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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小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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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小巫

茅盾:小巫

姨太太是姓凌。但也許是姓林。誰知道呢,這種人的姓兒原就沒有一定,愛姓什麼就是什麼。

進門來那一天,老太太正在吃孫女婿送來的南湖菱,姨太太悄悄地走進房來,又悄悄地磕下頭去,把老太太嚇了一跳。這是不吉利的兆頭。老太太心裏很不舒服。姨太太那一頭亂蓬蓬的時髦頭髮,也叫老太太眼裏難受。所以雖然沒有正主兒的媳婦,老太太一邊吃着菱,一邊隨口就叫這新來的女人一聲“菱姐!”

是“菱姐!”老太太親口這麼叫,按照鄉風,這年紀不過十來歲姓凌或是姓林的女人就確定了是姨太太的身份了。

菱姐還有一個娘。當老爺到上海去辦貨,在某某百貨公司裏認識了菱姐而且有過交情以後,老爺曾經允許菱姐的娘:“日後做親戚來往。”菱姐又沒有半個兒弟弟哥哥,孃的後半世靠着她。這也是菱姐跟老爺離開上海的時候說好了的。但現在一切都變了。老太太自然不認這門“親”,老爺也壓根兒忘了自己說過的話。菱姐幾次三番乘機會說起娘在上海不知道是怎樣過日子,老爺只是裝聾裝啞,有時不耐煩了,他就瞪出眼睛說道:

“嘖!她一個老太婆有什麼開銷!難道幾個月工夫,她那三百塊錢就用完了麼?”

老爺帶走菱姐時,給過她娘三百塊大洋。老太太曾經因爲這件事和老爺鬧架。她當着十年老做的何媽面前,罵老爺道:

“到上海馬路上拾了這麼一個不清不白的臭貨來,你也花三百塊錢麼?你拿洋錢當水潑!四囡出嫁的時候,你總共還花不到三百塊;衣箱裏假牛皮的,當天就脫了蓋子,四囡夫家到現在還當做話柄講。到底也是不吉利。四囡養了三胎,都是百日裏就死掉了!你,你,現在販黑貨,總共積得這麼幾個錢,就大把大把的亂花!阿彌陀佛,天——雷打!”

老太太從前也是着名的“女星宿”。老爺有幾分怕她。況且,想想花了三百大洋弄來的這個“菱姐”,好像也不過如此,並沒比鎮上半開門的李二姐好多少,這錢真花得有點冤枉。老爺又疼錢又捱罵的那一股子氣,就出在菱姐身上。那一回,菱姐第一次領教了老爺的拳腳。扣日子算,她被稱爲“菱姐”剛滿兩個月。

菱姐確也不是初來時那個模樣兒了。鎮上沒有像樣的理髮店。更其不會燙頭髮。菱姐那一頭燙得蓬鬆鬆的時髦頭髮早就困直了,一把兒紮成個鴨屁股,和鎮上的女人沒有什麼兩樣。口紅用完了,修眉毛的鑷子弄壞了,鎮上買不出,老爺幾次到上海又不肯買,菱姐就一天一天難看,至少是沒有什麼比衆不同的迷人力量。

老爺又有特別不滿意菱姐的地方。那是第一次打了菱姐後兩天,他喝醉了酒,白天裏太陽耀光光的,他拉住了菱姐廝纏,忽然看見菱姐肚皮上有幾條花紋。老爺是酒後,這來,他的酒醒了一半,問菱姐爲什麼肚皮上有花紋。菱姐閉着眼睛不回答。老爺看看她的奶,又看看她的眉毛,愈看愈生疑心,猛然跳起來,就那麼着把菱姐拖翻在樓板上,重重的打了一頓,咬着牙根罵道:

“臭婊子!還當你是原封貨呢!上海開旅館那一夜虧你裝得那麼像!”

菱姐哪裏敢回答半個字,只是悶住了聲音哭。

這回事落進了老太太的耳朵,菱姐的日子就更加難過。明罵暗罵是老太太每天的功課。有時罵上了風,竟忘記當天須得吃素,老太太就越發拍桌子捶條凳,罵的菱姐簡直不敢透氣兒。黃鼠狼拖走了家裏的老母雞,老太太那口怨氣也往菱姐身上呵。她的手指尖直戳到菱姐臉上,厲聲罵道:

“臭貨!狐狸精!白天干那種事,不怕罪過!怪道黃鼠狼要拖雞!觸犯了太陽菩薩,看你不得好死!不要臉的騷貨!”

