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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筆下的昆明,林徽因、老舍、汪曾祺、于堅描寫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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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筆下的昆明,林徽因、老舍、汪曾祺、于堅描寫昆明

林徽因、老舍、汪曾祺、于堅——百年名人筆下的昆明前輩大家們穿越歷史的文字,總讓我們感動。不論是楊朔“一腳踏進昆明,心都醉了”的驚喜,還是在汪曾祺筆下,昆明的雨是 “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也不論是林徽因感嘆“昆明永遠那麼美,不論是晴天還是雨天”;還是沈從文描寫的昆明近郊“跑馬節”的熱鬧場景……所有的佳篇美文,讀來都是那麼親切,甚至是那麼新鮮而美!林徽因:春城記憶
林徽因一家到昆明後起先住在巡津街的“止園”,不久又搬到巡津街9號。巡津街是昆明的一條老街,原先叫大河埂,後來在此設崗巡視水情,名巡津堤,至清末逐漸形成街道,於民國初年得名巡津街。1910年滇越鐵路通車後,不少外國人辦的醫院、洋行、酒店彙集於此。沈從文在文林街的時候,沈的住所常有人聚在一起聊天,那間“矮樓房成爲一個小小的文藝中心”。林徽因大約是常客:“很健談,坐在稻草墩上,她會海闊天空地談文學,談人生,談時事,談昆明印象。沈從文還是眯着眼,笑着聽,難得插上一二句話,轉換話題。”林徽因住巡津街的那一年,除了搞建築設計、兼課和社交活動外,也寫過若干首詩。其中一首題爲:《昆明即景·小樓》有這樣幾句:那上七下八臨街的矮樓,半藏着,半挺着,玄在街頭,瓦覆着它,窗開一條縫,夕陽染紅它,如寫下古遠的夢。當然詩句定稿後將“那上七下八臨街的矮樓”改爲“張大爹臨街的矮樓”。其實林徽因很關注昆明老房子的樣式和神韻。昆明的茶館在抗戰時期給許多人帶來些溫暖。那是一個可以讓人暫時忘卻戰爭,享受片刻寧靜的地方。林徽因的題爲《昆明即景·茶鋪》一詩裏,生動形象地描繪了昆明茶鋪的景象:這是立體的構畫,描在這裏許多樣臉在順城腳的茶鋪裏隱隱起喧騰聲一片。各種的姿勢,生活刻劃着不同方面:茶座上全坐滿了,笑的,皺眉的,有的抽着旱菸。不都是爲着真的口渴。喝茶的人們蹺起膝蓋的是疲乏,赤着臂膀好同鄉鄰閒話。也爲了放下扁擔同肩背,向命運喘息,倚着牆,每晚靠這一碗茶的生趣,幽默估量生的短長……林徽因對昆明的最後記憶是1946年2月,林徽因從重慶乘飛機回到昆明,住北門街唐家花園後,給在重慶的費慰梅寫信說:“我終於又來到了昆明!”,“來看看這個天氣晴朗,薰風和暢、遍地鮮花、五光十色的城市。”重返昆明後感覺非常好,印象更深刻。她把這次住的北門街唐家花園叫做“夢幻別墅”。並稱讚道:“昆明永遠是那樣美,不論是晴天還是下雨,我窗外的景色在雷雨前後顯得特別動人。”林徽因在信中這樣描述她們在昆明的家:“我們正在一座新建的三房農舍中安頓下來。它位於昆明市東北十二公里處一個小村邊上,風景優美而沒有軍事目標。鄰樓一條長堤,堤上長滿如古畫中的那種高大筆直的松樹……”老舍:滇行短記
