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成功勵志 > 經典語錄 > 張賢亮:故鄉行

張賢亮:故鄉行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1.95W 次

張賢亮:故鄉行

張賢亮:故鄉行

除了愛情,故鄉也應算是文學永恆的主題。當作者以自己的童年和家庭爲素材創作的時候,總會把故鄉作爲背景,不論故鄉山秀水美或窮山惡水,在作品中總是美麗的,使人留念的,而我自己的家鄉在哪裏卻很懵懂,雖然在各種表格上的籍貫欄裏,一直填的是“江蘇盱眙”,可是“盱眙”究竟是什麼樣子我毫無印象。

到了成爲一個所渭“公衆人物”,我的籍貫被別人關注的時候,說來慚愧,故鄉“江蘇盱眙”對我的成長有什麼影響仍說不清楚。可是我的“第二故鄉”卻不少:重慶、南京、上海、北京、銀川都可算一份。銀川不用說了,重慶南京上海北京的街道我仍相當熟悉,當地年輕人不知的舊街我都能如數家珍。1985年到南京領一個文學獎項時,與友人李國文、鄧友梅等獲獎者由張弦帶路去尋找我的“故居”。雖然街市鋪面變化很大,但車到“獅子橋”我馬上就能認出我的山生地。原先偌大的“梅溪山莊”改建成了一座電機廠,只有兒時曾在下玩耍的一棵梧桐樹依然繁茂。同樣,在重慶、上海、北京等地我家曾住過的街巷衚衕,我都一一去看過.站在早巳面目全非的庭院或樓宇前,不禁有一種浪跡天涯,不知何處是歸宿的情愫油然而牛。

其實,真正促使我去故鄉盱眙的,是近年每逢舊俗的祭日給先人燒紙的習俗又悄然興起。屆時.夜間常能看到螢光爝火四處閃爍,有的人家竟把紙錢燒到人行道上,紙灰飛揚,在華燈異彩中扶搖而上,神祕且又熱鬧。燒紙的人們表情虔誠,有的嘴裏唸唸有詞,在移動電話盛行的時代,彷彿正用耳機與死去的先人通話。這景象令我惆悵而羨慕。因爲我不知在哪裏祭祀我的父母爲好。我當然不相信紙錢能供給死去的父母在陰間消費,但人死後是不是有靈魂,魂魄又歸何處?都不是可以輕易下斷語的人生終極問題。作爲人子,父母活着時不能盡孝.他們死後又抱着“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死了就算了的態度,於心何忍?

爲了找個適當的地方紀念父母,寄託我對他們的哀思,我以爲最佳選擇莫過自己填寫的祖籍“江蘇盱眙”了。上世紀80年代初,每到春節,盱眙縣委曾把我當作在革命根據地戰鬥的老同志,給我發來過慰問信。由此我才知道祖籍原是新四軍軍部所在地,劉少奇、陳毅都在那一帶活動過。藉此,我就與盱眙縣同志聯繫,請他們幫助我打聽張氏家族還有沒有人在那裏。果然,很快就接到來信,感謝老家的地方幹部,他們不但調查到張氏家族的後人。還找到了我祖墳所在地。

在與家鄉政府幹部書信往來時,盱眙縣政府曾邀請我去參加他們舉辦的“龍蝦節”。當時我很奇怪,盱眙在洪澤湖畔,並不臨海,哪來的龍蝦?那次因有其它事沒有欣逢其盛.也沒有把龍蝦放在心上。而這次剛到南京,我告訴友人此行的目的,幾乎每人都驚訝“你們盱眙的龍蝦是出了名的呀!”據說南京城裏大大小小竟有一、二百家“盱眙龍蝦”館,“盱眙龍蝦”居然和“北京烤鴨”“青島啤酒”一樣成了着名品牌。以往.當我向讀者、記者、編輯及朋友說我的祖籍是“盱眙”時,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這個地名,使我常爲我老家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彈丸之地而赧愧。有的人還要我示意“籲眙”兩字怎麼寫,連我自己都將“眙”錯寫成“胎”。而今天,龍蝦居然大大提升了盱眙的知名度,不但再沒人要我在桌上一筆一劃地寫“盱眙”二字,並且只要我一提盱眙馬上如雷貫耳.這出乎我意料,也不由得令我因龍蝦而感臉面有光起來。

