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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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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自殺

茅盾:自殺

大家都說環小姐近來愈加幽靜了,簡直有點兒近於怪僻。

整天躲在她的小臥室內,除是吃飯時間,決不輕易出來。而即使是吃飯時間的偶一露臉,也只有嘴脣邊常在的寂寞的笑影表示她並沒生氣,說話是照例很少的;甚至在一天中最熱鬧的晚飯席上,也並不見得稍稍活潑。她的溫柔的眼波,常是注在自己的飯碗裏,有時表哥的一句詼諧話會引起她抿着嘴脣的一笑,並且很天真的向他看了一眼,然而,話語還是沒有的。有時她被逗引得不得不開口了,那也是和老財迷用錢一般,十分吝嗇,只要一個字足夠表示意思時,她決不肯多用到兩個。表哥時常打趣她,說這樣的話語是“電報體”;姑母卻稱讚她能夠不像時下新女子那樣的噪聒。但不論是打趣,是讚許,環小姐所聊以代替回答的,依舊是滿腔心事似的微微一笑而已。

女僕們常常把環小姐躲在房裏做些什麼事作爲閒譚的資料。聽見了這樣的議論時,姑母總是呵斥道:“不要多嘴!環小姐是在房裏看書寫字呢!”於是這位老姑母便要回想到已故的兄弟,她的老眼前就要浮現出被書籍糾纏到臉黃肌瘦的好兄弟的影子;於是她就要移動龍鍾的身體,走到環小姐房裏,看看她的心疼的侄女兒是不是當真在那裏太勞神的看書寫字。而當她看見環小姐很春困似的從牀上起來迎接她,並且看見枕邊也沒有什麼花花綠綠封面的書籍,這位老太太便很放心了,往往沒有坐到十分鐘,又搖搖擺擺走了出來。“讓她靜靜兒的歇一會罷。”老姑母常常是這麼自言自語着離開了環小姐。

有兩個孩子揪住了裙角的表嫂,也時常抽空到環小姐房裏來一次。她照例很疲乏似的將自己擲在環小姐常坐的藤椅裏,噓了一口氣,便帶笑的說:“真真吃勿消。啊喲,厭氣得來。”這是她的開場白。於是便接着報賬式的家務的敘述:阿大,阿二,要做夏衣;昨天剛送過了王府上老太太的壽禮,明天又是李家大小姐的“好日子”;說不定後天就會碰着四姑老爺的癱子父親的喪事——醫生早已斷定他難過明天的黃昏。“黃郎中惟有吃定病人啥時候死,是頂頂準!”表嫂一面說,一面照例翻弄那亂堆在桌面的幾本書。環小姐總是靜默的聽着,直到表嫂又噓一口氣,作她的刻板文章似的結論:“故所以我格書包末,一塔括子還仔先生勒。”有時表嫂背誦她的家務剛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或是聽得孩子們的哭聲,那就要改變了她的結論的形式:“有仔家務,看書末,直頭看弗進。”此時環小姐往往看着表嫂的俏媚的背影,輕輕的說:“不看也好。看了徒亂人意罷哩!”

除了姑母和表嫂,更常到環小姐房裏的,是女僕阿金。她每天要進來掃地,請吃飯;她應該比別人更明瞭環小姐的“深閨”生活。所以每逢女僕們在廚房裏議論到環小姐的時候,阿金的意見是很有權威的。然而不幸,阿金也說不出所以然;她只能消極的否認老太太所謂“環小姐是在看書寫字”;她沒有一次,至少在最近半個月內,看見環小姐拿過書本子拈過筆。雖然早上去掃地的時候,間或發見一些小紙片,撕成了細長條,亂丟在書桌腳邊,彷彿是寫過字的,但是阿金也曾破工夫把這些紙條拼湊起來,才知道並非字,卻是些不成名目的圖畫,其中有幾個頗像人面。

在無結果的議論以後,阿金總是搖着頭說:“環小姐實在是怪小姐!”

