,我們有兩個隊就要從放牧改成廄養了,這是一場革命……我們的牧民已經在平原上蓋了房子,有一個哈薩克人,他正在做鋼絲牀和沙發,這可是亙古未有的事啊……但是,與農產品比較起來,畜產品的價格仍然偏低,我聽說有關部門正在研究這個問題……您說什麼?這個地方麼?這個地方我們當然不放棄,您看看這裏的風光!這兒的房子加固和改善以後,我們要用它做招待所和療養所。山裏的物價是便宜的,現在,對過往住宿的客人我們已經開始收費了,每個牀位每天五角……”

哈麗黛在興奮和惶惑中離去的時候注意到,在庫爾班的隊部辦公室裏,不但有哈文和維文的報紙,而且有一本花花綠綠的《大衆電影》,封面是還沒有上演的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裏的一個鏡頭。被遺忘,被誰遺忘呢?被自己?被生活,時代?如今是不同了啊。

然而伊斯哈克大叔大發雷霆:

“庫爾班不是哈薩克!庫爾班不是穆斯林!庫爾班簡直不是人!總有一天,我會殺死他的,連同你,達吾來提!”

(達吾來提動不動就躲在樺樹林裏,他真的迷上了中外流行歌曲?他忘記了那哈薩克人的傳統的悠揚開闊的《白島》、《走馬》、《艾妮姑娘》了麼?)“我們哈薩克是這樣的人,我們把金錢看做指甲縫裏的泥垢……”

(在縣城、自治州、自治區的百貨公司,哈薩克人從褡褳裏把所有的錢拿出來交給售貨員,然後說明自己需要買什麼東西,然後售貨員把所需的錢幣留下,其餘的還給哈薩克顧客。哈薩克顧客對找回來的錢數也不數,看也不看,放回褡褳。)“如果一個哈薩克人,到一個哈薩克牧人居住的山上去,卻還要帶錢,還要帶糧票,這就不是哈薩克。如果連雪白的牛奶和雪白的牛奶製成的食品還要賣錢,那就是對於雪白的牛奶的最大的污染……”

(一排排木房子。松林,流水。還要加固和改善。現在,每個牀位收五角錢。)(當薩里哈大嬸用手搖分離器提取奶油的時候,脫了脂的牛奶就從下面的糟子裏排到了山澗中,整個山澗都染白了。連牧羊狗都因爲每天喝奶太多而喪失了對牛奶的興趣。如果你告訴他們,脫脂的牛奶仍然有很高的營養價值,仍然可以做奶粉,他們應當把它賣掉的時候,他們便會瞪起眼睛,認爲這是對哈薩克的淳厚的心靈的污染……)

“我們要錢做什麼?我們到縣城或者伊寧市去做什麼?到了山下面,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酸馬奶,沒有酪幹,沒有手抓羊肉塊加麪皮,沒有野花和草原,沒有野草莓和懸鉤子,沒有賽馬和叼羊……”

(哈薩克人的天堂,就在夏天兩三個月,就在高高的夏牧場上。一到夏天,記者、作家、外賓、攝影師、電影和戲劇的導演和演員們……就都來分享“天堂”的快樂來了。他們是否希望哈薩克人永生永世這樣生活下去呢?)“……而庫爾班他們捕捉馬鹿,而且只要公鹿,不要母鹿,使大批的鹿失去了伴侶……甚至還有一些更加貪婪的人,他們殺鹿取茸,把鹿頭丟到山坡上,這樣下去再有幾年,天山馬鹿就會滅絕……”

(兩萬七千塊錢!)

“……他們比旱獺還要貪婪,還要殘酷,他們挖草藥挖得草場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坑洞,他們是連根刨呀!這就使我們草場遭受了嚴重的破壞……”

(一羣矮小的人,各個手執花鏟,在美如畫圖的草場上挖出一個又一個的洞……)

“……你聽說了嗎?這個發了瘋的庫爾班,從山東買了六頭大叫驢,說是要配騾子呀!讓清真的馬和不潔的驢交配,這是怎樣的荒唐和卑鄙。你說,我們能容忍他嗎?”

(怎麼辦?怎麼辦?誰是?誰非?)