盱眙距南京一小時車程,下午天涼時從南京出發,到盱眙已是黃昏,還沒看見故鄉的容貌就吃晚飯。在餐桌上,我告訴來迎接的家鄉幹部在南京聽見的令家鄉增輝的信息,他們笑我太孤陋寡聞了,帶着自豪的神情說,“盱眙龍蝦”不止風行滬寧一帶,還打進了北京城,大有在全國要掀起一個“盱眙龍蝦風暴”之勢。因爲盱眙龍蝦烹熟前就是紅色的,所以又稱爲“紅色風暴”,好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勢必要在中國飲食業掀起一場革命似的。

未見其形,龍蝦已先聲奪人,待端上桌,果然氣度不凡。別處吃龍蝦,雖然會有各式各樣花色繁多品質高低的盤子。龍蝦畢竟是孤伶伶一個,形單影隻,而盱眙龍蝦是用大號臉盆往上端的,火紅的一臉盆龍蝦成羣結隊地岸然而至,居於羣餚中央,首先就取得轟動效應,叫人看着就熱鬧喜慶。主人教我丟開筷子用手抓,兩手一掰,吮其殼中之肉,我一嘗,確實名不虛傳,鮮美異常。手上雖戴着塑料手套,但與大臉盆配在一起,仍不失粗獷豪放的野趣,讓一桌人都撇開斯文,活躍起來。這種吃法是很重要的。各國各地都有特殊的風味飲食,而形成各國各地特殊的“食文化”的並不僅僅在於所食的動植物本身。怎樣烹調它,怎樣吃它,吃它的方式方法包括步驟氣氛,都是構成“食文化”的主要元素。所以我建議千萬別放棄大臉盆盛龍蝦的方式,如果改爲碟盤往上端,一大特色便喪失了。吃時與主人聊天,龍蝦成了主要話題,彷彿吃龍蝦是我此行的目的。

原來我想的不錯,盱眙是不產龍蝦的。此龍蝦非“生猛海鮮”的龍蝦,個頭略小,大的也不超過10公分,學名叫克氏螯蝦,原產於北美洲,俗稱不雅,叫蟲刺蛄,會讓北方人聯想到田野裏常見的刺刺蛄,而外形卻與海產龍蝦相似,所以又叫“小龍蝦”。一說是20世紀30年代由日本人引進的,一說是70年代從海外進口木材中帶來的卵繁殖起來的。飯桌上因此而展開百家爭鳴。我比較傾向後一說。上世紀30年代日本人正忙於侵略,只引進過細菌病毒,怎會在改良水產品上操心.何況我多次下日本餐館,從未見過日本料理中有這道菜。他們自己都不吃,勞神費力地從美洲引到中國來幹什麼?總不至於是爲了破壞洪澤湖的堤壩吧。

盱眙龍蝦殼較厚,肉質雖細嫩,可是每隻就那麼一點點塞牙縫的實質性內容,一臉盆龍蝦端上來,一臉盆蝦殼端下去,酒足飯飽後好像臉盆裏並沒有少什麼。所以,與其說是吃它的肉,不如說是因烹調它的調料使它的肉汁越吮越有味道。我是一貫不吃辣的,但此辣非幹辣,此麻非幹麻.辣得很溫柔,麻得讓人有陶醉之感。主人介紹:這種調料名曰“十三香”.其實不止“十三”,要數十種野生中草藥來配製,原料只產於盱眙。我還不知道,我老家盱眙野生中藥材達八百多種。至於配製調料的方法,是很“複雜,是別的地方“學不來”“做不出”的。

更讓我有興趣的是:盱眙龍蝦和北方的刺刺蛄一樣,原是一種害蟲,它長有一對和海產龍蝦鉗子般的螯足,在堤壩田埂上打洞既快且深,常常造成決口,害人匪淺。和麻雀蚯蚓不同,麻雀是益鳥已得到平反,蚯蚓還能起到疏鬆土壤的作用,這種蟲剌蛄只會搞破壞,而且繁殖能力、適應能力極強,不對它們大開吃戒簡直沒有辦法。於是老百姓從上世紀70年代它出現時就開始把它當螃蟹的替代品吃,吃着吃着就吃出了水平,吃出了境界,吃出了特色,吃出了風格,形成了最佳烹調方法。現在我們吃的“盱眙龍蝦”,原來是有個反覆實踐過程的.是經過不斷嘗試、選擇、淘汰、優化的實驗過程的。實驗室就是各家各戶的廚房,實驗者就是各家各戶的家庭主婦。因而,盱眙龍蝦雖然不像徽菜、魯菜、淮揚菜等等名菜系那樣有悠久的歷史,卻具有深厚的民間性,表現了羣衆的創造性。而這種原產於民間的家常風味小菜,卻受到了盱眙縣黨政領導的重視,運用行政手段將它提升爲振興盱眙經濟的主力軍.可見家鄉十部們很有現代的商業頭腦和市場意識。

