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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秋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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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秋柳

郁達夫:秋柳

一間黑漆漆的不大不小的地房裏,搭着幾張縱橫的牀鋪。與房門相對的北面壁上有一口小窗,從這窗裏射進來的十月中旬的一天晴朗的早晨的光線,在小窗下的牀上照出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的睡容來。這青年的面上帶着疲倦的樣子,本來沒有血色的他的睡容,因爲房內的光線不好,更蒼白得怕人。他的頭上的一頭漆黑粗長的頭髮,便是他的唯一的美點,蓬蓬的散在一個白布的西洋枕上。房內還有兩張近房門的牀鋪,被褥都已摺疊得整整齊齊,每日早起慣的這兩張牀的主人,不知已經往什麼地方去了。這三張牀鋪上都是沒有蚊帳的。

房裏有的兩張桌子,一張擺在北面的牆壁下,靠着那青年睡着的牀頭,一張系擺在房門邊上的。兩張桌子上攤着些肥皂盒子,鏡子,紙菸罐,文房具,和幾本定庵全集《唐詩選》之類。靠着北面牆壁的那張桌子,大約是睡在牀上的青年專用的,因爲在那些雜亂的罐盒書籍的中間有一冊紅皮面的洋書和一冊淡綠色的日記,在那黑暗的室內放異樣的光彩。日記上面記着兩排橫字,“一九二一年日記”“於質夫”。洋書的名目是《The Earthly Paradise》“By William Marris”。

這地方只有一扇朝南的小門,門外就是階檐,檐外便是天井。

從天井裏射進來的太陽光線,漸漸的照到地房裏來,地房裏浮動着的塵埃在太陽光線裏看得出來了。

牀上睡着的青年開了半隻眼睛,向門外一望,覺得陽光強烈,射得眼睛開不開來。朝裏翻了一轉身,他又嘶嘶的睡着了。正是早晨九點三五十分的樣子,在僻靜的巷內的這家小客棧裏,現在卻當最靜寂的時候,所以那青年得盡意貪他的安睡。

過了半點多鐘,一個體格壯大,年約四十五六,戴一副墨色小眼鏡,頭上有一塊禿的紳士跑了進來,走近青年的牀邊叫着。說:

“質夫!你昨晚上到什麼地方去了?睡到此刻還沒有起?”青年翻過身,擦擦眼睛,一邊打呵欠,一邊說:

“噢!明先!你走來得這樣早!”

“已經快十點鐘了,還要說早哩!你昨晚在什麼地方?”

“我昨晚在吳風世家裏講閒話,一直坐到十二點鐘纔回來的。省長說開除鬧事的幾個學生,究竟怎麼樣了?”

“怕還有幾天好笑呢!”

聽了這一句話,質夫就從他那藍色紡綢被裏坐了起來。披了一件留學時候做的大袖寢袍,他跑出了房門,便上後面廚房裏去洗面刷牙去。

質夫眼看着高爽的青天,一面刷牙,一面在那裏想昨晚上和吳風世上班子裏去的冒險事情。他洗完了面,回到房裏來換洋服的時候,明先正坐在房門口的桌上看《唐詩選》。質夫換好了洋服,便對明先說:

“明先!我真等得不耐煩起來了,我們是來教書,並不是來避難的。這樣在空中懸掛的狀態,若再經過一兩個禮拜,怕我要變成極度的神經衰弱症呢!”

依質夫講來,這一次法政專門學校的風潮,是很容易解決的。開除幾個鬧事的學生,由省長或教育廳長迎接校長教職員全體回校上課,就沒有事了。而這一次風潮竟延宕至一星期多,還不能解決,都是因爲省長無決斷的緣故。他一邊雖在這樣的氣憤,一邊心裏卻有些希望這事件再延長几天的心思。因爲法政學校遠在城外,萬一事件解決,搬回學校之後,白天他若要進城上班子裏去,頗非容易,晚上進城,因城門早閉,進出更加不便,昨天晚上,吳風世替他介紹的那姑娘海棠,臉兒雖則不好,但是她總是一個女性。目下斷絕女人有兩三月之久的質夫,只求有一個女性,和她談談就夠了,還要問什麼美醜。況且昨晚上看見的那海棠,又好像非常忠厚似的,質夫已動了一點憐惜的心情,此後若海棠能披心瀝膽的待他,他也想盡他的力量,報效她一番。

質夫和明先談了一番閒話,便跑上大街上去閒逛去了。

長江北岸的秋風,一天一天的涼冷起來。法政學校風潮解決以後,質夫搬回校內居住又快一禮拜了,鬧事的幾個學生,都已開除,陸校長因爲軍閥李麥總不肯仍復讓他在那裏做教育界的領袖,所以爲學校的前途計,他自家便辭了職。那一天正是陸校長上學校最後的一日。

陸校長自到這學校以後,事事整頓,非但A地的教育界裏的人都仰慕他,便是這一次鬧事的幾個學生,心裏也是佩服的。一般中立的大多數的學生,當風潮發生的時候,雖不出來力爭,但對陸校長卻個個都畏之若父,愛之若母,一聽他要辭職,便都變成失了牧童的迷羊,正不知道怎麼纔好。這幾日來,學校的寄宿舍裏,正同冷灰堆一樣,連閒來講話的時候,都沒有一個發高聲的人了。教職員中,大半都是陸校長聘請來的人,經了這一次風潮,並且又見陸校長去了,也都是點兔死狐悲的哀感。大家因爲繼任的校長,是同事中最老實的許明先的緣故,不能辭職,但是各人的心裏都無執意,大約離散也不遠了。

陸校長這一天一早就上了兩個鐘頭課,把未完的講義分給了一二兩班的學生,退堂的時候對學生說:

“我爲學校本身打算,還不如辭職的好,你們此後應該刻意用功,不要使人家說你們不成樣子,那就是你們愛戴我的最好的表示。我現在雖已經辭職,但是你們的榮辱,我還在當作自家的榮辱看的。”

說了這幾句話,一二兩班裏的學生眼圈都紅了。

敲十點鐘的時候,全校的學生齊集在大講堂上,聽陸校長的訓話。

從容曠達的陸校長,不改常時的態度,挺着了五尺八寸長的身體,放大了洪鐘似的喉音對學生說:

“這一次風潮的始末,想來諸君都已知道,不要我再說了。但是我在這裏,李麥總不肯甘休。與其爲我個人的緣故,使李麥來破壞這學校,倒還不如犧牲了我個人,保全這學校的好。我當臨去的時候,三件事情,希望諸君以後能夠守着,第一就是要注意秩序。沒有秩序是我們中國人的通病,以後我希望諸君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能維持秩序。秩序能維持,那無論什麼事情都能幹了。第二是要保重身體,我們中國不講究體育,所以國民大抵未老先衰,不能成就大事業,以後希望諸君能保重身體,使健全的精神很有健全的依附之所,那我們中國就有希望了。第三是要尊重學問。我們在氣憤的時候,雖則學問無用,正人君子,反遭毒害,但是九九歸原,學問究竟是我們的根基,根基不固,終究不能成大事創大業的。”

陸校長這樣簡單的說了幾句,悠悠下來的時候,大講堂裏有幾處啼泣的聲音,聽得出來了。質夫看了陸校長的神色不動的臉色,看了他這一種從容自在的殉教者的態度,又被大講堂內靜肅的空氣一壓,早就有一種感傷的情懷存在了,及聽了學生的暗泣聲音,他立刻覺得眼睛痠痛起來。不待大家散會、質夫卻一個人先跑回了房裏。

陸校長去校的那一天,質夫心裏只覺得一種悲憤,無處可以發泄,所以下半天他也請了半天假,跑進城來,他在大街上走了一會,總覺得無聊之極,不知不覺,他的兩腳就向了官娼聚集着的金鱒巷走去。到了鹿和班的門口,正在遲疑的時候,門內站着的幾個男人,卻大聲叫着說:

“引路!海棠姑娘房裏!”

