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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經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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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經典作品

沈從文經典作品

導語:沈從文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是奉獻的一生。文學作品《邊城》、《湘西》、《從文自傳》等,在國內外有重大的影響。他的作品被譯成日本、美國、英國、前蘇聯等四十多個國家的文字出版,並被美國、日本、韓國、英國等十多個國家或地區選進大學課本,兩度被提名爲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候選人。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四篇沈從文經典作品,希望你們喜歡。

沈從文經典作品

一、《白雲》

“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我念誦着《雅歌》來希望你,我的好人。

你的眼睛還沒掉轉來望我,只起了一個勢,我早驚亂得同一只聽到彈弓弦子響中的小雀了。我是這樣怕與你靈魂接觸,因爲你太美麗了的緣故。

但這隻小雀它願意常常在弓弦響聲下驚驚惶惶亂竄,從驚亂中它已找到更多的舒適快活了。

在青玉色的中天裏,那些閃閃爍爍的星羣,有你的眼睛存在:因你的眼睛也正是這樣閃爍不定,且不要風吹。

在山谷中的溪澗裏,那些清瑩透明的出山泉,也有你的眼睛存在:你眼睛我記着比這水還清瑩透明,流動不止。

我僥倖又見到你一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風爲散放的盆蓮旁邊。這笑裏有清香,我一點都不奇怪,本來你笑時是有種比清香還能沁人心脾的東西!

我見到你笑了,還找不出你的淚來。當我從一面籬笆前過身,見到那些嫩紫色牽牛花上負着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麼不快事纏上了心,淚珠不是正同這露珠一樣美麗,在涼月下會起虹彩嗎?

我是那麼想着,最後便把那朵牽牛花上的露珠用舌子舔幹了。

“怎麼這人哪,不將我淚珠穿起?”你必不會這樣來怪我,我實在沒有這種本領。我頭髮白得太多了,縱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東西!

病渴的人,每日裏身上疼痛,心中悲哀,你當真願意不願給渴了的人一點甘露喝?

這如象做好事的善人一樣:可憐路人的渴涸,濟以茶湯,恩惠將附在這路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將蒙福至於永遠。

我日裏要做工,沒有空閒。在夜裏得了休息時,便沿着山澗去找你。我不怕虎狼,也不怕伸着兩把鉗子來嚇我的蠍子,只想在月下見你一面。

碰到許多打起小小火把夜遊的螢火,問它們,“朋友朋友,你曾見過一個人嗎?”

“你找尋的那個人是個什麼樣子呢?”

我指那些閃閃爍爍的羣星,“哪,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飄忽的白雲,“哪,這是衣裳。”

我要它們靜心去聽那些澗泉和音,“哪,她聲音同這一樣。”

我末了把剛從花園內摘來那朵粉紅玫瑰在它們眼前晃了一下,“哪,這是臉。”

這些小東西,雖不知道什麼叫做驕傲,還老老實實聽我的話,但當我問它們聽清白沒有?只把頭搖了搖就想跑。

“怎麼,究竟見不見到呢?”——我趕着追問。

“我這燈籠照我自己全身還不夠!先生,放我吧。不然,我會又要絆倒在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設就的圈套裏……雖然它們也不能奈何我,但我不願意同它麻煩。先生,你還是問別個吧,再扯着我會趕不上它們了。”——它跑去了。

我行步遲鈍,不能同它們一起遍山遍野去找你——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注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見你的蹤跡。

回過頭去,聽那邊山下有歌聲飄揚過來,這歌聲出於日光只能在垣外徘徊的獄中。我跑去爲他們祝福:你那些強健無知的公綿羊啊!

神給了你強健卻吝了知識: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你們的窩窩頭,疾病與憂愁永不憑附於身;你們是有福了——阿們!

你那些懦弱無知的母綿羊啊!

神給了你溫柔卻吝了知識: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你們的窩窩頭,失望與憂愁永不憑附於身;你們也是有福了——阿們!

世界之黴一時侵不到你們身上,

你們但和平守分的生息在圈牢裏:

能證明你主人底恩惠——

同時證明了你主人底富有;

你們都是有福了——阿們!

