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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喬太守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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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喬太守新記

朱天文:喬太守新記

忽然有許多讀者寫信來在找《喬太守新記》,於是皇冠決定重印這本書。八年前的書,收集了十六歲到二十歲之間寫的九篇小說,現在再來翻讀,雖然不至於到想要把它滅跡的地步,亦處處教我心驚肉跳,往往竟不能讀完一篇,趕快扔下了。

年輕的時候,自憐自負各種的幼稚,只因爲年輕,似乎就都可以被人原諒。然而我不免感到歲月流逝之嘆,就像今天早晨給花換水,荷蘭玫瑰嬌婉的粉紅色,讓我愀然發現一個千古不變的真理,原來,花是會凋謝的,人也要老。我是怎麼也絕無可能再寫出那些青澀可笑的文章了。目睹個人成長的痕跡,想着千千萬萬多少在生活的人,他們的平凡與真實,是連你想要來爲他們記錄作傳,也嫌多餘。我寧願自己身在其中,而不是什麼小說作家。

一九八五年五月景美

觀音山下的潮水初漲,春風生兮潮水,乘着今年第一季的鹽溼,停在相思樹的新葉上。電腦擇友的海報,嘩地貼遍了校園的相思樹,在春風裏向行人招呼。

成宇和莎莎路過側門的海報欄,停下腳步;莎莎一手叉起腰,偏着頭,學起小學生唸書的腔調:“電腦擇友。電子計算機科學系主辦——MyGod,墜死人,當今電子,計算機之普遍,應用及受重視,已是不容置疑的——”

“得了得了,上咱們小乖的課去……”成宇拖住她走開。

莎莎一邊聽由他拉着走,一邊還平板直調地念:“……的事實,漸漸的,電腦可以說是與我們,孟不離焦,焦不離孟!——”

“亂蓋。有這句?”

“編的——怎麼,不行啊?”莎莎將他手甩開,一副橫霸相。

“行,行,誰說不行了。”

莎莎索性在岔路口停住,嘟起嘴巴橫他,一頭蓬鬆的短髮。成宇反正知道她就是這樣,食指伸上前去,點在她脣上,眼裏給了她一個吻:“下完課,晚飯,等你一道。”說罷,轉身走了。

“鬼才跟你吃飯。”莎莎後面喊。成宇回過頭來揮揮手:“老地方。”

莎莎這邊要氣又不知氣些什麼好,見他跑去,一套牛仔褲、運動衫,緊緊地扒在身上,誇張着全身扭曲而結實的肌感;那運動衫一看就是地攤上五十塊錢一兩件的貨色,胸前印着猴子、河馬之類的圖案,真是熱帶的草莽沼澤。她想着怎麼認識了這樣一個人,四肢發達的。

一束杜鵑花開出路邊來,莎莎心中一陣殺氣,手裏的皮包便直揮過去,把花朵劈落了下來。

傍晚,兩人在店裏吃鳳梨,成宇從褲袋內掏出一疊白紙,攤開來鋪在桌上,“電腦擇友。”莎莎一見很訝異,打他一個手背:“有我還不行啊?”

“別吵,有個idea——”成宇的鳳梨這時先吃完,叉子便越洋而來。“噯,噯,客氣點!”莎莎半途攔截,一施壓力,將叉子蹩在桌子中間,進退不得。成宇倒是無可無不可的,聳聳肩,任它卡在那裏。“咱們來試它電腦靈不靈。”

莎莎聽着,叉子收了回來,一雙單眼皮牢牢地盯住他。

“這,對方資料欄,畫畫一二三就行。我填的條件都來符合你的,你的也符合我,看看咱們配不配到一起。怎樣?”