質夫聽了這幾聲叫聲,就不得不馬上跑進去。海棠的矮小的假母,鼻子打了幾條皺紋笑嘻嘻的走了出來。質夫進房,看見海棠剛在那裏吃早飯的樣子。她手裏捏了飯碗,從桌子上站了起來。今天她的裝飾與前次不同。頭上梳了一條辮子,穿的是一件藍緞於的棉襖,罩着一件青灰竹布的單衫,底下穿的是一條蟹青湖縐褲子。她大約是剛纔起來,臉上的血色還沒有流通,所以比前次更覺得蒼白,新梳好的光澤澤的辮子,添了她一層可憐的樣子。質夫走近她的身邊問她說:

“你吃的是早飯還是中飯?”

“我們天天是這時候起牀,沒有什麼早飯中飯的。”

這樣講了一句,她臉上露了一臉悲寂的微笑,質夫忽而覺得她可愛起來,便對她說:

“你吃你的罷,不必來招呼我。”

她把飯碗收起來後,又微微笑着說:

“我吃好了,今天吳老爺爲什麼不來?”

“他還有事情,大約晚上總來的。”

假母拿了一枝三炮臺來請質夫吸,質夫接了過來就對她說:

“謝謝!”

質夫在牀沿上坐下之後,假母問他說:

“於老爺,海棠大人在等你,你怎麼老是不來?吳老爺是天天晚上來的。”

“他住在城裏,我住在城外、我當然是不能常同他同來的。”

海棠在旁邊只是呆呆的聽質夫和她假母講閒話。既不來插嘴,也不朝質夫看一眼。她收住了一雙倒掛下的眼睛,盡在那裏吸一枝紙菸。

假母講得沒有話講了,就把班子裏近來生意不好,一月要開銷幾多,海棠不會待客的事情,斷斷續續的說了出來。質大本來是不喜歡那假母,聽了這些話更不快活了。所以他就丟下了她,走近海棠身邊去,對海棠說:

“海棠,你在這裏想什麼?”

一邊說一邊質夫就伸出手向她面上摘了一把。海棠慢慢舉起了她那遲鈍的眼睛,對質夫微微的笑了一臉,就也伸出手來把質夫的手捏住了。假母見他兩人很火熱的在那裏玩,也就跑了出去。質夫拉了海棠的手,同她上牀去打橫睡倒。兩人臉朝着外面,頭靠在牀裏疊好的被上。質夫對海棠看了一眼,她的兩眼還是呆呆的在看牀頂。質夫把自家的頭靠上了她的胸際,她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臉。質夫覺得沒有話好同她講,便輕輕的問她說:

“你媽待你怎麼樣?”

她只回他說:

“沒有什麼。”

正這時候,一個長大肥胖的乳母抱了一個七八個月大的小娃娃進來了。質夫就從牀上站起來,走上去看那小娃娃,海棠也跟了過來,質夫問她說:

“是你的小孩麼?”

她搖着頭說:

“不是,是我姊姊的。”

“你姊姊上什麼地方去了?”

“不知道。”

這樣的問答了幾句,質夫把那小孩抱出來看了一遍,乳母就走往後間的房裏去了。後間原來就是乳母的寢室。

質夫坐了一回,說了幾句閒話,就從那裏走了出來。他在狹隘的街上向南走了一陣,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便一個人走上一家清真菜館裏去吃夜飯。這家姓楊的教門館,門面雖則不大,但是當櫃的一個媳婦兒,生得俊俏得很,所以質夫每次進城,總要上那菜館去吃一次。

質夫一迸店門,他的一雙靈活的眼睛就去尋那媳婦,但今天不知她上哪裏去了,樓下總尋不出來。質夫慢慢的走上樓的時候,樓上聽差的幾個回子一齊招呼了他一聲,他擡頭一看,門頭卻遇見了那媳婦兒。那媳婦兒對他笑了一臉,質夫倒紅臉起來,因爲他是穿洋服的,所以店裏的人都認識他,他一上樓,幾個聽差的人就讓他上那一間裏邊角上的小屋裏去了。一則今天早晨的鬱悶未散,二則午後去看海棠,又覺得她冷落得很,質夫心裏總覺得快快不樂。得了那回回的女人的一臉微笑,他心裏雖然輕快了些,但總覺得有點寂寞。寫了一張請單,去請吳風世過來共飲的時候,他心裏只在那裏追想海外咖啡店裏的情趣:

“要是在外國的咖啡店裏,那我就可以把那媳婦兒拉了過來,抱在膝上。也可以口對口接送幾杯葡萄酒,也可以摸摸她的上下。唉,我託生錯了,我不該生在中國的。”

“請客的就要回來了,點幾樣什麼菜?”一箇中年回子又來問了一聲。

“等客來了再和你說!”

過了一刻,吳風世來了。一個三十一二,身材纖長的漂亮紳士,我們一見,就知道他是在花柳界有豔福的人。他的清秀多智的面龐,澈酒的衣服,講話的清音,多有牽引人的迷力。質夫對他看了一眼,相形之下,覺得自家在中國社會上應該是不能佔勝利的。風世一進質夫的那間小屋,就問說:

“質夫!怎麼你一個人便跑上這裏來?”

質夫就把剛纔上海棠家去,海棠怎麼怎麼的待他,他心裏想得沒趣,就跑到這裏來的情節講了一遍。風世聽了笑着說:

“你好大膽,在白日青天的底下竟敢一個人跑上班子裏去。海棠那笨姑娘,本來是如此的,並不是冷遇。因爲她不能對付客人,所以近來客人少得很。我因爲愛她的忠厚,所以替你介紹的,你若不喜歡,我就同你上另外的班子裏去找一個罷。”

質夫聽了這話,回想一遍,覺得剛纔海棠的態度確是她的愚笨的表現,並不是冷遇,且又聽說她近來客少,心裏卻起了一種俠義心,便自家對自家起誓說:

“我要救世人,必須先從救個人入手。海棠既是短翼差池的趕人不上,我就替她盡些力罷。”

質夫喝了幾杯酒對吳風世發了許多牢騷,爲他自家的悲涼激越的語氣所感動,倒滴落了幾滴自傷的清淚。講到後來,他便放大了嗓子說:

“可憐那魯鈍的海棠,也是同我一樣,貌又不美,又不能媚人,所以落得清苦得很。唉,儂未成名君未嫁,可憐俱是不如人。”

唸到這裏,質夫忽拍了一下桌子叫着說:

“海棠海棠,我以後就替你出力罷,我覺得非常愛你了。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點燈時候,吃完了晚飯,質夫馬上想回學校去,但被風世勸了幾次,他就又去到鹿和班裏。那時候他還帶着些微醉,所以對了海棠和風世的情人荷珠並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講了許多義俠的話。同戲院裏唱武生的一樣,質夫胸前一拍,半真半假的叫着說:

“老子原是仗義輕財的好漢,海棠!你也不必自傷孤冷,明朝我替你去貼一張廣告,招些有錢的老爺來對你罷了!”

海棠聽了這話,也對他啐了一聲,今年才十五歲的碧桃,穿着男孩的長袍馬褂,看得質夫的神氣好笑,便跑上他的身邊來叫他說:

“喂,你瘋了麼?”

質夫看看碧桃的形狀,忽而感到了與他兩月不見的吳遲生的身上去。所以他便跑上她的後面,把身子伏在她背上,要她背了到牀上去和風世荷珠說話。

今晚上風世勸質夫上鹿和班海棠這裏來原來是替質夫消白天的氣的。所以一進班子,風世就跟質夫走上了海棠房裏。風世的情人荷珠和荷珠的侄女碧桃,因爲風世在那裏,所以也跑了過來。風世因爲質夫說今晚晚飯吃了太飽,不能消化,所以就叫海棠的假母去買了一塊錢鴉片煙,在牀上燒着,質夫不能燒煙,就風世手裏吸了一口,便從牀上站了起來,和海棠碧桃在那裏演那義俠的滑稽話劇。質夫伏在碧桃背上,要碧桃背上牀沿之後,就拉了碧桃,睡倒在煙盤的這邊,對面是風世,打側睡在那裏燒煙,荷珠伏在風世的身上,在和他幽幽的說話。質夫拉碧桃睡倒之後,碧桃卻騎在他的身上,問起種種不相干的事物來。質夫認真的說明給她聽,她也認真的在那裏聽着。講了一忽,風世和荷珠的密語停止了。質夫聽得他們密語停止後,倒覺得自家說的話說得太多了,便朝對面的荷珠看了一眼,荷珠也正呆呆在那裏看他和碧桃兩人的視線接觸的時候,荷珠便噴笑了出來。這是荷珠特有的愛嬌,質夫倒被她笑得臉紅了。荷珠一面笑着,一面便對質夫說:

“你們倒像是要好的兩弟兄!於老爺你也就做了我的侄兒罷!”