1941年8月,老舍在羅常培的陪同下到昆明講學和養病,寫出了系列散文《滇行短記》。他用濃烈的抒情筆觸,讚美翠湖“湖中有荷蒲,岸上有竹樹”,“美麗”、“寧靜”得讓人“彷彿都不願出聲”;他讚美金殿“遍山青松”,綠蔭如蓋,鬆實大如菠蘿,松鼠在樹杈上跳躍,即使是在“綠色蓋不住的地方”也顯示出一種“深厚的力量”,一種“有力的靜美”;他讚美大觀樓前稻穀飄香,滇池上風帆點點,碧波萬頃,煙波飄渺,如詩如畫……    (一)  總沒學會寫遊記。這次到昆明住了兩個半月,依然沒學會寫遊記,最好還是不寫。但友人囑寄短文,並以滇遊爲題。友情難違;就想起什麼寫什麼。另創一格,則吾豈敢,聊以塞責,頗近似之,慚愧得緊!  (二)  八月二十六日早七時半抵昆明。同行的是羅莘田先生。他是我的幼時同學,現在已成爲國內有數的音韻學家。老朋友在久別之後相遇,談些小時候的事情,都快活得要落淚。  他住昆明青雲街靛花巷,所以我也去住在那裏。住在靛花巷的,還有鄭毅生先生,湯老先生,袁家驊先生,許寶馬錄先生,鬱泰然先生。在這裏還遇到楊今甫、聞一多、沈從文、卞之琳、陳夢家、朱自清、羅膺中、魏建功、章川島……諸位文壇老將,好象是到了“文藝之家”。  (三)  靛花巷是條只有兩三人家的小巷,又狹又髒。可是,巷名的雅美,令人慾忘其陋。  昆明的街名,多半美雅。金馬碧雞等用不着說了,就是靛花巷附近的玉龍堆,先生坡,也都令人欣喜。  靛花巷的附近還有翠湖,湖沒有北平的三海那麼大,那麼富麗,可是,據我看:比什剎海要好一些。湖中有荷蒲;岸上有竹樹,頗清秀。最有特色的是豬耳菌,成片的開着花。此花葉厚,略似豬耳,在北平,我們管它叫做鳳眼蘭,狀其花也;花瓣上有黑點,象眼珠。葉翠綠,厚而有光;花則粉中帶藍,無論在日光下,還是月光下,都明潔秀美。  雲南大學與中法大學都在靛花巷左右,所以湖上總有不少青年男女,或讀書,或散步,或划船。昆明很靜,這裏最靜;月明之夕,到此,誰彷彿都不願出聲。  (四)  昆明的建築最似北平,雖然樓房比北平多,可是牆壁的堅厚,椽柱的雕飾,都似“ 京派”。  花木則遠勝北平。北平講究種花,但夏天日光過烈,冬天風雪極寒,不易把花養好。昆明終年如春,即使不精心培植,還是到處有花。北平多樹,但日久不雨,則葉色如灰,令人不快。昆明的樹多且綠,而且樹上時有松鼠跳動!入眼濃綠,使人心靜,我時時立在樓上遠望,老覺得昆明靜秀可喜;其實呢,街上的車馬並不比別處少。  至於山水,北平也得有愧色,這裏,四面是山,滇池五百里--北平的昆明湖纔多麼一點點呀!山土是紅的,草木深綠,綠色蓋不住的地方露出幾塊紅來,顯出一些什麼深厚的力量,教昆明城外到處人感到一種有力的靜美。  四面是山,圍着平壩子,稻田萬頃。海田之間,相當寬的河堤有許多道,都有幾十里長,滿種着樹木。萬頃稻,中間畫着深綠的線,雖然沒有怎樣了不起的特色,可也不是怎的總看着象畫圖。  (五)  正是雨季,無法出遊。講演後,即隨莘田下鄉--龍泉村。村在郊北,距城約二十里,北大文科研究所在此。馮芝生、羅膺中、錢端升、王了一,陳夢家諸教授都在村中住家。教授們上課去,須步行二十里。  研究所有十來位研究生,生活至苦,用工極勤。三餐無肉,只炒點“地蛋”絲當作菜。我既佩服他們苦讀的精神,又擔心他們的健康。莘田患惡性擺子,幾位學生終日伺候他,猶存古時敬師之道,實爲難得。  (六)  研究所在一個小坡上--村人管它叫“山”。在山上遠望,可以看見蟠龍江。快到江外的山坡,一片松林,是黑龍潭。晚上,山坡下的村子都橫着一些輕霧;驢馬帶着銅鈴,順着綠堤,由城內回鄉。  馮芝生先生領我去逛黑龍潭,徐旭生先生住在此處。此處有唐梅宋柏;旭老的屋後,兩株大桂正開着金黃花。唐梅的幹甚粗,但活着的卻只有二三細枝--東西老了也並不一定好看。  坐在石凳上,旭老建議:“中秋夜,好不好到滇池去看月;包一條小船,帶着樂器與酒果,泛海竟夜。商議了半天,毫無結果。(一)船價太貴。(二)走到海邊,已須步行二十里,天亮歸來,又須走二十里,未免太苦。(三)找不到會玩樂器的朋友。