半天,莎莎沒有什麼反應,兩手托住下巴,嘴裏叭答叭答地嚼鳳梨,拿眼睛瞄着桌上的紙張。

成宇自嘲地笑了笑:“好玩嘛。”又分出一張交給她,“這——回去填一填,糗糗他們電算系。”

“我們班代早發了一張。”她將桌上的那份,懶懶地拿起來,隨意看看,兩肘照舊撐在桌面上。“這興趣麼——我要看書、思考的。儀表,端莊。喜愛刊物,文藝,哲學也可以。髮型,鬈髮。視力,近視而常戴眼鏡——你啊,沒半個是合我的條件。”她故意去刺成宇。

“討賤!要個近視眼兒。”

“像你,一點二,一點五。成天只會游泳、打籃球——”

“你呢?郊遊、烤肉、舞會,加上紫羅蘭什麼螢窗小箋,咱們倒沒來癟你——”成宇說着,忽覺一個男人竟也撕扯這些,無趣得很,便斷了話,回身招小妹來付賬。

莎莎裝作沒懂他的意思,自顧說她的。分析着大學的情侶頂好是大一配大三,男的早兩年畢業,正是服兵役去,兵役一完,恰好兩人攜手創業,男女同進退,再理想沒有的。這麼一講,暗示出成宇和她的大二配大二,已是先天不足的了。

成宇見她大拇指跟食指那樣精緻地捏着叉子,還翹個蘭花指。叉子上有塊鳳梨,久久不吃,只在半空中比劃來比劃去,看着不像是莎莎,十分陌生;而她竟然這樣精明,成宇感到有些莫名的悲切。莎莎覺得他的沉默,一擡眼碰上他注視的眼神,驚了一下,自己很不好意思,整個人也就柔和下來。

步出店門,莎莎踮起腳跟,作個手勢和他比身高,笑說:“一八○點五,絕對優勢。”

成宇知道她那些女同學都羨慕她,有一個一百八十公分的男朋友,足夠的本錢穿牛蹄鞋。他想着今後還是該多跑跑期刊室。

電子計算機,於是,乘着春風來,拂入莊敬館的羅幃夢裏。

莎莎的寢室一共六個人,除了她和阿嬌,每個仍都是單身女郎,這便一陣風地熱起來。幾個人洗完澡,有的臥在牀上,有的盤腿坐在塑膠地板上,填着單子。她們一邊畫格子,一邊十分刻薄地奚落着自己,借來沖淡些什麼,像是大家只不過在遊戲罷了。

露絲一雙長腿蹺在牀欄上,說:“我這麻豆來的農家子弟——瞧瞧這省籍麼,還是填臺客有保險些。”跟着就學起臺灣國語來:“喔,他拿眼睛白的地方給我看一下,我就很生氣,就拿石頭大力給他敲頭,於是喔,那血就流出來,後來,我就跑,跑,後來就跑給他追啦。”大家還沒笑完,毛蟲馬上也和上去:“要我嘛,填他個華僑。印尼華僑。先見面,我就說,李同學,我們來玩個急口令好嗎?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反吐葡萄皮。”

她們後來曉得了成宇出的點子,都來鼓勵阿嬌和她的小李子也參加,多一對證人更好。

莎莎一直和衆人嘻嘻鬧鬧,心中卻另有想頭,遲遲不畫下號碼,待大家散去後,將單子夾在筆記簿裏,獨自登上七樓陽臺,選了有燈光的內曬衣場坐下,仔仔細細填起格子來。對方資料欄內,她填着:興趣,看書、思考;儀表,端莊;喜愛刊物,哲學;髮型,捲髮;視力,近視而常戴眼鏡;血型,她想都沒想,即刻選下O型;O型剛強、果斷,是個充滿男性氣魄的漢子。

填完之後,她細心把單子摺好,裝進信封裏;每一個折,必拿指甲熨來熨去,直至峯脊銳利得都起了毛邊。外曬衣場上還有沒收的白被單,黑暗中臨細風擺動。漫天的星斗閃爍,墜落在夢裏都要笑她。莎莎拂拂額前的劉海,覺得這件事情是很正經的。

寢室內這一陣子,大家紛紛換下長袖的睡衣睡袍,短袖的,露肩低胸的,重又翻出皮箱來,整棟樓登時明亮了一度,處處彷彿聞得見香氣。

莎莎着一件泡泡紗長睡袍,白底紫色碎花,端坐在書桌前,手中捧本《悲劇的誕生》。剛沐浴過,手指一根根新潔而修長,輕輕地撩着書頁。小小的鉛字,蹲在紙上,一行一行,很安靜。阿波羅和狄奧尼索斯行伍裏,向她親切地打招呼,連那尼采也要嗅到資生堂的暗香。她又翻到末頁瞧瞧,一排橫飛的花體簽名,圓珠筆墨水湮入紙張的每一絲纖維,像柔韌的黃土上,雜了幾根鮮白的草根,深深地印着牛車的轍痕,叫人都聞得着土地。黛斯蕾·左,購於牧書園。她看着,覺得整個人靜靜地,靜到了底,便要凌風飛去。