質夫仰起頭來,對呆呆坐在牀前椅子上的海棠說:

“海棠!荷珠要認我做侄兒,你願意不願意她做你的姑母?”

海棠聽了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臉,就走到牀沿上來坐下了。

質夫這一晚在海棠房裏坐到十二點鐘打後纔出來,從溫軟光明的妓女房裏,走到黑暗冷清的外面街上的時候,質夫忽而打了一個冷痙。他仰起頭看看青天。從狹隘的街上只看見了一條長狹的茫茫無底的天空,浮了幾顆明墾,高高的映在清澄的夜氣上面。一種歡樂後的孤寂的悲感,忽而把質夫的心地佔領了。風世要留質夫住在城裏,質夫怎麼也不肯。向風世要了一張出城券,質夫就坐了人力車,從人家睡絕後的街上,跑向北門的城門下來。守城門的警察,看看質夫的洋裝姿勢,便默默的替他開了門。質夫下車出了城門,在一條高低不平的鄉下道上,跌來碰去的走回家校裏去。他的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夜氣,仰起頭來只見得一灣藍黑無窮的碧落,和幾顆明滅的秋星。一道城牆的黑影,和怪物似的盤踞在他的右手城壕的上面,從遠處飛來的幾聲幽幽的犬吠聲,好像是在城下唱送葬的輓歌的樣子。質夫回到了學校裏,輕輕叫開了門。摸到自家房裏,點着了洋燭,把衣服換好睡下的時候,遠處已經有雞啼聲叫得見了。

A城外的秋光老了。法政學校附近的菱湖公園裏,凋落成一片的蕭瑟景像,道旁的楊柳榆樹之類,在清冷的早上,雖然沒有微風,蕭蕭的黃葉也沙啦沙啦的飛墜下來。微寒的早晨,覺得溫軟的重衾可戀起來了。

天生的好惡性,與質夫的宣傳合作了一處,近來遊蕩的風氣竟在A地法政專門學校的教職員中間流行起來。

有一天,質夫和倪龍庵、許明先在那裏談東京的浪漫史的時候,忠厚的許明先紅了臉,發了一聲嘆聲說:

“人生的聚散,真奇怪得很!五六年前,我正在放蕩的時候,有一個要好的妓女,不意中我昨天在朋友的席上遇見了。壞妓女在五六年前,總要算是A地第一個闊窯子,後來跟了一個小白臉跑走了,失了蹤跡。昨天席上我忽然見了她那一種憔悴的形容,倒吃了一驚。她說那小白臉已經死了,現在她改名翠雲,仍在鹿和班裏接客,她看了我的粗布衣服,好像也很爲我擔憂似的,問我現在怎麼樣,我故意垂頭喪氣的說‘我也潦倒得不堪’,倒難爲她爲我灑了一點同情的眼淚,並且教我閒空的時候上她那裏去逛去。”

質夫聽了這話也長嘆了一聲,含了悲涼的微笑,對明先念着說:

“尚有綈袍贈,應憐範叔寒,不知天下士,猶作布衣看。”

許明先走開之後,質夫便輕輕的對龍庵說:

“那鹿和班裏,我也有一個女人在那裏,幾時帶你去逛去罷,順便也可以探探翠雲皇后的消息。”

原來許明先接了陸校長的任,他們同事都比他作趙匡胤。這一次的風潮,他們叫作陳橋兵變。因此質夫就把許明先的舊好稱作了皇后。

這一次風潮之後,學校裏的空氣變得灰頹得很。教職員見了學生的面,總感着一種壓迫。

質夫上課的時候,覺得學生的目光都在那裏說——你還在這裏麼!我們都不在可憐你,你也要走了嗎?——因此質夫一聽上課的鐘響之後,心裏總覺得遲遲不進,與風潮前的勇躍的心思卻成了一個反對,有幾天他竟有怕與學生見面的日子。一下課堂,他便覺得同從一種苦役放免了的人一樣,感到幾分輕快,但一想明天又要去上課,又要去看那些學生的不關心的臉色,心裏就苦悶起來。到這時候,他就不得不跑進城去,或上那姓楊的教門館去謀一個醉飽,或到海棠那裏去消磨半夜光陰。所以風潮結束,第二次搬進學校之後,質夫總每天不得不進城去。看看他的同事,他也覺得他們是同他一樣的在那裏受精神上的苦痛。

質夫聽了許明先的話,不知不覺對倪龍庵宣傳了遊蕩的福音,並促他也上鹿和班去探探翠雲的消息。倪龍庵聽了卻裝出了一副驚恐的樣子來對質夫說:

“你真好大的膽子,萬一被學生撞見了,你怎麼好?”

質夫回答他說:

“色膽天樣的大。我教員可以不做,但是我的自由卻不願意被道德來束縛。學生能嫖,難道先生就嫖不得麼?那些想以道德來攻擊我們的反對黨,你若仔細去調查調查,恐怕更下流的事情,他們也在那裏幹喲!”

這幾句話說得倪龍庵心動起來,他那蒼黃瘦長的臉上,也露了一臉微笑說:

“但是總應該隱祕些。”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沒有課的。質夫吃完了午飯便跑進龍庵的房裏去,悄悄地對龍庵說:

“今晚上我約定在海棠房裏替她打一次牌,你也算一個搭子罷。一個是吳風世,一個是風世的朋友,我們叫他侄女婿的程叔和,你認得他不認得?現在我進城去了,在風世家裏等你,你吃過晚飯,馬上就進城來!”

日短的冬天下午六點鐘的時候,A城的市街上已完全呈出夜景來了。最熱鬧的大街上,兩面的店家都點上了電燈,掌櫃的大口裏卿卿的嚼着飯後的餘粒,呆呆的站在櫃檯的周圍,在那裏看來往的行人。有一個女人走過的時候、他們就交頭接耳的談笑起來。從鄉下初到省城裏來的人,手裏捏了煙管,慢慢的在四五尺寬的街上東望西看的走。人力車伕接鈴接鈴的響着車鈴,一邊放大了嗓子叫讓路,罵人,一邊拼命的在那裏跑。車上坐的若是女人或妓女,他們叫得更加響,跑得更加快,可憐他們的變態性慾,除了這一刻能得着真真的滿足之外,大約只有向病毒很多的上娼家去發泄的。狹斜的妓館巷裏,這時候正堆疊着人力車,在黃灰色的光線裏,呈出活躍的景像來。菜館的使者拿了小小的條子來之後,那些調和性慾的活佛,就裝得光彩耀人,坐上人力車飛也似的跑去。有飲食店的街上,兩邊停着幾乘雜亂的人力車,空氣裏散滿了油煎魚肉的香味,在那裏引誘遊情的中產階級,進去喝酒調娼。有幾處菜館的窗裏,映着幾個男女的影畫,在悲涼的胡琴弦管的聲音,和清脆的肉聲傳到外邊寒冷灰黃的空氣裏來。底下站着一羣無產的肉慾追求者,在那裏隔水聞香。也有作了認真的面色,站着嘗那肉聲的滋味的,也有叫一聲絕望的好,就慢慢走開的。

正是這時候,質夫和吳風世、倪龍庵慢慢的走下了長街,在金錢巷口,向四面看了一回,便匆匆的跑進去了。他們進巷走了兩步,兜頭遇着了一乘飛跑的人力車。質夫舉頭一看,卻是碧桃、荷珠兩人。碧桃穿着銀灰緞子的長袍,罩着一件黑色的鐵機緞的小背心,歪戴了一頂圓形的瓜皮帽,坐在荷珠的身上,她那長不長方不方的小臉上,常有一層紅白顏色浮着,一雙目光射人的大眼睛,在這黑暗的夜色裏同梟烏似的盡在那裏凝視過路的人。質夫一則因爲她年紀尚小,天真爛漫,二則因爲她有些地方很像吳遲生,本來是比海棠還要喜歡她,在這地方遇着,一見了這種樣子,更加覺得痛愛,所以就趕上前去,一把拉住了那人力車叫着說:

“碧桃,你上什麼地方去?”