當我起身時,有兩行眼淚掛在臉上。爲別人流還是爲自己流呢?我自己還要問他人。但這時除了中天那輪涼月外,沒有能做證明的人。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

倘若你的眼睛真是這樣冷,在你鑑照下,有個人的心會結成冰。

這也是我遊香山時找得的一篇文章,找得的地方是半山亭。似乎是什麼人遺落忘記的稿子。文章雖不及古文高雅,但半夜裏能一個人跑上半山亭來望月,本身已就是個妙人了。

當我剛發見這稿子念過前幾段時,心想不知是誰個女人來消受他這鬱悶的熱情,未免起了點妒羨心。到末了使我瞭然,因最後一行寫的是“待人承領的愛”這六個字令我失望,故把它圈掉了。爲保存原文起見,乃在這裏聲明一句。

若有某個人能切實證明這招貼文章是寄她的,只要把地點告知,我也願把原稿寄她,左右留在我身邊也是無用東西。至於我,不經過別人許可,就在這裏把別人文章發表了,不合理的地方,特在此致一聲歉,不過想來既然是招貼類文章,擅自發表出來,也不算十分無道德心吧。

一九二五年九月一日作

二、《沉默》

讀完一堆從各處寄來的新刊物後,彷彿看完了一場連臺大戲,留下種熱鬧和寂寞混和的感覺。爲一個無固定含義的名詞爭論的文章,佔去刊物篇幅不少,留給我的印象卻不深。

我沉默了兩年。這沉默顯得近於有點自棄,有點衰老。是的。古人說,“玩物喪志”,兩年來我似乎就在用某種癖好繫住自己。我的癖好近於壓制性靈的碇石,鉸殘理想的剪子。需要它,我的存在才能夠貼近地面,不至於轉入虛無。我們平時見什麼作家擱筆略久時,必以爲“這人筆下枯窘,因爲心頭業已一無所有”。我這支筆一擱下就是兩年。我並不枯窘。

泉水潛伏在地底流動,爐火閃在灰裏燃燒,我不過不曾繼續使用它到那個固有工作上罷了。一個人想證明他的存在,有兩個方法:其一從事功上由另一人承認而證明;其一從內省上由自己感覺而證明。我用的是第二種方法。我走了一條近於一般中年人生活內斂以後所走的僻路。寂寞一點,冷落一點,然而同別人一樣是“生存”。或者這種生存從別人看來叫作“落後”,那無關係。兩千年前的莊周,彷彿比當時多少人都落後一點。那些善於辯論的策士,長於殺人的將帥,人早死盡了,到如今,你和我讀《秋水》、《馬蹄》時,彷彿面前還站有那個落後的衣着敝舊,神氣落拓,面貌平常的中年人。

我不寫作,卻在思索寫作對於我們生命的意義,以及對於這個社會明天可能產生的意義。我想起三千年來許多人,想起這些人如何使用他那一隻手。有些人經過一千年或三千年,那隻手還依然有力量能揪住多數人的神經或感情,屈抑它,鬆馳它,繃緊它,完全是一隻有魔力的手。每個人都是同樣的一隻手,五個指頭,尖端綴覆個淡紅色指甲,關節處有一些微渦和小皺,背面還縈繞着一點隱伏在皮膚下的青色筋絡。然而有些人的手卻似乎特有魔力。是不是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手變成一隻魔手?是不是隻要我們願意,就可以把自己一隻手成爲光榮的手?

我知道我們的手不過是人類一顆心走向另一顆心的一道橋樑,作成這橋樑取材不一,也可以用金玉木石(建築或雕刻),也可以用顏色線條(繪畫),也可以用看來簡單用來複雜的符號(音樂),也可以用文字,用各種不同的文字。也可以單純進取,譬如說,當你同一個青年女子在一處,相互用沉默和微笑代替語言猶有所不足時,它的小小活動就能夠使一顆心更靠近一顆心。既然是一道橋樑,藉此通過的自然就貴賤不一。將軍凱旋由此通過,小販貿易也由此通過。既有人用它雕鑿大同的石窟,和闐的碧玉,也就有人用它編織蘆蓆,削刮小挖耳子。故宮所藏宋人的《雪山圖》、《洞天山堂》等等偉大畫幅,是用手作成的。《史記》是一個人寫的。