“左莎莎在嗎?外找。”寢室門口探進一個頭,臨去前,俏皮地加上:“Boy。”

“Thankyou.”莎莎心上一震,又似早在預料之中,嫺靜地站起來,挪開椅子。這來者當然不是江成宇。

前幾天,她們收到電腦中心的迴音,正是中午下課回來,一屋子鬧成一團。露絲嘶地扯開信封:“啊——王金土。沒戲唱了,沒戲唱了。化工三、王金土,斃了我……”毛蟲的華僑朋友叫D·H·吳,也被大家取笑了一番。莎莎懷一種與她們不同的心情,不願當衆拆封招笑話,早先借故去廁所,在廁所內抽出名片。李慕雲,她輕聲念出,恰好隔壁一間按下抽水馬桶,嘩啦啦的一聲,莎莎不覺好笑:“喲,還應我呢。”阿嬌跟小李子原本湊湊熱鬧的,果真配成了一對,轟動一時,傳聞電腦中心還要來訪問他們。莎莎卻配個李慕雲,人家倒也不管,成宇那邊,她就騙說並不曾去參加。

成宇和她說,那個女孩叫陳子蓉,不知道是不是衣着標新立異;喜愛刊物,通俗小說;興趣,電影、電視——還沒陳列完,莎莎便抗議起來:“噢,我就那麼爛呀!”成宇先是訝異,然後開心地摸她一頭的短髮:“爛?誰說你爛了。咱們小乖就這樣子最好。”莎莎滿肚子的不服氣,覺得成宇一點都不瞭解她。

毛蟲這就叫着:“Boy?那位李慕雲罷。好呀,你現在要雙吃。”

“下去看看他長得什麼德行,八成是個江成宇第二。”

“江成宇第二!不得了,又來個一八○公分的,怎麼都歸你了啊?”

“誰會要江成宇第二嘛。”她輕輕鬆鬆地換着衣裳,一張圓臉似有若無的笑意,她想自己實在很詐。

“不要就給你毛蟲老姊。”

“得了,你還有D·H·吳呢——”

“D·H·吳?吐血!”

莎莎和她們貧嘴個沒完,以掩飾着心虛,一邊抓起梳子輕描淡寫兩下,鏡子前更不敢多留,嘻嘻笑笑中瀟灑地出了寢室。心中可老是惦記着鏡子裏的一瞥,單眼皮腫腫的,像才睡覺起來,皮膚也黃黃青青,雖然知道是日光燈不好,到底還是叫人十分不如意。

她一路步下樓梯,想着露絲昨天才被王金土約出去,劈頭王金土就說:“鄙人化工三,王金土。電腦擇偶的。”露絲好冤哪,直叫明明電腦擇友的,幾時叫他變成擇偶來。可是露絲仍是高興的,首先一百七十四公分,足足夠稱心了。這年頭,女生都要一百七十公分以上的,真是供不應求。她這麼走着,一步踏一步,叫自己要非常柔和沉靜,如她所填的本人資料,儀表,端莊;性格傾向,適中偏外向。玻璃門外面幾盞水銀燈,撒得走廊磨石子地上一片青白,好些男生歪歪斜斜地散佈在那裏,盡是來到女生宿舍前,不知如何處置自己。

莎莎小心走着伸展臺的步子出門來,老早看準立在石欄邊一位瘦高個兒,她正遲疑該如何聯搭上,已經很清脆地開了腔:“李慕雲是哪一位?”說完,她都驚喜自己的風采如此落落大派。

男生們望着她,那瘦高兒似乎動了動,卻又並無前來的意思。她有點難堪,便向那男孩:“李慕雲找——”她頓了頓,沒想到要說出自己的姓名竟是如此狼狽:“左莎莎的嗎?”

他走上梯階,一臉尷尬,使莎莎都很不自在,有點生氣起來。

“水利三——”

莎莎等着他報出名字,他卻沒有下文,只見臉越發漲得通紅,左顧右盼,很不安的。“噯,我曉得。”

“你呢?”