碧桃用了她的還沒有變濁的小孩的喉音說:“哦,你來了麼?先請家去坐一坐,我們現在上第一春去出局去,就回來的。”

質夫聽了她那小孩似的清音,更捨不得放她走,便用手去拉着她說:“碧桃你下來,叫荷珠一個人去就對了,你下來同我上你家去。”

碧桃也伸出了一隻小手來把質夫的手捏住說:

“對不起,你先去吧,我就回來的,最多請你等十五分鐘。”

質夫沒有辦法,把她的小手拿到嘴邊上輕輕的咬了一口,就對她說:

“那麼你快回來,我有要緊的話要和你說。”

質夫和倪吳二人到了海棠房裏,她的牀上已經有一個煙盤擺好在那裏。他們三人在牀上燒了一會煙,程叔和也來了。叔和的年紀約在三十內外,也是一個瘦長的人,臉上有幾顆紅點,帶着一副近視眼鏡,嘴角上似有若無的常含着些微笑,因爲他是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的客人,所以大家都叫他作侄女婿。原來這鹿和班裏最紅的姑娘就是荷珠。其次是碧桃,但是碧桃的紅不過是因荷珠而來的。質夫看了荷珠那俊俏的面龐,似笑非笑的形容,帶些紅黑色的強壯的肉色,不長不短的身材,心裏雖然愛她,但是因她太紅了,所以他的劫富濟貧的精神,總不許他對荷珠懷着好感。吳風世是荷珠微賤時候的老客,進出已經有五六年了,非但荷珠對他有特別的感情,就是鹿和班裏的主人,對他也有些敬畏之心。所以荷珠是鹿和班裏最紅的姑娘,吳風世是鹿和班裏最有勢力的嫖客,爲此二層原因,鹿和班裏的綽號,都是以荷珠、風世作中心點擬成的。這就是程叔和的綽號侄女婿的來歷。

程叔和到後,風世就命海棠擺好桌子來打牌。正在擺桌子的時候,門外忽發了一陣亂喊的聲音,碧桃跳進海棠的房裏來了。碧桃剛跳出來,質夫同時也跑了過去,把她緊緊的抱住。一步一步的抱到牀前,質夫就把碧桃推在程叔和身上說:

“叔和,究競碧桃是你的人,剛纔我在路上撞見,叫她回來,她怎麼也不肯,現在你一到這裏,你看她馬上就跳了回來。”

程叔和笑着問碧桃說:

“你在什麼地方出局?”

“第一春。”

“是誰叫的?”

“金老爺。”

質夫接着說:

“荷珠回來沒有?”

碧桃光着眼睛,尖了嘴,裝着了怒容用力回答說:

“不曉得!”

桌子擺好了,吳風世,倪龍庵、程叔和就了席坐了。質夫本來不喜歡打牌,並且今晚想和碧桃講講閒話,所以就叫海棠代打。

他們四人坐下之後,質夫就走上坐在叔和背後的碧桃身邊輕輕的說:

“碧桃,你還在氣我麼?”

這樣說着,質夫就把兩手和身體伏上碧桃的肩上去。碧桃把身子向左邊一避,質夫卻按了一個空,倒在叔和的背上,大家都笑起來。碧桃也笑得坐不住了,就站了起來逃,質夫追了兩圈,才把她捉住。拿住了她的一隻手,質夫就把她拖上牀去,兩個身體在疊着煙盤的一邊睡下之後,質夫便輕輕的對她說:

“碧桃你是真的發了氣呢還是假的?”

“真的便怎麼樣?”

“真的麼?”

“曖!真的,由你怎麼樣來弄我罷!”

“是真的麼?那麼我就愛死你了。”

這樣的說了一句,質夫就狠命的把她緊抱了一下,並且把嘴拿近碧桃的臉上,重重的咬了一口,他臉上忽然掛下了兩滴眼淚來。碧桃被他咬了一口,想大聲地叫起來,但是朝他一看,見那靈活的眼睛裏,含住了一泓清水,並且有兩滴眼淚已經流在頰上,倒反而吃了一驚,就呆住了。質夫和她呆看了一忽,就輕輕的叫她說:

“碧桃,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說,但是總覺得說不出來。”

又停了一忽,質夫就一句一句幽幽的對她說:

“我三歲的時候,父親就死了。那時候我們家裏沒有錢,窮得很。我在書房裏唸書,因爲先生非常痛我的緣故,常要受學伴的欺,我哩,又沒有氣力,打他們不過,受了他們的欺之後,總老是一個人哭起來。我若去告訴先生喲,那麼先生一定要罰他們啦,好,你若去告訴一次吧,下次他們欺侮我,一定得更厲害些。我若去告訴母親哩,那麼本來在傷心的可憐的我的娘,老要同我倆一道哭起來。爲此我受了欺,也只能一個人把眼淚吞下肚子裏去。我從那時候起,就一天一天的變成了一個小膽,沒出息,沒力量的人。十二歲的時候我見了一個我們街坊的女兒,心裏我可是非常愛她,但是我嚇,只能遠遠的看看她的影子,因爲她一近我的身邊,我就同要死似的難過。我每天想每晚想的想了她二年,可是沒有面對面的看過她一次。和她說話的時候,不消說是沒有了,你說奇怪不奇怪?後來她同我的一位學伴要好了,大家都說她的壞話,我心裏還常常替她辯護。現在她又嫁了另外的一個男人,聽說有三四個小孩子生下了。十四歲進了中學校,又被同學欺得不得了。十八歲跟了我哥哥上日本去,只是跑來跑去的跑了七八年。他們日本人呀,欺我可更厲害了。到了今年秋天我才拖了這一個,你瞧吧,半死的身體回中國來。在上海哩,不意中遇着了一個朋友,他也是姓吳,他的樣子同你不差什麼,不魁人還要比你小些。他病了,他的臉兒蒼白得很,但是也很好看,好像透明的白玻璃似的。他說話的時候呀,聲音也和你一樣。同他在上海玩了半個月,我才知道以後我是少他不來了。但是和他一塊兒住不上幾天,這兒的朋友又打電報來催我上這兒來,我就不得不和他分開。我上船的那一天晚上,他來送我上船的時候,你猜怎麼着,我們倆人哪,這樣的抱住了,整哭了半夜啊。到了這兒兩個月多,忙也忙得很,乾的事情也沒有味兒,我還沒有寫信去給他。現在天氣冷了,我怕他的病又要壞起來呢!半個月前頭由吳老爺替我介紹,我才認得海棠和你。海棠相貌又不美,人又笨,客人又沒有,我心裏雖在痛她,想幫她一點忙、可是我也沒有許多的錢,可以贖她出去。你這樣的乖,這樣的可愛,我看見了你,就彷彿見我的朋友姓吳的似的,但是你呀,你又不是我的人。因爲你和海棠在一個班子裏,我又不好天天來找你說什麼話,你又是很忙的,我就是來也不容易和你時常見面,今天難得和你遇見了,你又是這樣的有氣了,你說我難受不難受?”