達吾來提告訴哈麗黛說:“我爸爸是一個老頑固,我早晚要離開他。反正我不願意像他那樣在山溝裏過一輩子……”

“山溝有什麼不好?”哈麗黛問。

“那你爲什麼要出去呢?”達吾來提反問得十分尖銳,“你留下來好不好?做一個擠奶婦,打饢,做酸奶,繡花,捻毛線,生孩子……讓我們換一換吧,我替你去學化學,我替你去什麼澳大利亞……不要瞧不起我,給我機會,我也能學會的!”

“……”(這很可能。)

哈麗黛能說些什麼呢?幸好,像達吾來提這樣想和這樣說的年輕人還是少數,不然,該怎麼辦呢?不,也許不是少數。達吾來提說過:“如今,年輕人都想下山……”

哈麗黛惶惑了。她的心好像分成了兩半,一半屬於依斯哈克大叔,一半屬於達吾來提和庫爾班。庫爾班的牧業大隊的解放牌卡車的車輪在旋轉。凹凸不平也罷,簡易公路已經延伸到天山山谷的深處,人跡罕到的地方了。塵土、引擎聲、車輪聲和含硫的廢氣與汽油、機油的分子已經在牛羣和馬羣、羊羣和氈房的上空迴旋了。

奶油分離器,割草機和拾草機,製造奶粉的離心器和毛紡廠的紡錘,以及隨之而來的用於機器維修的車牀和銑牀也已經或者將要旋轉起來了。還有盒式錄音磁帶:蘇小明和鄭緒嵐已經進入了哈薩克人的氈房。鄧麗君和“貓王”已經潛入了白樺林,這是胡鬧?輕佻?任性?挑戰?還是大有深意的一種徵候,一種象徵?它將帶來災難,還是進步?它是一種令人笑掉大牙的趕時髦?一種奢侈品?一種毒藥?一種觸媒——催化劑?一個方向和速度都有待於掌握的化學反應的開端?

你寧靜的夏牧場,你寧靜的藍天,雪山、樹木和草場也變得不平靜了嗎?你也開始悄悄地轉動起來了嗎?衝突提前爆發了,依斯哈克大叔終於把兒子的妖聲妖氣的錄音機給砸了。達吾來提跑到山下去了,他聲言再也不回到他的爸爸的身邊。他們父與子的衝突絲毫不顧及哈麗黛的在場,甚至於,哈麗黛覺得自己的到來似乎促進了這一矛盾的激化。她應該怎麼辦呢?

勤勞而又艱苦的哈薩克人!只是在電影的鏡頭上,哈薩克的生活才變成了神奇和浪漫的。他們一年到頭,跟着牲畜放牧,不分春、夏、秋、冬,不分晴、雨、風、雪。有時候,在接羔季節,在剪毛季節,在狼熊出沒的季節,他們沒日沒夜地守着畜羣。他們不但沒有星期天,也沒有新年和春節,就是在開齋節和古爾邦節他們也不能完全休息……他們對生活的要求是那樣少,七月和八月,一年兩個多月的夏牧場生活,高山的開闊,馬奶的芳香,羊羔的肥美,這就夠了,這就是終年勤奮的足夠的報償了。

他們淳樸,他們無知。他們慷慨好客,他們拙於經營……美好的風習卻和低下的生產力聯結在一起。終於,發展的風,富裕的風,“現代化”的風也刮到這山溝裏來了,於是出現了新的設想,新的追求,新的方式與新的慾望。可愛的哈薩克人,善良的哈薩克人,你們的生活方式正處在變動的前夜,這是值得歡呼的麼?爲什麼哈麗黛卻又感到一種難言的依戀、擔憂與惆悵?但是,難道可以不變化嗎?難道可以真正成爲被遺忘的角落?那又分明是不應該也不可能的啊。

美麗的哈薩克,善良的哈薩克,淳樸的哈薩克!伊斯哈克大叔竟然宰了一隻羊,切成條,敷上鹽,風乾以後要求哈麗黛把它帶到北京——澳大利亞去。他不相信離開了天山山谷還能吃到這樣好的羊肉,他也不相信世界上除了羊肉以外還有什麼值得一吃的好東西。哈麗黛能說這是不必要的嗎?