“史二。”莎莎想電腦回信上明白有的。

“史二。嘿,有位女孩,叫,叫什麼——”他忽然地故作輕鬆來,想把僵局打破。“楊——對了,楊華,我妹妹的同學,是不是在你們班上?”

“噯,她在A班,我是B班。”

兩人便談了好一會兒楊華,其實她原是個不相干的。

莊敬館的女生進進出出,莎莎和他立在那裏,像面櫥窗,真是百般不對。男孩最後下了決心,倒吸一口氣說:“晚上沒事吧?”

莎莎笑吟吟的:“你要昨天來,我就沒空了。”

“嗯。去藍屋坐吧?”

走下石階,莎莎不覺擡頭望望五○三,寢室窗口擠了兩個黑影,毛蟲的聲音喊:“Goodluck,莎莎。”

他們假裝沒有聽見,避免想到電腦擇友那檔事。邂逅在曉得條件之先,最是純情的;本人資料、對方資料這些東西,該是老處男老處女去搞的玩意兒,因此着實要叫人羞慚。

慕雲穿一件雪白長袖襯衫,外罩背心,貼在身上非常熨當的,像綠茵茵的草坪上,英國紳士持着酒杯。莎莎偷望了一眼他黑暗中的側臉,架着副眼鏡,頭髮並不鬈曲,可是很好。

藍屋裏面,音樂流瀉得一室,如七彩旋轉木馬的滑動,慕雲低聲吟誦:“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莎莎也沒怎麼留意他念些什麼,聽着他的嗓子,是屬於維也納少年合唱團男高音的那種,帶一些敏感的神經質,正好配他那副金邊眼鏡。她一直垂着眼微笑,靜靜地看馬克杯裏的咖啡,攪動着湯匙,久久才端起來喝一口,她那單眼皮有點吊梢,奶黃的薄綢襯衫在頸子前結了一個大蝴蝶結,擁簇得一張臉圓飽飽的,越發是京戲裏的番邦公主了。

慕雲談到存在的本質與迴歸。她便很適當地將它轉到尼采和他的《悲劇的誕生》,阿波羅是理智的象徵,狄奧尼索斯則是感情的化身,理智與感情的如何平衡,乃成爲人類世世代代追尋的理想。她一字一句說着,不亢不卑,說罷,彷彿自覺越了身份似的,很抱歉地笑了笑:“我是亂講一通呢。”

小桌上一隻白色雕花的長頸花瓶,插着盛開的玫瑰,有暗香浮動。落地長窗一律垂下鏤空鉤花紗質窗簾,玻璃的黝黑深處,映着他們的剪影。

莎莎整個晚上只說了那麼一段話,差不多要付賬時,她卻突然生動起來,兩手扳住桌沿,身體整面前傾過去,帶着孩子氣的親狎說:“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你先答應好不好?”

慕雲馬上斂容端坐:“要求?什麼要求?”

“你先答應。”

他考慮着,警覺而有趣地,然後故意誇張地,一拳擊在桌上:“答應了。”

“這樣,我們各付各的。”

慕雲顯然吃了一驚,又好笑又把她無可奈何,“噯,你這,這……”

莎莎很貼心地加上一句:“你現在又還不會賺錢。”說着,頑皮地一笑。她想自己真是個理想的女性,嫺靜大方中不失活潑。

藍屋出來,兩人又到望海亭上去倚欄杆。亭下一片山城燈火,對面觀音山下的河水,玉黑玉黑;山邊的路燈這頭至那頭,疏疏落落迤邐得一長串,掠影在水中,是銀河欲轉,漫天的碎星紛紛。

慕雲問:“知道《偶然》那首詩嗎?”

“徐志摩的?”莎莎很技巧地迴避了。

“嗯,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於是,看哪!