也許表哥的猜測最近似:有一天,偶然和夫人談起了環小姐,他曾經說:“看那樣子,有點兒近於所謂煩悶。”不過,爲什麼煩悶呢?那是不但表嫂全屬茫然,表哥也覺得很難下一轉語了。環小姐誠然是父母雙亡,無家可歸,然而姑母那樣的疼愛她,表哥是從小一處長大的伴侶,表嫂又是十二分的賢明,姑母的家就是環小姐的家亦既有二十年之久,何至現在忽然感到異樣呢?所以環小姐而果真有煩悶,表哥和表嫂是有理由可以斷定絕對不是起於身世飄零的感觸。

“大概是想着俚自家格終身大事。”表嫂在她丈夫面前又曾提示過這樣的意思。然而仔細一想,還是不對。姑母和表哥都允許環小姐的婚姻可以自由;姑母早已把妝奩預備得十分周到,只要環小姐有意中人,立刻結婚也是不難的。而況環小姐自己並非是不出閨門的舊式小姐,和男女朋友同去遊湖一類的交際,原來是常有的,僅僅是最近半個月來她自己願意禁閉在臥室內,拒絕了一切遊玩的邀請。

所以環小姐的忽然冷寂是難解的,但也因爲是難解,並且誰也不能負這責任,便只有好事的女僕們作爲閒譚的資料,主人方面的空氣是始終無所謂緊張。

白晝去了,又是黃昏。環小姐坐在電燈光下,左手托住了頭,讓自己浮泛在雜念中。四壁是睡眠一樣的靜,襯出對面傳來的表哥嫂房裏的笑語聲。環小姐有點憎恨這些太快樂的笑聲,然而未始不想聽聽這太快樂的內容。雜念卻不肯從命,極無賴的糾纏着。幾個很清脆的字,似乎是表嫂的口吻,已經撞在環小姐腦膜上,但又忽然消失了。她的意識界充滿了許多別的說不明白的物事,絕對排斥外來的新印象。而在這些紛亂的說不明白的事物中,又有一件什麼東西在那裏奮力掙扎,像是硬要出頭。終於透露出來了,乃是一句很面熟的話:“環,我們望這裏走。”

窗外吹來一陣涼風,掃去了環小姐身上的躁熱,便怳惚已在飛來峯下的石洞裏。依舊是那一句“環,我們望這裏走”在耳邊響,很細,然而很分明。從手腕上起來一點輕微的麻癢又擴散到她胸前,她禁不住心跳了。驀地有一個少年男子在她眼前了,捏着她的手腕,懇求似的看着她。心更跳得快,臉上也熱烘烘了,她覺得有一條強壯的臂膊圍到她腰間。她猛然喊出一聲“喔唷”!這異樣的聲浪剛震動她的耳膜,便什麼都沒有了,依然在她的小臥室內,依然獨坐在電燈光下。

手腕上仍舊麻癢,而且加劇;一個花腳蚊子,肚子已經通紅,十分費力似的從環小姐的嫩皮膚裏拔出了它的長嘴巴,就很大方的飛走了。環小姐目送這蚊子,直到它消失在暗陬中。她忽然感得這小小的飛蟲彷彿就是適才幻覺中的男子,半個月前的某一日曾經激動她的處女的靈魂,然而很大方的走了以後,也就不知去向,撇下她在孤寂怨艾中。環小姐低低的嘆了口氣,換右手來支着頭。表哥嫂房裏的笑語聲早已低下去,低下去,現在只有一片冷淡的寂靜。從遠處來的若斷若續的義忿似的蛙聲又很像是替她訴不平。

環小姐惘然站在窗前了。那邊鳳舞臺左近,在霧氣一般的薄光的籠罩下,透出隱隱的喧聲。這一邊,是環湖的山峯了,黑森森地站着,像是守夜的巨人。還有,疏疏落落閃耀不定的,是湖濱的許多別墅的燈火。人間是美麗的,生活是愉快的,然而,環小姐痛心地想,這都於她無份。她已是破碎不全的人,她再不能恬適地享用寶貴的青春,美麗的世間對於她反成了毒辣的嘲諷。她只能自己關閉在房裏,一遍一遍的溫理心靈上的重眚。