《肉蒲團》也是一個人寫的。既然是一道橋樑,通過的當然有各種各色的人性,道德可以通過,罪惡也無從拒絕。只看那個人如何使用它,如何善於用心使用它。

提起道德和罪惡,使我感到一點迷惑。我不注意我這隻手是否能夠拒絕罪惡,倒是對於罪惡或道德兩個名詞想仔細把它弄清楚些。平時對於這兩個名詞顯得異常關心的人,照例卻是不甚追究這兩個名詞意義的人。我們想認識它;如製造燋餅人認識燋餅,到具體認識它的無固定性時,這兩個名詞在我們個人生活上,實已等於消滅無多意義了。文學藝術歷史總是在“言志”和“載道”意義上,人人都說藝術應當有一個道德的要求,這觀念假定容許它存在,創作最低的效果,應當是給自己與他人以把握得住共通的人性達到交流的滿足,由滿足而感覺愉快,有所啓發,形成一種向前進取的勇氣和信心。這效果的獲得,可以說是道德的[]。但對照時下風氣,造一點點小謠言,譸張爲幻,通常認爲不道德,然而倘若它也能給某種人以滿足,也間或被一些人當作“戰略運用”,看來又好象是道德的了。道德既隨人隨事而有變化,它即或與罪惡是兩個名詞,事實上就無時不可以對調或混淆。一個牧師對於道德有特殊敏感,爲道德的理由,終日手持一本《聖經》,到同夫人勃谿,這勃谿且起源於兩人生理上某種缺陷時,對於他最道德的書,他不能不承認,求解決問題,倒是一本討論關於兩性心理如何調整的書。一個律師對於道德有它一定的提法,當家中孩子被沸水燙傷時,對於他最道德的書,倒是一本新舊合刊的《丹方大全》。若說道德鄰於人類向上的需要,有人需要一本《聖經》,有人需要一本《太上感應篇》,但我的一個密友,卻需要我寫一封甜蜜蜜充滿了溫情與一點輕微憂鬱的來信,因爲他等待着這個信,我知道!如說多數需要是道德的,事實上多數需要的卻照例是一個作家所不可能照需要而給與的。大多數偉大作品,是因爲它“存在”,成爲多數需要。並不是因爲多數“需要”,它因之“產生”。我的手是來照需要寫一本《聖經》,或一本《太上感應篇》,還是好好的回我那個朋友一封信,很明顯的是我可以在三者之間隨意選擇。我在選擇。但當我能夠下筆時,我一定已經忘掉了道德和罪惡,也同時忘了那個多數。

我始終不瞭解一個作者把“作品”與爲“多數”連綴起來,努力使作品庸俗,雷同,無個性,無特性,卻又希望它長久存在,以爲它因此就能夠長久存在,這一個觀念如何能夠成立。溪面羣飛的蜻蜓夠多了,倘若有那麼一匹小生物,倦於騷擾,獨自休息在一個岩石上或一片蘆葉上,這休息,且是準備看一種更有意義的振翅,這休息不十分壞。我想,沉默兩年不是一段長久的時間,若果事情能照我願意作的作去,我還必需把這分沉默延長一點。

這也許近於逃遁,一種對於多數騷擾的逃遁。人到底比蜻蜓不同,生活複雜得多,神經發達得多。也必然有反應,被刺激過後的反應。也必然有直覺,基於動物求生的直覺。但自然既使人腦子進化得特別大,好象就是凡事多想一想,許可人向深處走,向遠處走,向高處走。思索是人的權利,也是人其所能生存能進步的工具。什麼人自願拋棄這種權利,那是個人的自由,正如一個酒徒用劇烈酒精燃燒自己的血液,是酒徒的自由。可是如果他放下了那個生存進步的工具,以爲用另外一種簡單方式可以生存,尤其是一個作者,一個企圖用手作爲橋樑,通過一種理想,希望作品存在,與肉體脫離而還能獨立存在若干年,與事實似乎不合。自殺不是求生的方式,諧俗其實也不盡是求生的方式。作品能存在,仰賴讀者,然對讀者在乎啓發,不在乎媚悅。通俗作品能夠在讀者間存在的事實正多,然“通俗”與“庸俗”卻又稍稍不同。無思索的一唱百和,內容與外形的一致摹仿,不可避免必陷於庸俗。庸俗既不能增人氣力,也不能益人智慧。在行爲上一個人若帶着教訓神氣向旁人說:人應當用手足同時走路,因爲它合乎大多數的動物本性或習慣。說這種話的人,很少不被人當作瘋子。然而在文學創作上,類似的教訓對作家卻居然大有影響。原因簡單,就是大多數人知道要出路,不知道要腦子。隨波逐流容易見好,獨立逆風需要魄力。