質夫悠悠揚揚的訴說了一番,說得碧桃也把兩隻眼睛合了下去。質夫看了她這副小孩似的悲哀的樣子,心裏更覺得痛愛,便又拼命的緊緊抱了一回。質夫正想把嘴拿上她臉上去的時候,坐在打牌的四個人。忽而大叫了起來。碧桃和質夫兩人也同時跳出大牀,走近打牌的桌子邊上去。原來程叔和贏了一副三番的大牌,大家都在那裏喝采。

不多一忽荷珠回來了。吳風世就叫她代打,他同質夫走上煙鋪上睡倒了。質夫忽想起了許明先說的翠雲,就問着說:

“風世,這班子裏有一個翠雲,你認識不認識?”

吳風世呆了一呆說:

“你問她幹什麼?”

“我打算爲龍庵去叫她過來。”

“好極好極!”

吳風世便命海棠的假母去請翠雲姑娘過來。

翠雲半老了,臉色蒼黃,一副憔悴的形容,令人容易猜想到她的過去的浪漫史上去。纖長的身體,瘦得很,一雙狹長的眼睛裏常有盈盈的兩泓清水浮着,梳妝也非常潦草,有幾條散亂的髮絲掛在額上,穿的是一件天青花緞的棉襖,花樣已不流行了,底下是一條黑緞子的大腳褲。她進海棠房裏之後,質夫就叫碧桃爲龍庵代了牌,自家作了一個介紹,讓龍庵和翠雲倒在煙鋪上睡下。質夫和翠雲、龍庵,風世講了幾句閒話,便走到碧桃的背後去看她打牌。海棠的假母拿了一張椅子過來讓他坐了。質夫坐下看了一忽,漸漸把身體靠了過去,過了十五六分鐘,他卻和碧桃坐在一張椅子上了。他用一隻手環抱着碧桃的腰部,一隻手在那裏幫她拿牌,不拿牌的時候質夫就把那隻手摸到她的身上去,碧桃只作不知,默默的不響。

打牌打到十一點鐘,大家都不願意再打下去。收了場擺好一桌酒菜,他們就坐攏來吃。質夫因爲今天和碧桃講了一場話,心裏覺得淒涼,又覺得痛快,就拼命的喝起酒來,這也奇怪,他今天晚上愈喝酒愈覺得神經清敏起來,怎麼也喝不醉,大家喝了幾杯,就猜起拳來。今天質夫是東家,所以先由質夫打了一個通關。碧桃叫了三拳,輸了三拳,質夫看她不會喝酒,倒替她喝了兩杯。海棠輸了兩拳,質夫也替她代了一杯酒。喝酒喝得差不多了,質夫就叫拿稀飯來。各人吃了一二碗腕稀飯,席就散了。躺在牀上的煙盤邊上,抽了兩口煙,質夫就說:

“今天龍庵第一次和翠雲相會,我們應該到翠雲房裏去坐一忽兒。”

大家贊成了,就一同上翠雲房裏去。說了一陣閒話,程叔和走了。質夫和龍庵、風世正要走的時候,荷珠的假母忽來對質夫說:

“於老爺,有一件事情要同你商量,請你上海棠姑娘房裏來一次。”

質夫莫名其妙,就跟上她上海棠房裏去,質夫一走進房,海棠的假母就避開了。荷珠的假母先笑了一臉,慢慢的對質夫說:

“於老爺,我今晚有一件事情要對你說,不曉得你肯不肯賞臉?”

“你說出來罷!”

“我想替你做媒,請你今晚上留在這裏過夜。”

質夫正在驚異,沒有作答的時候,她就笑着說:

“你已繹答應了,多謝多謝!”

聽了這話,海棠的假母也走了出來,匆匆忙忙的對質夫說:

“於老爺,謝謝,我去對倪老爺吳老爺說一聲,請他們先回去。”

質夫聽了這話,看她三腳兩步的走出門去了。心裏就覺得不快活起來。質夫叫等一等,她卻同不聽見一樣,徑自出門去了。質夫就站了起來,想追出去,卻被荷珠的假母一把拖住說:

“你何必出去,由他們回去就對了。”

質夫心裏着起急來,想出去又難以爲情,想不去又覺得不好。正在苦悶的時候,龍庵卻同風世走了進來。風世笑微微的問質夫說:

“你今晚留在這裏麼?”

質夫急得臉紅了,便格格的回答說:

“那是什麼話,我定要回去的。”

荷珠的假母便制着質夫說:

“於老爺,你不是答應我了麼?怎麼又要變卦?”

質夫又格格的說:

“什麼話,什麼話,我……我何嘗答應你來。”

龍庵青了臉跑到質夫面前,用了日本話對質夫說:

“質夫,我同你是休慼相關的,你今晚怎麼也不應該在這裏過夜。第一我們的反對黨可怕得很,第二在這等地方,總以不過夜爲是,免得人家輕笑你好色。”

質夫聽了這話,就同大夢初醒的一樣,決心要回去,一邊用了英文對風世說:

“這是一種侮辱,他們太看我不起了。難道我對海棠那樣的姑娘,還戀她的姿色不成?”

風世聽了便對質夫好意的說:

“這倒不是這樣的,人家都知道你對海棠是一種哀憐。你要留宿也沒有什麼大問題的,你若不願意,也可以同我們一同回去的。”

龍庵又用了日本話對質夫說:

“我是負了責任來勸你的,無論如何請你同我回去。”

海棠的假母早已看出龍庵的樣子來了,便跑出去把翠雲叫了過來,託翠雲把龍庵叫開去。龍庵與翠雲跑出去後,質夫一邊覺得被人家疑作了好色者,心裏感着一種侮辱,一邊卻也有些好奇心,想看看中國妓女的肉體。他正臉漲得緋紅,決不定主意的時候,龍庵又跑了進來,這一閃龍庵卻變了態度。質夫舉眼對他一看。用了目光問他計策的時候,他便說:

“去留由你自家決定罷。但是你若要在這裏過夜,這事千萬要守祕密。”

質夫也含糊答應說:

“我只怕兩件事情,第一就是怕病,第二就是怕以後的糾葛。”

龍庵又用了日本話回答說:

“竹槓她是不敢敲的。你明天走的時候付她二十塊錢就對了。她以後要你買什麼東西,你可以不答應的。”

質夫紅了臉失了主意,遲疑不決的正在想的時候,荷珠的假母,海棠的假母和翠雲就把風世龍庵兩人拉了出去,一邊海棠走進了房,含着了一臉忠厚的微笑,對着質夫坐下了。

海棠房裏只剩下質夫海棠二人。質夫因爲剛纔的去留問題,甚經已被他們攪亂了,所以不願意說話。魯鈍的海棠也只呆呆的坐着,不說一句話,質夫只聽見房外有幾聲腳步聲,和大門口有幾聲叫喚聲傳來。被這沉默的空氣一壓,質夫的腦筋覺得漸漸鎮靜下去。停了一忽,海棠的假母走進房來輕輕的對質夫說:

“於老爺,對不起得很,間壁房裏有海棠的一個客人在那裏打牌,請你等一忽,等他去了再睡。”

質夫本來是小膽,並且有虛榮心的人,聽了這話,故意裝了一種恬淡的樣子說:

“不要緊,遲一忽睡有什麼。”

質夫默默地坐了三十分鐘,覺得無聊起來,便命海棠的假母去拿鴉片煙來燒。他一個人在燒鴉片煙的時候,海棠就出去了。燒來燒去,質夫終究燒不好,好容易燒好了一口,吸完之後,海棠跑了進來對假母幽幽的說:

“他去了。”

假母就催說:

“於老爺,請睡罷。”

把煙盤收好,被褥鋪好之後,那假母就帶上了門出去了。

質夫看看海棠,盡是呆呆在坐在那裏,他心裏卻覺得不快,跑上去對她說了一聲。他就一個人把衣服脫了來睡了。海棠只是不來睡,坐了一會,卻拿了一副骨牌出來,好像在那裏卜卦的樣子。質夫看了她這一種愚笨的迷信,心裏又好氣,又好笑。

“大約她是不願意的,否則何以這樣的不肯睡呢。”

質夫心裏這樣一想,就忽而想得她可憐起來。

“可憐你這皮肉的生涯!這皮肉的生涯!我真是以金錢來蹂人的禽獸呀!”

