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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朔:火與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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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朔:火與火

楊朔:火與火

在朝鮮,倘若你是一個從前並沒有到過朝鮮的人,你已經再也不能看到朝鮮原來是什麼樣子了。多少城鎮和鄉村,在美機濫炸下,已經成了混着白雪的焦土。勤勞的朝鮮人,他們世世代代建築的居住的這些地方,他們的子女歌唱過舞蹈過的這些地方,現在只是在軍用地圖上留下了一個名字。可是,我要告訴你,這給朝鮮人民的,決不是恐懼和淒涼,而是另一種東西。這種東西,像朝鮮那些倔強的無盡的峯巒一樣,站立在全朝鮮的每一塊地方,它的名字叫做“仇恨”。

在一個雪夜,我們趕到了熙川。它過去曾是熱鬧的城市,現在,在擁着白雪的焦土上,只能看到一座孤零零的鐘樓和幾扇斷牆。即使這樣,據說美機每天還要轟炸幾次。我真不知道它們還要在這裏轟炸什麼東西!

爲了找一個歇腳處,我們不得不在附近的山溝裏找了一個人家。這個“家”,是熙川的難民臨時在山坡上挖了幾個坑,用樹枝和稻草搭成的窩棚。

在這裏,我們遇到了一個名叫劉秉烈的孩子。這個孩子,雖然只有十三歲,但卻像成年人一樣地沉默着坐在我們的身邊。戰前,他的父親是工人,他就在附近的中學校裏讀書。在那些黃金色的日子裏,他曾甜蜜的想過,要好好學習,成爲一個有用的人,把自己的國家,建設成爲一個沒有窮人的國家。但是,他的學校被炸燬了,他失了學。接着,他的家又被炸燬了。在被炸的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了三十多具零亂的屍體,倒在他的周圍。說到這裏,他的眼睛射出火光。他狠狠地說:“他們毀滅了我們的城市和鄉村,連不會說話的小孩子也炸。我要把那些傢伙,全打死,全咬死!”他爲什麼這樣仇恨美國侵略者呢?他用手指着熙川說:“你們看吧!”當我們問到他今後的希望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說:“我要當一個人民軍戰士。”可是我們說:“你的年齡是不夠的呀!”他愁悶地低下了頭。仇恨,使這個十三歲的孩子成熟了。他的眼光照射着我們,是這樣地沉鬱和堅強。使我們不敢相信,坐在我們身邊的是一個孩子。

在順川北二十里,一個叫金谷裏的小莊,我遇到了一個七十歲的老媽媽。當我們住在那裏的那天夜裏,她懷裏抱着她的孫子,一整夜坐着,給我們蓋好從身上滾落的大衣。等到第二天我們醒來的時候,她還像母親般地守着我們。她穿着白衣白裙,頭髮也已經白了。

當我們問到她家裏還有什麼人時,老媽媽往我身邊湊了湊,眼睛望着我們,帶着極痛苦的表情。她說:她的二十七歲的兒子,被美國鬼子殺死了。他們是把他從山溝裏找出來,打得眼珠都不轉的時候,又用石頭砸死的。她用兩隻枯老的手比劃着她兒子慘死時的情形。她回想着,敘說她的兒子是那樣一個又聰明又老實的人,一天和和氣氣地、有說有笑地勞動着。她們家是那樣幸福地生活着。可是現在,只剩下了他的一個老孃,一個媳婦和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說到這裏,老媽媽身向前傾,兩隻乾枯的手深深的抓住我的兩隻手,對着我的臉大聲地說:“孩子們!你們給我報仇呀,你們快抓住殺我兒子的兇手吧,你們把他們打死,撕碎吧!”她好像怕我們聽不清楚,又抓住每個人的手,拍着每個人的胸口說了一遍。她的老年人的乾枯的眼窩裏,有幾粒似乎閃着火光的眼淚,滴到我們的襖袖上。我知道這不是普通的眼淚,這是仇恨的火珠。

在平壤附近,我還遇到一個朝鮮的新聞記者。他的名字叫金路丁。他的炸傷的手現在還纏着繃帶,他的靴筒上還有着彈痕。他在撤退的時候,和難民在一起,徒步跋涉了二十五天,走了一千七百里路,被包圍了二十次,但他還活着。當我們問到他的家庭時,他說,他有着一個年輕可愛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他的妻子是朝鮮一個有名的歌手。可是直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妻子和孩子的消息。當他敘述他的家庭的情形時,雖然他是在笑着說着,但是現在他是痛苦的。他又說:“我們辛苦建設了五年,但現在卻被敵人炸燬了。我現在只有一支槍,一支筆,一個本子。我現在也不想家,也不想我的愛人和孩子,我心裏只有一個東西,就是復仇和勝利。”這是一個朝鮮知識分子的聲音。是包含着痛苦的仇恨的剛強的聲音。

在朝鮮戰場上,愚蠢的敵人,以爲用他的炸彈和火可以征服這個穿白衣的民族。但他們不知道,他們扔下的每一顆炸彈,從他們的彈片上滴落的每一滴血,都變成了無邊的仇恨。朝鮮人心裏的仇恨的火焰,比侵略者的燒夷彈更要強烈得多。就是這種火,推動着每一個人民軍和志願軍的戰士,不顧生死地前進。就是這種火,使得無數的朝鮮婦女和老人,穿着單薄的衣服和草鞋,在冰天雪地裏修路、運輸、支援軍隊,殲滅美國侵略者。就是這種火,使得千千萬萬朝鮮的母親們,獻出他們的兒子。我親眼看到:在溫井,一個送過兩個兒子參軍的母親,當着我的面,指着她的一個十六歲的兒子和一個十八歲的姑娘,也要把他們送到人民軍去。就是這種火,這種火要一直把侵略的野獸們燒死爲止。這不是星星之火,這是無邊的火,排山倒海的火,任何力量不可能撲滅的火。

一月十四日寄自朝鮮中部某地