這祕密的負擔,時時刻刻壓迫她,使她不得不逃入孤獨。每逢許多人在一處談笑,忽然所有的舌頭都停止了時,環小姐便覺得自己成爲衆目的焦點,並且那些尚帶有笑痕的嘴角又似乎都在說:“我們全知道你的事!”平時最親熱的朋友也變了樣子。他們和環小姐說話的時候,總喜歡笑;而這笑,環小姐都明白的辨得出不是好意的。他們又常談論相識者或不相識者的戀愛事情,環小姐也看出來都是指桑罵槐的譏諷自己。她像一匹膽怯的兔子,只能躲在窩裏了。她讀小說消磨如年的長日,然而小說的作者又似乎都知道她的祕密,拿她作爲模特兒。幸而姑母和表哥嫂好像還沒知道她的事,不然……環小姐轉過身來,忍不住滴下兩點眼淚。世間太美麗,而她的命運太殘酷;一想到這快樂的人生於她無份,她更覺得人生是值得留戀了。失足的事誠然早已過去,便是造成這終身遺恨的剎那間的歡娛,也成爲過去;但永不能過去的,是別人的惡意的臉和嘴。她將在嘲諷與冷漠中摸索她的生活的旅程!想到這裏,環小姐的眼淚更接連的滾出來。她倒退幾步,撲在牀裏,緊緊的抱着枕頭,幾乎放聲哭起來了。她的被悲哀揉碎了的心,努力掙扎似的突突地跳,像是一疊聲叫着:“自殺!自殺!自殺!”

她自己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有了這個不得已的念頭,但每逢傷心,這可詛咒的兩個字已經是一定要在她心上打一個來回。並且不知道又在什麼時候已經替她定下了走這條末路的日期:那便是姑母他們也知道了她的祕密的一天。她下意識的承認這是當然的歸宿,惟一的解決;但想起了自己奄化以後,世界還是這麼美麗,還是有這麼多的愉快的人兒在安然享受,並且還有這麼多的人兒,甚至也有她平日所鄙夷的人兒,在那裏議論她的短長,嘲笑,唾罵,憐憫——即使是憐憫也覺得不堪忍受:那她又以爲自殺還是不夠,不夠!她但願世界立刻毀滅,但願孽火把她自己,一切人,一切物,一切悲的樂的記憶,全都燒了個無蹤無跡。

她忿然跳起來,睜大了哭紅的眼睛,向房裏狼顧。她的本就平凡的臉現在倒因嗔怒而新生一種撩人的風姿。她很快的走到書桌前,開了左邊的抽屜,從一個精緻的小匣子裏取出一支鑰匙,再開了右邊的抽屜,這裏有一束一束的舊信,幾張照片,和一隻長方形赭色袋鼠皮女子用的文件夾。她揭開文件夾,把微微發抖的手指伸進去,從很隱祕的一格里掏出一張照片來,嗤的一聲,便撕碎了,於是像用完了一身的力氣,她長呻一聲,就落在坐椅裏,頹喪的低垂了頭。眼淚又慢慢的迸出來,落在她的手背。似乎吃了一驚,她擡起頭來,惘然看着電燈。現在她的眉梢忽又飽含了懊悵的氣分了,她追悔剛纔的舉動太粗暴,太沒有理由。

“何必怪着他呢!”