老爺卻不怕太陽菩薩。雖然他的疑心不能斷根,他又偏偏常要看那叫他起疑的古怪花紋。不讓他看時一定得捱打,讓他看了,他喘過氣後也要擰幾把。這還算是他並沒起噁心。碰到他不高興時,老大的耳括子刷幾下,咕嚕咕嚕一頓罵。一個月的那幾天裏,他也不放菱姐安靜。哀求他:“等過一兩天罷!”沒有一次不是白說的。

菱姐漸漸得了一種病。眼睛前時常一陣一陣發黑,小肚子隱隱地痛。告訴了老爺。老爺冷笑,說這不算病。老太太知道了,又是逢到人便三句兩頭髮作:

“騷貨自己弄出來的病!天老爺有眼睛!三百塊錢丟在水裏也還響一聲!”

老爺爲的販“貨”,上海這條路每月總得去一次,三天五天,或是一星期回來,都沒準。那時候,菱姐直樂得好比刀下逃命的犯人。雖然老太太的早罵夜罵是比老爺在家時還要兇,可是菱姐近來一天怕似一天的那樁事,總算沒有人強逼她了。和她年紀彷彿的少爺也是個饞嘴。小丫頭杏兒見少爺是老鼠見了貓兒似的會渾身發抖。覷着沒有旁人,少爺也要偷偷地搔菱姐的手掌心,或是摸下巴。菱姐不敢聲張,只是漲紅了臉逃走。少爺望着她逃走了,卻也不追。

比少爺更難對付的,是那位姑爺——老太太常說的那個四囡的丈夫。看樣子,就知道他的牛勁兒也和老爺差不多。他也叫她“菱姐”。即使是在那樣厲害的老太太跟前,他也敢在桌子底下擰菱姐的腿兒。菱姐躲這位姑爺,就和小杏兒躲少爺差不多。

姑爺在鎮上的公安局裏有點差使。老爺不在家的時候,姑爺來的更勤,有時腰間掛一個小皮袋,菱姐認得那裏面裝的是手槍。那時候,菱姐的心就卜卜亂跳,又覺得還是老爺在家好了,她盼望老爺立刻就回家。

鎮上有保衛團,老爺又是這裏面的什麼“董”。每逢老爺從上海辦“貨”回來,那保衛團裏的什麼“隊長”就來見老爺。隊長是兩個,賊忒忒的兩對眼睛也是一有機會就往菱姐身上溜。屋子裏放着兩個大蒲包,就是老爺從上海帶來的“貨”。有一次,老爺聽兩個隊長說了半天話,忽然生氣喊道:

“什麼!他坐吃二成,還嫌少,還想來生事麼?他手下的幾個癆病鬼,中什麼用!要是他硬來,我們就硬對付!明天輪船上有一百斤帶來,你們先去守口子,打一場也不算什麼,是他們先不講交情!——明天早晨五點鐘!你們起一個早。是大家的公事,不要怕辛苦!”

“弟兄們——”

“打勝了,弟兄們每人賞一兩土!”

老爺不等那隊長說完,就接口說,還是很生氣的樣子。

菱姐站在門後聽得出神,不防有人在她肩頭擰了一把。“啊喲——”菱姐剛喊出半聲來,立刻縮住了。擰她的不是別人,是姑爺!淫邪的眼光釘住在菱姐臉上,好像要一口吞下她。可是那門外又有老爺!菱姐的心跳得忒忒地響。

姑爺勉強捺住一團火,吐一口唾沫,也就走了。他到前面和老爺嘰嘰咕咕說了半天話。後來聽得老爺粗聲大氣說:“混賬東西!那就幹了他!明天早上,我自己去走一趟。”

於是姑爺怪聲笑。菱姐聽去那笑聲就像貓頭鷹叫。

這天直到上燈時光,老爺的臉色鐵青,不多說話。他拿出一支手槍來,拆卸機件,看了半天,又裝好,又上足了子彈,幾次拿在手裏,瞄準了,像要放。菱姐走過他身邊時,把不住腿發抖。沒等到吃夜飯,老爺就帶着槍出去了。菱姐心口好像壓了一塊石頭,想來想去只是害怕。