看滇池月,非窮書生所能辦到的呀!  (七)  崗頭村距城八里,也住着不少的聯大的教職員。我去過三次,無論由城裏去,還是由龍泉村去,路上都很美。走二三裏,在河堤的大樹下,或在路旁的小茶館,休息一下,都使人捨不得走開。  村外的小山上,有涌泉寺,和其他的雲南的寺院一樣,庭中有很大的梅樹和桂樹。桂樹還有一株開着晚花,滿院都是香的。廟後有泉,泉水流到寺外,成爲小溪;溪上盛開着秋葵和說不上名兒的香花,隨便折幾枝,就夠插瓶的了。我看到一兩個小女學生在溪畔端詳那枝最適於插瓶--涌泉寺裏是南普中學。  (八)  離龍泉村五六裏,爲鳳鳴山。出上有廟,廟有金殿--一座小殿,全用銅築。山與廟都沒什麼好看,倒是遍山青松,十分幽麗。  雲南的松柏結果都特別的大。鬆塔大如菠蘿,柏實大如棗。松子幾乎代替了瓜子,閒着沒事的時候,大家總是買些松子吃着玩,整船的空的鬆塔運到城中;大概是作燃料用,可是鳳鳴山的青松並沒有鬆塔兒,也許是另一種樹吧,我叫不上名字來。  (九)  在龍泉樹,聽到了古琴。相當大的一個院子,平房五六間。順着牆,叢叢綠竹。竹前,老梅兩株,瘦硬的枝子伸到窗前。巨杏一株,陰遮半院。綠陰下,一案數椅,彭先生彈琴,查先生吹簫;然後,查先生獨奏大琴。  在這裏,大家幾乎忘了一切人世上的煩惱!  這小村多麼污濁呀,路多年沒有修過,馬糞也數月沒有掃除過,可是在這有琴音梅影的院子裏,大家的心裏卻發出了香味。  查阜西先生精於古樂。雖然他與我是新識,卻一見如故,他的音樂好,爲人也好。他有時候也作點詩--即使不作詩,我也要稱他爲詩人呵!  與他同院住的是陳夢家先生夫婦,夢家現在正研究甲骨文。他的夫人,會幾種外國語言,也長於音樂,正和查先生學習古琴。  (十)  在昆明兩月,多半住在鄉了,簡直的沒有看見什麼。城內與郊外的名勝幾乎都沒有看到。戰時,古寺名山多被佔用;我不便爲看山訪古而去託人情,連最有名的西山,也沒有能去。在城內靛花巷住着的時候,每天我必倚着樓窗遠望西山,想象着由山上看滇池,應當是怎樣的美麗。山上時有云氣往來,昆明人說:“有雨無雨看西山”。山峯被雲遮住,有雨,峯還外露,雖別處有云,也不至有多大的雨。此語,相當的靈驗。西山,只當了我的陰晴表,真面目如何,恐怕這一生也不會知道了;哪容易再得到遊昆明的機會呢!  連城內的園通公園也只可遊覽一半,不過,這一半確乎值得一看。建築的大方,或較北平的中山公園還好一些;至於石樹的幽美,則遠勝之,因爲中山公園太“平”了。  同查阜西先生逛了一次大觀樓。樓在城外湖邊,建築無可觀,可是水很美。出城,坐小木船。在稻田中間留出來的水道上慢慢的走。稻穗黃,蘆花已白,田壩旁邊偶而還有幾穗鳳眼蘭。遠處,萬頃碧波,緩動着風帆--到昆陽去的水路。  大觀樓在公園內,但美的地方卻不在園內,而在園外。園外是滇池,一望無際。湖的氣魄,比西湖與頤和園的昆明池都大得多了。在城市附近,有這麼一片水,真使人狂喜。湖上可以划船,還有鮮魚吃。我們沒有買舟,也沒有吃魚,只在湖邊坐了一會看水。天上白雲,遠處青山,眼前是一湖秋水,使人連詩也懶得作了。作詩要去思索,可是美景把人心融化在山水風花裏,象感覺到一點什麼,又好象茫然無所知,恐怕坐湖邊的時候就有這種欣悅吧?在此際還要尋詞覓字去作詩,也許稍微笨了一點。  (十一)  下關的風,上關的花,蒼山的雪,洱海的月,爲大理四景。據說下關的風雖多,而不進屋子。我們沒遇上風,不知真假。我想,不進屋子的風恐怕不會有,也許是因這一帶多地震,牆壁都造得特別厚,所以屋中不大受風的威脅吧。早晨,車子都開了走,下關便很冷靜;等到下午五六點鐘的時候,車子都停下,就又熱鬧起來。我們既不願白日在旅館裏呆坐,也不喜晚間的嘈雜,便馬上決定到喜洲鎮去。  由下關到大理是三十里,由大理到喜洲鎮還有四十五里。