這麼反省着,她拾起那張撕破的照片,很溫柔的拼合起來,鋪在膝頭,像一個母親撫愛她的被錯責了的小寶貝。她又忍不住和照片裏的人親一個吻。她愛他,她將永久愛他!有什麼理由恨他呢?飛來峯下石洞中的經驗,雖然是她現在的痛苦的根原,然而將永遠是她青春歷史中最寶貴的一頁呢!以後在旅館內的幾次狂歡,也把她的青春期點綴得很有異彩了。她臉上一陣烘熱,覺得有一種麻軟的甜味從心頭散佈到全身。

她惘然想:

“總之,是不能單怪他的。自己那時不也是很動情麼?但是,人是那樣的人,地是那樣的地,誰敢說一定不跌進去?況且石壁洞上的佛像可以作證,那時自己並沒過分荒唐,還沒被肉感的誘惑衝激到不知所以;那時雖則做夢似的任憑他撫摸親嘴,然而他的最後一步的要求是被毅然拒卻了的。第二天還要到他旅館裏,自然是大大的不該,可是天曉得,鬼趕在我背後,怎麼也熬不住不去!”

她想出當時的心情來了。兩個力在牽扯她。一個是說不明白的,然而難抵抗的,在催促她去;別一個是很分明的道德觀念,則阻止她。渾身的血液都擁護前者去了,而在她腦子的一角卻有個冷冷的東西爲後者助威。但是終於到旅館裏,因爲有一句話把道德觀念說服了:昨天既已把神聖的肉體全部開放給他的手和口,所以今天的吝惜是沒有意義。

就爲的有這一念,她陷進得愈深,到底吮盡了歡喜果面的糖衣,嘗着了中心的苦味了。當她第三次到旅館的時候,他已經走了,只留下一封信和一張照片。他們中間的romance就此告終,而她一個人的悲劇從此開頭。

環小姐低聲嘆了口氣,把破照片又放進文件夾,走到窗前,癡望天空。稀薄的幾朵白雲間浮出一輪滿月,似乎飛快的在跑,卻又始終似乎在老地位。神祕地睒着眼的許多星,像是一羣孩子在那裏鬧哄哄的交譚。涼風成片的吹來,又宛然是蒼天的雜感。環小姐惘然看着,思想更亂而且更忙了:自己的行爲,果然是太魯莽了麼?糊里糊塗跌進了泥淖,完全是自己的不好麼?她所愛的人真是個要不得的騙子麼?他就是偷得了處女的清白,卻還要撒下一篇大謊來叫人死心蹋地想念着,那樣極頂的壞人麼?他的行動都是預定的詭計麼?他留下的那封信也是宿構,而且說不定已經騙過許多人麼?那樣懇摯纏綿的文字竟會是虛僞的謊話麼?那樣俊偉可愛的人兒竟會是騙子麼?難道自己這樣的不中用,連騙子都認不出來麼?難道自己當真陷於所謂性煩悶,做夢似的就把自己的一生毀了麼?

“不是的!”她堅決的在心裏叫,“全都不是的哪!比自己輕率得多的女伴也沒有碰到這樣的事呢。他不是壞人,他的走是不得已,他捨棄一己的快樂,要爲人類而犧牲,他是磊落的大丈夫。雖然像他那樣負有重任的人是不應當很草率的就和人戀愛,然而他不是說過的麼?他也是血肉做的人,他也有熱情,他也不能抵抗肉的誘惑。”環小姐想起確是自己引誘他來擁抱,便很害羞似的把兩手遮掩了面孔。她又深悔那時爲什麼不立刻去找着他,跟他到火裏水裏,到天涯海角。於是一個新的希望忽然撥動了她的心;如果他能回來呢?有一個爲大多數人的幸福而奮鬥的男人做愛人,該可以自傲了罷。

“可是照他信裏所說,他未必有活着回來的希望了。他的使命是永遠的奮鬥,不到死,不能離開他的崗位;因此他說他只好一個人去,不願他所愛的女子陪着去作無謂的犧牲。”

黑影又遮上了她的心。但是既已確認自己的處女清白並不是胡濫給一個不值得愛戀的男子,她便覺得心靈上的重負是除去了;她自笑從前爲什麼竟見不及此,卻像犯了罪似的終天苦悶。她很應該很不愧作地對人家公開她的祕密:她戀愛一個男子,她把全身心都給了他,但是爲了更神聖的事業,他很勇敢的離開她了。這豈不是最光明最崇高的事!