老太太坐在一個小小的佛龕前,不出聲的唸佛,手指尖掐着那一串唸佛珠,掐得非常快。佛龕前燃旺了一爐檀香。

捱到二更過,老爺回來了,臉色是青裏帶紫,兩隻眼睛通紅,似乎比平常小了一些,頭上是熱騰騰的汗氣。離開他三尺就嗅到酒味。他從腰裏掏出那支手槍來,拍的一聲摜在桌子上。菱姐抖着手指替他脫衣服。老爺忽然擺開一隻臂膊,捲住了菱姐的腰,提空了往牀上擲去,哈哈地笑起來了。這是常有的事,然而此刻卻意外。菱姐不知道是吉是兇,躺在牀上不敢動。老爺走近來了,發怒似的扯開了菱姐的衣服,右手捏定那支烏油油的手槍。菱姐嚇得手腳都軟了,眼睛卻睜得挺大。衣服都剝光,那冰冷的槍口就按在菱姐胸脯上。菱姐渾身直抖,聽得老爺說:

“先拿你來試一下。看老子的槍好不好。”

菱姐耳朵裏嗡一聲響,兩行眼淚淌下她的面頰。“沒用的騷貨,怕死麼?嘿——老子還要留着玩幾天呢!”

老爺怪聲笑着說,隨手把槍移下去,在菱姐的下部戳了一下,菱姐痛叫一聲,自以爲已經死了。老爺一邊獰笑,一邊把口一張,就吐了菱姐一身和一牀。老爺身體一歪,就橫在牀裏呼呼地睡着了。

菱姐把牀鋪收拾乾淨,縮在牀角里不敢睡,也不能睡。她此時方纔覺得剛纔要是砰的一槍,對穿了胸脯,倒也乾淨。她偷偷地拿起那支手槍來,看了一會兒,閉了眼睛,心跳了一會兒,到底又放開了。

四更過後,大門上有人打得蓬蓬響。老爺醒了,瞪直眼睛聽了一會兒,撈起手槍來跑到窗口,開了窗喝道:

“你媽的!不要吵吵鬧鬧!”

“人都齊了!”

隔着一個天井的大門外有人回答。老爺披上皮袍,不扣鈕子,攔腰束上一條縐紗大帶子,收緊了,插上手槍,就匆匆地下去。菱姐聽得老爺在門外和許多人問答了幾句。又聽得老爺罵“混蛋”,全夥兒都走了。

菱姐看天上,疏落落幾點星,一兩朵凍住了的灰白雲塊。她打了一個寒噤,迷迷胡胡回到牀上,拉被窩來蓋了下身,心裏想還是不要睡着好,可是不多時就矇矓起來,靠在牀欄上的頭,歪擱在肩膀上了。她立刻就做夢:老爺又開槍打她,又看見娘,娘抱住了她哭,娘發狂似的抱她……菱姐一跳驚醒來,沒有了娘,卻確是有人壓在她身上,煤油燈光下她瞥眼看見了那人的面孔,她嚇得臉都黃了。

“少爺!你——”

她避過那拱上她面孔來的嘴巴,她發急地叫。

少爺不作聲,兩手扭過菱姐的面孔來,眼看着菱姐的眼睛,又把嘴脣拱上去。菱姐的心亂跳,喘着氣說:

“你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看你叫!老頭子和警察搶土,打架去了;老奶奶不來管這閒事!”