看蒼山,以在大理爲宜;可是喜洲鎮有我們的朋友,所以決定先到那裏去。我們僱了兩乘滑竿。  這裏擡滑竿的多數是四川人。本地人是不願賣苦力氣的。  離開車站,一拐彎便是下關。小小的一座城,在洱海的這一端,城內沒有什麼可看的。穿出城,右手是洱海,左手是蒼山,風景相當的美。可惜,蒼山上並沒有雪;按轎伕說,是幾天沒下雨,故山上沒有雪,--地上落雨,山上就落雪,四季皆然。  到處都有流水,是由蒼山流下的雪水。缺雨的時候,即以雪水灌田,但是須向山上的人購買;錢到,水便流過來。  沿路看到整齊堅固的房子,一來是因爲防備地震,二來是石頭方便。  在大理城內打尖。長條的一座城,有許多家賣大理石的鋪子。鋪店的牌匾也有用大理石作的,圓圓的石塊,嵌在紅木上,非常的雅緻。城中看不出怎樣富庶,也沒有多少很體面的建築,但是在晴和的陽光下,大家從從容容的作着事情,使人感到安全靜美。誰能想到,這就是杜文秀抵抗清兵十八年的地方啊!  太陽快落了,纔看到喜洲鎮。在路上,被日光曬得出了汗;現在,太陽剛被山峯遮住,就感到涼意。據說,雲南的天氣是一歲中的變化少,一月中的變化多。  (十二)  洱海並不象我們想象的那麼美。海長百里,寬二十里,是一個長條兒,長而狹便一覽無餘,缺乏幽遠或蒼茫之氣;它象一條河,不象湖。還有,它的四面都是山,可是山 --特別是緊靠湖岸的--都不很秀,都沒有多少樹木。這樣,眼睛看到湖的彼岸,接着就是些平平的山坡了;湖的氣勢立即消散,不能使人凝眸佇視--它不成爲景!  湖上的漁帆也不多。  喜洲鎮卻是個奇蹟。我想不起,在國內什麼偏僻的地方,見過這麼體面的市鎮,遠遠的就看見幾所樓房,孤立在鎮外,看樣子必是一所大學校。我心中暗喜;到喜洲來,原爲訪在華中大學的朋友們;假若華中大學有這麼闊氣的樓房,我與查先生便可以舒舒服服的過幾天了。及仔細一打聽,才知道那是五臺中學,地方上士紳捐資建築的,花費了一百多萬,學校正對着五臺高峯,故以五臺名。  一百多萬!是的,這裏的確有出一百多萬的能力。看,鎮外的牌坊,高大,美麗,通體是大理石的,而且不止一座呀!  進到鎮裏,彷彿是到了英國的劍橋,街旁到處流着活水:一出門,便可以洗菜洗衣,而污濁立刻隨流而逝。街道很整齊,商店很多。有圖書館,館前立着大理石的牌坊,字是貼金的!有警察局。有象王宮似的深宅大院,都是雕樑畫柱。有許多祠堂,也都金碧輝煌。  不到一里,便是洱海。不到五六裏便是高山。山水之間有這樣的一個鎮市,真是世外桃源啊!  ……汪曾祺:昆明的雨
寧坤要我給他畫一張畫,要有昆明的特點。我想了一些時候,畫了一幅:右上角畫了一片倒掛着的濃綠的仙人掌,末端開出一朵金黃色的花;左下畫了幾朵青頭菌和牛肝菌。題了這樣幾行字:“昆明人家常於門頭掛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懸空倒掛,尚能存活開花。於此可見仙人掌生命之頑強,亦可見昆明雨季空氣之溼潤。雨季則有青頭菌、牛肝菌,味極鮮腴。”我想念昆明的雨。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謂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後纔有了具體感受的。我不記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長,從幾月到幾月,好像是相當長的。但是並不使人厭煩。因爲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而且並不使人氣悶。我覺得昆明雨季氣壓不低,人很舒服。