她還可以在這美麗世界的愉快人兒中間心安理得的笑幾聲。

在自慰的粉紅色霞彩中,在黑夜的神祕的擁抱中,環小姐做了許多快意的夢:她夢見大家肅然恭聽她講自己的初戀,稱讚她的愛人是真正的革命青年;她又夢見愛人回來,胸前掛滿了榮耀的寶星。

神祕的夜去了,又是現實的白晝。耀眼的陽光和嘈雜的人聲,都使得環小姐又出奇的心怯;昨夜入睡時的勇氣是逃走了,信仰是動搖了。她依舊在各人臉上看出侮蔑與譏諷。她又不得不自己禁閉在房裏了。

她看新聞紙解悶,可是本埠瑣聞欄裏就滿載着男子的薄倖,每一個四方的鉛字也像是在那裏板起臉罵她。扔下了報紙,她拿起一本舊小說;舊小說所表現的,又無非是“癡情女子負心郎”,恰好替她寫照。再換新小說來看,那就更嘔氣了;她看見自己是被剝得赤裸裸地作了悲劇的主角,看見自己成爲運命所播弄的掌中物,猶如落在頑童手中的小飛蟲。

她丟了書本子,躺在牀上,努力要不想。她呆呆地望着天空的灰色雲,猜擬它們的形態:這就像姑母的面孔,那是一匹白馬,而從後方遠遠的奔馳來的,不很像一列火車麼?“是的,當然是火車,”她在心裏對自己說。“這一方一方的,不是車窗是什麼?而且,而且,窗洞裏透出人頭來了!”像是毛邊紙上的一滴水,那人頭的輪廓漸漸放大,放大,並且像是準對着環小姐奔過來,愈加近,愈加大,愈加大,愈加近;待到環小姐認明白正是她的愛人的時候,突然和漏了光的照相片似的模糊了,消失了。

環小姐的眼皮慢慢重起來,只留有一條細縫看着看着,終於完全閉合了。但是她還在想:也許他正在火車上,也許他今天又到來了,也許我出門去就忽然遇見他,也許他正在從前約會的地方耐心地等着,也許……環小姐輕飄飄的翻了個身,便已經出了臥房,並且不被什麼人看見就一直到了從前約會過幾次的花木掩映的湖濱了。湖水像銀的小鏡子,有一個人坐在石欄上。正是他哪!環小姐撲在他肩上,急促的說:

“啊,你回來了!”

“回來了。”

“自然是回來和我結婚了;我要對每一個人說,我們快結婚了;我要對每一個人說,你不是薄倖的男子,你不是騙子。”

“不是騙子,但也不是你的丈夫。”

“可是我們已經——”

“已經發生關係?然而最好是忘記得乾乾淨淨。不是你的丈夫,只是你一度的情人。你依然年青,你依然可以使一個愛你的人得到快樂,多量的快樂,比我們經驗過的要多上好幾倍的快樂!”

她不能回答,只抱住了他的頭頸,低聲的哭。

“你應該享受生活的快樂。雖然有過一個情人,你仍舊可以從另一個男子那裏得到你所需要的快樂。假定我已經死了——”

“現在你並沒死。”

“我現在就要死!”

他說着便扭轉身體向湖裏跳。環小姐驚叫着抱住他;果然抱住了,但只是她自己牀上的一個枕頭。冷汗已經溼透了她的羅衫,一陣風來,吹的她發抖。

環小姐驚惶地回顧,惟恐有人來偷窺了她的夢中祕密。沒有什麼人。但是像隔了一層板的一個聲音正喊着“我知了,我知了!”她的心臟往下一沉,便作痛的劇跳。該不至於就是表嫂罷?也不像尖嘴刻薄的金小姐。更不是……環小姐苦痛地機械地推想着。突然那聲音又來了,她這才認出原來是和風送來遠處的蟬噪。