他就決定今晚上在這裏陪她過一夜,絕對不去蹂躪她的肉體。過了半點鐘,她也脫下衣服來睡了,質夫讓她睡好之後,用了回巾替她頸項回得好好,把她愛撫了一回,就叫她睡。自家卻把頭朝開了。過了三十分鐘的樣子,質夫心中覺得自家高尚得很,便想這樣的好好睡一夜,永不去侵犯她的肉體。但是他愈這樣的想愈睡不着,又過了一忽,他心裏卻起了衝突來了。

“我這樣的高尚,有誰曉得,這事講出去,外邊的人誰能相信。海棠那蠢物,你在憐惜她,她哪裏能夠了解你的心。還是做俗人罷。”

心裏這樣一想,質夫就朝了轉來,對海棠一看,這時候海棠還開着眼睛向天睡在那裏。質夫覺得自家臉上紅了一紅,對她笑了一臉,就把她的兩隻手壓住了。她也已經理會了質夫的心,輕輕的把身體動了一動。

本來是變態的質夫,並且曾經經過滄海的他,覺得海棠的肉體,絕對不像個妓女。她的臉上仍舊是無神經似的在那裏向上呆看。不過到後來她的眼眼忽然連接的開閉了幾次,微微的吐了幾口氣。那時窗外已經白灰灰的亮起來了。

久旱的天氣,忽下了一陣微雨。灰黑的天空,呈出寒冬的氣像來。北風吹到半空的電線上的時候,嗚嗚的響聲,刺入人的心骨裏去,無棉衣的窮民,又不得不起愁悶的時候到了。

質夫自從那一晚在海棠那裏過夜之後,覺得學校的事情,愈無趣味。一邊因爲怕人家把自己疑作色鬼,所以又不願再上鹿和班去,並且怕純潔的碧桃,見了他更看他不起,所以他同犯罪的人一樣,不得不在他那裏牢獄似的房裏蟄居了好幾天。

那一天午後,天氣忽然開朗起來,悠悠的青天仍復藍碧得同秋空一樣。他看看窗外的和煦的冬日,心裏覺得怎麼也不得不出去一次。但是一進城去,意志薄弱的他,又非要到金錢巷去不可。他正在那裏想得無聊的時候,忽聽見門房傳進了幾個名片來,他們原來是城內工業學校和第一中學校的學生,正在發行一種文藝旬刊,前幾天曾與質夫通過兩次信的。質夫一看了他們的名片,覺得現在的無聊,可以消遣了,就叫門房快請他們進來。

幾個青年,都是很有精神、質夫聽了他們那些生氣橫溢的談話,覺得自家慚愧得很。及看到他們的一種向仰的樣子,質夫真想跪下去,對他們懺悔一番。

“你們這些純潔的青年呀!你們何苦要上我這裏來。你們以爲我是你們的指導者麼?你們錯了。你們錯了。我有什麼學問?我有什麼見識?啊啊,你們若知道了我的內容,若知道了我的下流的性癖,怕大家都要來打我殺我呢!我是違反道德的叛逆者,我是戴假面的知識階級,我是着衣冠的禽獸!”

他心裏雖在這樣的想,面上卻裝了一副嚴正的樣子,同他們在那裏談文藝社會各種問題。談了一個鐘頭,他們去了。質夫總覺得無聊,所以就換了衣服跑進城去。

原來A城裏有兩個研究文藝的團體,一個是剛纔來過的這幾個青年的一團,一個是質夫的幾個學生和幾個已在學校卒業在社會上幹事的人的團體。前者專在研究文藝,後者是帶着宣傳文化事業的性質的。質夫因爲學校的關係和個人的趣味上,與後者的一團人接觸的機會比較多些,所以他們的一團人,竟暗暗裏把質夫當作了一個指導者看。近來質夫因爲放蕩的結果,許久不把他們的一團人擺在心裏了,剛纔見了那幾個工業和一中的青年學生,他心裏覺得有些對那一團人不起的地方,所以就打算進城去看看他們。其實這也不過是他自家欺騙自家的口實,他的朦朧的意識裏,早有想去看看碧桃、海棠的心思存在了。

到了城裏,上他們一團人的本部,附設在一高等小學裏的新文化書店裏去坐了一忽,他就自然而然的走上金錢巷去。

在海棠房裏坐了一忽,已經是上燈的時刻了。質夫問碧桃在不在家,海棠的假母說:

“她上游藝會去唱戲去了。”

這幾天來華洋義賑會爲募集捐款的緣故,辦了一個遊藝會。

女校書唱戲,也是遊藝會裏的一種遊藝,年紀很輕,喜歡出出風頭的碧桃,大約對這事是一定很熱心的。

質夫聽碧桃上游藝會去了,就也想去看看熱鬧,所以對海棠說:

“今晚我帶你上游藝會去逛去罷。”

海棠喜歡得不了得。便梳頭擦粉的準備起來,一邊假母卻去做了幾碗菜來請質夫吃夜飯。質夫吃完了夜飯,與海棠約定了去遊藝會的舊戲場的左廊裏相會,一個人就先走了。

質夫一路走進了遊藝會場,遇見了許多紅男綠女,心裏忽覺得悲寂起來。走到各女學校的販賣場的時候,他看見他的一個學生正在與一個良家女子說話。他呆呆的立了一忽,馬上就走開了,心裏卻在說:

“年輕的男女呀,要快樂正是現在,你們都盡你們的力量去尋快樂去罷。人生值得什麼;不於少年時求些快樂,等得秋風凋謝的時候,還有什麼呢!你們正在做夢的青年男女呀,願上帝都成就了你們的心願。我半老了,我的時代過去了。但願你們都好,都美,都成眷屬。不幸的事,不美的人,孤獨,煩悶,都推上我的身來,我願意爲你們負擔了去。橫豎我是沒有希望的了。”

這樣的想了一遍,他卻悔恨自己的青年時代白白的斷送在無情的外國。

“如今半老歸來,那些鶯鶯燕燕,都要遠遠地避我了。”

他的傷感的情懷,一時又征服了他的感情的全部,他便覺得自家是坐在一隻半破的航船上,在日暮的大海中漂泊,前面只有黑雲大浪,海的彼岸全是“死”。

在燦爛的電燈光裏,喧擾的男女中間,他一個人盡在自傷孤獨。

他先上女校書唱戲場去看了一回,卻不見碧桃的影子。他的孤獨的情懷又進了一層,便慢慢的走上舊戲場的左邊去,向四邊一看,海棠還沒有來,他推進了座位,坐下去聽了一忽戲,臺上唱的正是瓊林宴,他看到了姓範的什麼人醉倒,鬼怪出來的時候,不覺笑了起來,以爲中國人的神祕思想,卻比西洋的還更合於實用。看得正出神的時候,他覺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過頭來一看,見碧桃和海棠站在他背後對他在那裏微笑,他馬上站了起來問她們說:

“你們幾時來的?”

她們聽不清楚,質夫就叫她們走出戲場來。在質夫周圍看戲的人,都對了她們和質夫側目的看起來了。質夫就俯了首,匆匆的從人叢中跑了出來。一跑到寬曠的園裏,他仰起頭來看看寒冷的碧天,現有一道電燈光線紅紅的射在半空中。他頭朝着了天,深深的吐了一口,慢慢的跟在他後面的海棠、碧桃也來了。海棠含了冷冷的微笑說:

“我和碧桃都還沒有吃飯呢!”