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草木的枝葉裏的水分都到了飽和狀態,顯示出過分的、近於誇張的旺盛。我的那張畫是寫實的。我確實親眼看見過倒掛着還能開花的仙人掌。舊日昆明人家門頭上用以辟邪的多是這樣一些東西:一面小鏡子,周圍畫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個洞,用麻線穿了,掛在釘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極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園的周圍種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籬笆。——種了仙人掌,豬羊便不敢進園吃菜了。仙人掌有刺,豬和羊怕扎。昆明菌子極多。雨季逛菜市場,隨時可以看到各種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來的時候,家家飯館賣炒牛肝菌,連西南聯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鮮,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須多放蒜,否則容易使人暈倒。青頭菌比牛肝菌略貴。這種菌子炒熟了也還是淺綠色的,格調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雞土從,味道鮮濃,無可方比。雞土從是名貴的山珍,但並不真的貴得驚人。一盤紅燒雞土從的價錢和一碗黃燜雞不相上下,因爲這東西在雲南並不難得。有一個笑話:有人從昆明坐火車到呈貢,在車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雞縱,他跳下去把雞土從撿了,緊趕兩步,還能爬上火車。這笑話用意在說明昆明到呈貢的火車之慢,但也說明雞土從隨處可見。有一種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乾巴菌。乍一看那樣子,真叫人懷疑:這種東西也能吃?!顏色深褐帶綠,有點像一堆半乾的牛糞或一個被踩破了的馬蜂窩。裏頭還有許多草莖、松毛、亂七八糟!可是下點功夫,把草莖松毛擇淨,撕成蟹腿肉粗細的絲,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會使你張目結舌:這東西這麼好吃?!還有一種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雞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塊銀圓那樣大,的溜圓,顏色淺黃,恰似雞油一樣。這種菌子只能做菜時配色用,沒甚味道。雨季的果子,是楊梅。賣楊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頂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繡了滿幫花的鞋,坐在人家階石的一角,不時吆喚一聲:“賣楊梅——”,聲音嬌嬌的。她們的聲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氣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楊梅很大,有一個乒乓球那樣大,顏色黑紅黑紅的,叫做“火炭梅”。