她坐在窗前回憶那可愛而又可恨的夢境。她以爲這不是好兆。但想到夢裏的他的幾句話原來就是留別信裏所已有的,便又覺得這個妖夢其實是不足怪。“他這意見,當真是合理的麼?”環小姐較爲安詳的推敲着。“當真可以不算什麼一回事麼?我已經不是故我,已經喪失了我之所以爲我的最寶貴的資格,已經是破碎的白璧,難道這都可以不算一回事,都可以忘記得乾乾淨淨麼?然而我還是我,並沒缺少了什麼。我的確還能夠給愛我者以一切的快樂,無量的快樂。只要能夠完全忘記,那是多麼好!便算是自己不能忘記,只要永不給別人知道,那又是多麼好!他的信裏允許我絕對祕密,他說他就要走進墳墓去,在他一方面,這祕密是永久葬在墳墓裏了,在我這方面,永久埋藏在心的深處。這就準定是不會有第三人知道麼?但願沒有半個人知道!”

於是環小姐眼前又飄浮着粉紅色的希望,幻想的空中樓閣一層一層疊起來,她將——並且一定可以,深藏着青春期的第一次狂歡的祕密在遺忘的角落裏,坦然享受這美麗世界的一切愉快。可恨的是這美麗的世界卻又同時屬於許多第三者。

“但願沒有半個人知道!只是當真有把握麼?”

她不敢說一定有。許多的第三者,——無聊的第三者,惡意的第三者,永遠忙着窺探別人的祕密,永遠準備着冷笑別人的第三者,都一齊涌現在環小姐眼前了。她深恨這些第三者!她把兩手握着臉,咬緊了牙關。她深信自己有充分的權利在這快樂的世界過活,人家沒有半分的理由可以使她不活,但是他們的鬼蜮的力量卻使她不能快樂的活;可恨的第三者呀,她祈求大疫把他們一齊掃滅!

詛咒,忿恨,失望,幫助着環小姐把可畏的太現實的白晝消磨了去。

晚飯的時候,表嫂忽然說要去看新到的《馬振華哀史》的電影了。她看着環小姐,似乎徵求同意;她又惟恐別人不懂似的講起馬女士自殺的原因來。環小姐覺得每一個字就是一枝針,刺痛她的心。她偷看姑母和表哥的臉色,見得他們還是和平常一樣,這才略覺胸口輕鬆了些。她竭力裝出不介意的神氣,微微的笑着。可是表哥的聲音又像鉛塊似的投在她的悸動的神經上:

“像這樣的事,其實不值得編做影戲。社會裏天天演着馬振華式的悲劇。沒有人知道便當作沒有這麼一回事,受騙的女子便也不肯自殺了。”

表哥驀然發了這樣的議論。環小姐猛覺得眼前一片黑;坐着的椅子也作怪的變軟了,像一堆棉花,將她陷下去,陷下去,一直的陷下去。幸而表哥的譚話隨即滑進了另一方向,並且,環小姐自覺得始終沒有一個眼風在她臉上掠過,不然,她一定暈倒了。

“既然嫂嫂喜歡去看,我就陪你去罷。”

環小姐努力迸出這幾個字來。桌面突然寂靜了。大家覺得出乎意外:環小姐今天居然有興致。表嫂的嘴上拋出一個感謝的微笑。環小姐也輕輕的一笑,心裏慶幸自己的策略居然奏了微效。至少是這個門裏的人並沒懷疑她!

在影戲院裏也碰到幾個熟人。環小姐細讀她們的面孔,分析她們的話語;她們都還坦白,沒有譏諷的眼光,惡意的微笑。“看來她們並沒知道我的事,”環小姐看着電影中的幽會,心裏想。她確定自己的愛人是絕對能守祕密的,她也想不出僅僅兩次的密會有什麼痕跡落在別人眼裏。那和馬振華女士的經驗有全不同呢!“過去的兩星期,真是神經過敏。這反叫人詫異,反叫人起疑罷?應該向人解釋。”她就找機會說了好幾次:她是怕熱天的,到了夏季,常常要“病暑”。