陪同我大嚼盱眙龍蝦的主人都是盱眙的地方幹部,生與斯.長與斯,利我一樣同產於盱眙。在餐桌上我聽着他們意氣風發地大談如何包裝盱眙龍蝦,如何宣傳盱眙龍蝦,如何打開全國市場,如何形成產供銷一條龍,如何辦“龍蝦節”唱招商戲時,聽着聽着就悟出了我之所以能成爲“下海”最成功的中國作家的內在原因。尤其是主人說的這段話可說與我“心有靈犀一點通”,他說:“文化是商品的依託。商品是文化的載體,文化與商品的有機整合形成品牌,有了品牌沒有賣不出去的商品,也沒有賣不出去的文化。”過去,各種媒體的汜者總是問我何以能將寧夏荒涼殘破的古堡廢墟“賣”出去,變成中國西部最具規模最有知名度的影視城的?中國至少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國土是荒涼的,其它荒涼怎麼“賣”不出去呢?這樣的問題真叫我難說。我自己也並不覺得我有什麼過人的經商本領,一切好像是那麼自然。商場如戰場,兵法雲“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而“心”即頭腦的活動過程怎能說得清楚呢?正如佛學說的:“言語道斷”,真正的道理不是語言所能表達的。這次回鄉聽盱眙人聊商經。我才知道,原來,我是盱眙人這點,應該是經商成功的主要內因之一。蟲剌蛄是害蟲,是“廢”,荒涼的古堡廢墟也是“廢”,兩者有相通之處,而它們恰恰都是在盱眙人手中“熱賣”出去的。我以爲,盱眙人天生就有一個化腐朽爲神奇的本領,這本領的要點就是文化的重視,擅長“有機地整合文化與商品”。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盱眙的水土雖然沒有養育我,但盱眙人的基因,盱眙人的遺傳密碼肯定在我身上起了作用。這點,因我目前生活在西北感觸尤深,一對比就可明顯地看出,同樣的一堆廢物,在西北人眼裏廢物就是廢物,再不是其它,可是在盱眙人眼裏可能就會變出許多花樣,就能變廢爲寶,產生出高附加值來。

因小小的龍蝦我竟意外地找到了“根”之所在,找到了履歷表上填寫的“江蘇盱眙”對我成長的影響,這也應算這次回鄉的收穫吧。吃完了龍蝦到旅店休息。當晚卻下起了滂沱大雨。陪同我的家鄉幹部懊惱地說真不巧,明天到我祖墳去的路會很難走。長江流域不像西北地區,那裏下完雨後土壤很快就幹.所以西北人即使生活在農村一般都不備膠鞋,而盱眙這地方下點雨土地就變得泥濘不堪。我也覺得很遺憾,但好在我走慣了難走的路,何況這次是爲表孝心而來,再難的路也得走了。然而,當第二天一大早家鄉政府派來陪我的朋友準備了塑料鞋套等等接我時,天空卻格外晴朗,馬路如水洗般潔淨,田野中的阡陌溼潤而滯澀,不但很好走,走在上面心情也格外舒暢。說到這裏,我就必須要談點和盱眙龍蝦一樣奇妙的事了。

回鄉路過南京的時候.我和我妹夫、寧夏美術家協會主席張少山又到湖北路獅子橋“梅溪山莊”原址去“懷舊”。“舊”早已無可“懷”了,1985年與李同文、鄧友梅一起去時那裏已經成了電機廠,現在又在大興土木建造一座賓館,名字很怪,叫“微分”,像幾何學的術語。兒時在下面玩耍的梧桐樹,在高大的“微分”包圍中顯得小了許多,連記憶都萎縮了,過去的時光已全然找不到依託。梧桐樹旁邊是“微分”的附屬建築,裏面正在裝修,我倆進去一看,是一處“足部反射治療室”,就是俗稱的“洗腳屋”,也沒有正式開業。反正閒來無事,我們說就洗個腳歇一歇吧。經理是位盲人,向我們道歉,請我們開業時再來。少山跟他說。這位先生就是出生在這個院子裏的,我們又來自外地,能不能讓我們在你這裏坐一坐。盲經理一聽很高興,馬上叫人給我們倒茶端洗腳水,安排服務員做“足部反射治療”。他在一旁陪着說話,說我們是他的第一批客人,而我又恰恰在這裏出生,開張就吉利。他將來的生意一定會很好云云。待我到盱眙後,與盱眙人聊天時,才得知故鄉盱眙有個舊風俗:外出的家人回到家鄉,進家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腳。