鄰近的帳篷竟然給哈麗黛準備了滿滿的一麻袋酸酪幹,或者用本地土話,叫做酸奶疙瘩。這確實是又好吃,又有營養,又助消化。然而,她怎麼辦呢?把一麻袋酸奶疙瘩帶到北京?交付航空運輸嗎?還是火車慢件貨運?

同齡的姐妹們把用作裝飾的穿了孔的銀元送給她,她能說,這已經不適合她的佩戴了嗎?但她又怎麼能脖子上掛着銀元回北京呢?

然後是盛大的臨別的宴請,她吃了那麼多羊,簡直需要紀律檢查部門的過問。

然後她騎上了馬,她在一步一步地,一分鐘一分鐘地,一件一件地丟失。她丟失了夏天的最後的日子,丟失了雲杉、楓楊、雪峯、山澗、三葉草。她丟失了氈房、羊羣、牧羊狗、樺樹林和成羣的飛鳥。她忽然哭了,大哭了一場,一瞬間她甚至於想宣佈,她不走了,她不需要北京,她不需要大學,她不需要元素週期表和化學符號組成的結構圖和方程式,她更不需要什麼澳大利亞;她只希望陪伴嘴硬心慈的伊斯哈克大叔和勞碌終生的薩里哈大嬸,她只希望說服和撫慰一心追求他們所謂的“現代化”卻並沒有找到腳踏實地的路子的達吾來提。她只希望做庫爾班的一個參謀;配騾子的事還是緩行吧,有什麼辦法呢,我們的民族和宗教有那麼多的清規戒律;還有生態平衡,挖掘經濟潛力的時候一刻也不能放鬆保護資源,保護自然,保護生態平衡。

她還希望長久地守護哈則孜先生的墳墓,那墳墓上的青草,已經長得夠高了。

她還希望在白樺林裏遐想,看萬點陽光和陰影怎麼搖動着自己的身軀……她還希望嫁一個哈薩克小夥子,既會叼羊,又懂得新的生活……就像庫爾班那樣……爲什麼臉紅了?庫爾班的側影是多麼迷人,他的顴骨和下巴是多麼有力啊!

他爲什麼還沒有結婚呢?

她希望着這一切來到了縣城。從縣城改乘長途汽車。汽車內部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汽車開得飛快,揚起了大片沙塵,有時候顛簸得使乘客的腦袋撞到車廂的頂蓋上。途中吃了一頓飯,在維吾爾人開的烤包子鋪,服務態度很好。然後是小飛機。

然後是大型噴氣客機,一會兒就把“陶”丟在後面了。發動機的聲音不緊不慢,飛機行駛得非常平穩。到達北京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飛機降落的時候她看到了城市的誘人的萬家燈火。地面上的生活是快樂的,遼闊的和多種多樣的。她又打了一個呃,似乎胃裏還存留着羊羔肉和酸馬奶的氣味,當然,還有洋蔥和羊肉丁所做的烤包子。

然後是北京市,東直門,美術館和新街口。每一條街都是明亮、平坦、筆直的。

馬路牙子竟能夠砌得那樣整齊,真驚人。

然後是外國語學院的宿舍樓。和她同住一間寢室的英格蘭留學生海倫熱情地迎接了哈麗黛,把她手裏的提包接了過去,吻了她的左腮以後又吻右腮。海倫問:

“你的家鄉離這兒很遠,是嗎?”

“噢,並不比你的家鄉遠,不是嗎?”她回答,“而且,有飛機。”她又補充了一句,接過了海倫遞給她的一杯熱咖啡。她們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提到家鄉的時候她是這樣地容光煥發,這當然是海倫所不能理解的。也是任何一個城市裏生、城市裏長,沒有到“陶”上去過的同學所不能理解的。她想,兩個月以後就要出發了,等到達堪培拉以後,第一件事就是給大叔和大嬸,給達吾來提,特別是——給庫爾班寫一封信。讓故鄉的“陶”永遠護佑着她吧,她也給“陶”以永遠的、深情的祝福。

1981年9~10月寫於伊犁——烏魯木齊——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