天邊的一顆星,爲他們隕落了。

慕雲一聲嘆息:“啊,流星……”便轉頭看她,黑暗中的眼波流轉不定,叫莎莎不覺低下頭來。

“噯……”她淡淡笑着。剛洗過澡的頸項,是一弧優美悽豔的天鵝之項。

她害怕他要她來許願,可是他也怕。

於是,星星孤寂地沉到水裏,或是在觀音的夢中,激起一圈漣漪。

第二天,慕雲約她吃晚飯。平日她總是和成宇等齊一起吃的,今天還說了要去看電影,她也顧不得了,就推說明天有個小考要準備。

他們約好望海亭見面。老遠的,慕雲已經等在那兒,臂下夾了一個大牛皮紙袋,還是穿着那套背心,這種天氣可穿多可穿少,他大概知道自己穿背心很好看,莎莎第一次留心到,男生也有刻意這些的;而成宇就只是夏天運動衫,冬天藍夾克。

他分明看到她了,卻不迎上來,反而假意望向別處,莎莎心中好笑,走過來,“嗨。”一聲。

“嗨。”他像是被驚嚇了似的,“我在看夕陽……”

邊走,慕雲邊說他常到江邊吃魚,看落日,踏着餘暉而歸,慨嘆這個時代實在太現實。莎莎注意到他拿牛皮紙袋,一會兒右手,一會兒左手,似乎很礙手腳。

吃自助餐,她想起初次和成宇吃飯,他點的又是雞腿、又是炒牛肉,原當他充派頭,哪曉得他飯錢從來都是起自十五塊。莎莎有她的算盤,挑一家菜湯實在的餐廳,一碗飯,兩樣菜。加上湯裏打撈來的滿滿的一碗青菜豆腐之類,合起來算三樣菜,不過十塊之內就解決了。有時打撈得一碗如同小山,連自己也看不過去,向成宇皺鼻子笑:“打撈公司。”成宇倒從不說她,一次還幫她撈起燉湯的大骨頭,兩人瘋着玩,老闆也拿他們沒辦法。今天,她只叫了半碗飯,顯得秀氣些。

慕雲堅持替她去盛湯,牛皮紙袋便彷彿隨意地往桌面一放,一行工整的字朝着她。

莎莎爲他擺好筷子,一眼瞥見紙袋上斗大的藍色簽字筆字“季慕雲同學啓”;她立時羞得滿面火熱,怎麼把個季姓的弄成李姓,虧他如此迂迴地設計相告。慕雲這兩碗湯也盛得特別久,端來,放好,把紙袋朝旁邊挪一挪。他們只顧埋頭吃飯,一句話都沒說。

湯上飄着兩片菜葉,莎莎揮不去昨晚她自以爲美的那副大派卻把季叫成李,真是一口一口的飯,難以嚥下。

晚飯後,他們坐在花廊底下談天。

慕雲似因完成了一件訂正工作,人也自在許多,繼續他的話題,說這個時代實在墮落得不堪了。一到假日,銅像前集合的男男女女,盡是郊遊、舞會的,不然抱着一捆捆木柴,去烤肉。教授程度不夠,學生成天又只知道分數上的蠅頭小利,沒有大志。圖書館平時無人問津,隔間的閱覽室變成情侶kiss的地方,一到考試,擠得爲搶位子吵架。他越說越亢奮,那單薄的嗓子不斷岔聲,最後一句尖而銳:“大學生不知讀書報國,枉做了中國七十年代的知識分子!”句尾一收,破了,嗓聲如同裂帛。

莎莎一心懸掛着把他叫成李慕雲的糗事,又聽他這番義正詞嚴,句句都是在說她,驚懼得不得了,幾乎要哭了。

慕雲緩下氣來,換成低低的喟嘆,現在青年都不知理想何物,浪漫何物,《未央歌》的大學世界離我們太遠:“嘉陵江畔斜陽悠悠……沙坪壩……”他擡頭望向天際,很茫然,像是他是個蒼老的人,而他美好的時光,早已埋葬在那段青衫黑裙白襪的日子裏。

黃色的小花不着風吹,無緣無故地一陣一陣紛紛落下,一會便兜得滿裙都是;篷架上菱形的花朵一串串,依稀之間彷彿響着碎碎的鈴聲,叫人疑惑他的現在。莎莎十分敬畏慕雲,想他所說的這個可怕的時代,甚是憂愁。

次日,她到成宇那裏,帶了幾分抱歉,和一種莫名的沉重,哪裏曉得成宇仍是他那個一百八十公分的模樣,一套河馬圖案運動衫,打開門時還笑嘻嘻的,她便無端地要生氣起來。

成宇這兩天沒見她,很感寂寞,想膩她一膩,卻看她踏進門來,正眼不瞧一下,一路走到書桌前,手提包一摔,嘆口氣,氣焰十分昌盛。他便不講話,獨自坐在牀沿,隨意翻翻報紙。

半天,莎莎不見反應,有點下不了臺了,抓起提包反身就要走,成宇一步攔在門口:“怎麼搞?”