少爺賊忒忒地說,也有點氣喘。他雖然也不過十六七歲,力氣卻比菱姐大。

“你——這是害我——”

菱姐含着眼淚輕聲說,任憑他擺佈。

忽然街上有亂哄哄的人聲,從遠而近;接着就聽得大門上蓬蓬地打得震天響。菱姐心裏那一急,什麼都不顧了。她猛一個翻身,推落了少爺,就跑去關房門,沒等她關上,少爺也已經跑到房門邊,只說一句“你弄昏了麼?”就溜出去了。

菱姐胡亂套上一件衣,就把被窩矇住了頭,蜷曲在牀裏發抖。聽樓底下是嚷得熱鬧。一會兒,就嚷到她房門外。菱姐猛跳起來,橫了心,開房門一看,五六個人,內中有老爺和姑爺。

老爺是兩個人擡着。老爺的皮袍前襟朝外翻轉,那雪白的灘皮長毛上有一堆血凍結了。把老爺放在牀上後,那幾個都走了,只留着姑爺和另一個,那是隊長。老爺在牀上像牛叫似的喚痛。隊長過去張一眼,說道:

“這傷,鎮上恐怕醫不好。可是那一槍真怪;他們人都在前面,這旁邊打來的一槍真怪!這不是流彈。開槍的人一定是瞄準了老頭子放。可是那狗局長也被我們幹得痛快!”

菱姐蹲在牀角里卻看見隊長背後的姑爺扁着嘴巴暗笑。

老太太在樓底下摔傢俱嚷罵:

“報應得好!觸犯太陽菩薩!都是那臭貨!進門來那一天,我就知道不吉利!請什麼朗中,打死那臭貨就好了!打死她!”

日高三丈,鎮上人亂哄哄地都說強盜厲害。商會打長途電話給縣裏,說是公安局長“捕盜”陣亡,保衛團董“協捕”也受重傷。縣裏轉報到省,強盜就變成了土匪,“聚衆二三百,出沒無常,槍械犀利。”省裏據報,調一連保安隊來“痛剿”。

保安隊到鎮那一天,在街上走過,菱姐也看見。她不大明白這些兵是來幫老爺的呢,還是來幫姑爺。不知道憑什麼,她認定老爺是被姑爺偷偷地打了一槍。可是她只放在肚子裏想,便是少爺面前她也不曾說過。

老爺的傷居然一天一天好起來了。小小一顆手槍子彈還留在肉裏,傷口卻已經合縫。菱姐惟恐老爺好全了,又要強逼她。

揹着人,她要少爺想個法子救她。少爺也沒有法子,反倒笑她。

又過了幾天,老爺能夠走動了。菱姐心慌得飯都吃不下。

老爺卻也好像有心事,不和菱姐過分廝纏。隊長中間的一個,常來和老爺談話。聲音很低。老爺時常皺眉頭。有一次,菱姐在旁邊給老爺弄燕窩,聽得那隊長說:

“商會裏每天要供應他們三十桌酒飯,到現在半個多月,商會裏也花上兩千多塊錢了。商會裏的會長老李也是巴不得他們馬上就開拔,可是那保安隊的連長說:上峯是派他來剿匪的,不和土匪見一仗,他們不便回去銷差。——”

“哼!他媽的銷差!”

老爺咬緊了牙根說,可是眉頭更皺得緊了。隊長頓一下,捱到老爺耳朵邊又說了幾句,老爺立刻跳起來喊道:

“什麼!昨天他們白要了三十兩川土去,今天他們得步進步了麼?混蛋!”

“還有一層頂可惡。他們還在半路里搶!我們兄弟派土到幾家大戶頭老主顧那裏去,都被他們半路里強搶去了。他們在這裏住了半個月,門路都熟了!”

“咄!那不是反了!”

老爺重拍一下桌子,氣沖沖說,臉上的紅筋爆起,有小指頭那麼粗。菱姐看着心裏發慌,好像老爺又要拿槍打她。

“再讓他們住上半個月,我們的生意全都完了!總得趕快想法子!”

隊長嘆一口氣說。老爺跟着也嘆一口氣。後來兩個人又唧唧噥噥地說了半天,菱姐看見老爺臉上有點喜色,不住的點頭。臨走的時候,那隊長忽然叫着老爺的諢名說道:

“太歲爺,你放心!我們悄悄地裝扮好了去,決不會露馬腳!還是到西北鄉去的好,那裏的鄉下老還有點油水,多少我們也補貼補貼。”

“那麼,我們巡風的人要格外小心。打聽得他們拔隊出鎮,我們的人就得趕快退;不要當真和他們交上一手,鬧出笑話來!”