三、《遙夜》

我似乎不能上這高而危的石橋,不知是哪一個長輩曾像用嘴巴貼着我耳朵這樣說過:“爬得高,跌得重!”究竟這句話出自什麼地方,我實不知道。

石橋美麗極了。我不曾看過大理石,但這時我一望便知道除了大理石以外再沒有什麼石頭可以造成這樣一座又高大、又莊嚴、又美麗的橋了!這橋搭在一條深而窄的溪澗上,橋兩頭都有許多石磴子;上去的那一邊石磴是平斜好走的,下去的那邊卻陡峻筆直。我不知不覺就上到橋頂了。我很小心地扶着那用黑色明角質做成的空花欄杆向下望,啊,可不把我嚇死了!三十丈,也許還不止。下面溪水大概是涸了,看着有無數用爲築橋剩下的大而笨的白色石塊,懶懶散散睡了一溪溝。石罅裏,小而活潑的細流在那裏跳舞一般的走着唱着。

我又仰了頭去望空中,天是藍的,藍得怕人!真怪事!爲甚這樣藍色天空會跳出許許多多同小電燈一樣的五色小星星來?它們滿天跑着,我眼睛被它光芒閃花了。

這是什麼世界呢?這地方莫非就是通常人們說的天宮一類的處所吧?我想要找一個在此居住的人問問,可是盡眼力向各方望去,除了些蔥綠參天的樹木,柳木根下一些嫩白色水仙花在小劍般淡綠色葉中露出圓臉外,連一個小生物——小到麻雀一類東西也不見!……或是過於寒冷了吧!不錯,這地方是有清冷冷的微風,我在戰慄。

但是這風是我很願意接近的,我心裏所有的委屈當第一次感受到風時便通給吹掉了!我這時絕不會想到二十年來許多不快的事情。

我似乎很滿足,但並不像往日正當肚中感到空虛時忽然得到一片滿塗果子醬的烤麪包那麼滿足,也不是像在月前一個無錢早晨不能到圖書館去取暖時,忽然從小背心第三口袋裏尋出一枚兩角錢幣那麼快意,我簡直並不是身心的快適,因爲這是我靈魂遨遊於虹的國,而且靈魂也爲這調和的偉大世界溶解了!

——我忘了買我重遊的預約了,這是如何令人悵惘而傷心的事!

當我站在靠牆一株洋槐背後,偷偷的展開了心的網幕接受那銀箏般歌聲時,我忘了這是夢裏。

她是如何的可愛!我雖不曾認識她的面孔便知道了。她是又標緻、又溫柔、又美麗的一個女人,人間的美,女性的美,她都一人佔有了。她必是穿着淡紫色的旗袍,她的頭髮必是漆黑有光,……我從她那拂過我耳朵的微笑聲,攢進我心裏清歌聲,可以斷定我是猜想的一點不錯。

她的歌是生着一對銀白薄紗般翅膀的:不止能跑到此時同她在一塊用一塊或兩三塊洋錢買她歌聲的那俗惡男子心中去,並且也跑進那個在洋槐背後膽小靦腆的孩子心裏去了!……也許還能跑到這時天上小月兒照着的一切人們心裏,藉着這清冷有秋意夾上些稻香的微風。

歌聲停了。這顯然是一種身體上的故障,並非曲的終止。我依然靠着洋槐,用耳與心極力搜索從白花窗幕內漏出的那種繼歌聲以後而起的窸窣。

“口很……!這是一種多麼悅耳的咳嗽!可憐啊!這明是小喉嚨倦於緊張後一種嬌惰表示。想着承受這嬌惰表示以後那一瞬的那個俗惡厭物,心中真似乎有許多小小花針在刺。但我並不即因此而跑開,驕傲心終戰不過妒忌心呢。

“再唱個吧!小鳥兒。”像老鳥叫的男子聲撞入我耳朵。這聲音正是又粗暴又殘忍慣於用命令式使對方服從他的金錢的玩客口中說的。我的天!這是對於一個女子,而且是這樣可愛可憐的女子應說的嗎?她那銀箏般歌聲就值不得用一點溫柔語氣來懇求嗎?一塊兩三塊洋錢把她自由尊貴踐踏了,該死的東西!可惡的男子!