“反正你也不歡迎我來。”

“亂講——來,坐過來。”他把莎莎拉到牀邊,兩人面對面坐,成宇盯住她看,眼角的魚尾紋藏着一抹笑意。

莎莎越是來氣,又不知怎麼收拾這種場面,索性嘟起嘴巴嗔道:“那你怎麼不問我考試考得怎樣?”

“砸鍋了?嗯?”

“好沒意思,我不提起,你就不問啊……”

成宇把她要拉進懷裏:“咱們小乖今天搞什麼鬼?”

莎莎掙脫開,憤憤地:“難道我們成天就是這樣!”

“怎樣?”

“醉生夢死!”她也覺得話重了,頓一會兒,換了口氣說:“你不覺得我們在一起,太……太……快樂了?”

成宇不說話,站起來,點了煙,反坐在書桌上,心中感到很不祥。

莎莎於是開始講迴歸,講存在,語氣之間,表示與成宇已不是一類的了。她說二十世紀是被上帝遺棄了的;注意,遺棄了的,遺棄了的。她一再強調,不自覺學起慕雲加強語氣時,總愛一拳拳打在膝蓋上。成宇聽着,心頭一抹羞恥,因是在女性面前顯得這樣無知。

“這是個怎樣的時代了!我們怎麼還能一天到晚這樣、這樣——郊遊、打籃球。像你,從不知道去跑跑圖書館……”

成宇惱羞起來,想抱怨這個社會的話都聽多了。也不必她來此一番,如今竟又把自己給扯進去,他這兩天才去過期刊室的。“那你說說該怎樣?”他吐出一圈煙霧,滿不在乎的神態。

“該——怎樣?”莎莎一時答不上來,便只好鄙視他江成宇如何竟問出這種愚蠢的題目。

“想當然的話,誰都能說呀。苦悶、蒼白、什麼迷失的一代,過時幾百年了。”

莎莎被道着了弱點,又見他也說出幾個不俗的字眼兒,一氣,很惡毒地說:“我就沒聽你說過!”

“你他媽的那些東西哪裏現販現買來的——”成宇惱壞了,口出重言,加上羞愧,不敢正視莎莎,蹲下去在桌底掏出籃球,一行拍出走廊外去。

莎莎待在那裏,好久纔回過氣來,抓起筆,撕了一張紙,寫道:“江成宇,我以後不來找你了,你也休來找我。”最後的一撇一點,她狠得把紙張都給戳破。

自結識慕雲之後,莎莎變成一個不快樂的人,與室友不對,與同學不對。餃子會、湯圓會都不參加了,成日裏只和幕雲望海亭看觀音,花廊談天,藍屋花錢大不去了,換成圖書館隔間的閱覽室,閱覽室桌面上有慕雲寫的詩行: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莎莎每每爲這幾句心折,走在路上,人也不同了,沉吟低迴的,彷彿披了一襲黑袍,拖得很長很長,裙襬拂到之處,花朵都要枯萎,人們嘆息道:“那是一位憂傷的少女啊。”

慕雲更是有着不勝其多的憤憤不平。自助餐排隊領菜,有人插隊,他會憤怒;申請在學證明書,辦事員的臉色不好,他說這種官僚作風幾時才能肅清。種種這些,他總不難萬流歸宗地回到他人生哲學上,這是一個被上帝遺棄了的時代,而人類還必須在這樣的世界活着,多麼大的荒謬呀!然而——他愛在轉接詞的地方擊一下膝蓋,人之所以爲人,便是在最大的荒謬中,還能肯定自己的存在,從而提升,超越,迴歸。莎莎簡直被這一番龐大的名詞給*了去,很快地便也會運用這些術語;寢室裏轉播給她們聽,屢次到了關節處,口齒不清,她便狡猾地停住不說,像是她們那一羣是不可能理解這些的。露絲幾人背後說:“這下莎莎給勾上了,中毒日深呢……”

可是她和慕雲始終有着一層隔膜,兩人交往了許久,還是得拉扯上詩跟哲學來當電燈泡。露絲和她那位王金土,得空就在蘭亭小吃店下圍棋,棋什麼時候下完,面什麼時候吃完。來往幾個禮拜,仍在下棋,毫無進展;又因多日裏只拿棋子佐餐,人都消瘦了。電子計算機倒專是撮合一些談精神戀愛的。