質夫就回答說:

“那好極了,我正想陪你們去喝一點酒。”

他們三人上場內宴春樓坐下之後,質夫偷看了幾次碧桃的臉色,因爲質夫自從那一晚在海棠那裏過夜之後,還是第一次遇見碧桃,他怕碧桃待他要與從前變起態度來。但是碧桃卻仍是同小孩子一樣,與他要好得很。他看看碧桃那種無猜忌的天真,一邊感着一種失望,一邊又有一種羞愧的心想起來。

他心裏似乎說:

“像這樣無邪思的人,我不該以小人之心待她的。”

質夫因爲剛纔那孤獨的情懷,還沒有消失,並且又遇着了碧桃,心裏就起了一種特別的傷感,所以一時多喝了幾杯酒。吃完了飯,碧桃說要回去,質夫留她不住,只得放她走了。

質夫陪着海棠從菜館下來的時候,已覺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樣子,胡亂的跟海棠在會場裏走了一轉,覺得疲倦起來,所以就對海棠說:

“你在這裏逛逛,我想先回家去。”

“回什麼地方去?”

“出城去。”

“那我同你出去,你再上我們家去坐一會罷。”

質夫送她上車,自家也僱了一乘人力車上金錢巷去。一到海棠房裏他就覺得想睡。說了二句閒話,就倒在海棠牀上和衣睡着了。

質夫醒來,已經是十一點十分的樣子。假母問他要不要什麼吃,他也覺得有些餓了,便託她去叫了兩碗雞絲麪來。質夫看看外面黑的很,一個人跑出城去有些怕人,便聽了假母的話,又留在海棠那裏過夜了。

妓家的冬夜漸漸地深起來了。質夫吃了面,講了幾句閒話,與海棠對坐在那裏玩骨牌,忽聽見後頭房裏一陣鬨笑聲和爆竹聲傳了過來。質夫吃了一驚,問是什麼。海棠幽幽的說:

“今天是菊花的生日,她老爺替她放爆竹。”

質夫聽了這話,看看海棠的悲寂的面色,倒替海棠傷心起來。

因爲這班子裏客最少的是海棠,現在只有一個質夫和另外一個年老的候差的人。那候差的人現在錢也用完了,聽說不常上海棠這裏來。質夫也是於年底下要走的。一年中間最要用錢的年終,海棠怕要一個客也沒有。質夫想到這裏,就不得不爲海棠擔起憂來。將近二點的時候,假母把門帶上了出去,海棠質夫脫衣睡了。

正在現實與夢寐的境界上浮游的時候,質夫忽聽見牀背後有霍霍的響聲,和竹木的爆裂聲音傳過來。他一開眼睛,覺得房內帳內都充滿了煙霧,塞得吐氣不出,他知道不好了,用力把海棠一把抱起,將她衣褲拿好,質夫就以命令似的聲音對她說:

“不要着忙,先把褲子衣服穿好來,另外的一切事情,有我在這裏,不要緊,不要着忙!”

他話沒有講完,海棠的假母也從門裏跌了進來,帶了哭聲叫着說:

“海棠,不好了,快起來,快起來!”

質夫把衣服穿好之後,問海棠說:

“你的值錢的物事擺在什麼地方的?”

海棠一邊指着那牀前的兩隻箱子,一邊發抖哭着說:

“我的小寶寶,我的小寶寶,小寶寶呢?”

質夫一看海棠的樣子,就跳到裏間房裏去,把那乳母的小室寶拉了出來,那時的火焰已經燒到了裏間屋裏了,質夫吩咐乳母把小孩抱出外面去。他就馬上到牀上把一條被拿了下來攤在地板上,把海棠的幾件掛在那裏的皮襖和枕頭邊上的一個首飾丟在被裏,包作了一包,與一隻紅漆的皮箱一併拖了出去。外邊已經有許多雜亂的人衝來衝去的搬箱子包袱,質夫出了死力的奔跑,才把一隻箱子和一個被包搬到外面。他迴轉頭來一看,看見海棠和她的假母一邊哭着,一邊擡了一牀帳子跟在後面。質夫把兩件物事擺下,吐了一口氣,忽見邊上有一乘人力車走過,他就拉住了人力車,把箱子擺了上去,叫海棠和一個海棠房外使用的男人跟了車子向空地裏看着。

質夫又同假母回進房來,搬第二次的東西,那時候黑煙已經把房內包緊了。質夫和假母擡了第二次東西出來的時候,門外忽遇着了翠雲。她披散了頭髮在那哭喊。質夫問她,怎麼樣?她哭着說:

“菊花的房同我的連着,我一點東西也沒有拿出來,燒得乾乾淨淨了。”

質夫就把假母和東西丟下,再跑到翠雲房裏去一看,她房裏的屋椽已經燒着坍了下來,箱子器具都炎炎的燃着了。質夫不得已就空手的跑了出來,再來尋翠雲,又尋她不着,質夫跑到碧桃房裏去一看,見她房裏有四個男人坐着說:

“碧桃、荷珠已經往外邊去了。她們的東西由我們在這裏守着,萬一燒過來的時候,我們會替她搬的,請於老爺放心。”

原來荷珠、碧桃的房在外邊,與菊花、翠雲的房隔兩個天井,所以火勢不大,可以不搬的,質夫聽了便放了心,走出來上空地裏去找海棠去。質夫到空地裏的時候,就看見海棠盡呆呆的站在那裏。

因爲她太出神了,所以質夫走上她的背後,她也並不知道。質夫也不去驚動她,便默默的站在她的背後,過了三五分鐘,一個四十五六,面貌瘦小,鼻頭紅紅的男人走近了海棠的身邊問她說:

“我們的小孩子呢?”,海棠被他一問,倒吃了一驚,一見是他,便含了笑容指着乳母說:

“你看!”

“你驚駭了麼?”

“沒有什麼。”

質夫聽了,才知道這便是那候差的人,那小娃娃就是他與海棠的種了,質夫看看那男人,覺得他的面貌,卑鄙得很,一聯想到他與海棠結合的事情,竟不覺打起冷痙來。他搖了一搖頭,對海棠的背後丟廠一眼輕笑的眼色,就默默的走了。

那一天因爲沒有風,並且因爲救火人多,質夫出巷外的時候火已經滅了。東方已有一線微明,雞叫的聲音有幾處聽得出來。質夫一個人冒了清早的寒冷空氣,從灰黑清冷的街上一步一步的走上北門城下去。他的頭腦,爲夜來的淫樂與搬火時候的雜鬧攪亂了,覺得思想混雜得很,但是在這混雜的思想裏,他只見一個紅鼻頭的四十餘歲的男子的身體和海棠矮小灰白的肉體合在一處,浮在他的眼前。他在遊藝場中感得的那一種孤獨的悲哀,和一種後悔的心思混在一塊,籠罩上他的全心。

第二天寒空裏忽又蕭蕭的下起雨來,倪龍庵感冒了風寒,還睡在牀上,質夫一早就跑上龍庵的房,將昨晚失火的事情講給了他聽,他也嘆着說:

“翠雲真是不幸呀!可惜我又病了,不能去看她,並且現在身邊錢也沒有。不能爲她盡一點力。”

質夫接着說:

“我想要明先出五十元,你出五十元,我出五十元,送她。教她好做些更換的衣服。下半天課完之後,打算再進城去看她,海棠的東西我都爲她搬出了,大約損失也是不多的。”

這一天下午,質夫冒雨進城去一看,鹿和班只燒去了菊花、翠雲的兩間房子和海棠的裏半間小屋。海棠的房間,已經用了木板修蓋好,海棠一家,早已搬進去住好了。質夫想問翠雲的下落,海棠的假母只說不知道,不肯告訴質夫,質夫坐了一會出來的時候,卻遇見了碧桃。碧桃紅了一紅臉,笑質夫說:

“你昨晚上沒有驚出病來麼?”

質夫跑上前去把她一把拖住說:

“你若再講這樣的話,我又要咬你的嘴了。”

她討了饒,質夫才問她翠雲住在什麼地方。她領了質夫走上巷口的一間同豬圈似的屋裏去。一間潮溼不亮的丈五尺長的小屋裏坐滿了些假母妓女在那裏弔慰翠雲。翠雲披散了頭髮,眼睛哭得紅腫,坐在她們的中間。質夫進去叫了一聲:

“翠雲!”