她似乎又在唱了!這時歌聲比先前的好像生澀了一點,而且在每個字裏,每一句裏,以及尾音,都帶了哭音;這哭音很易發見。繼續的歌聲中,雜着那男子滿意高興奏拍的掌聲;歌如下:

可憐的小鳥兒啊!

你不必再歌了吧!

你歌詠的夢已不會再實現了。

一切都死了!

一切都同時間死去了!

使你傷心的月姐姐披了大氅,不會爲你歌聲而甩去了,同你目語的星星已嫁人了,玫瑰花已憔悴了——爲了失戀,水仙花已枯萎了——爲了失戀。

可憐的鳥兒啊!

你不必——請你不必再歌了吧!

我心中的溫暖,

爲你歌取盡了!

可憐的鳥兒啊!

爲月,爲星,爲玫瑰,爲水仙,爲我,爲一切,爲愛而莫再歌了吧!

我實在無勇氣繼續的聽下去了。我心中剛纔隨歌聲得來一點春風般暖氣,已被她以後歌聲追討去了!我知道果真再聽下去,定要強取我一汪眼淚去答覆她的歌意。

我立刻背了那用白花窗幔幕着的窗口走去,渺渺茫茫見不到一絲光明。心中的悲哀,依然擠了兩顆熱淚到眼睛前來……被角的溼冷使我驚醒,歌聲還在心的深處長顫。

一九二四年聖誕節後一日北京作

四、《怯步者筆記》

在雨後的中夏白日裏,麻雀的吱喳雖然使人略略感到一點單調寂寞,但既沒有沙子風吹揚,拿本書坐在槐樹林下去看,還不至於枯燥。

鎮日被街市電車弄得耳朵長是嗡嗡霳霳的的響,忽又跑到這半鄉村式的學校來了。地方名爲駱駝莊,卻不見一匹負載有石灰包的駱駝,大概它們這時都在休息了吧。在這裏可以聽到富於生趣的雞聲,還是我到北京來一個新發見。這些小喉嚨喊聲,是夾在農場上和煦可見的母牛呼喚小犢的喊聲裏的。還有躲在榆樹林裏的流氓鷓鴣同它們相應和。

至少有兩年以上,我沒有聽到過雞聲了。鄉下的雞聲,則是民十時在沅州的三裏坪農場中聽過。也許還有別種緣故吧,凡是雞聲,不問它是荒村午夜還是清陰白晝,總能給我一種極深的感動。過去的切慕與懷戀,而我也會從這些在別人聽來或許但會感到夏日過長催人慾睡的單調長聲中找出。

初來北京時,我愛聽火車汽笛的長鳴。從這聲音中我發見了它的偉大。我不馴的野心,常隨那些嗚嗚聲向天涯不可知的遼遠渺茫中馳去。但這不過是空虛寂寞的客寓中一種寄託罷了!若拿來同鄉村中午雞相互唱酬的叫聲相比,給人的趣味,可又完全不同了。

我在客寓中從來不曾有過一回半夜裏被雞聲叫醒的事情。至於白日裏,除了電車的霳霳聲以外,便是百音合奏遠近的市聲——連母雞下蛋時“咯咯咯”也沒有聽到過。我於是疑心北京城裏住戶人家是不養雞的。然而,我又知道我這猜測不對了,每次被相識拉到飯館子去,總聽到“辣子雞”“燻雞”一類名色。我到菜市場去玩時,看到那些小攤子下面竹罩裏,的確也又還有些活鮮鮮(能伸翅膀,能走動,能低頭用嘴殼去清理翅子但不做聲)的雞。它們如同啞子,擠擠挨挨站着卻沒有做聲。它們之所以不能叫,或者並不是不會叫,因爲凡雞都會叫,就是雞婆也能“咯咯咯”,只是時時擔驚受怕,想着那鋒利的刀,沸滾的水,憂愁不堪,把叫的事都忘懷了吧!好比我們人,到憂愁無聊時,不是連講話也不大願開口了嗎?

然而我還有不解者:北京的雞,固然是日陷於宰割憂懼中,難道別地方的雞,就不是拿來讓人宰割的?爲什麼別的地方的雞就有興致引吭高歌呢?我於是覺得北京古怪。

看着沉靜不語的深藍天空,想着北京城的古怪,爲那些一遞一聲的雞唱弄得有點疲倦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動野佻可厭而又可愛的蚊子,在空中如流星般來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潑,我忽然記起了“飄若驚鴻,宛若游龍”兩句古典文章來。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四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