好端端裏,她也不時念起成宇來。和慕雲上圖書館,遠遠望見籃球場,要直犯嘀咕;路上走着,害怕撞見了兩下里難堪。她和成宇處在一起,少有香豔刺激,爬山、露營、打球之外,也是火雜雜的時候多,初次相識,莎莎在校外租屋子住,一日登登地上三樓二號房間,大吼:“請你把聲音關小一點好嗎?”誰知就在門口攀談起來,一扯兩小時。畢竟江成宇足足有一百八十公分高;偏是他要成月成季地穿那一套運動衫,實在不可以原諒。

從莊敬館門口錯喊以後,莎莎不曾叫過慕雲,有時別人當他們面喊季慕雲,兩人心中的那個疙瘩又會起來多事。

慕雲不是個爽快人,老是不能忘記他們是電腦擇友來的。他向來鄙視機械文明,而自己竟還參與進來,又無法像成宇那些人,自嘲一番便撇開了,人就越發的孤傲。莎莎是個迷人的女子,可是她也來電腦擇友,慕雲就要瞧不起,對她似在意,似不在意,表現在小地方,便處處是尷尬。

莎莎還給他民謠錄音帶時,附了一張經意挑選的小書籤,原是撩他一撩;慕雲卻看都不看一下,隨意擱進上衣口袋裏。

兩人晚上下山看電影回來,落過雨,地上泥濘,天又黑,莎莎趁勢嬌呼一氣:“噯呀,好難走的路……”慕雲一路熱心抒發他的電影觀後感,偶爾嚮導一下:“當心,這兒一個坑。朝這邊走,噯、噯,對了。”小道上擁擠,迎面來人,交錯間,簇擁得面牆而立。慕雲一心避免碰到她半根汗毛,整個人就肌肉緊縮,腳尖墊着,聳立得好高,像具殭屍。莎莎想要是成宇,便再自然不過地,把手臂圈住她的肩膀。

有時慕雲一陣興頭,也會想來打破這層隔膜。坐在草坪上聊聊天好好的,突然臥下,拍拍草坪對莎莎說:“嘿,躺下來,瞧瞧天空多藍。”

他這樣的瀟灑狀,只叫人覺得不對,像舞蹈的失去節奏感。莎莎正詫異着該不該躺下,那一遲疑間,再躺下的時候,兩人都覺失了身份,非常難堪。

莎莎記起一次和成宇,大熱天的下午,即興跑去海邊玩。沿海的人家四圍植着龍膽,乍看如鳳梨葉子;成宇說又叫野鳳梨,他家鄉種遍了鳳梨和甘蔗。講他小時候如何去偷甘蔗吃,“只要鑽進蔗田裏面的裏面,就由你吃,沒人瞧得見。哪,這樣,葉子撕掉,噼啪,頭尾一折,行了。告訴你,兩秒鐘就把它甘蔗田吃缺了一塊。”

小路上遍地的螺殼,踩在腳下喳喳作響。成宇說村民海邊拾回來,敲掉螺螄尾巴,拿辣椒炒一炒,就是臺北車站或是郵局前,一元一勺賣的螺,頂好吃。莎莎初中郊遊時,還買過車上吃,又鹹又辣,吃得嘴巴都腫起來;那殼前圓圓的鱗片就貼在脣角邊,說是美人痣。

他們躲在碉堡里納涼,鞋子脫了,沙子冰涼,很爽人。從碉堡的方口望出去,海濱如畫框裏的一幅風景,天空和海水,乾脆的碧藍;沙灘遠處有個豔紅的小點,是位女孩。

碉堡內幾乎裝不下成宇那麼大的個子,他半臥在沙地上,看看莎莎說:“喂,你高中時候是不是就這麼俏?”

“比現在呀,要俏呢。”

“哇,那還得了……”

半天,成宇換了個姿勢,又說:“喂,我真的要喜歡上你了,怎麼辦?”

“那就喜歡嘛。”

“你說,喜歡你什麼?”

莎莎倒被他弄得有點不好意思,只好不睬他,朝方口外望望。

“喜歡你的蓬蓬頭,好不好?”