老爺再三叮囑過後,隊長就走了。老爺板起臉孔坐在那裏想了半晌,就派老媽子去找姑爺來。菱姐聽說到“姑爺”,渾身就不自在。她很想把自己心裏疑惑的事對老爺說,但是她到底沒有說什麼,只自管避開了。

姑爺和老爺談了一會兒,匆匆忙忙就去。在房門邊碰到菱姐時,姑爺做一個鬼臉,露出一口大牙齒望着菱姐笑。菱姐渾身汗毛直豎,就像看見一條吐舌頭的毒蛇。

晚飯時,老爺忽然又喝酒。菱姐給老爺斟一杯,心裏就添一分憂愁。她覺得今晚上又是難星到了。卻是作怪,老爺除了喝酒以外,並沒別的舉動。老爺這次用小杯,喝的很慢很文雅,時時放下杯子,側着耳朵聽。到初更時分,忽然街上來了蒲達蒲達的腳步聲,中間夾着有人喊口令。老爺酒也不喝了,心事很重的樣子歪在牀上叫菱姐給他捶腿。又過了許多時候,遠遠地傳來劈拍劈拍的槍聲。老爺驀地跳起來,跑到窗前看。西北角隱隱有一片火光。老爺看過一會兒,就自己拿大碗倒酒喝了一碗,搖搖頭,伸開兩隻臂膊。菱姐知道這是老爺要脫衣服了,心裏不由的就發抖。但又是作怪,老爺躺在牀上讓菱姐捶了一會腿,竟自睡着了。

第二天,菱姐在廚房裏聽得挑水的癩頭阿大說,昨夜西北鄉到了土匪,保安隊出去打了半夜,捉了許多通土匪的鄉下人來,還有一個受傷的土匪,都押到公安局裏。

老太太又在前面屋子裏拍桌子大罵:

“寵了個妖精,就和嫡親女婿生事了!觸犯太陽菩薩——”

菱姐把桂圓蓮子湯端上樓去,剛到房門外,就聽得老爺厲聲說道:

“你昏了!對我說這種話!”

“可是上回那一槍你還嫌不夠?”

是姑爺的咬緊了牙齒的聲音;接連着幾聲叫人發抖的冷笑,也是姑爺的聲音。菱姐心亂跳,腿卻還在走,可是,看見姑爺一揚手就是烏油油的一支手槍對準了老爺,菱姐腿一軟,渾身的血就都好像凍住。只聽得老爺喝一聲:

“殺胚!你敢——”

砰!

菱姐在這一聲裏就跌在房門邊,她還看見姑爺獰起臉孔,大踏步從她身邊走過,以後她就人事不知。

槍殺的是老爺,不是菱姐;但菱姐卻病了,神智不清。她有兩天工夫,熱度非常高;臉像喝酒一般通紅,眼睛水汪汪地直瞪。她簡直沒有吃東西。胡言亂語,人家聽不懂。第三天好些了,人是很乏力似的,昏昏地睡覺。快天黑的時候,她忽然醒來覺得很口渴,她看見小杏兒爬在窗前看望。她不明白自己爲什麼躺在牀上;過去的事,她完全忘了。她想爬起來,可是身體軟得很。

“杏兒!爬在那裏看什麼?留心老爺瞧見了打你呢!”

菱姐輕聲說,又覺得肚子餓,小杏兒回頭來看着她笑。過了一會兒,小杏兒賊忒嘻嘻地說道:

“老爺死了!喏——就橫在這裏的,血,一大灘!”

菱姐打一個寒噤,她的記憶回覆過來了。她的心又卜卜跳,她又不大認得清人,她又迷迷胡胡像是在做夢了。她看見老爺用槍口戳在她胸脯上,她又看見姑爺滿面殺氣舉起槍對準了老爺,末後,她看見一個面孔——獰起了眉毛的一個面孔,對準她瞧。是姑爺!菱姐覺得自己是喊了,但自己聽得那喊聲就像是隔着幾重牆。這姑爺的兩隻手也來了。揭去被窩,就剝她的衣服。她覺得手和腿都不是她的了。後來,她又昏迷過去了。

這回再清醒過來時,菱姐自以爲已經死了。房裏已經點了燈。有一個人影橫在牀上。菱姐看明白那人是少爺,揹着燈站在牀前,離她很近。菱姐呻吟着說:

“我不是死了麼?”

“哪裏就會死呢!”