她漸漸覺得一切第三者並非絕對的可憎,生活的路上還是充滿着光明。然而她也當真的漸漸“病”了。自然是“病暑”。整天價昏昏的想睡,時常發乾嘔,時常想吃這樣那樣,可是剛一上口便又覺得不是從前那個味兒。

這反常的怪現象延長到一星期時,環小姐發現了個新祕密:每月規定要來一回的事是衍期了。“真是——麼?”環小姐想着心悸。剛造成的一點希望立刻全部消散了。

那怎樣辦好呢?這不歡迎的小生命!這是沒有法子守祕密到底的。現在是連神祕溫柔的月夜也不能給環小姐幾分美麗的幻覺了。白晝和黑夜趕逐似的飛快過去,環小姐覺得她是一步近一步的走向墳墓向敗滅。而又是獨自的寂寞的走去,沒有安慰,沒有同情,甚至連痛恨也沒有。如果還有人痛恨她,總比虛空的冷漠好些罷;她很想有一個母親,即使是最嚴厲的母親,她也將伏在母親的懷中哭一會,也將直訴自己的苦難,然後去死。可是沒有。母親去世的時候,她尚在襁褓;母親的音容笑貌,早已一點都記不起。在這世上,她沒有半個親人。姑母是她的保護者,表哥只是表哥。她想起表嫂沒有來的時候,表哥還不是僅僅的表哥,但現在早已成爲正式的表哥,不多不少只是一個表哥。

夜來了時,她坐在窗前,癡癡的望着蒼空的繁星。憂愁在她心裏煎熬,她的思想飛得遠遠的,遠遠的,徘徊在羣星的中間。她看見南天升起一道紅光,她又看見紅光裏有她的愛人的面容,她又聽得他說:“想不到再度的結合就留下了這麼一個紀念。從前我要你忘卻,現在我請你就培養大我們這紀念!”她知道這是他的靈魂深處的呼籲,大千世界都聽得他這呼籲,羣星也點頭贊同着。

她斗然勇敢了,一條出路橫在她面前了。她將要對世界宣佈自己的祕密,自己的決心;她將大無畏的站在社會面前,抱定了她的第一次愛的果實。

但是毀容的下弦月狡猾地對她睒着眼,冷冷的笑,幽幽地說道:“空想!太好的空想!你這就能得到冷酷社會的容許麼?而況你又永遠辭別了人生的快樂。但如果有一個人來替你頂名義,那就不同了。社會上需要虛僞的名義。你的最聰明的辦法是趕快找一個人來掩護你的過失。”

環小姐又躊躇起來。有兩條出路這就爲難了。永遠是各有利弊的兩條路,叫人難以決斷。星和月是這般的各執一詞聚訟着,只給了她更不可耐的煩躁。她果然忘記了笑,卻也忘記了哭。這太大的問題,太強的震撼,把她弄成了麻木。

而況她又一天一天的消瘦。似乎那“祕密”已經再不能忍耐着不露臉了。對於這“瘦”,姑母也起了焦慮;她搖擺着龍鍾的身體到環小姐房裏坐了半小時,反覆的絮煩的說:

“環兒,你近來瘦了,你有病,告訴我姑媽,有什麼病?想什麼,要什麼?都告訴我,我叫他們弄來。環兒,你心上不快?嫂嫂有什麼話?阿金不周到?都告訴姑媽罷。我孃家就剩你一個了,你再有什麼三長四短,我到陰間怎樣見他們來!”

姑母的老眼也有些潮潤了。環小姐忍住了眼淚,只寂寞的假笑着,輕輕的搖頭。她很想說:“姑媽呀!你老人家是疼愛我的,因爲你對着地下的死者負責;可是你還疼我麼,如果你知道我是已經有了你所痛恨的醜事?”然而她睜大了憂悒的眼睛,看着姑母的衰老的長臉,含糊地說些“沒有病哪”,“只不過天熱了不舒服”,“心上沒有什麼不快”一類的話。她不肯——也沒有足夠的勇氣,來宣佈她的苦悶的祕密。