這個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燒得熾紅的火炭!一點都不酸!我吃過蘇州洞庭山的楊梅、井岡山的楊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雨季的花是緬桂花。緬桂花即白蘭花,北京叫做“把兒蘭”(這個名字真不好聽)。雲南把這種花叫做緬桂花,可能最初這種花是從緬甸傳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點像桂花,其實這跟桂花實在沒有什麼關係。——不過話又說回來,別處叫它白蘭、把兒蘭,它和蘭花也挨不上呀,也不過是因爲它很香,香得像蘭花。我在家鄉看到的白蘭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緬桂是大樹!我在若園巷二號住過,院裏有一棵大緬桂,密密的葉子,把四周房間都映綠了。緬桂盛開的時候,房東(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就和她的一個養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來好些,拿到花市上去賣。她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時常給各家送去一些。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裏面擺得滿滿的緬桂花!帶着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雨,有時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愁的。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是爲許多久客的遊子而寫的。我有一天在積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從聯大新校舍到蓮花池去。看了池裏的滿池清水,看了作比丘尼裝的陳圓圓的石像(傳說陳圓圓隨吳三桂到雲南後出家,暮年投蓮花池而死),雨又下起來了。蓮花池邊有一條小街,有一個小酒店,我們走進去,要了一碟豬頭肉,半市斤酒(裝在上了綠釉的土磁杯裏),坐了下來。雨下大了。酒店有幾隻雞,都把腦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隻腳着地,一動也不動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裏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這樣大的木香卻不多見。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嚴嚴的。密匝匝的細碎的綠葉,數不清的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溼透了。我們走不了,就這樣一直坐到午後。四十年後,我還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寫了一首詩: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溼雨沉沉。我想念昆明的雨。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九日于堅:昆明這個地方 ‍