“管你的。幹我什麼事。”

太陽西落了一點,碉堡出來,赤腳在沙丘走。沙丘上縱橫交錯着小鳥腳印,總是很迷惑人,要猜它半天。

成宇臥倒在沙上,仰頭笑:“喂,躺下來。瞧瞧天空多藍!”

莎莎乘興俯下,趴在沙地,成宇也翻過來,兩人就那樣並排趴着,腮幫貼在沙子上,看沙丘的紋路。那沙丘紋路緩緩起伏,厚實而豐滿,真是地母的龐大無限,傳千代萬代。

成宇不禁激嘆:“好豐滿的奶膀子!”

“它會生很多小孩。”

“你喜歡男孩,女孩?”成宇在莎莎臂上堆沙子。

“女孩。”

“爲什麼?”

“可以把她打扮得很漂亮。”莎莎轉過頭來,兩人眼望着眼,滿滿的是笑意。

慕雲的種種尷尬,莎莎因爲敬畏他,都變成好的了,像寬容一個天才一樣,她告訴自己:“反正他就是這樣的人嘛。”

然而莎莎是不快樂的,處處要迎合慕雲,伺候着他的臉色,他是那樣敏感和深沉,莎莎不得不時時維持自己的穩重端莊。得閒時,便捧本《苦悶的象徵》來讀,唯恐在慕雲面前暴露出無知來。這些吃力在莎莎卻是一種哀愁的喜悅,是“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一日,她和慕雲從圖書館出來,大道廣闊,兩旁的花壇還開着遲落的杜鵑。莎莎十分大學生地捧着書本,穿窄裙和細高跟鞋,咔咔咔地敲在柏油大道上,很神氣,像納粹的女祕書。

他們坐到花壇邊。花壇下面有座圓形看臺,一級一級下去,是溜冰場,四圍圈着紅漆的鐵欄杆,那一頭是籃球場。黃昏時分,場子上一片歡鬧,有鎮民牽了狗來此蹓躂。冰鞋的摩擦聲來回激盪,也不吵人,覺得是遊樂園中的雲霄飛車,旋轉木馬,和三節拍的圓舞曲。

慕雲心情很好,便又突來一陣令人不安的親切,他摘下一朵杜鵑,聞一聞,帶着小男孩的調皮說:“猜一猜什麼香味?”

莎莎翻翻眼白,誇張地搖搖頭:“不曉得。”

“猜一猜。”

她湊前來要聞,慕雲趕緊挪開:“不準投機。”

“猜不着嘛。”

“跟你說——沒香味……”他哈哈地笑開了。

莎莎沒料到竟是這樣的謎底,無法即刻符合慕雲和自己所要的反應,雖也跟上去笑,總是遲了一拍,不大對勁;兩人就出奇安靜地看人家花式溜冰。莎莎卻一邊有意沒意地,注意着籃球場。

模糊之間,她眼睛一亮,圖書館側門的草坪上,一男一女正走向籃球場去。男的着一件紅色運動衫,她可以想見胸口的是一隻褐色的大象,圖案下面一行英文字母:elephant,好像大家都愚蠢得不知那是一頭大象,還得英文來註明一番。那女孩穿長褲,短髮。莎莎一眼看出她的上身長了一點,臀部也太大,拖在後頭。那大概就是陳子蓉罷。

莎莎也是糊塗,怎麼都沒有想到成宇當然會另外去找女孩子。她大大地震動,心中很難受。他們分明才從圖書館出來,這一點她更是不能忍受。

女的扎着手,一級一級步下看臺,成宇前面照顧她下去,從來莎莎跟成宇去球場,成宇前頭運球跑,她後面跟着快走,來到石階看臺,三步兩步就跳下去了。

球場上一羣正在打半場玩,他們立在一邊看,待玩了一個段落,成宇將手裏的書交給女的拿着,走上前去,交涉了一下,中空接過球。球一到他手上,人登時明豔了起來,焦點都集在他一身。莎莎憶起和他一塊打球、游泳的日子。心中很痛。他先在發球線立穩,身體輕輕一踮,人像是和球一起拋去,遠遠一個投射,空心。跟着三步上籃,勾射。運球出來,反身,跳投。籃球這轉那轉,似與他生在一道,哪吒的風火輪,飛得滿場虎虎生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