她知道姑母的愛惜她是爲了母族的死者,表哥是爲了姑母,表嫂是爲了表哥;他們都是爲了別一種原因,而不是爲了她本身。真真爲了她而愛她的,只有一個人,而這個人的去得遠遠,造成她現在的痛苦。如果這是命運麼?如果她是命定着不得好死麼?她願意在這個人面前死。然而他已經去得很遠很遠不知去向了。如果再有一個別的什麼人也能爲了她而愛她——只要再有這麼一個人呵,她也願意死,願意在他面前傾吐自己苦悶的祕密,願意死在他的忿怒的拳下。

迷亂地苦痛地想着,環小姐禁不住眼淚落下來。她看着姑母的龍鍾的背影,心頭猶如絞着一般。

表嫂也來很巧妙的詢問環小姐有什麼“不樂意”,也說她瘦了;並且說,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請她原諒,請她直說,不要見外。環小姐全身抖戰着;她覺得這些隔膜的撫慰比熱罵還難受,她又感到自己的反常的態度確已引起這一家門內的猜測和不安;覺得偵察的眼睛是埋伏在她的四周了。現在是即使關閉在自己的房裏也不能得到片刻的自在。房外的每一聲小語,每一個足音,都使她驚悸得直跳起來。

“那跫跫然來的,不是死神的腳音麼?你就這麼死了?你,剛在青春的盛年,剛只喝着一滴快樂的酒,就在寂寞中默默地死?”

環小姐悲忿到幾乎發癇了。她不願死;只要還可以逃避,她決不願死。但現在似乎死是唯一的逃避處所了。挺身出來宣佈自己的祕密,把冷笑唾罵都付之一笑,如何?環小姐再三想來,沒有這麼多的勇氣;自殺所需要的勇氣還只是一時,而這卻是長期。找另一個男子來做掩護麼?那也是未必竟有把握。況且這一類的事是性急不來的,萬一誤近了壞人,豈不是更糟?

她無端妒恨着她的女朋友了。她們每個人身後總跟着兩三個男性。她們不怕左右周旋的麻煩,許就是先見到有一日要用來作掩護罷?“所以我是隻有自殺的一條路了,”環小姐絕望的想,“我就是心腸太直,太好;現在這世界上,沒有好人立足的餘地!”

寶叔塔後一個小星閃着寒光。夜是越來越靜,充滿着死的氣息。環小姐下了決心,拿一條絲帶來掛在牀柱上,同時簌簌地落着眼淚。腦筋像通了電似的敏活起來,把她短促的二十三年的生活一齊都搬了出來。她記起十七歲那年的新潮流怎樣激動了她的靈魂,怎樣渴望着新的光明,怎樣夢想着將來的幸福,怎樣慶幸自己的尚未訂婚,怎樣暗示給姑母和表哥她自己的婚姻要聽她自由,怎樣的半驚半喜地接近了男性,然而結果如此!她抖着手指把絲帶挽成一個環,心臟要裂開來似的發出悽絕的詛咒:哄騙呀,哄騙呀!一切都是哄騙人的,解放,自由,光明!還不如無知無識,任憑他們作主嫁了人,至少沒有現在的苦悶,不會有現在的結局!至少不失爲表嫂那樣一個安心滿意活着的人!

她站在牀沿,全身發抖,眼睛裏充滿了血。她再不能想了,只有一個念頭在她的脹痛到要爆裂的頭腦裏疾轉:宣佈那一些騙人的解放自由光明的罪惡!死就是宣佈!她不讓自己猶豫似的將頭頸疾鑽入絲帶的環內,身體向外一側,兩腳便離了牀沿。

同時,一個模糊得很的觀念忽又在她腦裏一動:應該還有出路,如果大膽地盡跟着潮流走,如果能夠應合這急速轉變的社會的步驟。可是絲帶已經抽緊了,她的眼珠開始凸出來,舌頭吐出拖長,臉上轉成了青白色。

凸出的一對眼睛向前瞪視,似乎還想證明那能夠和這動亂轉變的人生合拍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1928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