昆明夏天的黃昏特別漫長,下午在市中心的翠湖公園喝茶,是享受之一。泡上一壺,幾個朋友坐在柳蔭裏面,一人躺在一把藤椅上。湖外圍是大街,汽車依然在行駛,但啞啞的沒有聲音。公園裏面空空蕩蕩,鯉魚從水面翻個跟斗,嘩啦的一聲。太陽出過一陣,雨又來下一陣,樹葉上還沒有溼到要滴水,就停了。像是被人用噴壺稍微灑了一下。天氣涼爽爽的,風吹柳搖,滿世界像是天然的大空調。幾個朋友,說一下話,喝幾口茶,一個個呆呆地看着陽光的影子在樹上移動,想當然認爲,陽光都是灑在葉子朝着它的一面,卻發現樹葉的底部也有光輝,原來是從水面上反射上來的,並且又再照亮了樹葉下面的人。那陽光從樹冠慢慢地向下溜,猶如刮鬍子的刀片,到六點鐘的時候,連樹根那裏都會燦爛起來,樹頂卻陰鬱了。湖水裏面飄滿天上的晚霞,金色池塘,幾隻野鴨子在其間游來游去。出現一兩個蝙蝠,公園裏面到處是紫氣。偶爾可以見到兩個人還在下象棋。有四個男女還在搓麻將。到七點半,天還亮着,但也差不多要黑起來了,蝙蝠爆發了起義,到處亂飛。一個朋友說,走吃飯去了。就出了公園,順湖邊走到叫“紅燈籠”的那一家,正是整個昆明城吃的酒酣耳熱的時候。進去就有一桌剛剛空掉,杯盤狼藉的桌子,夥計馬上收拾乾淨,擺上五套新的碗筷,又沏上好茶,就點菜。點菜也不照菜譜,而是直接到廚房裏去,那裏各種生菜熟食已經擺好,想吃什麼點什麼,老闆娘親自爲你介紹每樣菜的做法。就點了:醃蓮花白炒小臘肉、蒸茄子芋頭花、炸曝醃白魚、大理雕梅扣肉、清水苦菜、豆花鯉魚、老奶洋芋幾樣。夠啦,老闆娘說,莫浪費,不夠再點。當其時也,昆明到處在吃,有的地方,一條街都是桌子,燈紅酒綠,跑堂的都記不清自家的桌子是哪幾張。吃什麼的都有,宣威老火腿、廣東燒臘、湖南毛家菜、四川鄉巴佬、山東大餅、過橋米線、肯德基、燒烤、小吃、燒豆腐(吃這種東西最好玩,食客全部圍着火塘,火塘上架個鐵條的燒烤架,底下是泥炭火,上面烤建水運來的小方塊臭豆腐,烤到冒油,蘸着作料吃。作料分乾溼兩種,溼的,配滷腐汁、芫荽、辣椒、醬油等;乾的,配幹辣椒粉、鹽巴、味精、花椒粉等。食客只管坐下就吃,不需報數,賣燒豆腐的姑娘,一邊翻烤着豆腐,一邊爲你計着數,她用若干小碟,每個小碟代表一位客人或者一夥客人,食客想吃哪塊夾哪塊,你吃一塊,她在小碟裏面扔一粒幹包穀。最後數一下和你結賬。)……在夜幕降臨之際端上來的一桌菜,用不了多少時候,就被我們吃到盤子露底,還要加兩個,從來沒有吃過的,一個是油煎八寶飯,一個是芋頭煮肉皮,好吃得要命,要命的好吃。管不得那麼多了,我再吃一塊肥肉。酒足飯飽,一算賬,五個人,吃得昏天黑地,才120塊錢。法國回來的那個就慘叫起來,這麼一桌,在巴黎,沒有千把法郎根本吃不下來。買單的笑笑,走,喝茶去,這回是去“花間集”,一個朋友自己開的茶館。順着湖邊走,都是茶館,都是坐滿在露天裏喝茶玩牌的人,不時有賣花的和擦皮鞋的從其間穿過,花是玫瑰花,五角錢一支。擦皮鞋是一塊錢擦一雙。又有騎三輪車的過來,車上拉着一車子植物,吊蘭、劍麻、仙人掌、蘭花、菊花……都是論盆賣,已經長得枝葉茂盛,買回去只需每日澆水就行。夜晚的序曲才精彩,第一小節剛剛開始,喝罷茶還要吃些水果,還要找些話講講,還要搓搓麻將,看場電影……玩場多了。這裏寫的只是昆明千篇一律的日子中的某些細節,而如果要寫下去的話,那是無法打斷的。昆明這個地方,自古以來就被視爲“大地天堂,宜居之邦”。土著自不必說,戰國後期,楚國將領莊驕領着人馬來到滇池,看見金馬碧雞飛翔於碧波之上,陶然忘返,當了滇王。1284年,意大利人馬可·波羅來到昆明,站在山坡上看見滇池,大喊一聲,“壯麗的大城啊”,讚不絕口,“城中有商人和工匠,爲雜居之地,有偶像崇拜者。聶斯托利派基督教徒,薩拉森人或回教徒,但偶像崇拜者的人數最多……不用麪包而吃米食。