覺得第二句話說不出來,鼻子裏也有些酸起來了。翠雲見了質夫,就又哭了起來。那些四周坐着的假母妓女走散之後,翠雲才斷斷續續的哭着說:

“於老爺,我……我……我……怎麼,……怎麼好呢!現在連被褥都沒有了。”

質夫默坐在了好久,才慢慢地安慰她說:

“偏是龍庵這幾天病了,不能過來看你。但我已經同他商量過,大約他與許明先總能幫你的忙的。”

質夫看看她的周圍,覺得連梳頭的鏡盒都沒有,就問她說:

“你現在有零用錢沒有?”

她又哭着搖頭說:

“還……還有什麼!我有八十幾塊的鈔票全擺在箱子裏燒失了。”

質夫開開皮包來一看裏面還有七八張鈔票存在,但拿給了她說:

“請你收着,暫且當作零用罷。你另外還有什麼客人能幫你的忙?”

“另外還有一二個客人,都是窮得同我一樣。”

質夫安慰了她一番,約定於明天送五十塊錢過來,便走回學校內去。

耶穌的聖誕節近了。一九二一年所餘也無幾了。晴不晴,雨不雨的陰天連續了幾天,寒空裏堆滿了灰黑的層雲。今年氣候說比往年暖些,但是A城外法政專門學校附近的枯樹電杆,已在寒風裏發起顫來了。

質夫的學校裏,爲考試問題與教職員的去留問題,空氣緊張起來。學生向校長許明先提出了一種要求,把某某某某的幾個教員要去,某某某某的幾個教員要留的事情,非常強硬的說了,質夫因爲是陸校長聘來的教員,並且明年還不得不上日本去將卒業論文提出,所以學生來留的時候,確實的覆絕了。

其中有一個學生,特別與質夫要好,大家推他來留了幾次,質夫只講了些傷心的話,與他約了後會,宛轉的將不能再留的話說給他聽。

那純潔的學生聽了質夫的殷殷的別話,就在質夫面前哭了起來,質夫的灰頹的心,也被他打動了。但是最後質夫終究對他說:

“要答應你再來也是不難,但現在雖答應了你,明年若不能來,也是無益的。這去留的問題,我們暫且不講罷。”

同事中間,因爲明年或者不能再會的緣故,大家輪流請起酒來,這幾日質夫的心裏,被淡淡的離情充滿了。

有一個星期六晚上,質夫喝醉了酒,又與龍庵、風世上鹿和班去,那時候翠雲的房間也修益好了。燒燒鴉片煙,講講閒話,已經到了十二點鐘,質夫想同海棠再睡一夜,就把他今晚不回去的話說了。龍庵、風世走後,海棠的假母匆匆促促地對質夫說:

“今晚對不起得很,海棠要上別處去。”

質夫一時漲紅了臉,心裏氣憤得不堪,但是膽量很小虛榮心很大的質夫,也只勉強的笑了一臉,獨自一個人從班子裏出來,上寒風很緊的長街上走回學校裏去。本來是生的悶氣兒的他,因想嚐嚐那失戀的滋味,故意車也不坐,在冷清的街上走向北門城下去。他一路走一路想……“連海棠這樣醜的人都不要我了。啊啊,我真是世上最孤獨的人了,真成了世上最孤獨的人了啊!”

這些自傷自悼的思想,他爲想滿足自家的感傷的懷抱,當然是比事實還更誇大的。

學校內考試也完了。學生都已回家去了,質夫因爲試卷沒有看完,所以不得不遲走幾天,約定龍庵於三日後乘船到上海去。

到了要走的前晚,他總覺得海棠人還忠厚,那一晚的事情,全是那假母弄的鬼。雖然知道天下最無情的便是妓女,雖然知道海棠還有一個同她生小孩的客在,但是生性柔弱的質夫,覺得這樣的別去,太是無情。況且同吳遲生一樣的那純潔的碧桃,無論如何,總要同她話一話別。況這一回別後,此生能否再見,事很渺茫,即便能夠再見,也不知更在何日。所以那一晚質夫就作了東,邀龍庵、風世、碧桃、荷珠、翠雲、海棠在小蓬萊菜館裏吃飯。

質夫看看海棠那愚笨的樣子,與碧桃的活潑,荷珠的嬌嬈,翠雲的老練一比,更加覺得她可憐。喝了幾杯無聊的酒,質夫就招海棠出席來,同她講話。他自家坐在一張藤榻上,教海棠坐在他懷裏。他拿了三張十元的鈔票,輕輕的塞在她的袋裏。把她那隻小的乳頭捏弄了一回,正想同她親一親嘴走開的時候,那紅鼻子的卑鄙的面貌,又忽然浮在他的眼前。

質夫幽幽的向她耳跟前說了一句“你先回去罷,”就站了起來,走回到席上來了。海棠坐了一忽,就告辭了,質夫送了她到了房門口,想她再回轉頭來看一眼的,但是愚笨的海棠,竟一直的出去了。

海棠走後,質夫忽覺興致淋漓起來,接連喝了二三杯酒,他就紅了眼睛對碧桃說:

“碧桃,我真愛你,我真愛你那小孩似的樣子。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家太看輕了。辦得到請你把你的天真保持到老,我因爲海棠的緣故,不能和你多見幾面,是我心裏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情,可是你給我的印像,比什麼更深,我若要記起忘不了的人來,那麼你就是其中的一個。我這一次回上海後,不知道能不能和我的姓吳的好朋友相見,我若見了他,定要把你的事情講給他聽。我那一天晚上對你講的那個朋友,你還想得起來麼?”

質扶又舉起杯乾了一滿杯,這一次卻對翠雲說:

“翠雲,你真是糟糕。嫁了人,男人偏會早死,這一次火災,你又燒在裏頭,但是……翠雲……我們人是很容易老的,我說,翠雲,你別怪我,還是早一點跟人吧!”

幾句話說得翠雲掉下眼淚來,一座的人都沉默了,吳風世覺得這沉默的空氣壓迫不過,就對質夫說:

“我們會少離多,今晚上應該快樂一點,我們請碧桃唱幾齣戲罷!”

大家都贊成了,碧桃還是呆呆的在那裏注視質夫,質夫忽對碧桃說:

“碧桃,你看癡了麼?唱戲呀!”

碧桃馬上從她的小孩似的悲哀狀態回覆了轉來,琴師進來之後,碧桃問唱什麼戲,質夫搖頭說:

“我不知道,由你自家唱罷!”

碧桃想了一想,就唱了一段打棍出箱,正是質夫在遊藝會裏聽過的那一段。質夫聽她唱了一句,就走上窗邊坐下。他聽聽她的悲哀的清唱,看看窗外沉沉的暗夜,覺得一種莫名其妙的哀思忽而涌上心來。不曉是什麼緣因,他今晚上覺得心裏難過得很,聽碧桃唱完了戲,胡亂的喝了幾杯酒,也就別了碧桃、荷珠、翠雲,跑回家來,龍庵、風世定要他上鹿和班去,他怎麼也不肯,竟一個人走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的晚上,A城中的招商碼頭上到了一隻最新的輪船,一點鐘後,要開往上海去的。在上船下船的雜鬧的人叢中,在黃灰灰的燈影裏,質夫和龍庵立在碼頭船上和幾個來送的人在那裏講閒話。圍着龍庵的是一羣學校裏的同事和許明先,圍着質夫的是一羣青年,其中也有他的學生,也有A 地的兩個青年團體中的人。質夫一一與他們話別之後,就上艙裏去坐了。不多一忽船開了,碼頭上的雜亂的叫喚聲,也漸漸的聽不見了。質夫跑上船舷上去一看,在黑暗的夜色裏,只見A地的一排燈火,和許多人家的黑影,在一步一步的退向後邊去,他呆呆的立了一會,見A省城只剩了幾點燈影了。又看了一忽,那幾點燈影也看不出來了。質夫便輕輕的說:“人生也是這樣的吧!吳遲生不知道在不在上海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初稿

一九二四年十月改作

原載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四日、十六日

——二十四日北京《晨報副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