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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雪梨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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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雪梨的滋味

林清玄:雪梨的滋味

不知道爲什麼,所有的水果裏,我最喜歡的是梨;梨不管在什麼時間,總是給我一種悽清的感覺。我住處附近的通化街,有一條賣水果的街,走過去,在水銀燈下,梨總是潔白的從攤位中跳脫出來,好像不是屬於攤子裏的水果。

總是記得我第一次吃水梨的情況。

在鄉下長大的孩子,水果四季不缺,可是像水梨和蘋果卻無緣會面,只在夢裏出現。我第一次吃水梨是在一位親戚家裏,親戚剛從外國回來,帶回一箱名貴的水梨,一再強調它是多麼不易的橫越千山萬水來到。我抱着水梨就坐在客廳的角落吃了起來,因爲覺得是那麼珍貴的水果,就一口口細細地咀嚼着,設想到吃不到一半,水梨就變黃了,我站起來,告訴親戚:“這水梨壞了。”

“怎麼會呢?”親戚的孩子驚奇着。

“你看,它全變黃了。”我說。

親戚雖一再強調,梨削了一定要一口氣吃完,否則就會變黃的,但是不管他說什麼,我總不肯再吃,雖然水梨的滋味是那麼鮮美,我的倔強把大人都弄得很尷尬,最後親戚笑着說:“這孩子還是第一次吃梨呢!”

後來我才知道,梨的變黃是因爲氧化作用,私心裏對大人們感到歉意,卻也來不及補救了。從此我一看到梨,就想起童年吃梨時令人臉紅的往事,也從此特別的喜歡吃梨,好像在爲着補償什麼。

在我的家鄉,有一箇舊俗,就是梨不能分切來吃,因爲把梨切開,在鄉人的觀念裏認爲這樣是要“分離”的象徵。我們家有五個孩子,常常望着一兩個梨興嘆,兄弟們讓來讓去,那梨最後總是到了我的手裏,媽媽的理由很簡單:因爲我身體弱,又特別愛吃水梨。

直到家裏的經濟好轉,臺灣也自己出產水梨,那時我在外地求學,每到秋天,我開學要到學校去,媽媽一定會在我的行囊裏悄悄塞幾個水梨,讓我在客運車上吃。我雖能體會到媽媽的愛,卻不能深知梨的意義。“直到我踏入社會,回家的日子經常匆匆,有時候夜半返家,清晨就要歸城,媽媽也會分外起早,到市場買兩個水梨,塞在我的口袋裏,我坐在疾行的火車上,就把水梨反覆的摩挲着,捨不得吃,才知道一個小小的水梨,竟是代表了媽媽多少的愛意和思念,這些情緒在吃水梨時,就像梨汁一樣,滿溢了出來。

有一年暑假,我爲了愛吃梨,跑到梨山去打工,梨山的早晨是清冷的,水梨被一夜的露氣冰鎮,吃一口,就涼到心底。由於農場主人讓我們免費吃梨,和我一起打工的夥們,沒幾天就吃怕了,偏就是我百吃不厭,每天都是吃飽了水梨,纔去上工。那一年暑假,是我學生時代最快樂的暑假,梨有時候不只象徵分離,它也可以充滿溫暖。

記得爸爸說過一個故事,他們生在日本人盤據的時代,他讀小學的時候,日本老師常拿出煙臺的蘋果和天津的雪梨給他們看,說哪一天打倒中國,他們就可以在山東吃大蘋果,在天津吃天下第一的雪梨。爸爸對梨的記憶因此有一些傷感,他每吃梨就對我們說一次這個故事,梨在這時很不單純,它有國愁家恨的滋味。日本人爲了吃上好的蘋果和梨,競用武士刀屠殺了數千萬中國同胞。

有一次,我和妻子到香港,正是天津雪梨盛產的季節,有很多梨銷到香港,香港賣水果的攤子部供應“雪梨汁”,一杯五元港幣,在我寄住的旅館樓下正好有一家賣雪梨汁的水果店,我們每天出門前,就站在人車喧鬧的尖沙嘴街邊喝雪梨汁;雪梨汁的顏色是透明的,溫涼如玉,清香不絕如縷,到現在我還無法用文字形容那樣的滋味;因爲在那透明的汁液裏,我們總喝到了似斷還未斷的鄉愁。

天下聞名的天津雪梨,表皮有點青綠,個頭很大,用刀子一削,就露出晶瑩如白雪的肉來,梨汁便即刻隨刀鋒起落滴到地上。我想,這樣潔白的梨,如果染了血,一定會顯得格外殷紅,我對妻子說起爸爸小學時代的故事,妻子說:“那些梨樹下不知道濺了多少無辜的血呢!”

可惜的只是,那些血早已埋在土裏,並沒有染在梨上,以至於後世的子孫,有許多已經對那些梨樹下橫飛的血肉失去了記憶。可嘆的是,日本人恐怕還念念不忘天津雪梨的美味吧!

水梨,現在是一種普通的水果,滿街都在叫賣,我每回吃梨,就有種種滋味浮上心頭;最強烈的滋味是日本人給的,他們曾在梨樹下殺過我們的同胞,到現在還對着梨樹喧嚷,滿街過往的路客,誰想到吃梨有時還會讓人傷感呢?

——一九八二年十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