雖不能說冥冥之中有天意,但不能不說是個有意思的巧合吧。

另一件事也很有意思。去我祖墳的路上,盱眙朋友讓我和我妹夫順路到盱眙的名勝、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明祖陵看看。朱元璋當皇帝后,將他父親的陵墓建造在安徽風陽原址,他自己的陵墓在南京,是爲明孝陵。明祖陵是朱元璋高祖朱百六、曾祖朱四九、祖父朱初一的衣冠冢,據說是他當了明太祖後找了十六年才找到他真正的“根”在盱眙的。於是,從明洪武十八年開始修祖陵,到明永樂十一年基本竣工,再持續改建、擴建、翻建,到萬曆二十六年方告完成,前後歷時二百一十三年之久,可見其工程浩大,原貌一定宏偉壯觀。儘管後來明朝皇帝的陵墓很多,北京就有十三座,但我們盱眙的明祖陵總是排行老大,號稱“明代第一陵”,其它明代陵墓不論規模多麼宏大,都是它的子子孫孫了。

明祖陵即使在水下浸泡了近三百年,出水後仍氣勢恢宏,殘存的石雕石刻石人石馬石道都表現出開國的馬上皇帝的雄風。這些我都不想多描述,我要說的是,我們一行人走過石道,漫步到明祖陵正殿,即朱百六、朱四九、朱初一的衣冠冢時,我猛然感覺到這地方曾經來過。明祖陵是在清康熙十九年因黃河奪淮被洪水淹沒的,直到公元1966年大旱才露出水面。現在別處都基本於了,墓穴的正殿因地基下陷成坑的原故,還時時有堤壩外的洪澤湖水浸透進來,形成一圈小小的池塘。堤壩外漲水時它就大一些,乾旱時它就小一些,池水清澈,能隱隱約約看見水中三座墓門。我在池塘旁站了—會兒,纔想起這池塘連同周圍的景物是我夢中出現過的。這夢是最近才做的,我又是個不吃安眠藥就不能入睡的人,睡着後極少有夢,做了這個景物清楚且又無情節的夢,醒來後還對人說過,所以明白無誤,完全可以肯定。夢中的情景常會在現實中再現,弗洛伊德也曾有過闡釋,我忘了他是怎麼說的了,可是這種再現偏偏在我回故鄉重修祖墳時發生,不能不讓我感到詫異而值得—提。

愧對故鄉的山水,我來亦匆匆,去亦匆匆,目的性很強,就爲了重修祖墳以紀念父母,心無旁騖,盱眙其它的名勝也沒時間和心情去遊覽了,只看到祖墳所在地古桑鄉的一小片田野。其實,我覺得它和我曾居住過的南京、上海、重慶甚至北京郊區農村的田野並沒有什麼兩樣。而這一小塊地卻讓我牽腸掛肚地非來不可,爲什麼?就因爲那裏面埋着的朽骨在血緣上在基同上與我還活着的肉體有牽連,不僅僅有心理上的還有物質上的了。站在上包似的祖墳前,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微微感到幸運的是:經過那麼多政治性與生產開墾性的人類活動,這三個土包居然安然無恙,沒被剷除。聯想到我在小說《綠化樹》中寫過“祖宗有德”的話,不禁凜然,好像冥冥中有人告誡我不可做壞事似的。想想人真是很奇異的東西,我們現在對大自然、對外太空知道得不少,而對人自身卻瞭解得不多,所以一談到“人”,不可避免就帶有某種神祕性,可能這就是東方神祕主義的根源吧。

在盱眙朋友和張氏後人的幫助下,我終於如願以償,將荒冢整修一新,並從河北訂做了一塊大理石碑立在前面。

我從墳關抓了一把上帶了回來,彷彿今後不管我走到哪裏都有一根虛線連接着我和這裏的土地。同時,我也比過去安心了一些,好像我爲父母做了些讓他們高興的事似的。

(作者系江蘇省盱眙籍着名作家,原寧夏回族自治區文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