菱姐身體動一下,更輕聲的說:

“我——記得——姑爺——”

“他剛剛出去。我用一點小法兒騙他走。”

“你這——小鬼!”

菱姐讓少爺嗅她的面孔,輕聲說,她又覺得肚子餓了。

聽少爺說,菱姐方纔知道老爺的“團董”位子已經由姑爺接手。而且在家裏,姑爺也是什麼事都管了去。菱姐怔了一會兒,忍不住問少爺道:

“你知道老爺是怎樣死的?”

“老頭子是自己不小心,手槍走火,打了自己。”

“誰說的?”

“姐夫說的。老奶奶也是這麼說。她說老頭子觸犯了太陽菩薩,鬼使神差,開槍打了自己。還有,你也觸犯太陽菩薩。老頭子死了要你到陰間閻王前去做見證,你也死去了兩三天,就爲的這個。”

菱姐呆起臉想了半天,然後搖搖頭,把嘴脣湊在少爺耳朵上說:

“不是的!老爺不是自己打的!你可不要說出去,——我明明白白看見,是姑爺開槍打死了老爺的!”

少爺似信不信的看着菱姐的面孔。過一會兒,他淡淡的說:

“管他是怎樣死的。死了就算了!”

“噯,我知道姑爺總有一天還要打死你!也有一天要打死我。”

少爺不作聲了,眯細了眼睛看菱姐的面孔。

“總有一天他要打的。要是他知道了我和你——有這件事!”

菱姐說着,就輕輕嘆一口氣。少爺低了頭,沒有主意。菱姐又推少爺道:

“看你還賴着不肯走!他要回來了!”

“嘻,你想他回來麼?今天他上任,晚上他們請他在半開門李二姐那裏喝酒,還回來麼?嘿,你還想他回來呢!”

“嚼舌頭——”

菱姐罵了一聲,也就不再說什麼。可是少爺到底有點膽怯,鬼混了一陣,也就走了。菱姐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少時候,被一個人推醒來,就聽得街上人聲雜亂,劈拍劈拍的聲音很近,就像大年夜放鞭炮似的。那人卻是少爺,臉色慌張,拉起菱姐來,一面慌慌張張的說:

“當真是土匪來了!你聽!槍聲音!就在西柵口打呢!”

菱姐心慌,說不出話來,只瞪直了眼睛看窗外。一抹金黃色的斜陽正掛在窗外天井裏的牆角。少爺催她穿衣服,一面又說下去:

“前次老頭子派人到西北鄉去搶了,又放火;保安隊又去捉了幾個鄉下人來當做土匪;這回真是土匪來了!土匪裏頭就有前次遭冤枉的老百姓,他們要殺到我們的家裏來——”

一句話沒完,猛聽得街上發起喊來。夾着店鋪子收市關店的木板碰撞的聲音。少爺撇下了菱姐,就跑下樓去。菱姐抖着腿,捱到靠街的一個窗口去張望,只見滿街都是保安隊,慌慌張張亂跑,來不及“上板”關門的鋪子裏就有他們在那裏搶東西。砰!砰!他們朝關緊的店門亂放槍。菱姐腿一軟,就坐在樓板上了。恰好這時候,少爺又跑進來了,一把拖住菱姐就走,氣喘喘地喊道:

“土匪打進鎮了!姐夫給亂槍打死!——噯,怎麼的,你的兩條腿!”

老太太還跪在那小小的佛龕跟前磕頭。少爺不管,死拖住了菱姐從後門走了。菱姐心裏不住的自己問自己:“到哪裏去?到哪裏去?”可是她並沒問出口,她又想着住在上海的娘,兩行眼淚淌過她的灰白的面頰。

突然,空中響着嗤,嗤,嗤的聲音。一顆流彈打中了少爺。像一塊木頭似的,少爺跌倒了,把菱姐也拖翻在地。菱姐爬一步,朝少爺看時,又一顆流彈來了,穿進她的胸脯。菱姐臉上的肉一歪,不曾喊出一聲,就仰躺在地上不動了,她的嘴角邊閃過了似恨又似笑的些微皺紋。

這時候,他們原來的家裏衝上一道黑煙,隨後就是一亮,火星亂飛。

1932年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