並用其他的穀類加入香料,製成酒,清沏可口……貨幣是以海中取的白貝殼充用……有一湖,周圍近一百里,出產各種魚類,有些魚的體積甚大。人民生吃禽鳥、綿羊、黃牛和水牛的肉,習以爲常……”元世祖忽必烈進入雲南,也嘆道:善地啊!“朕所親歷,倘非天命有歸,願封於此足矣”(《滇繹》卷三25頁)。1525年,明朝詩人楊升庵流放雲南,完了,這一生將要在一個窮鄉僻壤白白虛度,他沒想到的是,在漫漫流放之途的盡頭,等待着他的竟是一個天堂。在昆明,楊慎過着世外桃源的生活,“雙髻插花,絳衫傅粉,與弟子論道、談詩無非湘蘭灃芷之意”,喝醉了酒把詩寫在夷女的石榴裙上。19世紀末,法國人發現昆明,立刻決定修築滇越鐵路,企圖將昆明作爲印度支那的後花園、避暑勝地。在我看來,昆明這座城,不是歷史而是大地的恩賜。就是沈從文說的“唯其單純,反而見出偉大”。昆明的顯赫不是文明和歷史的顯赫,而是大地和存在的顯赫。她奉獻給世界的不是濟世英雄、開國功臣、鐵血宰相,無道昏君。而是單純樸素的陽光、藍天白雲、鮮花、空氣、春天、大地和有益於生命的日常生活,是對文明世界已經麻木的對於棲居的感受的喚醒。我以爲,昆明給世界的啓示乃是:人類應該從那些血與火,污染、災難、毀滅、遠離存在的歷史中走出來,住在昆明這樣的地方,與花園般的大地相伴而終。千百年來,昆明每一代的城市統治者從未產生過要把這塊大地建成一個羅馬的念頭,因爲這大地激發的不是征服世界的野心,而是回家、歸宿和享受生活的渴望。古代在滇池附近遊牧的滇王,南詔、大理國時代王侯都把昆明視爲一個伊甸園。過去時代,人們將昆明視爲天賜。“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人類歷史就是一部發展史,但是發展的硬道理是:“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荷爾德林)詩意的,用昆明話說,就是“好在”。安家而不是住商品房。古代的經驗是,發展,但是用加法。當年法國人修滇越鐵路,在金碧路一帶開發房地產,用的是加法。要搞現代化,可以,到大南門外面沼澤地上去搞,結果昆明多出來一條法國19世紀風格的金碧路,與大南門內的明清風格的古城相得益彰。舊中國,政治、社會墮落腐敗,未必大地、生活方式、風俗、文化也就必須全面跟着被改造、摧毀。改造舊制度,以再次適應大地、傳統、生活世界就可以了嘛。但在20世紀流行的“故鄉批判”“生活在別處”“破舊立新、維新是從”“非此即彼”的種種思潮中,人們意識不到這些。改天換地,自以爲是,一切從零開始,於是昆明舊城無數四合院慘遭拆遷,滇池被污染、曾經出土青銅器的肥沃無比的滇池平原,“江南”之昆明分區、花燈之鄉成爲商品房佔領區,千年古城幾乎毀於一旦。勞績磊磊,但人越來越不“好在”了。1984年,我在《雲南日報》發表小文“救救?浪魚”沒有響應。二十年前,我在《雲南政協報》發表文章:“滇池將先於我們死去”。無人理睬,文人譏諷我杞人憂天。拆金碧路長春路武城路之得不償失,我呼籲電視臺報道,不聽。如今開始痛定思痛,亡羊補牢,或許,老天保佑,未爲晚也。所幸者,昆明舊城內,雖然醜陋建築平添不少,空間格局沒有被破壞,龜還在,只是臃腫了些。比起中國那些全部拆光重建的高大寬闊荒涼嶄新之城,昆明舊城區依然完整,部分保持着小家碧玉的“好在”,比如翠湖、圓通山、文林街一帶。當世界歷史只意味着戰爭、征服、機器和技術的進化的時候,昆明只能沉默在黑暗中。它在世界歷史舞臺上的出場,意味着世界文明方向的一種轉折,當世界在進化論和現代化鋪就的快車道上停下來,重新思考人類和大地的關係的時候,它會看見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